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茵的产假休完，正好赶上年后返工。陈茵做好计划，预备着正月初七正式产后复出，回归工作。

    这天，陈茵在家算着日子，离正式返工刚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女儿现在是纯母乳喂养，为了保证返工后还能保证女儿的口粮不断，陈茵得开始做准备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茵每天提早一个小时起床，用吸奶器吸出200毫升的母乳，分装在两个储奶袋里，放在冷冻室里保存。这样，在她上班之前，应该能存下来一小抽屉的冻奶，万一上班后母乳减少了，可以动用这一抽屉的存量救救急。

    婆婆看着陈茵这么辛苦，跟孙犁提议不如干脆把母乳断掉，给孩子喂奶粉好了。孙犁犹豫着把婆婆的意见跟陈茵讲了，陈茵断然拒绝。陈茵坚定地说，母乳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再好的奶粉都不如母乳好，为了孩子，我们大人辛苦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婆婆和孙犁只好提醒陈茵多注意休息，不要把身体弄坏了。

    正月初七这天早上，陈茵5点就起床了。她先用吸奶器吸出200毫升母乳放在冷藏室里，然后急急忙忙梳洗换衣服，临出门之前抓了一个鸡蛋和一根玉米准备在路上吃掉。这天她赶到公司时，正好踩着8点半准时上班的尾巴。

    新年第一个工作日，同事们显然还没有从休假的状态中完全调整过来。大家互相交流过年期间的趣事，约着中午一起吃开工饭。陈茵跟牛经理和张希报到之后，收拾好东西，就搬到销售部的隔间里了。

    公司有个小仓库，面积不大，约10平米。仓库里放了几个铁制文具柜，装满了不常用的文件。剩下5、6平米的空间，倒还干干净净。陈茵颇不好意思地跟张希开口，说明现在自己还在哺乳期，想每天借用那个仓库一下。张希很爽快就答应了，提醒陈茵每天一定要在保证工作的前提下再去考虑小孩子口粮的问题，陈茵连连点头。

    到了11点半，陈茵感觉自己涨奶涨得厉害。她先喝上一大杯温水，再用滚烫的开水把吸奶器认真做一次消毒，然后就利索地走进小仓库，关上门。她事先已经拉了一部椅子放在仓库里，此刻就坐在椅子上为女儿的口粮努力。

    陈茵拉开上衣的那一刹那，依然感觉无地自容。她吸奶的动作尽量又快又轻，不想发出任何可疑的声音。其实，她的顾虑是多余的，仓库在公司的角落里，基本上很少有人从外面经过。但是，一旦有任何动静，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认真听一下再继续干活。她知道，绝大部分妈妈重返工作后的前几天时间，母乳都会减少，但当她用尽全部力气只吸出80毫升的母乳时，还是颇为遗憾。

    她把那宝贵的80毫升母乳装进储奶袋，放到公司茶水间冰箱的冷藏室里保存起来。茶水间里有同事在用微波炉热饭，也有同事在从冰箱里拿水果酸奶，他们看到装在储奶袋里的母乳都很惊奇。

    一个男同事问：“茵茵，这是什么？洗面奶吗？”

    陈茵大囧，旁边的女同事哈哈大笑。陈茵解释说：“徐老师，这是母乳。我要每天这样把它装起来保存好，明天我上班的时候，婆婆在家就可以把这一袋奶热好给孩子吃，这样才能保证在我上班的情况下，孩子还能不断口粮。徐老师，你爱人以前不是这样过来的吗？”

    徐老师也挺不好意思地：“哦，那我是真没见过。我老婆当时是辞职在家带孩子，等孩子满一岁了，她才出来工作的。”

    陈茵相信徐老师的话没有任何额外的意思，但她还是感觉受到了伤害。陈茵不是没想过回归家庭专心照顾孩子，也想着等孩子一岁甚至三岁了，再出来重新工作。可是孙犁收入有限，而家里处处都要花钱，这个时候如果少了一份收入，家里的日子确实很难过下去。陈茵想着徐老师的孩子可以吃着最新鲜的母乳，在妈妈的陪伴下度过人生最开始的岁月就愈发觉得自己的孩子可怜，心情黯淡下来。

    人事王老师刚刚当奶奶不过半年，也很有兴致地研究陈茵的储奶袋。她说自己当年做妈妈，只有不到两个月的产假，家里没有老人帮着照顾孩子，她一上班就给孩子断了奶。现在儿媳妇产假倒是很多，可偏偏没有母乳，自己孙女一口妈妈的奶都没喝过。她看着陈茵的母乳，夸陈茵的母乳颜色好，一看就知道营养丰富。王老师上下打量着陈茵，赞叹地说：“茵茵，别看你这么瘦，母乳倒是挺多的。你女儿有福气啊！”

    陈茵用感激的眼神回复王老师，刚刚黯淡的心境也慢慢明朗起来。她曾经非常羡慕王老师的儿媳妇，因为她不需要为经济压力而操心，还有好几位老人可以帮着带孩子。现在看，真是每家都有每家的不如意之处。我暂时没有能力为孩子提供任何她想要的，但我能给到她的，是全部她所必要的。而且，我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日子可以成长，我一定可以更加强大，做好女儿有力的后盾。

    陈茵把女儿的口粮收拾好之后，就去解决自己的口粮问题了。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胃口，但一想到如果自己不吃饱吃好，母乳必然会受到影响，她就强迫自己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回到公司处理好工作，眼看时针显示到了下午3点半，她又去小仓库，顺利完成一次吸奶工作。

    到了4点钟，陈茵把今天的工作成果—2袋母乳放进保温袋里，再放进去几袋冰块，就和同事们告别回家了。等她回到家，已经到了晚上6点。女儿正睡得香甜，红扑扑的脸蛋异常可爱，陈茵忍不住亲了一口女儿的小脸。

    婆婆告诉陈茵，早上先是把陈茵上班前放在冷藏室里的奶温热后喂给女儿的。女儿饭量大，根本就不够吃。然后，又把冷冻室里的冻奶拿出两袋温热喂给女儿，温热冻奶需要花的时间比较长，女儿饿得嗷嗷哭，婆婆听了跟着一起哭。陈茵听了婆婆这话，嗓子里像是哽住了，干涩得说不出来安慰的话，也跟着掉眼泪。

    婆婆宽慰陈茵，说到了下午就好了。自己有了经验，就提前拿出几包冻奶放在碗里，要喝的时候温热就好了。陈茵感激地看了看婆婆，内心满是敬佩。

    女儿睡得很香，婆婆让陈茵也休息一下，自己则赶着去做晚饭。陈茵想着这一整天婆婆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估计累得够呛。她拦住婆婆，说自己去做饭好了。婆婆摆摆手：“你每天一大早起来去上班，晚上还要带孩子，多累啊。还是我去做饭好了，你赶紧休息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陈茵看到厨房里有洗干净切好了的蔬菜、有去掉内脏腌制好的小黄鱼，炖锅在咕咕作响，里面是山药玉米排骨汤，大米已经淘洗干净，直接放在电饭煲里开始煮饭就好了。陈茵很诧异这都是什么时候弄的，婆婆回答说在宝宝睡觉的时候自己抓紧时间做好了。陈茵想到自己单独带孩子的时候被女儿折腾得筋疲力尽，女儿一睡着自己就赶紧补觉，没想到婆婆这么大年纪的人居然这么能干，把孩子照顾得好好之余，还能做好这么多事情。陈茵心中升起由衷的佩服。婆婆高大且有点肥胖，因为糖尿病的原因，视力也不太好。她把灶具上的灯打开，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扶着后腰，右手拿着锅铲，非常认真地翻炒着蔬菜。上海初春三月的天气还是乍寒微暖的，陈茵看到婆婆额头上布满汗珠，把细软的头发黏成几股线，她时不时换只手翻炒蔬菜，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依然执着地扶着后腰。陈茵看着婆婆这样，一股暖流从心中涌起。

    陈茵和婆婆，还远远谈不上相处融洽。陈茵第一次去孙犁家时，就已经听他家亲戚邻居说过，这个婆婆是一个厉害角色，家里家外管得井井有条。经过几天的相处，陈茵发现他们所说的一点没夸张。婆婆脾气爽朗大方，对人热情友善，大家都说陈茵做孙家的儿媳妇很有福气。陈茵暗自高兴了没几天，就发现婆婆和自己一样喜欢管人管事情。喜欢管人管事情本身并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如果管得太殷切就难免让别人感觉不自在。在婆婆来上海之前，她们俩见面不过三次，每次相处不过一周，彼此喜欢管人管事情的作风都控制在一个友好的范围之内，相处得还不错。婆婆来到上海长住之前，陈茵跟妈妈说起这件事情，妈妈一直劝她：家和万事兴，在小事不要太计较。陈茵听妈妈的话，婆婆刚来上海时任由她自己安排，后来发现婆婆有把这个小家复制成东北大家的趋势时，陈茵让孙犁出门制止了婆婆的行动。婆婆还是明事理的，陈茵和孙犁的话都不用说得太透彻，但心里多少有些不愉快。陈茵听说了很多婆媳之间的故事，从心里也没打算和婆婆建立起亲如母女的关系，她只要求自己和婆婆相处客气、愉快就好了。现在看到婆婆为了这个小家如此拼命，她又有些后悔对婆媳关系提早做了限制。她暗暗问自己，如果能用对待妈妈的态度去对待婆婆，是不是会公平一些呢？

    饭菜很快就好了，陈茵喝了满满一大海碗的排骨汤，又吃了两大碗米饭。坦率的讲，婆婆做菜的手艺真好，陈茵这一顿吃得非常满足。陈茵吃饭的时候，女儿醒了，婆婆放下手中的碗筷去哄孩子，给她换尿布。陈茵要去接过来这活，也被婆婆要求放手，婆婆叮嘱她吃好饭就行了，等会给孩子喂奶陪她玩。陈茵不再坚持，赶紧吃好饭，然后接过孩子，让婆婆安心吃饭。

    这天孙犁回到家已经接近8点了，他吃好饭之后自觉把家里的垃圾都送下楼去倒掉，然后帮着陈茵给孩子洗澡，陪着孩子玩让陈茵方便去洗澡。陈茵想到以前的孙犁从来都不会这么主动的干活，看来当了爸之后果然是成熟起来了，心里给老公点了个赞。

    陈茵洗完澡出来，刚休息了一会的婆婆也抓紧时间洗漱完毕，说着今天挺累的就马上去睡觉了。陈茵和孙犁一起逗着孩子玩，陈茵跟孙犁商量要不要请个钟点工或者保姆，这样婆婆能轻松很多。孙犁断然拒绝，说他已经提过这事，婆婆的意思是现在孩子还小，不需要额外的人帮忙，等孩子能翻身会爬需要人一直看着的时候再请人吧。陈茵也清楚婆婆生性节俭，舍不得每天多出一笔开支，也就没有坚持了，只是说等到孩子会翻身的时候一定要请人帮忙才行。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陈茵也逐渐习惯了背奶上下班的生活。她慢慢摸索出了很多技巧，能在保证工作的前提下产出更多数量的口粮。她感觉生活和工作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心情一天比一天愉悦。

    这天中午，张希约着陈茵一起吃饭。张希离开家乡cd很多年了，但骨子里对美食的热爱从未消减，因为陈茵最近只能吃清淡的饭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陈茵感觉张希是有话想对她说，而且是一些不太方便在公司说的话。

    张希先问陈茵最近感觉怎么样，陈茵诚实地回答说还不错。张希顿了一会，慢慢说：“可是有很多同事对你有很大的意见，你知道吗？”

    陈茵愣了，只能摇摇头。张希继续说，“有同事反映你每天要吸两次奶，每次少说也得1个小时，弄得大家开会都不方便了，只能随着你的时间。还说你每天4点就下班，那个时候大家都还在工作，影响不好。”张希看着陈茵的脸色还算镇定，继续下面的内容：“你吸好奶之后，还要在茶水间清洗吸奶器这些装备。有些男同事在背后议论，说你这个年轻女人太不注意公众形象了，有伤风化。”

    陈茵的脸燥得绯红，说话向来轻声细语的她忍不住大声反驳：“每次吸奶最多半小时，哪有过1小时，这纯粹的乱讲话。我每天能提前一小时下班，是劳动法和公司制度规定的福利，怎么弄得是我早退一样。我家离公司最远，每天都能按时上班，那些离公司近还经常迟到的人，怎么就没人说他们影响不好了？而且，现在人性化的公司，都是会提供母婴室和专用冰箱的，我从来没提过任何要求。这些男同事也真是无聊，哪个背奶的妈妈不是这样的。他们自己的老婆、儿媳妇不也是这样的吗，为什么就这样说我，这简直是人身攻击了。他们自己不去吸烟区抽烟，在茶水间里抽烟聊天一弄就个把小时，茶水间整个乌烟瘴气的，怎么没人说没人管呢？我是得罪谁了，要这么来议论我。”

    张希的语气还比较平静：“你刚过试用期就怀孕了，然后搬出去半年，后来刚搬回来又请病假回家安胎几个月。总有些无聊的人喜欢背后嚼耳根，你不用太在意，他们还不是会在背后各种议论我。”张希转着筷子，微微抬起头，盯着陈茵的眼睛：“但是呢，有些人还跑到牛经理那里去说，这个事情就有点微妙了。”

    陈茵气得肩膀发抖，原来平日里见面都客客气气，嘴里齐声夸自己是个好妈妈的同事，背后居然做了这么多下作的事情。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好能镇定下来，笑着调侃自己的窘迫，淡然看待同事的无聊。但是她忍不住心里发酸、眼睛发红。

    张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陈茵，看着她脸上的愠色慢慢褪去，劝她不要多想了。张希算算日子，问陈茵：“你还打算这样多久？”陈茵不懂，反问：“什么这样？你是指背奶还是工作？”张希叹口气，果然是一孕傻三年，以前说什么都秒懂，现在不把话掰扯开就没法沟通。“我是说，你还打算这样背奶多久。要我说，不如干脆喂奶粉算了。我就是吃奶粉长大的，还不是生活得好好的。”

    陈茵气鼓鼓：“我还是想尽量母乳，能喂多久就喂多久吧。反正我把该干的活都干好，他们要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去吧，我管不了，也根本不在乎。”

    张希又叹口气：“好吧，你自己随意吧。只是提醒下你，公司环境挺复杂，很多人的眼睛都盯着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这天下午回到公司，陈茵看着来来往往的同事，心中暗自悲凉：职场无朋友，果然是真话。自己向来不与人争，能帮的地方从不迟疑，却也免不了被他们在背后百般嘲弄。“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这职场生存法则，自己明明选了最不痛快的“忍”，还要承担最尖锐的“狠”，你们还不满意。难不成非要我“滚”你们才能心满意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