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泪眼问花花不语
我一时不解,好奇心起,于是问:“师太在寺中多久了?”
师太笑得有些促狭,我也觉问得有些欠妥,懊悔不已,她的神色和善,仿佛能洞晓我的无意,刚欲答我,惠清便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师父,有位先生找您,说是想让您给受持戒法。”
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酸软,起身的一瞬,险些没站稳,菱秋忙扶了我一把,我是含羞,轻轻啐了一口,低头道:“师太,也叨扰了半日,现下时辰不早了,那我先告辞了。”
“吴姑娘,请留步!”正欲转身,师太忙叫住了我,只是淡漠一笑,手中一颗一颗捻着佛珠,慢里斯条道:“这‘如意足’赠与姑娘。”
清冷的光亮透过抽纱窗帘,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透过明纸糊的大窗,落下一地十五六的月色似的雪白痕迹,虽是冷寂的色彩,反倒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案上博山炉里焚着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师太神色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絮道:“佛经《大智度论》卷十九云:行者如是得四念处实智慧,四正勤中正精进,精进故智慧增多;定力小弱,得四种定,摄心故,智、定力等,所愿皆得故,名如意足,又名神足。”
佛经里梵文听得我一头雾水,只觉得从师太口中说出,总是好的吉祥话罢了,并未过多留意,看着师太放于我掌心的“如意足”,如婴儿小脚丫,足背、足底、足跟丰满圆润,宛若凝脂;五个脚趾造型各异,动感十足,神态俏皮可爱,用寿山石雕刻,沉稳厚重,色浓质嫩;,令人眼前一亮,打磨得触感细腻,把玩掌中,如美玉在手,不忍释之。
我再三礼谢师太后方才离开,大雪初晴,寺中所有的琉璃砖瓦,白玉雕栏在暮曦映照下熠熠辉煌,使人生出一种敬慕之感,只觉不敢逼视。
暮色将沉,虽冬雪全已融尽,但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树木枝条上挂着滴滴晶莹水珠,常常能听见树枝断裂的轻微声响。
回去的路上,我一只手紧紧攥着师太所赠的“如意足”,来回地错捏着,不觉间已被我焐得和我掌心一般的温热,心中却不停地翻滚着今日师太诸多的不同寻常之处,那方胎质细腻的瓷枕,还有那只花口龙耳堆塑莲花座瓶,以及慧清当时的神色,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我,这背后定有某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那方瓷枕不过两拃,应是小儿所用之物,而那只瓷瓶,做工精细,釉色晶润,绝非凡品,我只淡淡出神。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菱秋别过头吃吃而笑。
我的心忽地一沉,只是愕然。这样猝不及防的问道,回看着菱秋,菱秋也是一惊,旋即笑逐颜开道:“你有没有觉得那只瓷瓶……”我欲言又止。
菱秋静静听了一晌,微笑道:“很漂亮,也很特别,光泽柔和,不同于一般瓷釉贼亮的浮光,而是一种乳光,这种乳光的光泽如玛瑙一般,似玉非玉胜似玉,有一种温润优雅的质地美感,色纯而不杂,釉面色彩变化丰富,五彩渗透。釉面上同时出现多种复杂的色彩,可谓紫中藏青、青中透红、红中寓白、白里泛蓝、蓝中有绿,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变化万千”
菱秋进到吴家也近两年,耳濡目染,自然对瓷器的了解也多多少少有些,她虽不能准确地甄别出这是什么瓷,出自何家何处,却也能品评一二,她洋洋说了这一篇话,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我如何不懂,遂笑道:“你倒是增进不少。”
菱秋的脸微微一红,落在略有晚霞脸上又被绯红的衣面一映,竟像是昏迷时异样的潮红一般,她抬起另一只手抚顺了鬓道:“奴婢自是胡乱说的,小姐休要讥诮奴婢。”
我怔了一怔,隐约明白些什么,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弥漫出欢喜来,犹豫着不敢相信,问道:“菱秋,你一直在京中,可知道这妙静仙师来自何处?”
“这妙静仙师约摸着是三年前才来到汴京的,众人只说这仙师是得了菩萨点化,慈眉善目,乐善好施,又有求必应,对其十分敬重,至于她到底来自何处,却也无从得知了。”菱秋淡缓了语气。
我只作无意地点点头,转瞬已经冷静地走了起来,面带喜色,说道:“咱们快走吧!”
最后一抹余晖从天空倾下,或浓或淡投射在山头的残雪之上,却没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结了一层水晶。骤然从温暖的寺中出来,冷风迎面一扑,竟像是被刀生冷的一刮,穿着的袄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毛,风一吹,那银灰色长毛就微微拂动到脸颊上,觉得温软轻痒。
过年的氛围并未淡去,反倒愈来愈浓,大小街市,喧闹不已,舞场歌馆,车马交驰,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击丸蹴踘,踏索上竿,倒吃冷淘,吞铁剑,药法傀儡,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杂剧稽琴,烧炼药方,作剧杂扮,更有猴呈百戏,鱼跃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百端,日新耳目。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辞出门,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百般戏色,令人称绝。
又过了十来日,方到了元宵,坊间年味儿方到了极致,市坊面北都张灯结彩,山呇上画着神仙故事,坊市卖药卖卦的人,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中曰“都门道”,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宣和与民同乐”。
彩山左右,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触动机关,用手摇动,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又在左右门上,用草把缚成双龙戏珠模样,用青灰色的大幕遮盖住,草上密密麻麻地点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自灯山至宣德门楼横大街,约百余丈,用鲜活的荆棘条围绕,谓之“棘盆”,内设两长竿高数十丈,以绘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
元宵之日,君民同乐,衙前乐人会在乐棚中上演乐杂戏,宣德楼上,皆垂黄缘,帘中一位,设置陛下御座,用黄罗再设一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持五彩羽扇,列于帘外恭候御驾。
两朵楼各挂灯球一枚,约方圆丈余,内燃椽烛,所有宫嫔嬉笑之声,从楼上传至楼下,绵延十余里,楼下用枋木垒成一座露台,彩结栏槛,两边禁卫排立,锦袍,幞头簪赐花,执骨朵子,面此乐棚。教坊钧容直、露台弟子,更互杂剧。近门亦有内等子班直排立,汴中的万姓皆在露台下观看,宫廷乐人时引万姓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1
立春后,天渐渐回暖了,似乎一切又将重新开始,伐辽回京的队伍也原来越近,次日起来时,现瓶中供着的冬日最后一枝红梅一夜之间只剩了一条干枯遒劲、略微泛黄的茎干,血红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围,似一张张干瘪的红唇印子,沉静地躺着。
菱秋端来了热水,用洇湿的面巾替我擦拭着双手,我为她撩开鬓边碎,道:“假如有一日,我们不在汴京了,你会去哪儿?”
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听到后一句,倏然抬头盯着我道:“小姐,好端端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她的笑意渐渐凝滞了,温热的面巾贴在我藕色的手面上一动不动。
“我说的是假如。”我咬重了“假如”两个字。
她仍是矍然一惊,咬着唇低头不语,片刻,道:“小姐去哪儿,奴婢就跟着去哪儿。”菱秋顿了顿。
我噎了一噎,讪讪道:“你可愿回到宗府?”
“宗大人和宗夫人从小就对奴婢很好,就拿当初宗大人被奸人陷害入狱之事,我见宗夫人受种种零碎辛苦,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夫人仍然带着我们几个丫鬟熬了过来,奴婢也早已把宗府当做了自己的家,如果小姐嫌弃奴婢累赘,要把奴婢送回宗府,奴婢也是愿意的……”菱秋迟疑片刻,眼中的晶莹不觉间已清晰可见。
我默然良久,仿佛是屋里点着的檀香,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勉强笑着道:“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菱秋点一点头,依在我怀里,嘤嘤道:“小姐,我从小没有娘,被人卖到宗府,后来到了吴府,都是你一力照顾我。如今,我也是将吴府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家,也将老爷夫人和小姐视作自己的亲人一般,所以,小姐可千万别不要奴婢。”
我抚着她的头,柔声道:“我晓得的,我晓得。”
然而菱秋的话,一记一记落在我心上,我无声地叹息,我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说起如此伤感的话,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疼。
菱依忽然推门进来,见我和菱秋二人皆是双眼绯红,不禁犯疑,暗暗吃惊,忙道:“菱秋,你伏在小姐怀里做什么?”
菱秋不觉面红耳赤,声音低如蚊讷,“我……”
我忙忙笑道:“她眼里进了灰,我给她吹呢!”
菱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缓缓起身,终究没有再说话。
菱依虽有些不解,却也只是笑道:“好吧!”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的素帕,无比珍重着送到我面前,“小姐,这是沈公子派人送来的。”
我心下微微疑惑,于是层层揭开一看,原来素帕中包着一样东西,正嵌着一张小纸条,我取出展开一看,却是工工整整写着“已有眉目”四个字。
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于是问菱依道:“这是什么?”
菱依双手一摊,皱眉笑道:“奴婢也不知道。”菱依一向说话心直口,人也机灵,回想许久方不清不楚地道出一句,“送帕子来的那个人好像说了一句‘小姐要查的什么……事情。’”
我心中一震,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惊惧,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一把掐到我的胸口,忙掩饰着和靖微笑道:“别和其他人说。”
菱依菱秋自是明白,只以为是我和槐佐的互递情书罢了,径自掩嘴笑着,窗外的春风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我手里握着从素帕里取出的那张纸条,手心紧紧攥着,我的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去顾及,我用力嗅着房里刚燃起的檀香气息,良久方道:“替我更衣!”
注:
1译自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元宵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