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君生我未生(10)
那天之后,穆笙白便把自己圈在东厢房之中。终日可听见凄美的戏文从屋里隐隐传来,可是我的视线里却始终没有那抹素白的颀长身影。听说,他忽然遣散了伺候他的所有仆人,也不上戏园唱戏,失去的台柱子,戏园的生意冷清了大半。
川岛旬的礼物日日送到棠梨班,除了班主穆三栖没有人对此感到高兴。趁着没生意的这段时间,他置办了很多彩绸请了几个雕花木匠,将黯淡褪色的戏台装点的焕然一新。单单只是为迎合那些日本人……
我以为,丹青和穆笙白的故事就大约这样走到了尽头,我当然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嫁给那个日本人,于是我不止一次的坐在铜镜前梳头,可是那镜子,似乎只是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镜子,无论我怎么照、怎么祈祷,都无法开启那扇回到现实的门。
七日之约,转眼就要到了,我心里也越来,越来越慌。我怕……我真的会以佟雨兰的身份在这经历一遍佟丹青的悲剧。
太婆,对于我来说,甚至对于整个佟氏家族的人都非常神秘。我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依附这个日本人,但是我听我母亲无意之中提起过,她的一生受尽磨难,终身未得到真正的伴侣,到了老年的时候,每日下了戏之后便一个人枯坐在房间里,谁也没见她笑过。
她究竟有没有和川岛旬用不可言说的过往呢?穆笙白又是怎么死的呢?又是因为怎样的执念,才让他的鬼魂停留在太婆的房间里,不肯离开?
就这样纠结着,追溯着……时间飞速流淌,转眼就到了川岛旬来戏园听戏的前一夜。
那晚,我坐在镜子前发呆,乐师的歌吹声消失了,小戏子吊嗓子的声音也消失了。整个棠梨班都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
一股发自内心的惧怕与悲哀将我包裹,我浑身一阵恶寒,难道……明天的厄运便是丹青这辈子无法挣脱的苦难吗?
真的就要这样落幕了吗?
“不!我不甘心!不甘心!我死也不要嫁给那样一个人!”
手里攥着的把柄桃木簪子被我生生掰断,木屑扬了一手,呗断口割伤的皮肤涩涩的疼。
忽然的,我的房门轰然打开,月光如水银,华丽的倾泻了一地,那个素白的身影逆着光快步走到我的身前,夜色模糊了他的面目,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显得梦幻而又神秘。
“穆笙白,怎么是你!”我吓了一跳,大声质问他。
他跑向我,死死的抓住我的肩膀,深情而又惊喜的望着我:“我都听到了!”
他瘦了,两腮深深的凹陷下去,原先意气风发的脸倒生出些许颓败的神色。我的心被狠狠的刺痛了一下,躲闪开他热切的目光,平静的问道:“听到什么?”
“丹青,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可是我刚刚都听到了!你说,你不想嫁给川岛旬!你不甘心就这么活着!你这个傻子,害我那样误会你半天!”
“……”我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笙白,就算不想又能怎么办呢?答应你和你一走了之?不,不行,我不可以这么自私,就算我们能逃出去,可是这戏班里的其他人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川岛旬会怎么对付他们!我们不能把我们的幸福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
“是呀……那样的确太过自私了,”穆笙白忽然笑了,笑得那样的灿烂轻松,他捧起我的脸,冰凉的指腹划过我染满泪痕的腮,撩得我的脸一阵发红,“那么所有的苦果都由我一个人背,可好?”
“什么?”
我不知道他具体所指的什么,但是他的话让我心里酸的厉害,眼泪不听我使唤,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丹青,别哭……终究是师傅对不起你……”他的呢喃声热乎乎的回响在我的耳边,暧昧但是却又是那般的忧伤,“师傅,愿意尽我所能去补偿你,我愿意交给你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命……”
“穆笙白,你说什么疯话!什么补偿不补偿的,你根本就不欠我的好吗!”
“你或许不知道吧,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又一片专属于我们的梨园,你唱霸王,我唱虞姬,不过……这个心愿,恐怕是不能圆了……我真后悔,真后悔没早一点把你带到舞台上……我真后悔。”
穆笙白,我又何尝不是呢?这个愿望,是我整个少女时代最深刻而甜蜜的幻想!
我食指点在他干裂的薄唇上,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抱怨,我说:“笙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明晚的霸王别姬,就让我陪你唱,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精致的眸子拢起一层又一层的雾气,“丹青,我爱你。”
穆笙白的声音若陈酿美酒般甘醇,我嗅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甜暖玉兰香味混合着点点清冽的男子气息,一直压抑在心头的爱恋和欲望瞬间被他点燃。
我疯狂的吻着她,吻痕若火焰将他雪白的肌肤和龟裂的唇炙烤的妖冶异常。冰冷的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滚出,落到我的脸上,在短暂情迷之后,他一把推开我,摇头:“丹青,不可以!这对于女人来说太重要了。”
“穆笙白,我爱你!从今夜起……我要把我的身体和灵魂就统统留在你这里了!”
我修长的手指抵住他的胸口,“川岛旬得到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火焰再一次燃烧在他洁白无瑕的俊秀面容上。他一把索住我的头颅,细密而热切的吻重重的落到我的唇边,我的身体仿佛被火点着一般,双手攀住穆笙白精壮的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回吻他、取悦他!
那一夜,我俩都疯了!
激吻过后,便是赤裸裸的**和缠绵,疼痛是欲望焚身的烙印,欢愉的**是我终身不忘的沉沦错觉。
他一遍一遍进入我的身体,将我空虚的心填补的满满的……下身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让我忘却了悲伤,忘却了即将到来的明天,忘却了空许下的诺言,我的脑海里只有我前世今生念念不忘的男子,只有我愿在他怀中融化的卑微体验。
那一刻,我们悲伤而又竭尽全力的拥抱着,希望留给彼此的记忆更深刻一些,我一遍又一遍的祈祷着,时间可以在那一刻停滞。
我不敢睡觉,我一遍一遍的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不厌其烦的回应着我,他也怕,他也怕就这样睡去了,梦境偷走了我们所剩不多的相聚时光。
可是,晨曦还是如期而至……除了床上的斑斑红迹,还有睡在我身边的那个眉目如画的男子,还在提醒我昨晚所发生的事情。
那一切的疯狂,恍若隔世……
他笑着,脸上的潮红还未退去,可是精神却是出奇的好,漂亮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全然忘却了即将到来的悲伤。
“还痛吗?”
我点头,想了想又红着脸摇头。
他自责的叹了一口气,闷声说道:“都是我不好,让丹青受苦了。”
“那你要如何补偿呢?”
“把我的命给你好不好?”
他那时就像一个新婚丈夫一样,打来热水,细心的为我擦身上,洗漱,选好衣服替我换上。
他把我抱到那柄铜镜前,选了一块上等的眉石,研碎了之后,择了一柄干净刷子,顺着我的眉毛细细的涂抹。
他温柔的力度落在我的额前,痒痒的,很舒服。这时,我才注意到,常年穿着素白衣衫的他,竟换上了一袭大红色的袍子,于我身上的这件刚好相称。
甜蜜感涌上心头,我痴痴的望着他俊美无俦的脸,笑容一如真的新嫁娘一般甜美。
我轻声呢喃道:“笙白,下辈子你一定要娶我做你的新娘!”
他笑了,一字一顿的承诺道:“丹青……若我穆笙白不得你为妻,我便誓不与这天下任何一个女人结发!”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正是因为这幸福冲昏了我的头脑,让一贯善于观察别人表情的我忽略了穆笙白那时眼中无法言喻的悲伤神色。
以及他,字里行间浸透出的必死的决心。
———————————————————
那晚的霸王别姬,笙白破例发了比平时多两倍的请柬,除了几个雅座留给川岛旬和她的副官外,其他的位置都留给了他平素里极其要好的朋友们。
他亲自为我置办好西楚霸王的行头,最后那一出戏的妆,他画的特别仔细,每一处涂抹上色都恰到好处,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他身披明黄色的戏服站在戏楼明灭闪烁的烛火中,神色悲伤若水,容貌美颜明丽举世无双,一时间竟分不清站在我面前的是穆笙白,还是虞姬。
他拔出我腰间系着的项羽的宝剑,反复把玩,意味深长的笑笑,说道:“说实话,我唱了这些年的虞姬,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她。”
我看着他的衣服,忽然想起我之前在丹青的房间里翻到的那件染了血的旧戏服,心中一阵恶寒……涔涔的汗水,模糊了浓重涂抹的油彩。
笙白忽然笑了,用平时说话时那漫不经心的调调问道:“紧张吗?唱词和念白可都记住了?”
我咬着牙,略一点头。
“丹青,这一场戏,为师要让你在梨园打出响当当的名号!放心……师傅答应你的,便一定会做到!”这番话,他是以师傅的身份说的,“这场‘霸王别姬’是虞姬的挽歌,亦是这三尺红台之上我与你最后的一点记忆。从此之后,你我便咫尺天涯,再别被回忆所累。”
他的话说得那么决绝,我本来还想再抱抱他,可是后台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日本兵粗鲁粗鲁的催促声。
穆三栖一声令下,红台上便响起了一阵嘈杂的歌吹声。
穆笙白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仓促道了句珍重便踏着细碎优雅的莲步走上了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