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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飒飒东风细雨来

      这一夜的日暮似乎来得格外地晚,踏着满地乳白月色,我长身立在门前转角的那棵槐树之下,不知是否是昏吙光影下的错觉,亦或是春暖醒物,这可槐树枝桠间已经开始抽出绿芽,四周悄无声息,直到他的影被光影移动到我的视线内的时候,我觉他来了。

    他微微一惊,走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的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他微微笑道:“这不是我们彼此的默契么。”

    槐佐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道:“半月未见,婼儿,你可还好?”

    我“咯咯”而笑,若置身那夜的梨花树下,此刻我的笑声将震落花朵如雪纷飞,一壁芬芳。我紧紧挽住他脖:“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想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将这些暧昧到了极致的话脱口而出,只是觉得眼前之人,值得我这般情不自禁。

    槐佐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他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的弧度,含着淡淡的一缕惊疑,望着我道他说:“婼儿,你说的话可真?”他的笑容欣慰而舒展。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我知道,有些情感是不需要隐藏的,更何况,我隐藏不了,于是反倒笑到柔和的状态,“嗯!”我点头道。

    槐佐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婼儿……”他尽可能地贴近着我,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鼻尖的暖气,他一把将我拢入怀中,如若坠着两片青云的眼皮缓缓而落,在我眉心留了一个久久不愿离去的深吻。

    我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我攥紧手腕上的锦鲮扣,轻声道:“你信中所说‘已有眉目’是什么意思?”

    我凝视于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见他身一动,身上的雪狐大裘几乎要滑落到地上来了,我疾手抓住领间的两条布索,顺势打了一个极好看的结。

    他喜不自胜,在我耳边极低声道:“真好看!”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气的。我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

    槐佐微微沉思,道:“其实我一直在查你们吴家的事。”

    我心下“咯噔”一下,槐佐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我心下安慰,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于是道:“可查到什么了?”

    槐佐面上的忧色如秋日晨起时覆在枯草上的白霜,也是这样萎靡蜡黄的色彩,蹙眉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我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他道:“好。”

    槐佐带我去了不远处的一方茶馆,他似乎同所有人都那么熟,茶馆掌柜忙不迭地出来迎接,好声好气地将我们二人迎至一间极为隐秘的内室中,又沏了茶捧进来,泡的茶水是锦山云雾,微黄的茶叶一片片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青碧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的容色微漾起波澜,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可是有什么蹊跷?”槐佐这般忸怩,我心中倒隐隐有些晓得了,不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你先别担心,婼儿。”槐佐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来,道:“是查到一些线索。”

    我急道:“是什么?”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我在回京途中,特地去了阳翟,找到了一个人。”他厚实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是十年前阳翟县令的师爷。”

    “阳翟县令!”我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闪耀在天际,轰然一片。槐佐也微微变色,道:“你们吴家当年之事,确有蹊跷。”

    “他是说了什么吗?”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来,我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时隔多年,加之这位师爷年岁已高,这件事情的很多细节,他都记不清了,只是隐约提到,当年,在章相去到阳翟之前,有个太监先找到了阳翟县令。”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太监?”

    “嗯,是宫里的一位太监。”槐佐的目光微微一跳,“但是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师爷就不知道了。”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手掌,缓缓摇头道:“这能说明什么?”

    槐佐微微蹙眉,像是哄小孩的语气,道:“婼儿,你别急,等我说完。”他却敛衣而坐,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而和煦的笑意,漫声道:“师爷说,这个太监身材魁梧,脖子上有一条蜈蚣状的刺青”

    我的神色似火苗一跳,“蜈蚣刺青?”心中一震,几乎怔了一怔。

    槐佐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勉强笑道:“怎么了?”

    我凄微一笑,神思哀凉如窗外的寒凉天气。屋内的炭火嗡嗡烧着,我只觉得眼角酸涩,想是烟熏的。其实炭盆里燃着的都是上好的银炭,并没有一丝烟的,又扔了几片橘皮在里头,只觉得清香四溢,无半点烟火杂气。我徐徐道:“王昭容也提到过这个太监。”

    他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却似有幽蓝火焰灼灼燃烧,道“是那位被打入冷宫的王昭容?”

    我低头,望着墙角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没错,就是她。”

    槐佐一惊,旋即只作无事,冷冷道:“你见过她?”

    我的目光有些呆滞,静静片刻,将那日宫中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槐佐发冠上嵌着一枚珍珠,那样雪白润泽的一点,在烛火下有淡淡的流转不定的微红光泽,映照出我心底刹那汹涌灰暗的凄苦与无奈,然而很被强行平息了下去。

    “那这位王昭容定是知道这个太监。”他默然,眼角含了一缕关切,也有一丝欣慰。

    我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王昭容说她这个太监很是面生,甚至不像是宫里的人。”

    槐佐微微注目于我,很又恍若无事一般转开了,我能看出他的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随即也只是如常。

    “啪!”槐佐一巴掌拍在身侧的案面上,他的目光倏忽一亮,自责道:“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我闻声转头看他,见他眉头紧锁,许是力度太大,案面上茶盏里的茶汤泼出大半,剩下的一点汤底也在左右晃着,溢出的茶水在案面一点点蔓延开来,渐渐渗到他的掌心下面,他的热情像烛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减下去。

    我缓缓托起他的手掌,用素绢替他擦干手上的残渍,唇边已蕴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阔朗微笑,慰道:“若是没有你,我更不会知道这样有用的线索。”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可是……”他低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

    “没什么可是!”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他的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如月晕一般,我抢言道:“至少现在我们知道该去找谁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嗯,我陪你去找。”

    我温顺点头,“好。”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我们一定能找到陷害之人。”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婼儿,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我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死死将我拢在怀里,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道:“嗯,我都听你的。”

    槐佐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此刻的我,仿若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殿楼台掩映于风雾中,远处绢红宫灯倒影水中,湖水绮艳如同流光,四处轻漾起华美软缓的波榖,我如同坐于满船星辉中徜徉,恍然间如幻海浮嵯,嗅着他身上浅浅的清香,不由陶醉其间。

    春雨似乎总是这般绵长,而且总是不期而遇,回去的路上哗哗如注,细长的雨丝仿佛鞭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微微地疼。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粘腻在肌肤上。雨水迷蒙了我眼睛,打散了我的头,风雨阻绊着我的脚步,我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累,槐佐撑起他阔大的袖子,想替我遮住两三分,可我却挣开他的怀抱,肆无忌惮地奔跑着,像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在空荡的长街上飞奔而去,而此刻的沈槐佐如同一个顽童一般,在后面逐着我,一袭白衣萧萧,恍若自远处的雷电光中而来,他在的地方,就是我方向,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温度暖洋洋传到我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柔情蜜意,我伏在他胸口,低低道:“槐佐,我希望这样的雨夜,你都会一直在陪在我身边。”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什么?”

    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俊逸的容颜,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铁,我仰起头,定定望着他“槐佐,只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所以,我要你一直在。”

    夜色浓稠如汁,雨丝打在尚未长出新叶的枝干上,发出极其微弱的草木清馨。

    槐佐望着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我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欢欣甜蜜。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婼儿,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泪水,与我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只觉得总也看不够一般,直到他的轻吻如同这,漫天的雨丝,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