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山盟虽在
大理寺卿脸上的明晦在短短数息之间几经变幻,终是俯首应诺了一句,朝着人墙挥了挥袍袖,躬身而退。
充斥满眼的禁军如潮水般退去,连几个受了伤躺在地上不住哀嚎的也被捂了嘴拖走。
偌大的屋子瞬间空了下来,气氛清冷得像是已经收场的一幕夸张戏剧。
我轻轻地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气声。那本来是一声自嘲的冷笑,可我已经太累了,已经累得牵不起嘴角也振不动喉头的声带了。
这就是摆在面前的现实,你再怎么用血去换用命去拼,其实都抵不过别的某一个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
这就是现实,说它残酷也好无情也罢,可这就是真实的,容不得谁来自欺欺人。
我用力地闭了闭眼,然后强打着精神转身去察看娘亲的情况。
“夫人无事,只是一时......一时激动,加上近来忧思过甚才导致的晕厥,过几个时辰自然就会醒转。”碧白还算镇定地摸了摸娘亲的脉,眼神转到我脸上,然后又移到我受伤的右手上,眼中忧色近乎实质,“......倒是小姐你的手......”
“无事。”知道娘亲没事我也就松了口气,甩了甩胳膊欲盖弥彰地用沾了血的衣袖把手掌遮住,然后收到背后,沉声朝碧白和桃依吩咐道:“你们将娘亲扶回卧房好生照看,我......”我回头看了眼自从禁军走就一直装作自己不存在,候在一旁安分极了的豫王,直了直腰板,扬声道,“......我有事与豫王殿下相商,用不着伺候了。”
碧白望着我欲言又止,终还是应了句是,与桃依一起搀着娘亲进了里间。
目送她们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的心似乎也随之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我知道,接下来的,是另一场硬仗,我必须保持冷静,即使做不到字斟句酌,至少也要是深思熟虑。我柳府上上下下十数口人是生是死是安是危,如今就全系在我身上了。
直到她们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才回头朝豫王示意了一下,抬脚稳稳往堂屋外走去。
推开门,天边的朝阳还未露头,只东边有一线淡淡的紫色,宛如传说中梦魇魔用幻法织出的纱,既暧昧,又虚无。
拂面而来的微凉晨风让我的颈间不禁耸起一片鸡皮疙瘩,但同时也吹散了闷了我一晚上掺杂着让人头晕的碳火气的室内气体,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冷静,就好像在瑟瑟凛冬饮下一大口透凉的水,连脑仁都冰疼了,但并不痛苦,反而有种容易上瘾的爽快。
我只在门口处微微顿了顿,接着便紧走两步将豫王也让出来,最后我俩在院子里的一棵已然落光所有树叶的光秃老银杏下站定。
“豫王殿下此来为何,尽可直说。”我面朝着树干,并未回头,也不觉得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兜圈子和虚与委蛇的必要。
“在此之前,或许柳小姐该先处理一下伤口。”他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却好像是在比我想象中要再近一点的地方。
我下意识回头。他与我之间仅有一步之遥,说是疏离却有些过了,说是暧昧又差了些许,是一个十分微妙的距离。他眼神正停在我染血的衣袖上,由于天色未明,其中神色我并辨不清。
我微微皱了皱眉,将右手收到背后,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开口道:“不劳殿下挂心,臣女只望殿下能坦诚相告。”
他脸上的表情松了松,目光轻描淡写地挪向四周,似乎并没有发觉我的刻意疏远,而只是单纯想让我们之间的氛围轻松一些,“要本王说,倒不如先问柳小姐想问甚么。”
我气息一滞,万千思绪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左右琢磨了几个来回,才又开口:“敢问新皇是哪位?”
其实说到我最想问最想知道的,当然是爹和哥哥的情况,但这同时也是最没必要问的。爹......已然无可置疑,否则今夜之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而哥哥的身份注定了他只可能被收押进大理寺的天牢,至于安危如何,想必不会太好但也不会太差,退一步讲,就算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也改变不了半分。而现在的关键反倒在皇帝的人选上,如果是二皇子昭王登基,那么凭着跟豫王的一点算不上交情的交情,我还能稍微再动动脑筋想法子支撑须臾,以留有余地安排后路;但如果是大皇子端王登基,豫王的身份尴尬,说不定自身都难保,那我也就几乎只能听天由命了。
或许爹和哥哥曾经考虑过安排后路,但今时今日,家里能够倚靠的也就只有我了。
豫王眼波未动,淡淡开口:“大皇兄月余前密往北疆挂帅迎敌,至今未归。”
那便是昭王赢了。
我松了半口气,总归不是最坏的结果。
犹记得一个多月前北疆传来战报,说是北盛又出兵多次寻衅我大宁边军,不似小打小闹。朝廷很快便下了圣旨派了位将军率兵北上御敌,可半个字也没提到端王。
看来要么是皇帝......不,现在该叫先帝,终于在明确知晓自己不久于人世后做出了决定,恰逢北盛寻衅,又或是从头到尾都是先帝自编自导的一场戏,反正就为了给端王一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握点兵权在手上,顺道再揣点战功,让通向帝位的路更平坦通达。而为了稳住昭王一党,端王出征的事并没有摆到台面上。可先帝和端王仍然小瞧了昭王的实力,端王离京对昭王来说根本不是秘密,所以无论是先帝和端王错估了驾崩的时间,还是昭王手段高超狠辣,自己动手提前了这个日子,端王都永远失去了这个顺理成章登上帝位的唯一时机。不过成王败寇天经地义,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是了。
“那么敢问殿下是如何在新皇陛下面前保住我柳府一家子乱臣贼子的呢?”想通了皇家这些弯弯绕,我深吸了一口气,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听闻此话,豫王眼眸微转,目光锁定在我身上,唇角缓缓地绽开了一抹微笑,明艳得仿佛初春积雪将融未融时的红山茶,叫人情不自禁迷了眼动了心。
他道:“我对陛下言,柳家乃皇亲国戚,怎可诛九夷三?”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用“我”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