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敦懿国夫人
宣旨的太监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身边小太监手中接过圣旨,泠然宣读道:
“朕惟赞伐辽之卿臣,复燕云十六州之功,颁位号以分荣。咨尔茂德帝姬,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蔡鞗伐辽收州,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屡立战功,功在社稷,福泽万民,加封宣和殿待制,曾仰承陛下圣谕,茂德帝姬册国夫人,赐号“敦懿”,于三日后入蔡府完婚,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此!”
宣旨太监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逶迤,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我们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唯有譞璮自己知道,已经是伤得深了。
跪伏在地上的譞璮身子微颤,缓缓撑起双手接住这如同红铁一般的圣旨,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淡淡道:“谢……父皇……隆恩。”她鬓边的海水纹红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此刻也如同泣血一般,令人生寒。
我细细留心披麝殿周遭人等神色,身份低微的几个小婢对这声势浩大的旨意到来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有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譞璮静静听完,忽然觉得酸软,一时撑不住,整个人软了下来。我正欲将譞璮从地面搀扶起来,她平日里孱弱娇细的身躯,现下如同失了魂魄的傀儡一般,僵硬沉重,只死死抠着手心紧攥着的圣旨,如同葱段的指甲已然陷进去了大半,好在旒姁也来搭了把手,才将她勉为其难地扶直了身子。一行宣旨的太监本以为会得到丰厚的赏赐,佯自得意,却见众人这般冷漠,也不好得开口讨赏,灰溜溜地去了。
我牢牢望着她,亦十分明白她心中所感,轻轻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进到殿中,譞璮紧紧抱住我,坐在地上,再不说一句。旒姁怔怔地弯腰坐下来,神色悲伤而哀戚,嘤嘤抽泣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譞璮靠在我怀中,想必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杂凌乱,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开散乱了的头发,逼视着我,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冒出炽热的火焰来,“我现在收拾东西,你带我走,好不好,你带我走……”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我心疼不已,再抱紧她一点,轻声道:“譞璮,你先别着急,还有三天,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竭力地想要让自己保持平日的冷静,可似乎一切都是徒劳,我此刻心乱如麻,我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譞璮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色,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喃喃道:“他还在等着我,我不能……我不能……”
她这样的神情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骨里皆是冰凉的。我极力维持着冷静,轻轻道:“对,他还在等着你,所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我们一定会有办法把你送出去的。”
譞璮很逼视我,语气陌生而冰冷,简短地吐出三个字:“真的吗?”
譞璮看我的神色复杂而遥远。我别过头,强忍着眼中泪水,殿中这样生冷的寂静,我心中冰凉不已,如此却也一震,只安慰似的点点头,烛台上的红烛彻夜燃尽的红蜡堆成了一滩冷寂的凝脂。
长久的睁眼和隐忍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推门而入,是黛媱。她轻声道:“四姐……”她看到我也在,疑道:“濯婼?”
我只是怔怔坐着,殿中阴暗,黛媱的神情在逆光中显得焦灼,不知是门缝透过来的光线太过刺眼,亦或是我看花了眼,我抬头,竟看到了黛媱的嘴角绪了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她咬一咬唇,平静走到我身边,只是沉默以对。
我的唇角缓缓展开,这样悲寂而怨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喉咙有沙哑的疼痛,“是我!”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黛媱望着我,似是难以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和不甘,睫毛一跳,沉吟片刻,却也问得小心翼翼:“父皇下旨了?”
我别过头,忍着鼻中的酸,点点头道:“刚宣的旨。”
黛媱默然,也恻然了。一旁的旒姁也怔怔停了扇着风炉的手,垂目不已。殿内一时静静的无声,只见风炉上烘着的铁壶热气“嘟嘟”滚了出来,白白的一嘟噜一嘟噜。
黛媱急切道:“四姐……”喉间也有了哽咽之意。转而脸上神色一黯,随口道:“没事的,四姐,有我们在呢!”她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说了殿外已经加派了护卫的人手,约摸着一二十人,至于宫里如何筹办这件喜上加喜的喜事,却只是含糊了过去。末了,她谆谆叮嘱了旒姁一句:“你要好生照顾我四姐才是。”
她这样殷勤谆嘱的话,谨慎小心的神态,旒姁只得连连应是,我的心“咯噔”一跳,愈加不安。我维持着平静的神气,静声道:“如今加派了人手护卫,想必陛下定是很看重这件婚事,我们想要把譞璮带出去,只怕不是易事。”我环视披麝殿周遭,顿一顿道:“除非有人顶替,掩人耳目,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譞璮和黛媱目光闪烁,迟疑着道:“顶替?”
我出言,心底悲伤:“想必这几日前来披麝殿送礼恭贺的人一定络绎不绝,而譞璮必定是得一一接待礼谢的,按照宫里的礼制,纳彩、出降、合卺、归宁一系列繁琐的礼节,譞璮必定也得在场,出降之日身穿吉服先至皇太后、皇上、皇后前依次行告别礼,而后返回披麝殿祭礼生身妃嫔,唯一的机会就是上花轿,在这个时候,找一个人顶替譞璮,而后由命妇引导下升舆出宫,赴额驸府邸。”
譞璮无所回答,沉寂了片刻,道:“那谁来做这个顶替的人?”
仿佛是一语成谶一般,众人正出神,黛媱提醒道:“这若是被发现了,定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即使没有黛媱的提醒,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众人也自是明白。
本一声不吭的旒姁忽然凑上了身来,眼中闪过一道奇异而悲悯的光泽,道:“帝姬一向待奴婢不薄,奴婢自是要报恩的,更何况,奴婢从小孤身一身,了无牵挂,纵是株连九族,死的也只是奴婢一人,奴婢愿意为帝姬分忧。”
黛媱但笑不语,似想说些什么,后只道:“你果真不后悔吗?”
旒姁的神色一僵,随即和缓微笑,磕一个头,有些胆怯,却又很决绝道:“奴婢……愿意为帝姬做任何事情。”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譞璮已经白了脸色,嘴唇微微颤,抢着道:“旒姁,不可……”
旒姁强撑着笑摇了摇头,握住譞璮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道:“帝姬,您待奴婢如此之好,奴婢愿意为您去做这件事情。”
我见譞璮与旒姁二人目光恋恋,也感念于二人的主仆之情,片刻的静默,我回身扶了旒姁一把,沉声道:“你还是好好活着,照顾好帝姬才是。”
旒姁略略沉色,道:“吴xiǎojiě,您刚刚不是说……”
我泰然自若,平缓道:“即使要顶替,也不一定非得有人牺牲啊!”
众人的目光有些疑虑,落在我面庞之上,明灭不定:“什么意思?”
我的舌尖格格而颤:“我来!”
这话说得蹊跷,譞璮砰然心惊:“怎么可以让你去顶替?”
我微微扬起脸,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开来,“你和千阁本就因为我们吴家的事才迟迟未走,落得如今这般境遇,更何况,我会些功夫,即使到了蔡府,我也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旒姁是你的贴身侍婢,要是出降那日她反倒不在你身边,定会惹人猜疑的。”
“蔡府戒备森严,要是你出不来呢?那可怎么办?”黛媱眸中沉沉尽是柔迷光华,我能察觉到,此刻的关怀源于她内心的真切。
我澹然一笑,“怎么会?”有和暖的风涌过,鲛绡帐内别有甜香绵绵透出。见她们皆是疑惑的神情,我反倒笑吟吟道:“大不了,我来嫁!”
譞璮和黛媱方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却听一声欢喜的哽咽:“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样的话!”
我微微点头,拨一拨腕上的“锦鲮扣”,似笑非笑道:“这是唯一的法子。”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声轻盈道;“出降前所有的礼制你都需要自己做,我们唯一的时机就在于你回到披麝殿礼祭充容娘娘时,我和你互换衣服,那日必定人多纷杂,无暇顾及“真正的吴xiǎojiě”,你只管以我的身份出宫和尹千阁会和,他们会在宫门口接应你,你们见面后,天涯海角,任凭遨游吧!”
譞璮牢牢看住我,露出几分欣慰的喜色来,兴致盎然道:“这样真的可行吗?”
我转看着她笑:“行与不行,试过才知道!”
譞璮神色动容,将我的手拢在她袖中。良久,低声道:“那你怎么脱身?”
我回过味来,骤然轻笑,伸手看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漫不经心道:“我自有办法,蔡府又不是铜墙铁壁,难不住我的。”
旒姁赔笑不已,黛媱在旁道:“要是被发现四姐不见了,那可怎么办?”
譞璮嘴角扬一扬,露出几分不屑与恨意,“那就是父皇和蔡家的事了!”
我微笑颔,却也不语,赐婚这件事,无疑是给譞璮下了一剂狠药,日色明媚,落在她布满泪痕的脸庞上有些绯红的不谐,垂珠帘抹额上的赤金珠流转下明丽的光芒,她的笑意忽而带了一抹光影的阴翳,隐约透出丝许的诡谲。
黛媱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转,不觉神色黯然了几分。一身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衬得她娇小的身量如一抹绯红的云霞,灿然生光,足见她之受宠与尊贵,终究和譞璮是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