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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0九章 己所不欲勿施人

      谭知耕的家住在三楼,纪小川没有去乘电梯,而是走安全通道。几十级台阶,纪小川走得非常缓慢,也非常沉重。到了302房的门前,眼前又是一道深褐色的防盗门,门框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已经枯萎的菖蒲艾草。

    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纪小川终于鼓足勇气按下了门铃,心里陡然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此时,楼道里很安静,能清晰听到屋里响起的门铃声。接着,纪小川就听到屋里有脚步声走了过来。

    “谁啊?”防盗门并未打开,里面传出了一声询问。

    纪小川回答:

    “我是……我是日报社的小纪。请问,这是谭总的家吗?”

    屋内一时没有声音。过了一会,防盗门有了动静,接着被人推开了一条缝。纪小川看到,门内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警惕地注视自己。

    纪小川立即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说:

    “阿姨,您好,这是……这是谭总的家吗?”

    妇人警觉地打量着纪小川,追问道:

    “谭总?你找那个谭总?”

    纪小川话不利落:

    “哦……我……我找云滨日报的谭总,他叫谭知……”

    话没说完,纪小川就听到了谭知耕的声音:

    “是小川吧,进来进来。”说着,谭知耕的身影就出现在妇人的后面。谭知耕接着对妇人说,“这是我们报社的小纪,我经常跟你提起过的。”

    妇人顿时笑容满面,热情地说:

    “哟,是小川呀,快进来,进来!我们家老谭老是在我耳边说起你,没想到是这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

    纪小川跨进门,伸手递出礼物,说:

    “阿姨,您好!”

    谭夫人说:

    “哟,小纪,你这是干什么啊?来就来吧,带东西干什么啊?”谭夫人嘴上这么说,还是伸手把东西接了过去,又顺手放在鞋柜边,接着从鞋柜里取出鞋套递给纪小川。

    纪小川套上鞋套,走进客厅,就见谭知耕已经坐在沙发上,脸色已变得有点冷漠。纪小川心里一紧,怯怯地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句:

    “谭总,您好!”

    谭知耕从鼻孔里应了一声,声音很含糊,纪小川没有听清发出的是什么语气。“坐吧。”谭知耕摆了一下手,不冷不热地说道。

    纪小川应了一声,欠着身子在谭知耕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纪小川坐得很拘谨,只把半边屁股落在沙发上,双手平放在大腿上,忐忑不安地看着谭知耕。谭夫人随后送上一杯茶,招呼一声“请喝茶,你们慢慢聊!”,就退到另一个房里去了。

    谭知耕黑着脸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出声,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大团大团的烟雾在他的面前缠绕。

    纪小川怔怔地看着谭知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心里紧张得不行,感觉手心都湿透了。正不知所措时,目光落到了谭知耕的手上。谭知耕指头挟着的香烟,已经吸到了尽头。

    纪小川终于有了灵气,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是一包精软江南香烟。哆嗦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向谭知耕,纪小川说:

    “谭总,抽烟。”

    谭知耕瞥了一眼纪小川手上的烟盒,调侃道:

    “嗬,小纪,阔气起来了噢!”边说边伸手接住了纪小川手中的烟支。

    纪小川平常抽的,是8元一包的云沙烟。无论何人,第一次见面,纪小川都会客气地奉上一支,但如果对方不接,就不会有第二次。他的这个风格,谭知耕是熟知的。而谭知耕平常抽的,是二十多元一包的硬江南。纪小川手上的这包烟,是沈洁茹在他下车时塞给他的。

    纪小川尴尬地笑了笑,含糊地说:

    “这烟没劲。”说着,打着火机凑近谭知耕。

    谭知耕摇了摇手,就着快燃尽的烟蒂点上火,又将抽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拧灭,说:

    “我知道,是沈洁茹给你的吧?”说着,又用手指点着放在门边的袋子,说,“那些东西,也是你姐让你送的吧?这个沈洁茹,怎么也俗套起来了。”

    纪小川不打自招:

    “谭总,我姐说,这只是……只是一点小意思。”

    谭知耕冷笑了一声,说:

    “嗬,小意思,好大的口气!唉,如果是别人,我还能理解,现在有些人就信这一套。可沈洁茹,还有你纪小川,也信这些,我真的有些痛心!”

    纪小川怔怔地看着谭知耕,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心话,还是官腔?

    谭知耕盯着纪小川,神情严肃地问道:

    “小纪,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也相信所谓的官场潜规则——什么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降职使用?”

    纪小川想笑,却不敢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谭知耕说:

    “哦,我明白了,你是既不信,又不敢不信。是不是?”

    纪小川郑重地点了点头。

    谭知耕却不无感慨地长吁了一口气,说:

    “是啊,我也常常有这种矛盾的心理。说实话,我这一辈子,还从未向别人送过礼,可拒绝别人给我送礼,感觉还真不容易。老实说,不是我谭知耕清高,不近人情,而是怕自己的定力不够,有了一就有二。始为一念之差,遂至终身莫赎——防微杜渐,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我真的希望,同事之间,朋友之间,兄弟之间,有一种干净纯洁的东西,就像春天的风,能让人神清气爽啊!”

    纪小川凝神地看着谭知耕,不好接话。谭知耕并未停留,接着说:

    “其实,许多人对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都是深恶痛绝的。但事到临头,往往又不自觉地把送礼当作成事的法宝,这不能不说是人性的一种悲哀。中国有句俗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送礼的人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己所不欲,却欲强施于人。更有甚者,当面送礼,说尽好话;背后骂娘,咬牙切齿。骂什么呢?这不是骂自己嘛!”

    纪小川没有多想,忘情地说:

    “谭总,你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简直是入木三分。”

    谭知耕满意地笑了,说:

    “小川,既然这样,看来你是赞同我的观点了?”见纪小川笑着点头,谭知耕接着说,“那好,你姐的那点心思我明白。你回去告诉她,让她把心思多用在工作上,少动些歪心思。原则之内讲人情,是我谭知耕做人的准则。我真希望,你们这一代人。虽然现在的社会风气的确有些让人沮丧、让人无语,但春风总会来的。即使一直被余寒压着,春天总会来的。也许迟缓,但从不会缺席……”

    坐在车里的沈洁茹,一直在专心地摆弄张学丰前两天送给她的手机。这是一款最新版的苹果手机,有上网功能。

    纪小川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把沈洁茹吓了一跳,定睛一见是纪小川回来了,忙伸手打开了车锁。纪小川拉开车门钻了进来,接着把两袋礼品抱到了身前。

    沈洁茹顿时有种不祥的感觉,惊呼道:

    “小川,你怎么把东西又提回来了?谭总不收?我不是教你怎么说了吗,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纪小川故意苦着脸说:

    “姐,我说不送吧,你硬要送。这不,真丢人!”

    “快告诉姐,是怎么回事,谭总是怎么说的?”沈洁茹急切地问道。

    纪小川一本正经地说:

    “姐,谭总让我转告你,说让你今后把心思多用在工作上,少琢磨人,多琢磨事。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沈洁茹顿时花容失色,一脸惨白,喃喃道:

    “完了完了,怎么办呢?要不再去找找吴总编、张社长……”

    纪小川再也不忍心吓唬沈洁茹,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声音哽咽地说:

    “姐,我逗你呢!谭总收了一袋红枣。”接着,纪小川详细地说了在谭知耕家里的情形。

    沈洁茹听完,顿时如释重负,感慨地说:

    “哦!看来真是我小心眼了。原则之内讲人情,谭总……真可爱!”

    小车启动了,驶上了行人渐稀的街道。云滨的夜色,越来越美了,五颜六色的灯光,把城市的夜空装扮得绚丽多姿。纪小川注意到,金融危机后,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在大大提速。

    到了纪小川居住的楼下,纪小川正要下车,沈洁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接着,沈洁茹打开了车内的顶灯,叫纪小川打开贮物箱,说里面有一个文件袋。纪小川打开贮物箱,取出一个牛皮纸做的文件袋,递给沈洁茹。

    沈洁茹接过文件袋,说:

    “小川,帮姐一个忙吧。”

    纪小川说:

    “姐,你客气什么啊!说吧,什么事?”

    沈洁茹拍了拍文件袋,说:

    “替姐写一篇研究生毕业论文。这里面有一些资料,是一个朋友托付的,姐这一阵子事多,静不下心来。”

    “朋友,谁啊?”纪小川边问边接过文件袋。

    “具体是谁……”沈洁茹说着,沉吟了一下,在心里斟酌要不要告诉纪小川?想想,还是不说为好。于是说,“小川,具体是谁你不用知道,写完交给姐就行了。”

    纪小川感觉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问道:

    “姐,是一个官员吧?”

    沈洁茹盯住纪小川的眼睛,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纪小川早就耳闻过一些领导拿学位的事,心里也曾愤愤不平。但他没有想到,以前只是耳闻的事,如今却近在眼前。本想一口拒绝,心里又有点不忍,轻声问道:

    “姐,什么专业?”

    “emba。”沈洁茹说:

    纪小川惊呼道:

    “emba?姐,你搞错没有,我学的可是新闻专业?”

    沈洁茹说:

    “你大惊小怪干什么?论文又不是要公开发表。你回头把资料看一下,再到网上找一些范文参考一下不就行了。这对你很难吗?”

    纪小川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洁茹,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纪小川勾着头,咬住嘴唇冷冷地问了一句:

    “姐,这公平吗?”

    沈洁茹一怔,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她当然明白纪小川心中的不平,但构成官员读研读博现象的成因并不简单,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于是长长地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