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曾经沧海
远近而来的宾客虽还不到一半,但场面已经很是喧嚣,来来去去间人们有说有笑,又是贺喜之声,孟老爷子也与诸位友人谈笑,丝毫瞧不出半分悲伤,而随同出来露了面又去廊下坐着乘凉的孟诗诗小姐,嘴角噙笑,眼睛弯弯,不用说,便是柳燕儿的妹妹采玉假扮了。
采玉究竟长什么模样呢?青莲一开始以为采玉之所以能蒙蔽众人,以假乱真,乃是易容为之,直到后面与真正的孟小姐接触归来,点点滴滴去反复回想揣测,她越发琢磨察觉出一丝异样,倘若她没有猜错的话,采玉和孟诗诗二人应该本就容貌相似,其中的缘由也许仅是巧合,也许还有更多不明的深层契机,眼下的她自然无从得知。
在青莲观察而来,二人即便容貌相似,气质却是迥异,采玉的假扮甚至根本仅需在脸上略作修饰,神情稍作收敛,便已然像足了七八分,倒也算是件奇事了。
另一方面,能默许未婚之妻的妹妹假扮自己的女儿,仅此一桩事,便足以见得孟老爷子倒真算是肆无忌惮,甚至毫无底线了,就不知他到底是因为太过在意自己的颜面,太过喜爱信任柳燕儿,亦或者仅仅是因为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女儿,更有甚者,其间实则还隐藏着某种更为深远的阴谋不成?
青莲心里无数种可能来来回回萦绕不去,面上却并没有表现出半分,随着云邵甄穿行于人流间,大红桌布、酒杯菜盘逐一入眼,思绪却不知不觉就飞得更远了。
“你很喜欢他?”耳边忽然响起云邵甄的问话。
“我……我什么……”青莲脑子里还在想着采玉和柳燕儿的事情,没立马反应过来,甚至第一时间想到了别处,尹修的事情被他知道了?若水那丫头说漏嘴了?
云邵甄带着无奈地补充道:“我是说那个孩子。”
“怎么会……”青莲松了一口气叹道。
她并不清楚他是否察觉出什么,也许在他看来,只有喜欢一个孩子才会跟他玩闹,即便是拙劣的恶作剧,寻常人怎会跟孩子过不去呢。
为避免他多想,青莲当即就摇摇头,言不由衷地解释道:“小孩子调皮了我可没法子,还是小姑娘家可爱些,话少又机灵乖巧的,不用那般费心头疼。”
他好笑地弯了弯嘴角,青莲不大明白他究竟意指何处,只见他的视线移开了,在廊下的采玉脸上一扫而过,“听说那两个孩子是柳燕儿叫人找来的,也许是我太过乐观,我总认为她这次或许真的想要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了,在她尚未有所行动之前,我们不该太过恶意地去揣测她。”
“云大哥曾经也见过她吗?”青莲拿不准他是否察觉了采玉的存在,但言语之间,却仿佛隐藏着某种期望,他期望着柳燕儿已然洗尽铅华,自从不再惹是生非,似乎也在暗示青莲不要太过恶毒地去解读她,但不巧的是,青莲实在无法不去防备她,这份抵触来得甚至毫无理由。
“在那日之前,我并未真正见过她,只不过对她的过去略有耳闻,也或许是因为曾经的一段往事,关于她,我自认为知道的比寻常人稍微多些。”
“噢?”这是青莲万万不曾想到的,难不成云邵甄与她还有什么别的渊源?
“她曾经是赤水幽冥岛段氏的家奴,既然逃离出来,恐怕必定对曾经的家主心存畏惧,我虽不曾认识柳燕儿,却救过另一个从赤水逃出来的姑娘。”许是想起了什么,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笑说道:“那位姑娘叫碧双,与柳燕儿交集颇深,因此与我交谈时,多次谈及过柳燕儿。”
“竟还有这般渊源,那姑娘现今又――”青莲正欲细问,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人群中赫然出现,一身素白,似一冽清泉落于尘埃之间,青莲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那是……杨淑敏?”再细细看去,那略显柔弱的身姿和眉眼,果真不假。
“她怎么来了?”许是因为若水,也有着程家堡那段交集,青莲对这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姑娘并无太多好感。
“杨氏夫妇多年来行侠仗义,为人正直,因而在江湖上名声颇佳,被宴请也不算奇怪。”云邵甄显然不像她有那诸多的私人考量和情绪,对此显得很是不以为意,然则细细一想,他似乎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不偏不倚,情绪从未外漏,倒也符合了他的立场和身份。
“杨氏夫妇来此我并不意外,只是没料到他们女儿也来了。”青莲冲他意有所指地笑,“我还以为她会留在程家堡呢。”
他望着杨淑敏的方向,目光不偏不倚,话中的信息却大大出乎了青莲的意料,“那只能说明你不够了解敏姑娘,即便是我,也知晓她从来都喜爱跟随父母外出,各处从未少过她的身影。”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青莲瞪大了眼睛,顺着他的视线朝杨淑敏看去,“我以为她身子弱,大多时候是不会出门的。”看来当初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果真带着做戏成分,也难怪向来率真的若水会看她那般不顺眼了。
“也许是因为她喜欢热闹吧。”云邵甄轻描淡写地这么补充了一句,不再多言。
他的这等反应,让青莲的好奇心更重了。人终究是人,即不是神鬼也不是仙,七情六欲藏得再深,终究是有的,身边众人,也必然有个亲疏喜恶才是,那么云邵甄呢?对于心思难测的杨淑敏,对于曾经吵嚷着要嫁给他的程疏彤,对于孟家庄里目的不明的新夫人柳燕儿,对于率真却稍显鲁莽的若水,乃至对于她这个捡来的失忆人,他究竟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思呢?
青莲偏头怔怔地看着云邵甄,忽然就想起了若水前些日子跟她说的话,云邵甄以前曾和杨淑媚关系匪浅,杨淑媚死后,程少主爱屋及乌,将对姐姐的爱怜转移到了妹妹身上,可云邵甄却好像并无此种迹象,对他而言,杨淑媚是否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呢?
“云大哥不过去打个招呼?”青莲心上计较,越发想要瞧瞧他与杨淑敏如何相处,谁知话才刚说完,那杨氏夫妇便带着已是唯一的闺女过来了。
青莲并非第一次见他们,当初人生地不熟,到底还是青涩了些,因而极少有机会与杨氏夫妇交谈,今日才得以细细一见,眉宇之间,确有一股侠义风范,显得堂堂正正又光明磊落,而杨淑敏一身素净白衣,眉眼温婉,确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难不得会得到程少主万般偏爱。
想起之前的种种听闻,据说杨淑媚的容貌气质还在这个妹妹之上,程少主更是爱屋及乌才怜爱于她,不知那死去的女子究竟是有何等风采?而这样的女子,贺兰教主竟然看不上眼,浑似完全没放在心上,倘若当初的贺兰陵没有说谎的话,青莲在这一点上倒不得不对他心生佩服。
毕竟美色当前,主动投怀送抱,能坐怀不乱的又有几个人呢?不过倘若杨淑媚肚中的孩子果真是他贺兰陵的骨肉,青莲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冷硬心肠。
思绪飘远的同时,人已经各自问了好,杨淑敏更是低头喊了一声,“云庄主,青莲姐姐,许久不见,你们近日可好?”
“一切还算安好。”青莲客气地回应了她,随之看了一眼云邵甄,他倒是坦坦荡荡,一番寒暄之后,不急不缓地提及上次某件事他考虑有所欠缺,怠慢了杨氏夫妇二位云云,最后还表示希望他们不计前嫌,于年底再次来访,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云庄主太过谦逊了,云庄主的考量和难处我们夫妇二人心中明了,届时我二人必定带上小女上山,再次拜会云庄主。”
青莲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所说的是哪件事,总之双方一来一去说了好些话,她也算大体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重点,比如杨氏一家还会在年底亲自上云凤山庄一趟,但愿届时若水不在,否则又是一番是非了。眼见着杨氏夫妇已经辞别,杨淑敏也终于微微颔首道:“天气渐热,我随爹娘这便入内了。”
“杨姑娘请便。”云邵甄伸手让礼,并未过多挽留。
中规中矩,有礼仍是有礼,倒确实如若水所说,与对待寻常人无异,并未爱屋及乌,难不成其实他对杨淑媚也不过如此?青莲不知何种心思,望着杨淑敏离去的背影,忽然叹息道:“听闻敏妹妹的姐姐与她长相十分相似,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真是可惜了,那样的姑娘就那么死了,我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阴阴郁郁地说着,趁机偷偷瞄了瞄云邵甄,谁知他神色无异,竟好似还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云大哥也如此认为?”这可就奇怪了。
“淑媚年纪轻轻便离开人世,一尸两命,确实是一桩惨烈的往事,对杨氏夫妇乃至程家堡来说,亦都是极大的打击。”他的眼神里流动着一种非常清晰的遗憾,但似乎也仅仅是遗憾而已,便似一朵娇花的夭折,即便过路人也会感叹一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难道若水所言果真只是谬传?青莲略显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试探他的这些情缘,但心里又好奇得紧,“我听人说,云大哥曾经跟杨淑媚……”到底该不该问呢?青莲偷偷打量他的反应,打算见他一有不悦,哪怕稍稍皱个眉头,便立马转移话题。
他倒是爽快,没有特意隐瞒,“旁人都以为我与她有几分情愫,其实……”声音迟疑了起来,他并不介意提及这段往事,只不过仍有什么顾虑。
“其实什么?”青莲忙不迭问他,眼里那浓厚的兴趣令他诧异了。
“你很有兴趣?”他微微侧头,眼神颇有些微妙。
“啊。”这可就尴尬了,青莲支吾着道,“我就是好奇嘛,那要是云大哥不愿意说,我当然也不会强求。”说完,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背后故事的渴望。
通常一个女子对另一个男子的感情史如此追究意味着什么她不是不知,可在云邵甄面前,或许一切皆可变得轻描淡写,寻常而自然,将那份暧昧皆数淡去,这也是为何她屡屡私下介意着他的看法,想要谨言慎行,却每每与他单独相处时,不知不觉就失却了所有的原则,变得越发随意,甚至口无遮拦起来。
这份口无遮拦并非是说了多么过分的话,而是说,她总会在不经意间,谈话就越过了两人应有的界限,却偏偏每次都被他恰到好处地收住。第二日一切依旧,两人之间仍旧如同高山与明月,清清白白,光明磊落,无丝毫暧昧和逾越,仿佛寻常的友人,但青莲知道,即便到了今日,她也算不得他什么友人。
试问这天下间,会有对对方的心思和想法从无拿捏的友人吗?譬如当下,原本快要放弃的青莲,意外地见他笑了起来,竟然是打算如实告之。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因为她说话言谈之间,那气质神态与我离世的一个朋友有七八分相似,因而甚感亲切,闲来无事,便喜欢邀她一同饮茶聊天,便只是坐着说说话,也心里舒坦。”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一处红枫树下,他适时地停了下来,青莲也随之停下。
“朋友?你的这个朋友必然是个姑娘。”她略带武断地说道,他笑着没有说话,可那笑容里的柔情和怀念,令青莲越发羡慕起那个姑娘来,“是青梅竹马……那般的朋友吗?”
他已经没有看她,稍微仰起头,红枫于顶,他墨黑的眼瞳里竟然隐约透出些红枫倒影,青莲却没有抬头,单单看着他,看着他不知为何就无声笑了,笑容里却又隐藏着无法探知的情绪,“算是吧,我与她从小一块儿长大,曾经以为会一辈子这样走下去,但在我年少时,她便离开人世了。”
他嘴角虽带着笑,却不无感慨地道:“自那以后,我便渐渐明白了许多曾经无法堪透的道理,我十分感谢她。”
每每他不经意提及过去,便是逝去的人,以及轻描淡写而来的痛苦和孤寂,这让青莲不得不透过这只言片语,去揣测他曾经的经历,他走到这一天,究竟失去了多少?
青莲其实早就隐约感觉到了,他藏着不止一段往事,心里或许也早早就藏了某些人,她以为要花很久很久才能真正弄清楚他的过去,没想到他这般坦然地,就将其说了出来,也正因为如此,青莲才明白于他而言,身边所有的姑娘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若水和重千山似乎认为她和他之间兴许有着某种可能,然而只有她自己明白,即便没有尹修,云邵甄仍旧是她不敢去触碰的存在。
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未必不会另寻他人,然则也不过是相敬如宾,以亲人相待终其一生罢了。
青莲眼含悲凉地望着他,忽然眼眶里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湿润,也不知是为了他,为了那个死去的姑娘,还是为了这份遗憾的感情,“你……”开口安慰的话,是否会太过刻意呢?
“姐姐。”若水一下子从青莲背后冲了过来,气呼呼拉着她道:“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一段急切地追问打断了二人沉闷而隐秘的对话。
“看见什么了?”青莲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水渍,不明所以地问若水。
“姐姐你怎么哭了?”若水奇怪地盯着她,又看向云邵甄,露出狐疑之色,青莲生怕她误会,道:“方才有沙子进眼睛了,大白天的,谁没事哭着玩吗?”见若水仍显疑惑,她忙道:“你还没说呢,看见什么了?一过来就咋咋呼呼的。”
“杨淑敏啊。”若水一听她问,立马来了气,“那个贱人……”猛然意识到云邵甄还在旁边,她好歹收敛了措辞,道:“反正……她也来了,我见了她就讨厌!”
“这有什么,我瞧着她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你,大不了不跟她说话,又没有人逼着你讨好她,你装作没看见就好了。”青莲哪有心思去管这丫头,注意力全在身旁的云邵甄身上,却只敢看着若水,连瞄都不再瞄他了。
“可我已经看见了。”若水一努嘴,似乎也在云邵甄面前十分避讳和别扭,装作调皮又挤眉弄眼地道了一句‘借姐姐一用’,在云邵甄忍着笑意微微点头后,就想法设法把青莲拉走了。寻了个人少的角落里,这才终于说道:“我一想起当初她在程少主面前如何耍心机诋毁我,我心中便怒火滔天,恨不得立马去給她几巴掌,教训教训她!”
她说到这里,眼睛忽然一亮,似开窍了一般,“对呀,如今程少主不在,我正好可以去收拾收拾这个贱人。”她忽然从袖口滑出一柄匕首,抽出半寸,眼露寒光,“我这就去割了她的舌头,看她以后怎么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天啦,我真是太小看你了,若水。青莲连忙拉住她,再没精力胡思乱想了,“你可千万别冲动啊若水,这里虽不是程家堡,可杨氏夫妇,云大哥,重大哥可都在啊,你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她知道若水这丫头是个女中豪杰,遇上事情一惹火了只会用刀剑解决,却只能尽快告知她此处的诸多顾虑。
“我才不管那么多,她分明暗地里会武功,她要是能装到底最好,要是装不下去了,我正好让大家看看她的真面目!”
若水向来说风就是雨,想法冒出来后不由分说地一把推开青莲,跑得比谁都快,绕过人群不见了影子,青莲火急火燎地追过去时,心头砰砰直跳,直到了廊下瞥见她的身影,才总算稍微缓和了过来。
若水倒不是全然那般有勇无谋,见着杨氏夫妇在,她竟然冷静了下来,站在边上不吭声,可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杨淑敏。
青莲知道,她在等机会呢,这丫头,倒还算有两分头脑,不似想象中那般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