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咀嚼，比尖牙利齿加身来得更痛苦，因为你可以慢慢体会那种自己干瘪年老的肉体被巨大的力量压得重新鼓胀，然后像西红柿一样爆开的感觉。忘尘缘体会了很多次，从头到尾，黄戚戚的老骨头，暗红色的肌肉，被压烂的骨髓混合着血浆糊在牙缝上，随着牙齿的开启闭合起起落落。

    比较幸运的是，靠近喉咙的那一侧正是脑袋，只被咬了一次，就随着血水唾液流进了肚子里。很有黏性的黄白色脑浆在食道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忘尘缘现在感觉自己只剩一张脸了。还是一张被犬齿洞穿，没了半边额头的脸。

    那张脸漂在胃液上，被腐蚀的起沫，缓缓的沉到底，忘尘缘的脸朝上，只看见一片白花花绿油油的，白花花的是被析出的人油绿油油的是注入的胆汁。

    没有了脑子的忘尘缘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很难受，无计可施，无法可想。静静的沉在胃底，等待着消散。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只吃掉了忘尘缘的恶鬼好像动了一动。满满当当的胃液翻江倒海，带着只剩一层油皮的脸翻来覆去。忘尘缘腐烂的眸子终于可以向下看一看了，这些年来忘尘缘的眼皮被腐蚀光了之后，连闭眼等死都做不到，只能用酸涩痛苦的眼珠看着越来越清澈的胃液，那份清澈代表着自己的东西快被消化完了。

    下面有什么呢？忘尘缘的眼球失了眼眶的束缚，三百六十度的旋转。那是自己的脸，那也是自己的脸……

    无法思考的忘尘缘并没有太大的反映，虽然下面的一打一打的大腿骨头很像忘尘缘的，半张一张的脸也很像自己的，总之好多好多的“忘尘缘”啊。

    潮起潮落归于平静，翻腾的胃海又归于平静。忘尘缘的脸皮这次朝下的沉到底，和另一张脸皮四目相对。

    胃液的腐蚀让最下层的“忘尘缘”变成胃液的一部分，但沉积的碎物却不见少，因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块块的新“忘尘缘”掉进胃液里，无数的轮回过去，这个胃要满了。

    ……

    蛇瞳的油灯注视着破庙里做噩梦的僧人，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这次似乎也不例外，无比熟悉的，接下来会是：

    “啊！”被噩梦惊醒的忘尘缘捂住肚子，他感觉有点不舒服，刚刚他居然梦见自己被自己的尾巴吓得累死，这梦真是太古怪了。蛇瞳油灯忽明忽暗，变得稍稍明亮了些，接下来它记得，那个僧人会拿出一本佛经读到天亮，《观音心经》、《法华经》、《华严经》……甚至《欢喜禅经》。不过这次不一样了。

    一本叫做《大乘佛法》的经书让忘尘缘读的忘记了噩梦，忘记了肚囊的不适，在油灯的注视下，脸做大欢喜状，疯疯癫癫的，忘尘缘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吐。他的肚子比十月怀胎的孕妇还要鼓。

    忘尘缘的呕吐，呕出的不是废物，左边一口，淌在地上，便是一张脸，一张自己的脸。如果有僧侣凑到脸旁仔细听，这张脸似乎是在诵读《枷愣经》，下一张湿答答黏糊糊的脸，又似乎在读《般若经》……

    一口一口，忘尘缘的肚子越来越瘪，也越来越正常，而忘尘缘的脸也越来越欢喜兴奋，女子交融时的云端雨水，母亲分娩时的最后一刻，士兵的灭敌而还，皇帝的文成武德，乞丐得到了冬衣……一切大欲大贪大欢喜，大善大福，全都从忘尘缘的脸上显现出来。

    随着忘尘缘的欢喜，他的身体发出万道金光，飘飘然无风自动，飞向云天。忘尘缘一边读经，一边看到八百罗汉向自己低头，万千佛陀点头微笑，地狱的恶鬼被自己度化，地藏王托着自己的脚。人世再无灾厄，观音止住眼泪，舍了柳枝净瓶。一切大智慧大慈悲从心中涌出，文殊普贤激动的落下泪来。

    雷音寺洞开，无数佛子欢迎自己，唯独不见如来佛祖，啊，原来自己就是如来佛祖啊！

    成了如来佛祖的忘尘缘法光普照万界，就连曾经高不可及的光尊玉菩提也匍匐接受。所有的诸生，湿生卵化，蠃鳞毛羽昆，天地人神鬼，俱都与佛齐欢，面带微笑诵经打坐，全都成佛，人世再无纷乱矣。

    忘尘缘看着世界，满意的拈花微笑，却听见远远传来微小的吵闹声。忘尘缘佛祖面带不愉，“阿难，是谁在喧哗。”

    一个神似裳璎珞的黄袍裸背僧人，双手合十施礼，便把吵闹者拘来。“启禀我佛如来，喧哗雷音者已经带到。”

    “下面何人，何故喧哗？”忘尘缘声若雷音，对下面跪着的犯人尽力轻声说道。

    “禀佛祖，小人名叫王老实，不服我那恶邻臭肚张也为何能上得雷音。有他一日，我便不得欢喜解脱。若我入十七层地狱，他能入十八层，这佛不做也可！”

    “哦，让我一观。”忘尘缘手捏外道轮回印，却见一轮光盘内，臭肚张一生如画卷展开，不过三刻便让雷音寺内八百罗汉，万千佛陀看了个遍。这人放驴打滚，吃死人财，以武力垄断了一地的医药行，更狠毒到在药材里掺入阿片，本是救人的行当成了他吃人血馒头的食堂。王老实未成佛前，就受阿片之苦，连妻子女儿都白送了出去。

    于是这臭肚张自然被忘尘缘打入了空无一人的地狱。可万万没想到，这下满天佛陀俱都闹腾起来，申冤的申冤，告状的告状，忘尘缘不胜其扰。更有一国之将军，彼之英雄，我之仇寇这类难断的事务，累的佛祖生汗。

    于是过去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忘尘缘才理清这纷杂的世间。看着重新冷清的雷音寺，忘尘缘忍不住一口血吐出来，因为按他所判，罪者入地狱，功者入天堂，凡者在人世，这竟又恢复了他成佛前的常态，他这十二万多年的努力，居然只是白费劲！

    “世间无佛，世间无魔，佛乃真魔，魔非真佛。”一股诡异梵唱传来，吵得忘尘缘脑壳欲裂。忘尘缘用普世佛光照遍诸天万界，却不知这梵唱在哪里传来。

    “这世界上，最黑暗的，就在佛祖身下，就在佛祖身下……”忘尘缘若有所思，抬起自己的莲华座，但见漫天佛光下，莲华座一点中心，漆黑如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