马车静静向郊外行驶，不久后到了公墓门口。我下了车，告诉瑞德不要在外面等我，我可能需要很久，等我出来的时候自己找辆车，白坐人家的车已经够不好意思的了，不好再继续耽误人家做生意。

    “这里很偏僻，您恐怕不好找到车子。”瑞德担心的说，想了想，“我过两个小时以后再来接您。”他千叮咛万嘱咐道：“一定不要乱跑，荒郊野外的不安全，千万等我来啊。”

    我点头。他看着我进了墓地，这才驾着马车走了。

    我采了些路边的野花，向守门人登记过后，进入公墓。整个陵园非常大，道路两旁整齐的栽着许多高大的松柏，虽然葱郁肃穆，却让人感觉仿佛气温都低了几度，有点阴森森。一路上静悄悄，看不到行人，我捧着花瑟缩向前，很快到了雪法利尔将军的墓前。

    将军的墓很大，立着一块高高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将军的生平和获得的荣誉，还有一尊将军的半身像，只是雕刻得过于严肃，太英雄气概，少了几许将军特有的温暖。我把花束放在墓碑前，发现碑前立着好几个花瓶，有几束花花瓣已经枯萎。我把枯萎的花拔出来丢弃，重新灌上干净的水，把野花插进去。

    这时，守墓人提着一个花瓶向我走过来。我问：“之前有哪些人来祭拜将军？”

    “将军的几位老部下来过，之后他们返回前线就不再来，委托我好好照顾将军的墓地，还有一些退伍军人时常来。奥古斯塔王子也来过好多次，每次都带着国花来，在墓前站好半天才走。”

    许多人都在缅怀将军，这让我觉得安慰。奥古斯塔王子也仍在缅怀雪法利尔将军啊，我心中的恨意消散了些。“谢谢你。”我对守墓人说。

    守墓人点点头离开了，留我一个人祭拜。

    我跪坐在墓前冰冷的石板上，只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留一句哽咽：“将军，您要求我嫁人，我做不到了，我成了候选妃，不可能再嫁人了，我将孤独一生。”我呜呜的哭起来，分不清楚是因为自己辜负了将军，还是因为自己将孤独终老。

    然后，我穿过墓园走到一处偏僻的墓地，那里埋葬着伊利亚特——我的英雄。伊利亚特的墓地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长满凄楚的荒草，我一看到那些草，眼泪顿时下来。我花了很久把杂草全部拔光，又从守墓人那里借了工具，把被雨水淋得斑驳的墓碑擦洗干净。天渐渐暗下来，气温越来越低，似乎将要下雪，守墓人催促我离开。我点头应了，却没有动，坐在墓碑前望着阴暗的天空。

    “伊利亚特，我曾经向你发过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将永永远远属于你。”当我说出这句话，心里充满了绝望，终于体会这个誓言有多么沉重——我永远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我想起孔拉德夫人讲述她对孩子的渴望时那双空洞的眼睛。一个女人，没有丈夫，生活的内容便空了一半，没有孩子，她人生里为之奋斗的意义就都没有了。

    我才十七岁，已没有梦想。我望着昏暗的天空，再流不出眼泪来。

    守墓人反复催促下，我终于狠下心肠站起来，离开伊利亚特。出了墓地，在门口等了一阵，瑞德仍没有来，雪已经下起来。我跺着冻僵的脚，又等了一会儿，瑞德还是没出现，大概有客人耽误了，我便顺着来路往回走，希望路上能碰见他。

    风雪渐渐大起来，道路被雪覆盖难以行走，一路上行人稀少，墓地附近亦没有人家，到处白茫茫一片空旷。阿尔冬天很少下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雪，虽然很新奇，却实在把我冻坏了，我翻出新买的手套和鞋子穿上，感觉手脚好受了些，希望瑞德快点来接我。

    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在我身边停下。我连忙抬头看，车夫是一张生面孔，看上去冷冰冰的。车门吱一声打开，下来两位健壮的男士，黑色的帽沿压得很低。

    “女士需要帮忙吗？”

    我后退一步，戒备的望着来人：“不，不需要，谢谢您。”

    两位男士一左一右走到我身边，同时抓起我的胳膊。“你们要干什么？”我惊慌问，用力挣扎，那两个人迅速把我塞进车厢，关上门，并把我捆绑起来，我发出尖叫，马上，一块布粗鲁的塞进我嘴巴里。马车调头，车夫一记响鞭抽在马身上，马车向前飞驰。透过车窗，我看见一辆马车和我擦身而过，瑞德坐在上面，正急急忙忙赶着车往公墓去。我使劲挣扎使劲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我盯着对面坐着的两名歹徒，猜测他们的身份。会不会是莱因哈特派来的？我让王子很生气，所以莱因哈特也很生气，他一生气就要惩罚我，派人吓唬我一下，这种恶劣事他绝对干得出来。

    马车很快入了城，却穿城而过，又出了城，到了城外一处农庄，直接驶入马厩里。我被拖拽下车，接着下了一条漆黑的地道。地道越走越深，绑架我的两人拖着我往下走，一句话也不说，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不对劲，不是莱因哈特策划的。

    那两人终于停下，推开一扇结实的铁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微弱的灯火中，我看见室内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长发女人。灯光猛然一亮，女人的形象瞬间清晰，是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臭味就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一条铁链把她绑在那把椅子上，她死前拼命挣扎让铁链深深陷入她的肉里，露出森森骨头，干涸的血把光亮的铁链染成褐红。我顿时毛骨悚然。

    我立刻被同样绑在一把椅子上，口中的布取出来。我颤抖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对我怎样？”那两人不答，沉默走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和一具腐烂的女尸在地下室中。腐臭味不停的传入我的鼻子里，熏得我不停的干呕，可是我甚至不敢挣扎，怕铁链把自己勒伤，更害怕自己变成身边女尸同样的模样。

    这种腐烂程度，至少已经死了十几天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和死亡原因，只从头发的颜色猜测这是一位很年轻的女性。我不敢看她，可是视线却总是不自觉落在她身上，每多看一眼，脑子里就多一分对自己的联想，心中的恐惧就更多一分。看着看着，突然全身开始剧烈颤抖，我终于明白过来她是怎么死的——被绑在这里活生生饿死。是谁有这么残忍的心？

    我的视线落在她已经腐烂生蛆的手腕上，一条精致的手链仍然闪闪发光，手链款式非常眼熟。我猛然挺直身体。这条手链我曾经见过，在维拉?芬克小姐的手上。

    “弗兰茨?冯?奥尔巴赫！”我尖叫。

    门打开。一个陌生男子出现，身后跟着绑架我的那两名歹徒。陌生男子以一种僵硬刻板、带着死气的冷腔问道：“怕了吗？那就把这份文件签了吧，签完你就能好好的回家。”

    两名歹徒将我松绑，一支笔塞进我手里。陌生男子把文件放在我面前。

    一份退伍军人俱乐部产权转让书。

    我呵呵冷笑。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签完字后的下场。

    “即使我签字也没用，没有我亲口承认，俱乐部管理委员会不会认这种来历不明的文件。你们可真蠢。”

    陌生男子估计早料到没有这么简单。他收回文件：“那么你就归顺弗兰兹王子好了，你顺从了，就能活命，否则……”，他扫一眼女尸。

    我打了个寒战，倔强质问：“芬克小姐不是已经顺从了？现在怎样？”我看向尸体，一股巨大的愤怒猛地汹涌而起！我朝那男子脸上狠狠吐出一口口水，咒骂道：“让弗兰兹?冯?奥尔巴赫下地狱去！”

    陌生男子冷静的掏出手帕擦干脸，对手下道：“给她点时间仔细考虑。”

    我重新被绑起来。来人离开。门再次关闭，剩下我和腐尸。

    几个小时后，陌生男子重又进来，迎接他的依旧是口水。再几个小时后、几个小时后……然后，很久以后，门再也没有打开。灯熄灭了，世界陷入黑暗，只有我的心跳和蛆虫啃食尸体的声音，除此都是寂静……寂静……接近死亡的无边寂静……

    我开始尖叫、疯狂挣扎，冰冷的铁链勒进皮肉里，带来剧痛，但是恐惧已经压倒所有感官，我不停的叫、不停的挣扎，想要脱离捆绑，期待有路过的好心人听到我的求救，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和鬼魂伴随我。

    渐渐，另一种感觉压倒了恐惧——饥饿、干渴。我以前挨饿过，却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被身体的本能驱使，失去理智，几乎疯狂，连自己都想咬一口。我想起阿尔曾经发生的一起凶案，当警察局长小杜雷德男爵抓到那名凶犯问他把丢失的孩子关在哪里，那犯人说：“我都吃了。人饿到发疯，什么都想吃。”人类，在饥渴时能堕落成野兽。

    我不要那种堕落，连灵魂一起沉沦。

    门又打开。一个声音在黑暗中问：“你愿意顺从吗？”

    “滚地狱里去。”我说。

    时间在黑暗中无法计量。饥饿在我每次清醒时席卷。我不想死!而这个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一种食物——尸体上的虫子。我吃了它们。

    渐渐，我再也感觉不到饥饿和干渴了，所以，我清楚的知道，大限即将来临。我作过护士，看过许多死亡。人在死亡前各种各样，有不甘、有解脱……雪法利尔将军在临终前看到了天堂，然后一束天国之光把他接走了，因为他伟大的灵魂闪闪发光。我做过许多无法原谅的错事，我是个刽子手，所以，我在临死前象一只卑微的灰鼠一样淹没在黑暗的地下，这是罪恶灵魂的结局。有人说，人在死前会重新浏览她一生的恶行，我人生里的一切象动影一样开始回放。

    “将军，百战百胜！”我对爸爸说。那是我这辈子做错的第一件事。

    爸爸站在我面前，浑身金光灿灿，黑色的眼罩不见了，他象我第一眼见到他时那么年轻英俊。他向我微笑：“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人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我的小公主，不要自责，我永远爱你！”

    我亲爱的爸爸啊！我想要流泪，如果我体内还有水的话。

    然后是玛丽阿姨来到我面前。“阿姨，对不起，原谅我？”我嘶哑喊道。阿姨说：“我不能原谅你，所以你要继续赎罪。”

    伊利亚特走来。我垂下头，惭愧的不敢看他的脸，心里却喜悦：“你是来接我的吗？我们终于在一起啦！”伊利亚特摇头，伸手托起我的脸，让我看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我做了身为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我保护了我最心爱的人，无论这件事是否有黑幕存在，我只是在做我想要做的，这就是全部，我为此满足。为什么你要折磨自己？辛迪，你让我不安。”我大声嚎啕。这就是我热爱的英雄啊！

    伊嫚站在伊利亚特身旁，依旧那么美丽、那么温柔，她向我露出微笑：“辛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

    雪法利尔将军拍了拍我的肩膀，象对待他的士兵：“站起来，站到光芒里去，作一个勇敢的英雄！”

    我望着照耀在他们头顶的那束耀眼的光芒，阳光照射得我全身温暖，我感到自己终于放下了一切负担，一身轻松。我微笑，感到幸福，是的，我要作一个英雄！于是，我不再惧怕，不再悲伤，没有孤独和空虚，潇洒唱起歌——

    如果你往你的灵魂深处寻找

    你所了解的悲伤

    将会消散

    然后有一位英雄走来

    充满力量

    把你的恐惧甩到一旁

    你明白你能活下来

    所以当你感觉希望破灭之时

    正视自己并要坚强

    最后你终将发现这个事实

    你就是英雄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

    当你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没人向你伸出援助之手

    你能够发现爱

    如果你往自身寻找

    你所感觉到的空虚

    将会消散

    然后有一位英雄走来

    充满力量

    把你的恐惧甩到一旁

    你明白你能活下来

    所以当你感觉希望破灭之时

    正视自己并要坚强

    最后你终将发现这个事实

    你就是英雄

    众神知道

    梦想总是难以实现

    但是不要让任何人

    将梦想打碎

    再坚持一下

    还有希望

    你终将找到路

    然后有一位英雄走来

    充满力量

    把你的恐惧甩到一旁

    你明白你能活下来

    所以当你感觉希望破灭之时

    正视自己并要坚强

    最后你终将发现这个事实

    你就是一位英雄

    我是英雄！我直面死亡！

    那束温暖的光离我越来越近，爸爸、伊利亚特他们都站在光芒里，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我也伸出手去。

    咚——咚——轰——

    门砸倒在地上，一股烟尘扬起。门口站着莱因哈特和瑞德，明亮的光芒从他们身后照射进来。

    我微微抬起头，笑道：“先生们，你们好啊！”

    然后，黑雾卷上来，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大声焦急呼唤：“我的公主，我的珍宝，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