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飓风大雨
而颍秀来这座城市之后也仅仅回去过一次,那是他来这座城市的第二年年底,他爷爷在老家去世。他和我一样,坐了40多个小时的硬座先回到我学校所在的那所城市——那是我们家乡的省会城市,然后再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他本打算在家待了一周。走的时候天降大雪,所有的路都被大雪覆盖,他不得不在家待了半个月,临近春节的时候逆着返乡的人潮回到这座城市。他被扣了两个月工资,差点儿被辞退。
他在这座城市结识了很多朋友,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让绝大多数本地人都自愧不如,他唯一遇到一个比他更了解这座城市的人是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流浪汉。那天他正在下班的路上,那个缺了左胳膊的流浪汉把他拦住向他乞讨,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的硬币投在乞丐右手端着的铁盒子里,发出铛的声响。当他准备走的时候,那个乞丐拦住他,告诉他,只要他问他这座城市的任何一栋建筑物,他都会准确的说出具体位置。颍秀一直自负于自己在地标和方向上的天生才能,连着问了三十多个比较冷门的地方,那个乞丐对答如流,没有丝毫差错。这让颍秀大为惊讶:“在此之前,我以为世界上没有人在这方面比我还厉害。”他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对我说道。他将所有的零钱都给了那个乞丐,在后来的日子里,他试图再次找到那个乞丐。但再次见到那个乞丐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了——见到的是他的尸体。那也是我来这座城市的第二年夏天。
一场叫“琳琳”的飓风席卷了整座城市。在飓风来临的三天前,城市的所有居民都接到通知。飓风到来时,整座城市的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除过汽车,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被搬进了家里。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凡是需要外出的事情都被禁止。我那时已经找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公司负责手绘工作,飓风来临的前一天,我和颍秀都放了假,那时候我已经从颍秀那儿搬走,在外面自己租了房子。颍秀让我去他那儿一起等待飓风的到来。
“来我这儿吧,哥们。”颍秀在电话里面说:“你们从没见识过飓风,你一个人会被吓死在屋子里的。”
颍秀准备了一周的水和食物,将窗户用木板封上,将房间捂的严严实实,像是怕有鬼魂会从哪怕再细微不过的缝隙里钻进来。下午的时候风开始大起来,起初我并没有在意,那的确挺大,比我在北方见过的所有的风都大,但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已。仅仅两个小时不到,风力大了好几倍,让人觉得世界上除过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我的确被吓到了,飓风仿佛刮起了除过汽车和房子之外的所有东西,颍秀的把窗户钉的留了一个书本大的窗口,通过窗口可以看到外面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我生怕飓风会把这所房子带我们一起卷向永远也辨不清方向的大海里面。
颍秀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显得漫不经心:“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第一次都这样。”他准备好了蜡烛,果然晚上的时候电力系统中断,颍秀点上蜡烛,让光明重新回到人间。那场飓风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我和颍秀同那座城市的所有人一样,足不出户,待在房间里,在飓风的呼啸声中,在潮湿环境中逐渐发霉。
毋庸置疑,那场叫“琳琳”的飓风让我想起了海琳琳。距离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身影已经过去整整一年,我身处那段时间当中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但当我由这场叫“琳琳”的飓风想到海琳琳,在回顾过去的一年的时候,又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所有的东西仿佛一夜之间都发生了变化。我经常会想到海琳琳,伴随着那种熟悉的失落和挫败感,这种感觉总会把我带回我坐在校园长椅上等了海琳琳一夜的那个夜晚,还有那个阳光迟来的早晨。我经常告诫自己不要想起那段经历,但当想起的时候又忍不住要去想到更多。
时间总是一剂万能的良药,能治愈人类所有因为自作自受而受到的伤害,我也是如此。随着我在新的城市待的时间越久,我想起海琳琳的次数也就越少。有一次,我从午饭到晚上睡觉前将近十个小时的时间竟然没有想到海琳琳一次,当我发现这点的时候感到既兴奋又难过——原来人类再牢不可破的记忆其实都有破绽,心中再难以承受的东西其实都能找到支点。但是那场叫“琳琳”的飓风,让所有的逐渐淡去的感觉又重新清晰起来,那场飓风的确只刮了三天三夜,但它到来的一周前我就从新闻里知道了它的名字,直到它从城市撤离后的一个多月,伴随着城市在飓风摧残后重新恢复正常,我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在失而复得。
当我得知有一场名为“琳琳”的飓风即将到来时,便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琳琳”在这座城市肆虐的那三天,我和颍秀躲在他那座古老的屋子里,听着它噼里啪啦拍打窗户的声音,它包裹住了整个房间,也包裹住了我的世界,我感到每时每刻都会因为飓风“琳琳”想到我在画展上结识的琳琳。特别是当“琳琳”将一块木板、一个废弃饭盒、一双拖鞋或者一段鱼叉的木柄吹得击打在窗户上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加的明显,我感到被刮起的东西撞击的不是窗户外钉的木板,而是我已经发霉了的心。
我和颍秀在末日般的风声中寻找着所有可以打发无聊时间的东西,我们一起回忆高中生活的点滴往事,我们相互提到的事情,有些他记得,我不记得,有些他不记得,我记得,有些我们又都记得。当往事的回忆枯竭的时候,我们就下象棋,有时候一步棋可以想半个小时。我们变着花样下棋,比如一方只用仕相全和五个卒,但一次可以走两步,一方子力齐全,但一次只能走一步。所有的这些并不是为了赢棋或者研究更高深的智谋,那几天在房子做的所有事情都只为了一件事情——打发无聊的时间。当然我心中想的更多些,我需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当我实在为心中隐藏的哪个秘密冲击的难以自制的时候,我会装模作样的说一句:“‘琳琳’啊‘琳琳’,你到底是要毁灭这座城市还是要毁灭掉我。”颍秀不知道我身上藏着的故事,他以为我只是临时随口说一句哗众取宠的诗句而已。
那场飓风带来的大雨连大海都能淹没,我们被困在屋子里的时间更长,我们消耗食物和水的速度明显超过预期,我们仅用三天时间就消耗了五天的量。在颍秀的规划下我们不得不缩减饭量,希望剩下的食物和水可以让我们熬过封锁住整个世界的大雨。我们找完了所有可以消磨时间的东西,在大雨倾盆的那几天,我们几乎都在睡眠中渡过。在此之前,我的人生中只有一次如此长时间的睡眠——就是在校园长椅上看到海琳琳回来的时候。屋里没有电,我们也懒得点蜡烛,晚上房子漆黑一片,白天黯然无光,我甚至能闻到自己慢慢腐烂的味道。我们每天只吃一顿饭,虽然如此,因为长时间的睡眠,我们并不觉得有多饿。
终于在大雨倾盆的第三天早上,颍秀在窗户上钉的木板被伴随着大雨的风挂掉,一束白光将房间照的敞亮,整整一周的时间,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明亮的光线。窗外的雨雾朦朦胧胧,能见度不足一指,窗户玻璃上的水倾泻而下,冲走了原先藏在玻璃和木板之间的昆虫。
飓风和大雨将整座城市囚禁了八天,街道上水流成河,有些地方的水埋过汽车,有几辆汽车被吹到了房顶,被飓风刮倒的树沿街而躺,一只只青蛙在路阶上跳上跳下,淹死的宠物尸体和被水冲成一堆的垃圾堆在一起,下水道的水泛出来,粘稠的食物垃圾混着人体排泄物沾满了整个人行横道,城市弥漫着雨后特有的冷清,混着从地下泛出来的阵阵臭味。颍秀的房间跳进了三只蟾蜍,背上长着让人恐怖的疙瘩,颍秀将它们全部装进袋子,就像他刚进这座房子时做的一样——将它们烧死。我觉得颍秀太过于残忍。
“必须如此。”颍秀说:“大雨后爬进屋子的两栖动物都得烧死。”
我们出去领政府分发的水和食物的时候,飓风和大雨造成的损害正在逐渐恢复,政府正在组织人员清洗街道淤泥,打扫城市垃圾。飓风和暴雨造成十四人死亡,五十六人受伤,九人失踪,这九个失踪的人在我几年后离开这座城市时依然杳无音讯。死亡的人里面,就有那个颍秀认识的乞丐。最先发现乞丐尸体的就是颍秀。我们沿着沾满秽物的街道去领食物和淡水,在一座很隐蔽的墙角拐弯的角落里,那个乞丐死在那儿,身上披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大衣,大衣遮住了他半个头,不知道是被冻死的还是被饿死的。颍秀只通过漏出的半张脸就认出了那个乞丐,他盯着尸体看了好久,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和我去政府分发食物和淡水的地方。他告诉工作人员那个乞丐死掉的地方,那具尸体很快得到妥善处理。
“他死了。”颍秀说:“我本打算再跟他比试一场的。”
飓风和暴雨过去一周,整座城市才恢复原有的生活秩序,在市图书馆前的广场上,人们为在飓风和暴雨中死去的人举行了哀悼仪式。那天,我和颍秀也去了。
“飓风过后,一切都要恢复。”颍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