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缘起(下)
后来大雪几乎封了整个行宫,枝头的红梅大片大片如同烟云的时候,兆惔才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辛追的时候。
那时他对她,是没有什么印象的。身为溧阳王府的公子,在天下纷争不乱的时代,能够引起他注意的,也只有国家兴亡、战乱兵荒。
虽然被父王几日催促之下来了楚宫,但也却是不怎么上心的。理所当然的,对于那日站在华容道尽头,身形肃杀的白色身影,也是没有什么记忆的。纵然之后又送了请帖,也不大走心,也记不得那日少女如同春风化雨的好嗓子,以及嗓子里面忐忑说出的那句:“如果我这般答应公子的求亲,公子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于随便,失了女儿家的姿态?”
兆惔对于辛追有些具象的印象,是在他生辰的宴会上。
溧阳王府的公子出行大楚,虽然只是个番候使臣,但为了表示大楚一家亲,君上项羽还是实打实的给操办了这件事情。
又虽然君上为了体现自己的架子和威仪之风,酒还未过三巡就由司行官扶着走了,但也并未影响到这个宴会的氛围。反而更加随性起来,开怀畅饮甚是热络。
戏台上正演着一出巾帼女英雄的大戏,其中又略带些悲情。不少文臣武将都是携了家眷前来,看到悲情时刻又是一场梨花带雨。故台上是悲情戏,台下是伉俪情深的戏,两场戏还难得相宜起来。
兆惔来来回回已经喝了不少酒,但素来酒量深,这点酒水还喝不出他的浅薄。大楚民风相对豪放,若是女子看中了男子,即可折一支桃花相送。绕是此时大雪封路,也丝毫没有挡住这些女子炙热且豪放的心。竟是拿了不少的锦缎桃绣前来。
一时之间,兆惔面前稀稀拉拉的已经有了数十枝,摆在面前,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正想寻个借口脱身,就见大门口,逘地来了一位素装美人。
这位美人脸上带了丝尴尬神色,似乎因为迟到有些不妥,整个人都走在了穿着紫衣服的侍女身后,紫衣侍女身形略微胖了些,能够正正好好挡住素装女子。
待走到他旁边不远处的席间空位,素装女子极其小心的看了眼四周,确定周围无人注意的时候,才理了理衣襟,一本正经的坐到了空位上,若无其事的跟着拍手叫好。
兆惔扶了扶手臂,又松了松手中的茶盏,才将作势要起的身形转了个倒茶的动作。
台上此刻正在演绎的是悲情时刻,巾帼女英雄被手下翘了墙角,偏偏手下还是个不学无术的山里丫头,顿时让女英雄心下严重受挫,竟是有了削发为尼的心思。
兆惔离她仅是几步之遥,能够清晰的听见女子容貌,心中才微微一个撩拨,嘴角淡扯起一抹笑容,竟然是她,没想到她真的来了。旁边侍者以为两人不认识,进退有度的介绍,说那是帝的义女,辛追。
紧接着便听得辛追感叹道:“有这么一身功夫,若是心里不舒坦,大可上去揍那个手下一顿,自己心宽才是正经阿。这么一英姿飒爽的人,怎么能够因这受伤,可见天道不公。”
紧跟着的发小兼贴身侍女淮襄瞥了她一眼,拨开她的手:“英姿飒爽的人就不会受伤了?几年前你这是远远见着那位公子,还不是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顿了顿,又道:“这女将军真是错看了那个手下,没料到从大山里面来的人,心机都是如此深沉。这几日娘娘正欲帮你选几个丫鬟,我得去盯着点儿,这年头山里面的人都已经不在纯朴。”
辛追将手中茶盏放在桌子上,沉默了得五息,才说:“挚友,这显然是个误会。大山里面的人还是纯朴的多,这不是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败类。就像坏人中总会有个好人一样,大山里总归是要出来一个反面人物来反衬善良的人们不是?”
估计是觉得她说的太有道理,淮襄足足沉默了半盏茶时间才叹气:“自从听你说公子与你求亲的事情,我的心里便七上八下的。我知晓你纵然是睡着也能够笑醒,但这事儿,还是要多多注意点儿好。怎得你今天来到这儿,不去试探一下公子的口风,反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辛追重新握了茶盏望天,颓废地:“我既然来到这里,那便是反应已经有了。若最后还是没有什么结果,诚然那不是因为我的反应够不够明显,而是在于公子他,想不想娶。”
淮襄挥手打断她的话:“若是公子这次不娶你,不晓得你又要颓废伤心到几时。”她继续打量眼前的戏台子,自顾自下结论:“也不晓得天下竟有你这般痴情的人,只是几年前遥遥的看了一眼,便就记着了几年。这还不作罢,反倒现在义无反顾的想背井离乡嫁了过去。阿追,你当真是个烈性的女子。只是公子那边,真真是难说。”
辛追拍了拍她的肩膀:“淮襄英雄,你显然低估了公子为国献身的无私大无畏精神。”
淮襄的心情已经从悲悯中恢复过来了,笑骂了她一句:“你这小妮子,还没嫁过去,就晓得这么护着了。”目光突然落在不远处远处停了几停,开口问她:“那是公子?”
辛追顺着淮襄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那个一身白袍,裹着白色大貂的男子。面前的酒杯微微倾斜,几缕发丝遮住了眉眼,手中还握着一柄茶壶。
旁边坐着几位姑娘,穿着华丽,打扮漂亮的不行。粉面桃腮,顾盼生姿的悄悄望着旁边的公子。
心中微微皱了皱眉,手含蓄的指了指那边,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公子……”
淮襄也看了看,点头:“你是觉得公子离那些女子太近了?我也觉得公子离那些女子是太过近了些。”
辛追笼了笼袖子:“你有没有觉得公子瘦了点儿……”
淮襄:“……”
巾帼女英雄最后以英雄牺牲告终,听说这次的戏子乃是名角儿,平时只唱一出戏,今个好像特别给公子面子,一下就来了两个,还是一出武戏一出文。
戏台子后头传来锣鼓声,下头闹哄哄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文戏要开始了。眼花缭乱的人来人往中,传出一个极柔极媚的唱腔。
名角儿上回演少年女将军是英气勃勃,浑然冲锋杀敌的巾帼不让须眉之风。这回扮了花旦,比女子还有柔媚几分,身子骨柔弱纤瘦,可畏是媚入了骨子里,只是眼中却没有话里的情分。
众人也不由得往下看去,只见层层排扇打开,显出一个宫装打扮的名角儿,现在已经是变为绝世美人。
扮装美得无可挑剔,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当真如带了几分醉意,越加媚到了极点,勾人魂魄,一举一动间,都是说不尽的风情。
下头看戏的人更是痴痴迷迷,连喝水嚼瓜子的都停了下来。忽地美人抬头起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随即又立刻一个旋身,稳住身形,那动作难度极大,却被她做得千娇百媚,美不可言。
淮襄拎着一瓜子包,便吐皮儿边道:“这戏子演的倒是真不错。”说着,又推了推旁边正襟危坐的辛追:“唉你不吃食点瓜子?”
辛追隔着几步距离的走廊,看了眼不远处的公子,摇了摇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这会儿,又出来个一身皇帝戏服的人,身材高大挺拔,脸上浓墨重彩,却掩不去他的俊美英伟。
席间不由传来一阵女子低低惊讶,缩坐在位的贵女们也纷纷一脸惊艳。
但是此刻却传来一个嘈杂的声音:“有刺客。”
淮襄一个瓜子壳没有吐出来,便呛到了嗓子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原本雅致非常的宴会,瞬间人头涌涌,人客四处乱窜,挤来挤去,只眨眼功夫,辛追就被人潮挤了开去。
如果此刻她不动,就会被推挤的人群踩到地上,只好随着人潮涌。那名戏角儿站在戏台上,狭长的凤眸里嗪着一丝笑意,看着席间里的白衣公子惔已经被十数个蒙面人团团围住。一个转身消失在红火的戏台之上。
公子惔却并未受制,手指泛出细微的光芒,面前的矮桌突然崩裂,随之一把闪着青色的长剑出现在虚空之上。白色的身影轻轻一点,便接住了那柄凌厉的长剑,如同亘古出现的剑芒,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劈开了周围的三丈方圆。
辛追正随着人群拥挤,拉着淮襄的那只手早已经在混乱的人群中滑落。因着今日出席穿的是正装,难免繁琐了一点儿,转角处一个趔趄挂住了裙摆,整个人被挤到在了地上,狼狈的跌倒在人群中。
周围人纷纷都只想逃命,那里来得及管的住脚下?辛追奋力的想站起来,但都是无果。就在她以为要受着灭顶之灾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然后感觉腾空升起,她被那人带着,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落在了一个房间里面。带她来的那个人,迅速的消失在房间内。
辛追脑袋放空了半晌,才回神打量了起来这个地方。素雅的房间内,一株海棠盆栽下,一个锦衣男子依坐在海棠下的青石上,面如桃花,唇红如朱,细长的眉眼像是描绘出来的,手托着腮像是正思考着什么。
他听见声音,抬眼起来,眸子如凝了一汪秋水,他身后海棠顿时失了颜色。
“不知阁下是?”辛追微微怔了怔,不可否认的是面前的男子,当真是媚入骨子里。与公子那般素雅之美乃是两个极端,一个觉得让人遥远,而另一个则像是朵毒花。
她的惊容落在他的眼里,他嘴角轻扬,眼里却渐渐化开一抹媚然戏笑,柔婉地声音故意拖长,似乎在感叹地:“想不到大楚除了石兰那女人,还有这般倾城的人儿。”
辛追只是一惊之后,就想到方才的刺杀。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绝不是来这里参加宴会的,不然以这般引人注目的脸,不会让人没有印象。
此人出现在这里,一定和方才的刺杀有关系。辛追向他略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又客客气气的道了声谢:“多谢方才公子让人出手相救,改日登门致歉。”
说着,便仍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实则她心里跳的厉害,但还不得拿出一个稳重的派头,看起来颇为有气势的朝着门外走。
她转眼就恢复镇定,反而让男子有些意外,男子略为沉思,三步并两步地向她追上去,伸出手拦住她的脚步:“姑娘都不知在下家住何处,又何来登门致歉一说?”
他凝视着辛追,秋水般的眸子极是诱人。如果辛追是个贪恋男色的小姑娘,看见这般姿态,必将晕头转向。但好在她心里稳了三稳,还是保持住了神智。微微垂下眉眼:“公子救人,应是不会只为图个恩惠所说。辛追不知身上有何东西令公子心神驰往,但确确实实没带值钱的东西。”
男子顺手拉过身边花枝,闻了闻上头花香,笑比花娇,道:“姑娘认为自己不值钱?”
“你……”
这人可是刺杀公子的嫌犯之一,若是在这里与他纠缠,将来传出去,整个楚宫外加君上都脱不了干系,将来寒的可是天下人的心。
正欲开口想个招数摆脱,却从外面进来个黑衣男子。长了一双丹凤眼,说不出的俊秀,又夹杂着一丝不羁。他对着人比花娇的锦衣男子咬耳朵说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只是下一刻辛追便感觉眼前一黑,隧没有了知觉。
黑衣男子叹:“想不到这兆惔的速度如此之快,这般速度的处理掉了我们的人。看来我们先前小瞧了他,现下得赶紧离开。”又望了望倒在地上的绝代佳人,摇了摇头:“利沧,这可是我爹千算万算,在临死之前给你算出来的未来媳妇儿。下手怎可这般没有轻重,若是有了什么毛病,将来不还是你给担着?”
被称为利沧的锦衣男子,闻言嘴角携了一丝笑意,将手中的一支红色海棠,轻轻放在了辛追的发鬓上。才施施然向门口走去,边道:“云起澈,你爹的占卜之术当真准得?”
被成为云起澈的黑衣男子松了松手中的剑柄,若有所思的回了一会儿神,才道:“自是准得。你又不是不晓得,当年你年幼时候,我爹说你会有天灾,结果第二天你便掉进了水里。”
利沧脸色黑了黑,脚下一个踉跄摔在了门槛上:“还好意思说?当年若不是你爹把我推水里,会有这所谓的天灾?”
云起澈摸了摸鼻尖,干咳了一阵:“意外,意外。”末了,又觉得不太甘心,补充道:“诚然我爹这次算得是准确的,我为你将这美人趁乱掳了来,你却这般不解风情。”
利沧道:“这是强抢民女。”
他反驳:“你还妄图刺杀溧阳王府的公子呢……”
利沧沉吟了半晌:“最多咱俩不相上下。”
云起澈拉住了他的脚步:“怎能不相上下,我爹会算,你爹又不会。”
利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