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瓷浣 第094章 麓骥
譞璮的回应却并不如她以往的驯顺,她的声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冰锥,语调却柔和而伤感,她点头道:“嗯!”
我的笑意微微凝滞,“是出什么事了吗?”
譞璮微微皱眉不悦,转而目光有一丝我难解的复杂,道:“父皇想要选定帝姬下嫁给此次平辽的有功之臣。”
我亲自斟了一盏茉莉花茶递到她面前,微微有些不忍,拢好袖口,曼声道:“陛下不是有三十多位帝姬吗?”
譞璮冷冷一笑,手指划过平滑如肤的缎面裙幅,平静道:“是有三十多位,可是适合婚配的姐妹不多。”
话一出口,殿中沉沉静了下来,都有了几分尴尬。
陛下的长女嘉德帝姬赵玉盘,母显肃皇后,嫁左卫将军曾夤;次女荣德帝姬赵金奴,母显恭皇后,嫁左卫将军曹晟;三女安德帝姬赵金罗,母亲为显肃皇后,五女成德帝姬赵瑚儿,母显肃皇后,已指婚给右谏议大夫向申的长子向子房;六女洵德帝姬赵富金已指婚给翰林学士田旸之子田丕;七女显德帝姬赵巧云已指婚给金吾卫上将军刘文彦;其余的帝姬皆属年幼,不过十岁出头,如此看来,唯有安德帝姬和茂德帝姬是最适合婚嫁的年纪,可是安德帝姬乃是当今皇后娘娘膝前最得宠爱的女儿,陛下自然不会不顾及皇后的面子,所以譞璮是唯一的人选。
我与譞璮四目相对的刹那,都有几分难堪,不约而同避了开去,只卷起帘栊看着窗外冬色如妆,澄明欲醉。
譞璮的泪意徐徐漫上她眼中,我的目光被她牵动,停留在她腰间,心下一暖复又一凉。
我正要说话,譞璮的神色已经转为如青瓦薄霜似的忧戚,道:“所以,这是我唯一逃脱的办法。”瞬即,她的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
我心头一紧,却说着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话,“或许会有转机呢?”
她的墨玉色的眸中已盈然可见泪光,“转机?”譞璮冷冷一笑,声音平静而冷冽,“父皇的心性我自是了解,我母妃只是区区的昭容,即使将我这样嫁给一个大臣,也不会折损皇室的颜誉。”譞璮的脸色在刹那变得雪白,沉默着低下头去,明晃晃的烛影投在她左侧脸颊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白瓷一般,几绺柔柔的碎从高耸的螺髻底下垂落下来被冷汗腻在脖颈中,髻上一只温润厚重的和田白玉凤凰口中衔着一长串绞了珊瑚珠和青玉碎的璎珞,几乎是纹丝不动。
须臾,她抬牢牢看住我,神色败若死灰,静静道:“这就是宫中女人的命,只要是为了拉拢和巩固朝臣关系,便可以随便将其嫁给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隋朝的华容公主和光化公主是这样,唐代的小宁国公主、固安公主、东华公主亦是如此。”
当初隋炀帝把宗女华容公主嫁给了曲伯雅,作了高昌的王后,曲伯雅的正妻只好退避王后之位。曲伯雅去世后,其子曲文泰继位,再娶华容公主,侍奉父子两夫,莫不是对一个女子最大的折辱。
隋文帝将光化公主嫁给吐谷浑可汗世伏。世伏表示要称呼光化公主为“天后”,但隋文帝不同意,吐谷浑内乱,世伏被杀,其弟伏允继位,按照吐谷浑习俗,光化公主再嫁世伏弟伏允。
宁国公主更是个苦命人,嫁了二次,都很快做了寡妇,后来为了答谢回族,又把她嫁给快要死的老可汗,嫁去不到半年,老可汗就归天了,按照回纥人风俗,未亡人是要殉葬的,在宁国公主的万般恳求下,唐肃宗派人接她回到京城。不过,她的陪嫁中有皇室宗亲的女儿,称“小宁国公主”,给老可汗做妃。回纥人不放她走。老可汗死后,按照汉族人不齿的回纥“风俗”,又改嫁给老可汗的儿子。
想到这些,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原以为与自己隔了数朝的公主命运竟也会如此贴近地发生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想到譞璮如此绮年玉貌,却要和一个陌生男子郁郁终身,胸中五味陈杂,忧烦不堪,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道:“消息可靠吗?”
她不语,只深深看了我一眼,神色无奈。我徐徐道:“只要你觉得是正确的,不管怎样,我都会支持你。”
我轻轻抬起譞璮的手,能感受到她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譞璮点点头,心口激荡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似乎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我轻柔为她拭去泪痕,她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我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
我苦涩一笑,惶然别过头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笑道:“有你这番话,我已经很开心了,我原以为你会阻止我……”
我笑着去羞她,用手指刮她的脸道:“你都愿意放弃所有的身名地位和天家富贵,和自己心爱之人远走高飞,生死相守,如此敢爱敢恨,我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你呢?”
譞璮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欢欣,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槐佐肯定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他知晓我的心意,神思有片刻的怔怔,转头对着千阁含笑道:“何时走?”
千阁微微变色,尴尬笑道:“还没定下来。”他的话极轻,然而字字有斟酌后的肯定与坚决,仿佛是思虑了许久一般,双肩微微颤动,喃喃道:“就这几日吧!”
我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千阁,你可要好好待譞璮才是。”
“吴小姐放心,这是自然,我尹千阁在此起誓,若是让譞璮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和委屈,我尹千阁必当万劫不复,不得好死!”千阁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伸出右手信誓旦旦道。
“有你这句话,我必定拼尽全力帮助你们离开这个地方!”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
譞璮有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她的手有冰冷潮腻的汗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唯有手心还是暖的,她牢牢握住我的手,“濯婼……”她双唇轻颤,似是感念我的嘱托,亦或许是尹千阁的一番许诺。
譞璮心下一动,徐徐步至身后的一处高几,取出一枚小小的碧蓝攒绣玉兰荷包,手工精巧华丽,一看便知非寻常人家所有,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屋内中唯有她猝然站起时云鬓间珠玉迭撞的激烈声音,像是谁的心跳凌乱。她递至我身边,道:“濯婼,这个给你!”
我见她如此郑重,不免疑惑,眉心猝然一跳,倏地站起身来,颤声道:“这是什么?”
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这里面是我母妃一直带在身边的信。”
我微微吃惊,随即释然苦笑,“我要这东西作什么?”
她深深看着我,“我听黛媱说你最近在找一些关于你们吴家瓷器的东西。”譞璮打开荷包,将里面一张泛黄的素纸轻放在我的手上,她的指尖在我的掌心冰凉着,似此刻垂在檐下的冰锥,她戚然道:“我之前看过我母妃时常独自抚着这封信,并将其视若珍宝一般,直到我母妃去世,方落到我手中,我也一直将其看作我母妃的遗物,这封信虽然已经破损不堪,但还是能隐约看到里面好像提到吴家和什么窑变之瓷。”
听到“窑变之瓷”四字,我骤然抬头盯着她,冷然道:“窑变之瓷?”我迅捷地将手中这张翻折过无数遍的黄纸小心翼翼地摊开,幕天席地一般想要看清楚上面写着的每一个字,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汩汩涌上来,仿佛整颗心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无法填满,我的手指微微战栗着,笔迹早已模糊不清,稀稀拉拉只见:
“章相极喜窑变之瓷……若吴家能将此技法倾囊相授……其诺必将卿送出皇宫……你我相聚厮守,指日可待——麓骥亲笔”
我的声音有些哑涩,手指紧紧蜷着手中的信纸,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这……”心下微微恻然。
譞璮深深凝视我,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我母妃也是可怜之人。”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在这凌寒的冬日如同拂过的凉风一般飘忽,透出深深的自伤与疲惫,“我从未听过我母亲说过这人是谁,只是在她临终前,反复呢喃着‘麓骥’二字,当时我以为只是母妃意识糊涂,胡言乱语罢了,直到我看到这封信,方知‘麓骥’应是一人名。”
我深深震动,泠然半晌,咬一咬唇,迸出一丝笑意,“这‘麓骥’是何人?”
譞璮的唇角凝住一朵哀色的花,“我也不知道。”
我微一凝神,袅袅浮上心头的却是进来各种有关吴家钧瓷的线索,不觉五内灼热,面红耳赤起来。
槐佐见我这般,缓缓斟了一盅茶递到我手里,他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慰道:“婼儿,没事吧?”
我心头一紧,脸上却若无其事笑道:“没事。”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这件事只怕没有我们想的这般简单。”
槐佐的眉头轻皱,和他离得近,似乎能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定定道:“只要我在,婼儿便可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