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金童玉女
一大清早,外面热热闹闹的新婚场景似乎已经掀开,人们贺喜之声不绝于耳,由分明足够远之处,竟越过层层院落飘进了屋内,洗去了秋日里应有的那份幽幽凉意。夜里窗外有风,吹得片片树叶哗啦啦响,她半阖上眼睛,似置身于某个隐秘而老旧的宅子里,水滴在树上,滚落到地下,分明就像曾经何处所见,深嵌于记忆之中。
何处所见呢?她于深夜难眠之际反复问着自己,不下千万遍,然梦里面只有整片的空白,除了那周而复始连绵不绝的荷叶,以及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少年。
那副画面遥远而深入骨髓,恍若前世,青莲分明感受到了萦绕不散的思念,以及莫名的悲伤。过去了的曾经,还能回去吗?
青莲揉着脸起身,刚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睡眼,若水已经一下子推开门,催促她起床了。
“怎么这么早?”抱着棉被,仍旧是声音沙哑,睡眼惺忪。
她确实是没有睡好,一整晚东想西想彻夜难眠,到天明了,居然才昏昏欲睡愈发昏沉,而分明还曾经为情所困的若水却是倒头闭眼,在一整夜的休息过后,精神奕奕的,脸上都泛着光了。
“不早了,虽说新娘子要晚些时候才出来拜天地,可一整天都有客人来呀。”若水一本正经地说着话,青莲却不免失笑,瞧这话说的,提早前来住了两日,竟然把自个儿当成主人了不是,一开口叽叽喳喳就停不下来,“各门各派,隆兴一带有钱有势的人物可都露面了。”若水说着,脸上泛着些红润,显然骨子里是喜欢这份热闹的。
所以说,程少主在你这丫头心里究竟占了几分呢?纵有不悦,也不见因他悲伤个半月之久,闷闷不乐的,青莲倒是越来越摸不清这个看似单纯率直的小姑娘了。
“那急什么,先让他们自个儿热闹着,我晚上再……”青莲打了个呵欠,忽然反应过来,“我马上换衣服,随你出去走走。”
太大意怠慢了,真是脑袋越睡越昏沉,连昨夜计划好的事情都差点儿忘记。
孟诗诗几乎已经被软禁了起来,这个最初被她手忙脚乱地拿着刀威胁,最后却仍然对她坦承以对的大小姐,在爱情的道路上似乎早已经孤立无援,青莲更是在某种未知的情绪下,一时心软,竟答应了帮助她。
为何会答应呢?在分明自己也深陷泥潭之时。她想,也许是因为她知道,除了自己,眼下恐怕再也寻不到第二个愿意帮助孟诗诗的人,更重要的是,她似乎仍旧隐隐想要测试一下尹修,想要知道他究竟能够为她做到何种地步,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究竟是真是假,又有几分真心。
这件事不大不小,不麻烦却也不简单,如果采玉和柳燕儿有所图谋的话,她们绝不会坐视不管。
再或者,如果背后还有什么不可知的人物,被她这么胡乱的搅一趟浑水,总能炸出些蛛丝马迹来,说不定还可以牵涉到她的过去。如果柳燕儿,采玉,尹修皆和她的过去有所交集,那么其他人呢?尹修从一开始就一再叫她不要多管闲事,又究竟在避讳谁?
若水手里还捧着不知道哪儿端来的莲子羹,歪头表示不解:“姐姐这主意怎么说改就改?”边说走了进来,“砰”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面上,舀了一勺就往嘴里送。
这不懂事的丫头,也不知道给她这个姐姐带上一碗,看来还得自己出去找吃的了。
“我怕晚上又头疼,没机会见着这热闹场景了。”青莲已经开始手忙脚乱地抓着衣服往身上套,“再说了,你既然说好些大人物都来了,岂有不去凑凑热闹的道理,没准儿还能瞅见两个眼熟的呢。”青莲嘴上说得随意,脑子里想的却是旁的计划。
白日里若不多多露面,晚上可就不好行动了,答应了孟诗诗的事情,无论如何她也不能食言,届时离开片刻,也不会那么引人注意。
“对了,云大哥他们在哪里?孟老爷子又在何处恭迎宾客?”首先得去他们面前个个儿露几次面,特别是云邵甄,一想到昨天晚上他等到那么晚才走,青莲便莫名心虚,他显然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人,若被他知晓自己背后搞了些小动作,总觉得脸面上有些挂不住。
她并非要刻意隐瞒他什么,只是两人间看似融洽,其实一直以来相敬如宾,根本算不得可以随意交谈的关系,无论如何也该严谨地考虑到他的感受……
倘若没有更好的选择,她最终会依照原先的计划跟随他离开,那么,他的一言一行,都决定着她今后的一切。
青莲常常觉得自己飘若浮萍,无依无靠,在没有确定自己的身世,找到更加可行的道路之前,她自认断不可以得罪这唯一的靠山,并且,这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从另一个角度说,能遇上他,被允诺与他同行,这是何其的幸运,她须得谨慎小心,不可亲手斩断了这唯一的退路。
“姐姐开口闭口都是云庄主,眼睛睁开了也尽往他身上看,真是让我不解啊。”若水瘪着嘴,难得一副话中有话的模样。
“随你怎么想。”青莲已经懒得跟她解释了,这个有门派有师叔的小丫头,哪能明白她此时无依无靠飘若浮萍的苦闷呢,理了理衣衫后起身将鞋穿好,青莲上前敲了敲她的额头,“总之你给我记住,你要是敢在他面前胡乱编排我,那我就跟你断绝姐妹关系。”
“在谁面前?”若水不知何时变得古灵精怪,口齿伶俐起来,竟然装模作样地戏弄她,“姐姐是说重师叔吗?还是何前辈?杨前辈?”皱着眉咬着手指假装思索了片刻,忽然瞪大圆圆的眼睛问道:“难道是孟老爷子?”
青莲佯怒瞪着她,她憋不住哈哈一笑,“姐姐这幅样子真有趣。”青莲道:“有趣?”若水点点头,满脸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散去,似乎为这难得能调侃她的机会而感到开心。
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得教训教训她。青莲视线绕过她,忽然拉长了声音道:“我说小葫芦头,你若水姐姐最喜欢勇敢大胆的人,你若是喜欢她,可千万要主动,什么花儿呀有趣玩意儿呀尽管送,别怕她生气,她越是生气,便越是心里欢喜,懂了吗?”
若水脸色一变,惊慌失措地转头朝门外看去,那院子里的花丛中忽然伸出一个绑了葫芦的脑袋,冲青莲兴奋地喊了一声,“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你——”若水急忙要去阻止,那小子已经转身蹭蹭溜走了。
“他这是要干嘛呀?”若水焦急地看着青莲。
青莲一脸无辜地摇着头叹息,“大概去准备送给你的花儿呀草呀的,你好好等待惊喜吧。”
若水的脸都绿了,“青莲姐姐,那家伙烦都烦死了,你怎么还支使他来缠我!”她似乎当真焦躁起来,急得跺着脚,就差快哭出来了。
“人家那是喜欢你才来烦你呢,你可别伤了人家的心。好了好了,我得先去吃早饭了。”青莲背对着她挥挥手,早看出那青葫芦对若水上心了,得让这丫头分点儿心思出来,免得整日与她玩笑过不去来着。换句话说——就是知道你厌烦才故意的呀,谁让你方才捉弄我呢?
青莲才不理会若水的焦虑和苦恼,这个小丫头片子,跟她斗到底还嫩着点儿呢!青莲心中哈哈大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屋,朝着喧嚣的人流走去。
孟家庄的地位在隆兴一带也算是有头有脸,据闻此处稍有些势力的人,除了附近不相上下的顾家,其余人等几乎都有前来贺喜,一时整个庄内热闹非常,青莲满心好奇地四处张望,红桌子红布,喜帕子喜娘,宾客陆续来了,说着闲话,好一番盛世年华之景,她想起昨夜顾家也同样如此,心里不禁一阵唏嘘。
这两家人离得近,又各自都遭遇了那所谓无名客的牵连,丢失了家中的千金,为何却从不曾联手,甚至死活不相往来呢?
难不成是攀比心思,两家势力不遑多让,各不服气,就这么耗着了?然而细细一想,大家都是大门大户,有头有脸的,怎么着,也不至于这般小气吧。
迎客的门口挂了红色的大花幔子,高高垂落,喜庆非常,门边摆着的迎客松稍微移向了后面,腾出的地儿有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各抱着一盒果脯,二人长相俊秀,似金童玉女,每有客人来了,便说些喜庆话,叫客人拿果脯吃。
“那两个孩子是谁?”青莲好奇地问道,“生得这般白净好看,竟似画里出来般的。”
身旁一个候着的小丫鬟说道:“那是新夫人特地寻来的孩子,咱们新夫人虽说年轻,却好生喜欢孩子,说孩子站在门口啊,又喜庆又吉利。那两个孩子站一天,一人能拿回家十两银子呢,你瞧,他们的爹娘就在那里,能蹭着两顿好饭不说,还有的银子拿,眼下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青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瞧见角落里坐了两对夫妇,似是农家模样,吃着下人们端来的点心,有说有笑,眼睛时不时弯起,倒确实看起来十分开心。这让她再次想到了柳燕儿,她说喜欢种那东海而来的花,孟老爷子就允她栽种了整片的花园,她喜欢成亲之日有乖巧讨喜的孩子,便特意差人找了两个漂亮的童子。
从这简单的两件事情就能看出,孟老爷子对柳燕儿的喜欢和纵容已经到了何种程度,更遑论还让柳燕儿的妹妹假扮自己的女儿,长此以往,恐怕今后整个孟家庄都会成为柳燕儿的掌上玩物。
若水曾经说,柳燕儿曾勾搭上了鹿头山十三鬼盟的老大秦蛰,并唆使他杀死了殷红霞的恋人,那么这一次,她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这倒确实有趣,有些儿意思了。”青莲冲那小丫头回了一声便不再多言。不知是等待得太过无趣,亦或是出于什么旁的心思,她突发奇想地站起身来,自己也上去要拿果脯吃,可果脯各种各样的,瞧着都还不错,青莲一下子贪心了,便顺手抓了一大把。
那小男孩连忙退了两步,像护着自家粮食似的瞪大了眼睛叫道:“你怎么拿这么多?”
被一个小屁孩子数落,青莲再厚的脸皮也有些红了,连忙左右看看,发现除了对面的小女孩儿歪着头看她,还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里。
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说一个小屁孩子横什么横,还以为是自己家不成,青莲也是童心未泯,竟然一时玩心大起,板着脸凶道:“多吃几个枣怎么了,你小屁孩子不懂,这些果脯本就是给我们客人吃的。”她说着又上前抓了一把,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道:“这吃得越多啊,老爷就越开心,明白不?”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竟然鬼使神差地开始欺负起一个小孩子来。
“你就是想偷吃,我不给你吃了。”他仰着头瞪她,又退了两步,“我告诉管家去,你拿了好多果脯,把其他客人的都吃光了,猪都没你能吃!”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青莲插着腰刚想教育他两句,猛然瞧见他那绯红的小脸蛋和皱起来的眉毛,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呀,这小屁孩子不说话还不察觉,这一说话,那嘟嘟桑桑的嗓门儿,缺了两颗的豁口门牙,灯笼一样大的黑珠子眼睛,堆在一起凑起来那惹人讨厌的脸蛋,怎越瞧越发觉得眼熟了?
盯着他看了又看,都快瞪出花儿来了,总算脑子里电光一闪,想明白过来——竟然是他!那个在客栈里推她梯子,害她差点儿断了一条腿的小屁孩子!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小兔崽子鼻涕擦干净了,换了身干净衣衫,脱胎换骨整得似金童玉女般金光闪闪的,害她差点儿没看出来。想当初还就是这么一个小破孩子,不知好歹使劲儿推着她的扶梯,吓得她两腿发颤,魂不附体的,第二天不甘心地找了整个客栈都没有再瞧见他的影子,想好的所有报复手段亦只能作罢。
还以为此后再也遇不上了,到底是老天有眼的,这下子认出来他,不给他点儿教训,以后长大了可不得了了,只能去祸害旁人不是?她需得替天行道,给这不懂事的小破孩子一点应有的教训,青莲顿生出强烈的责任感,当即就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喂,你头顶上是什么?”她四处瞄了瞄,最后装作惊讶地样子盯着他的脑门儿,吓唬一个小破孩子还难不倒她。
“什么?”小孩子果然心思简单,他歪着脑袋,一双眼睛咕溜溜转着,可怎么也瞧不见自己头顶的东西,手里又捧着盒子,当下就惊慌起来。
“天啦,是一只蜘蛛,好大一只!”青莲惊恐地捂住嘴巴,“我听大夫说,这么大的蜘蛛,一定是有毒的!蛰一下就没命啦。”她张牙舞爪地吓唬他,心里笑得快开花了。
“啊——”小孩子到底是单纯些,一听说会没命,果真就害怕起来。他把手中果脯往地上一放,伸出双手打起了自己的脑袋,转来转去,很快把自己给绕晕了,冷不丁就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被他撞到的人轻声问他,声音平和亦清幽,盒子里的果脯掉了不少,小孩子吓得眼泪鼻涕跟着流,抓着来人的裤脚,眼泪汪汪地诉起苦来。虽说声音瓮声瓮气的,倒也模模糊糊能听明白,这孩子正一个劲儿说头上有蜘蛛云云,被吓得脸都青了呢。
正说究竟哪个不长眼睛的偏在这个时候来搅她的局,青莲顺着声音的来源一看去,天哪,竟然是云邵甄,暗自打了一个嘴巴,连忙转身打算开溜。
云邵甄正巧摸了摸孩子的头安慰他,一再告知他没有蜘蛛,也不会蜇他,好半天儿也安慰好他,小孩儿眨巴着眼睛,抹了一把眼泪,小手一指,“那个偷吃果脯的姐姐说的,她说我头上有好大的蜘蛛,被蜇了就死了!”青莲偷偷回头,云邵甄的眼神恰好看过来,略带些不解,她脸色霎时绯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在同你说笑呢,别哭了。”云邵甄在他眼睛处擦了擦,那小屁孩子总算笑了,捡起地上的果脯,气冲冲对着青莲做了个鬼脸,青莲头都大了。
“我可没欺负他!”见云邵甄走过来,青莲先发制人,开口为自己洗脱冤屈。
他笑着点头,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并未如此说过。”
“云大哥!”青莲知道骗他不过,总不能让他认为自己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于是主动解释起来,还装作不高兴地道,“你就会做好人,坏人全给我做了。那小孩子当初推我梯子,害我差点儿摔倒出事,我需教教他凡事的分寸,未免以后不知事情好歹,酿成大错。”
云邵甄还是微笑着点头,“很有道理。”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青莲一喜,细细打量他的神情,摸不清他是否当真如此想,忽然瞥见云邵甄身后抱着盒子的小屁孩子偷偷冲她吐舌头,青莲忙道:“云大哥,我们不要再在这门口堵着了,还是到里面去吧。”
其实她也并不是特别喜欢跟小孩子玩闹,或许只是这两天心里憋得厉害了,压抑着有些难以发泄,竟然就鬼使神差地跟一个小孩子胡闹起来,回头一想,觉得自己实在无趣至极,恐怕云邵甄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也这么认为的呢。
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了?那孩子虽说讨厌了些,到底也算是跟她有些缘分的,走了两步,青莲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那孩子叫什么名字,那小屁孩子果然还在生气,抱着果脯鼻孔朝天,不理会她,青莲正打算作罢,他对面一直不吭声的小女儿忽然眨巴着眼睛说道:“他叫小石头。”
那小孩子气得跳脚,面红耳赤地否认,说谁叫小石头了,那小丫头笑嘻嘻的,伸出小脑袋冲他连着喊了几声,“小石头,小石头,你就是小石头。”肩上的小辫子晃晃悠悠快飞起来了。
“谁是小石头了?”被说中的孩子似炸毛的猫一般,浑身都带着刺了。
“哈哈。”青莲瞧着这熟悉的斗嘴,顿觉有趣,说道:“小石头,我们回头见吧。”也不管那孩子别扭地嘟着嘴说才不想见她,青莲挥挥手,不再回复了。她也真是孩子心性,若是再和小孩子这么争吵下去,可就在云大哥面前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