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执笔失信
这种画家的身份也让我经常陷入失信于人的境地,让我印象深刻的至少有两次。在一次聚餐上,颍秀用那种惯性的语调向在座的人介绍我是个画家,看到满桌子的人向我投来崇敬的目光,我已经对这些习以为常,连一点儿的害羞和尴尬也没有,那种感觉像是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大人。我微笑着对在座的人们点头示意,让我显得平易近人又非常的有礼貌。桌上有一个女孩儿,她是颍秀的朋友带来的。她留着遮住耳朵的短发,穿着白色t恤,从坐在那儿开始就一言不发,只跟带她来的那个男孩儿交头说了一句话,然后继续坐在那儿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当我画家的身份被介绍出来的时候,她立刻从自己原有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像是一只看到猎物的猫科动物浑身都充满了精神,眼神露出兴奋的神采盯着我,好像随时准备进行决定性的奋力一扑。
“你什么时候有空?”她问:“帮我画个像吧。”
这是我有了画家身份之后,不知道第几次有人提出来要我帮她画像要求。之前,我也想到过这点,总会有人要提出这个要求的。对于这种请求,拒绝的话总是难以出口,但有一种巧妙的回答和答应一样简单。
“可以啊,等哪天有空了给你画。”我回答的很干脆,让在座的人听来我的确是答应了她。但我深深知道这种答应几乎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在学画画和上学时听到太多这种请求,当别人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我总会这样答应对方。“有空”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语,这个词语为以后提供了无限延期的心理暗示,当这个请求的时间过去之后,谁都会有“有空”的时间,但这个“有空”的时间让人再也不会想到曾经和某人约过某些事情。
我像以前一样,这样答应之后再也没放在心上,我知道这件事情会随着这顿聚餐的结束而慢慢被我和她淡忘。五天之后,我接到她的电话问我啥时候有空给她画像。我第一时间没有想起来任何事情,她告诉我那天聚餐的事情,我想起的确是答应过一个女孩儿给她画像。我告诉她我这两天比较忙,那两天我的确比较忙,在一家饭店忙着把一只只螃蟹穿在一根根竹签上,晚上回去满身的味道,洗个澡倒头就睡,晚上做梦都是一只只螃蟹从我的身上爬过去。
她用有点儿失望的语气问我啥时候有空,这种问题我上学时同样也听到过,回答起来轻车熟路:“还不太清楚,反正这两天挺忙。”
她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穿螃蟹,依然用同样的语言回复她。她第三次打电话问的时候,我再次重复了前两次的答复。直到她第四次打电话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女孩儿没那么好打发。我从来没遇到过连续请求四次的人,连续用同一种语言回答四次太过于不友好,我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拒绝她,但我的确从没有直接拒绝过别人,那会让别人尴尬,也会让自己尴尬。我很在意外界对我的看法,失信是一个让我难以忍受的评价,因此,我自以为我的那种回答是一种几乎两全其美的方式。我也尊重别人,不希望自己的言语对别人造成伤害,在我用同一种理由回复那个女孩儿的时候,我自己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我的语气柔和,总是带着深深地歉意,没想到这让事情更加难以处理。
在我将画画作为专业学习的时候,再也没有将画画作为爱好,甚至有点儿厌烦,但绝不至于像班长说的那样“讨厌死了”。一幅完美的画需要耗费太长的时间,并非像外行想的那样草草几笔即可完成,这也是我不愿意给别人画画的原因。
这个女孩儿我明显推脱不了,我相信,我如果不给她画,她会一直给我打电话打下去。终于,我答应她利用晚上下班的时间给她画。我在那座城市没有绘画用品,一套油画用品需要花费太多的钱,我问她可不可以画素描,她说自己就想要一幅素描画。我感到轻松了许多,如果仅仅是素描画就简单多了。
我们约在了一个星期二的晚上,我从保安早班的班上下来,在回住的地方的路上,从一家文具店里买了几支铅笔、几张素描用的木浆纸、橡皮、还有一幅画架和画板,整套东西花了我二百三十七块钱,是我做保安两天多的工资,仅仅是为了给一个和我不相干的女人画幅像。我那时省吃俭用,还了颍秀那次借给我的钱,没有多少盈余,钱是我那段时间最看中的东西。购买那套绘画用品让我心疼了好几天。
我带着东西到楼底下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儿等了,我电话里面告诉了她我住地方。她看到那栋楼外表破烂不堪的样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当她进到颍秀屋里的时候,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更加的严重——她和我一样一定没想到屋里和屋外的差距如此之大。我跟她简单寒暄了几句,问清楚了她一些要求,然后让她坐在我平时睡觉的沙发上,我撑开画板,架上画架,把木浆纸钉在画板上,开始勾勒大体的比例和轮廓。
那幅画画了不到两个小时,我没有上太过于复杂的调子。她看到自己的画像之后欣喜的样子像是捕获了那天在聚餐时看到的猎物,她不止一遍的惊叹画的太像了,直到我洗过沾满铅粉的手,把画收起来,准备让她带走。她的感激的确是出于真心,她要请我吃饭以示谢意。这次我不会再有前面那种不好意思直接拒绝的难堪,我告诉她不必那么客气,画个画没有多少难处。
还有一次是颍秀的直接上司,我们潜水时随口答应了帮他画画的要求。我有深海恐惧症,没有随他们下潜,在岸边的躺椅上感受着从海上飘来的暖风,还有暖风带来那一丝丝大海潮湿的咸味。他们上岸之后,在随心的谈天中,我以几乎惯性的语言答应他:“有空就给你画”。他想要一幅春天趴在柳树上鸣叫的知了图,并且他指明需要油画或者水彩。第二天我就把这个事给忘的一干二净,傍晚的时候颍秀带他老板的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具体可以画的时间。我知道又陷入了上次答应给那个女孩儿画画的困境,那种后悔没有直接拒绝他的感觉再次出现,程度比上次的更加严重。这次虽然是颍秀的直接领导,但我依然让他告诉他的领导我这两天都没空。直到颍秀第四次问,我才知道他的这个领导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我想,是颍秀告诉了他的领导我连绘画的工具都没有,他的领导直接打包买了一套油画的绘画工具,我再也没有理由和多余的脸面拒绝他了。
那个知了画了四天将近九个小时,中途按照他领导的意见改了几处地方。那幅画交给他领导的第二天,颍秀带了一千块钱给我:“这是我领导给你的报酬。”这是我第二次靠画画赚到钱,第一次是从欧老师那儿。
这两次事件并没有让我改变在别人让我画画时那种一成不变的答复,我总会说:“有时间就给你画。”我知道那两次事件只属偶然,没有人会像他们一样执着。或许,在几天过后,他们也忘记曾经有个落魄的画家答应自己画一幅画。
我在那个劳务市场寻找零工借以糊口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年底,那时我已经毕业将近半年了,我和颍秀所在的城市没有冬天。在电话里面我听母亲说老家的雪连着下了十多天,压断了树枝,封锁了道路,捂死了麻雀,连枯掉的树枝好像都要被重新冻死一遍。她每天要清理院子和我家门口的积雪五次,她经常忘记我所在的城市没有冬天,在清扫积雪或者被寒冷侵袭的时候总会想到我是不是没有穿足够的御寒衣物,直到我再次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所在的城市没有冬天,她才恍然大悟似的从电话那边说一句:“瞧我这记性。”
临近春节的时候,我从我攒的3500元里面拿出2000块钱打给家里,但那些钱在过年后又被母亲打回我的卡里。春节之前的一天晚上,我刚从街道上回来,那些天,我正在城市街道的路灯和树上挂灯笼。母亲在电话里面告诉我她都准备了哪些年货,我的一个姑奶奶在腊月二十那天去世,集市上有一个流浪汉因为偷了一个包子而被人围着打。我也告诉了她我最近的情况,最初的时候,我如实的告诉她我在这座城市的真实情况,到最后我变得更聪明了些,告诉她我找打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手绘师,当母亲要看我工作内容的时候,我让颍秀去他们公司把我给他老板画的那幅知了拍下来——那幅画挂在他们老板的办公室。我再转发给母亲。
“嗯,没错。”母亲说:“是你画的,别人模仿不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家离我上学的地方太近,回家必须经过我学校所在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