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春风无定落梅轻
我一时好奇,兀自微笑,只看着师太起身到身旁的一处高架上取来一四四方方的雕花匣子,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见灰色的盒盖半掩着,师太“吱呀”一声将它开了。
师太微笑如和美的春风拂面,说话时耳后的一绺散发碰着脖颈,“你看看!”
我低头掀开覆在匣盒里的一层黄绢,只见是一只天蓝窑变紫斑如意枕,虽不过两拃,但整件器物形态端庄,色彩明艳斑斓,枕面上遍布规整有致的莲形图案,纹饰细腻,宛若天成,一时微愣,随即道:“这是?”
师太只凝望我的神色,道:“你看看这只瓷枕有何特别之处。”
我略略正色,双手捧起这一方瓷枕,全盘托出后看的更仔细了,胎质细腻,坚实致密,我的指甲触碰到枕面,所发之声清脆动听,圆润悦耳,犹如金玉,釉色莹润,五彩缤纷,古朴典雅,艳丽绝伦,更有珍珠点、鱼子、菟丝之纹,一器多色,类翠似玉甚赛玛瑙,确有巧夺天工之美。
我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惊叹划过,唇角含笑,眼中满是锁不住的惊喜,“好漂亮啊!”
师太蓦地转头,目光似流光清浅掠过我脸庞,“你再好好看看!”
我这听见她说话,自迷茫中醒转,徒然握紧手中捧着着的瓷枕,生生地硌着手也不觉得。只是痴痴惘惘一般出神,虽不解其中意思,仍是微笑应允,我心中突地一动,豁然间似乎胸腔之中大开大合,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样的纹饰,不是只有吴家钧瓷才会有的吗?”
师太倏然收回目光,忽而展颜一笑,“看出来了?”
师太的话和我内心的疑虑交杂在一起澎湃如潮,我怔怔地说不话来,只半晌方轻扬唇角,面孔浮起惊惶的表情,犹豫着抬高自己的双手看了又看,脸色渐渐变得雪白。声音陡地透出冷凝,“这是钧瓷?”
师太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不,不是钧瓷。”师太的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说不出话来。红烛轻摇,她的影亦映在墙上轻晃,一个眼花看过去,竟像是在颤抖一般。“应该说,那个时候,它还不叫作钧瓷。”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心里喃喃自语道:“虽说这方瓷枕无论是质地,色泽,纹路,甚至是窑变,都像极了现在的吴家钧瓷,可若是仔细看,仍然可以发现它与钧瓷有着细微的不同之处。”
“你们吴家的钧瓷,可比它好贵重多了。”师太似乎明白我的疑问,眼波微微一漾,已然含笑道。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确和钧瓷不太一样。”
师太温和的笑容似天边洁白的浮云,“坊间一直流传着吴家女儿擅于制瓷,慧眼独到,能够一眼甄别各家瓷器,现在看来果然所言不虚。”
我心头刹那一亮,仿佛有闪电划过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不好意思道:“师太身居佛门清净之地,怎会听信这样的无稽之谈。”
师太笑得掌不住,睨着我道:“来寺中上香的人多了,这样说的人也多了,贫尼不想知道也难啊!”
惠清和菱秋一众皆也笑得合不拢嘴,我羞涩地低一低头,把瓷枕放回匣盒中,交到惠清手中,于是一同坐着喝茶,茶盏是雪白的瓷,衬得盏中茶水盈盈生碧。我声音放的柔缓,疑道:“不知师太的这方瓷枕源自何家?”
师太微微含笑,眉目和蔼,“不过是早些年间,一位故人所赠,至于出自何家,贫尼却也不得而知。”她略顿一顿,怔怔望着窗外雪融后一点点露出来的满地枯萎的菊花,片刻回转神来,笑逐言开,含笑招手道:“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想必是出哪处自无人问津的窑坊瓷巷罢了,自是不能和吴家钧瓷想比的。”
听到此处,我不自觉地望一眼菱秋,强逼着自己咽下一口唾沫镇静下来,背心却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了,用力点点头,梨涡慢慢盈上如春风沉醉的笑容来,低低垂下头去。云淡风轻的师太载着满腹心事的我,她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而此刻的我却坚信今日之事并非如此简单。
菱秋回头盯着我,目光濯濯,我低头只作不觉。师太沉默良久,望我的目光也渐有怜爱之情,叹息道:“来京有两年了吧?”
我轻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快两年了。”
师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窗外几棵柏树渐渐凝聚成一抹繁芦似的浓重的碧,再远,便是望不透的高远如璧的蓝天。
说者无心,我心中一沉,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收敛服帖下来,地下的青铜镂花大鼎里焚着佛寺里惯用的紫檀,幽幽不绝如缕,静静散入暖深处,细细嗅来,有醉人的暖香。再加上地炕暖炉的热气一烘,越使中暖洋清香如置身三春的花海之中。
穿过云层的几刺日光照着窗,似蒙昧珠光四散流泻,雪已融了大半,堂外的草木荒疏气味缓缓涌进。烛火一跳一跃,幽灭不定间散蜡油的刺鼻气味,红泪一滴一滴顺势滑落于烛台之上,似了无生息的时光,映着重重锦绣潘莲帷帘。
师太的寝殿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纸透进外面青白的雪光,照得满殿明亮,偶尔得听得见炭盆里上好的红罗炭偶然“哔剥”一声轻响,汩汩冒出热气,连窗雪融冰落声音亦是清晰入耳。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飞檐斗拱的殿宇后,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忽闻得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要探头出去看个究竟,厚重的锦帘一掀,一阵冷风伴着如铃的笑声转至眼前。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尼,只觉眼熟,看去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捧一束红梅在手,俏生生站于我面前,掩饰不住满脸的欢与得意,对着师太嚷嚷道:“师太,师太,你看,这是院中最后一束红梅了,慧智特地折来送与师太。”这小尼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其他一行人的存在,只顾自己说着,额头上的汗还在涔涔落着。
师太忙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一块青灰色素绢替她擦着额头的汗珠,半喜半责道:“怎么还这样急性子,叫别人看去可怎么是好。”
她一股风似的闯进来,即使我们一众掩嘴笑着,她犹自不觉,跺脚缩手呵着气道:“师太这里好暖和,外头可要冻坏人了。”
她抬面我方才瞧仔细了她,原是之前中元时见过的那小尼子,极是天真爽朗,她乍见了我们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银中的两丸黑水银,骨碌一转,已经笑盈盈行礼道:“姐姐也在这儿?”
“你还记得我?”我只低眉婉转一笑。
“当然记得,像姐姐这般漂亮的人,可真是让人见一次便难忘了。”慧智脸上腾地红云滚滚,急急道。
听她口无遮拦,我不好意思,忙打断道:“我也还记得你呢!”
慧智稚气未脱,娇憨不拘,在寺中年纪最小,自是讨人喜欢的,看她折的梅花或团苞如珠,或花开两三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着实美观。
“寺中也有这样的红梅?”我微微低头,复又举眸微笑,眼中一片惊疑。
师太和靖微笑,“多年前随便插的一只红梅,没想竟存活了,今年开得格外鲜艳,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团烈火似的。”
我灿然笑道:“许真是‘无心插花花自开’呢!”
众人皆是一齐笑着,面泛绯色,话音未落,正放下红梅的慧智拍了拍手道:“惠清师姐说了,这红梅用颜色深一些的瓶子插着更好看些,我记得师太房中原是有一只紫红色的梅瓶……我找找看……”说着便翻墙倒柜四处找寻着,师太也惯着她,任由她胡闹着,只叫了惠清跟着她。
慧智手中握着的梅枝敲在瓷碗上“叮”一声轻响,漫声道:“找到了!”
惠清摇一摇头,眸光落在慧智手中的瓶上,“这可不能用来插花。”她的目光落定,声音反而有些飘忽,我疑惑着仔细一看,是一只花口龙耳堆塑莲花座瓶,正说着,慧智便死死抱着瓶子从内室出来。
我心中一惊,蓦地勾起些许前尘,茄色紫与鸡血红回环百结、错落有致、韵味天成,饶有情趣。我深深地看一眼喜滋滋的慧智,淡淡道:“这瓶子用来插梅花可正是相得益彰。”
惠清脸上青白交加,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慧智还要追一句:“师姐真小气,还不让我拿。”说着又娇娇地“哼!”一声,便跑出去灌水了。
惠清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师太摆摆手,示意随她吧,转而冲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却又含着一抹隐约间叫人觉得难以揣摩的意味。
惠清便紧着追了出去,掀帘的一瞬间,冷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
“这孩子……平时太惯着她了。”师太沉吟着又着意打量我一番。她的目光明明宁和自若,我却觉得那眼神犹如无往不在,没来由地觉得不安,她继续道:“慧智是住持在寺门口捡来的,听住持说那也是一个雪夜,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也特别的冷,半夜便闻得门外有婴儿的啼哭声,寺中众人怕是都嫌冷,无人出去看看,声音越来越弱,住持披了件衣服,掌着灯,便出去了,看到这个弃婴的时候,身上只裹了一件薄薄的襁褓,上面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雪,要是再晚些出去,恐怕……”师太顿了顿,“好在,这孩子也好养活,寺中没有母乳,只得熬一些细粥和着羊乳喂食,不知不觉,也有十一年了,这孩子和我倒也投缘。”师太的目光微一停滞,转而露出如许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我一人,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