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欲寻往事已魂消
次日倦懒梳头,只稍稍挽了一个简单的髻式,随意取了一直鎏金簪子固住便是,菱秋推门而入,捧了小小一盅冰糖炖雪梨,温度刚好。她道:“奴婢昨晚闻得小姐夜里有些冷冷的咳嗽,特地熬了这冰糖雪梨来,让小姐润肺的。”
我投之以温柔的浅笑,打开了碗盅,洁白如玉的小盅里安静躺着几片雪梨,汤色雪白透明,我舀了一口,那股清淡的甜意缓缓沁入心脾,仿佛真是在润泽我干燥郁结的脾肺。
“小姐,你的衣服怎么全都湿透了呀?”菱秋在一旁收拾着我换下的衣物,絮絮道。
我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我攥紧着手里的瓷盅,轻声道:“昨晚下了些雨,你拿去洗了便是。”
菱依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伶伶俐俐道:“小姐可又是去约会沈公子啦?”
我的指尖从光洁细腻的瓷盅壁上轻悄划过,心扉本如这瓷盅里的冰糖雪梨汤一般,似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菱依这样轻而不经意地划过,掠起无限涟漪,一层又一层地扩散开去,我放下瓷盅,做不经意一般轻声道:“你这丫头,不好好做你的事去,管这作甚?”
菱秋侧一侧头,抿嘴儿笑道:“叫你多嘴。”
菱依心中略略犹豫,忽然牵一牵我的袖,低声恳求道:“小姐,你就跟奴婢们说说吧!”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摇曳的烛光。
菱秋神色微动,不觉笑生两靥,似绽开两朵粉色的春花,但神色却有些不自在,勉强笑着,只低头忙收拾着屋子。
我只作不搭理她的样子,细细抚着窗台下的长桌上搁着的那一盆师师姐姐送来的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却不见热烈,只见深幽处去。简单的花朵,黄蕊、白花瓣、绿色茎叶,出水盈立,不染尘埃。
“你别烦小姐了,快把这衣服拿出去叫人洗了!”菱秋几乎是斥道,她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测,我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我晓得她聪明而细心,总在旁人不轻易察觉处察觉。
菱依愣住,半晌,只攒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隐隐失望与忧愁游离,低低“哦!”了一声,便接过菱秋手里的衣物,怯怯出去了。
只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我转头看去,却见是娘进来了。我不愿他知晓我的心思,于是打叠起精神,含笑欠身道:“娘,你怎么来了?”
爹眼神极佳,一眼瞥见我搁在前头案上的冰糖雪梨的残汤,不由道:“好端端的,吃这个作什么?”
菱秋正要说话,我笑道:“倒不是作药,是我自己觉得舌头上腻腻的,懒怠吃东西,想吃些清甜的东西罢了。”
娘不由唇角生笑,指着菱秋道:“菱秋,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和小姐单独谈谈。”
“是,夫人!”菱秋欠了欠身,诺诺退了出去。
我紧了紧衣裳起身,环顾四周,道:“娘,怎么了?”
娘的笑意微微凝滞,“婼儿,你和沈家二少爷……”转而无声地凝视我。
我正要说话,娘的神色已经转为如青瓦薄霜似的忧戚,道:“咱们女儿家,什么地位啊、权力啊都跟咱们没关系,最重要的就是名节和声誉,以后嫁得一个好男人,好好相夫教子,才是女人家的本分。”
我抬一抬眼皮,微微脸红,颇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笑着道:“娘,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婼儿,府里有人看到你大晚上的出去,很晚才回来,你到底去哪儿?”娘的目光从案上的瓷盅移到我的脸庞,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听在耳中,心下如琴弦五丝,被谁的手用力一拨,铮铮地乱了起来,不觉五内灼热,面红耳赤起来。我心头一紧,脸上却若无其事笑道:“谁说的啊?”
娘并不逼视我,只淡淡凝眸于我,道:“你甭管谁说的,你就告诉娘,是不是真的?”
我吃吃艾艾道:“娘,我是出去了,但是,我是出去办正经事儿。”
娘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什么正经事儿非得大晚上的出去办呐?”
我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是关于咱们吴家窑变之瓷的事儿。”
娘愕然,道:“窑变之瓷?”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怯怯道:“咱们吴家的事情,我告诉给了几个人。”
娘急得一下站起来,眉头紧锁,顿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翻滚上来,一时掩饰不住自己惊惶的神色,厉责道:“这么大的事,你告诉谁啦?”
我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推一推娘的手臂,轻声道:“娘,你先别着急。”说罢,我倒了一杯茶递给娘。
娘接过茶,重重拍在案上,茶杯几乎都要被震碎了,她的目光犹如雨夜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娘端正了容色,急道:“你倒是说啊!”
我说得颤颤巍巍,这几个字几乎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皇……皇后娘娘,柔……福帝姬,茂德帝姬……康王殿下,还有……”娘听着我说出的这些人,乍然之下很是惊异,眼眶里有说不出的惊愕和怖谲。
“还有?”娘更加惊惶不已。
我涩涩笑道:“还有沈……槐佐。”
“沈家的人也知道了?”娘一愣,神色也随我黯淡了,眼圈儿一红,含泪道:“这可如何是好?”
我心中一惊,忙握起娘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肃然中带着温和关爱,道:“娘,你先别担心,听我说完。”我看住她,“只有沈槐佐一人知道,他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娘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轻轻道:“你怎么保证他不会说出去,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吴家和沈家的关系吗?你怎么还……”娘暗自叹气,“还有宫里的那些贵人,她们是咱们吴家能够攀得上的人吗?”说到此处,娘似乎瞬间勾起心头仇旧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
我自然晓得娘的意思,但“窑变之瓷”一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能对自己不信任的人说出口,只好道:“因为他们能帮到我们。”
娘蕴着森冷的怒气,抬头,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悲悯,慢慢道:“因为他们贵人的身份?”
我矍然耸动,眉目间尽是难言的解释,微一踟躇,直接道:“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他们的权力。”
娘似乎被我气得不轻,神色间颇有些踌躇,慨道:“可我们只是一介平民,他们怎么能够是我们所能利用的人。”
这话落在耳中,几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我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这件事情一开始就和皇家扯上了关系,现在又怎么能够择得干净呢!”
片刻娘已经语气冷静,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婼儿,可你这是在以身涉险啊!”
我用力拭一拭娘眼角早已干涩的泪痕,勉强开口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咱们吴家这几十年来,一直为此事殚精竭虑,想方设法地想要洗清冤屈,甚至隐姓埋名地活着,爹娘别无所求,但愿你能够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长大,已是我们毕生的心愿与诉求,如今却要你一人承担那么多的事情,从你烧出的第一片钧瓷开始,其实我和你爹便知道,我们所求之事,恐是不能如愿了。”娘忍了半日的泪方落下来,一点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衣襟上,湿而热,渐渐洇了一大片。
我看着娘这般,手只麻木地替娘擦着泪,茫茫然眼边已经无泪,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手足一阵阵冷,我低头看着自己素白无饰的指甲,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窗外细雨潺潺,春意阑珊。绵绵春雨挂在白墙乌瓦,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我道:“娘,没事的,很快我们就能能沉冤昭雪了。”
娘默然片刻,眼角含了一缕关切,也有一丝欣慰,“你们是查到什么了吗?”
我眸中带了淡漠的笑意,“有些眉目了……”我欲言又止,终久没有再说下去,我的种种无奈与担忧,娘自是不晓得的。
片刻,娘望住我,似是劝慰似是安慰道:“刚才娘也只是太过担心你了,所以才……”
我紧紧握住娘的手,摇摇头笑道:“这些年,爹和娘确实受了不少委屈,但是,娘,您放心,婼儿很快便能查清当年之事,还咱们吴家清白。”
娘有一瞬间的沉思,双唇抿成好看的弧度,许久缓缓道:“娘知道婼儿能行!”
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早上的雨在中午时分终于停了。雨后清淡的水珠自叶间滑落,空气中亦是久违的甜净气息。
我的目中掠过一丝清凉的喜悦,道:“娘,这件事,还请您对爹保密,我不想让爹担心。”
娘似乎在回味着我的话,转而看着我,点了点头,静静道:“婼儿,那你自己千万得小心啊!”说罢便起身,迤俪的裙角在光洁的地面上似开得不完整的花瓣,娘回头,似想说些什么,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凝神瞧着我,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手不自觉的抬起,似要抚上鬓,而后缓缓转身离开了。
虽已回春,但天气仍凉,有栖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不知是泼了的茶汤,还是娘和我的眼泪,不觉已浸凉了衣襟长袖。我低叹一声,道:“菱秋,替我更衣。”
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菱秋闻声推门进来,风起稍动,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菱秋见我眼眶红红的,神色不安而疼惜,忙道:“小姐可是要出去?”
我眉头微拧,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只道:“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