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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秦氏愉心(捉虫)

      大祁江南一带过年辞旧迎新的风俗颇多,祭灶掸尘,除三尸。

    江府自然也不例外,清洗各色器具,拆洗被褥窗帘,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仆役们忙忙碌碌的身影随处可见。

    不过相较于其他院子,福寿院的下人更加辛苦,只因老太太特地叮嘱了将向阳的东偏院一套五间房收拾出来,所有的桌椅板凳,棉被褥子全部重新置办,且都是杭州府最好的铺子出品。

    至于花销,李氏早已放下话,不管多少都从她私帐上扣,动静之大让府里不少不明缘故的主子仆人皆暗暗咋舌,揣测起这个让老太太翘首以盼的究竟是何人物。

    旧年十二月初十,也就是江容华等人挑选仆役之后的第三天,一辆乌木圆顶青幄小马车从江府西侧门辘辘驶入,沿着专用的青石板路面行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车里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随后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一顶软轿,小轿子颠颠地一路前行,最后在福寿院外头的一排大柳树旁停下。

    自从为了青杏的事伺候过李氏一回之后,老太太仿佛特别中意江容华的手艺,三天两头把她叫去福寿院闲话,打发时间,偶尔捶腿篦头,祖孙俩言笑晏晏,共享天伦之乐。

    看在江府有心人的眼中,知道这位九小姐风头正劲,对她便更加尊重,只有江容华从李氏那双精明得不见一丝浑浊的老眼中看出了四个字——待价而沽。

    那日她从江老爷的书房出来后,便直接回了望月楼,对这个利欲熏心的老爹她是一丝好感也无,只让青柠暗中注意着他的动向。

    果不其然,江老爷见她离开,便急匆匆去了福寿院,事后青柠从洒扫丫头月儿口中打探到,江老爷与李氏的谈话似隐隐提及了九小姐。

    江容华垂下眼眸,心中嗤笑一声,如果说江老爷“卖女儿”的心思全然是为了自己的前途,那么李氏的意图却要高尚许多。

    她并不是为了自己,像她这种为江家操心了大半辈子,一只脚早已跨进棺材的老妇人,心心念念的自然是整个江氏家族的繁盛。

    在她看来,即便再疼爱江惜华,再喜欢江淑华,再欣赏江容华,都只是出于个人的情感,而在家族层面,孙女们都不过是通过联姻,攀附权贵的工具,为江以则他们的平步青云铺陈道路罢了。

    “前几日你父亲来跟我说,因你年岁渐长,行为做事也极有分寸,又是个孝顺懂事的,便想把东郊那两处庄子,和朝晖大街,凤起大街的几家铺子划到你的名下。”

    江容华手中拿着黄杨木小槌子,轻轻敲打李氏的踝关节,替她舒缓按摩,后者舒服地微眯着眼,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顶,语气很随意,听不出什么情绪,“原本是要给你做嫁妆的,如今不过是提前罢了。”

    江容华闻言手里动作顿了顿,面上依然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心头却是激动不已。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江老爷从京都到江南,做了二十多年的官,处世圆滑,手虽不长,却也不是个两袖清风的,江府家底深厚,别人或许不知,做了两世江家女儿的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江老爷身为杭州府级别最高的三品大员,买下的地皮自然是最肥沃的,盘下的店面也自然是地段最好的!

    前世的她一心扑在陆梁身上,为了讨好那人,主动把东郊和城中的几处陪嫁折成现银,替他上下打点,疏通关系,那时陆梁一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便让她热泪盈眶,死心塌地,如今想来那虚伪背叛的小人嘴脸简直让她恶心得想吐!

    江容华古井无波的眼底弥漫着深入骨髓的冰冷,却在抬头的一瞬收敛起全部的情绪,不急不缓道:“这……容华尚且年幼,那几处庄子店面倘若交到孙女手中,只怕不妥,而且其余姊妹那里也说不过去……”

    那日江老爷来找她,说容华绝非池中之物时,李氏还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见识,然而待听完江容华在书房的表现后,终于惊讶得无以复加。

    再之后江老爷提出要把陪嫁庄子提前交予她时,李氏便也没有反对,几番思量下,还多添了一处城中的成衣铺子,李氏可不是眼界狭窄的徐文佩,对于有用之人,她从不吝啬。

    如今见江容华面对这么大一笔财富依然不骄不躁,淡然自若,不由得暗暗点头,脸上笑得越发亲切,慈爱地摸了摸江容华的头道:“傻孩子,只是划到你的名下,那些庄子铺子自然有专门的管事打理,哪里用得着你操心。祖母我一路看来,这么多孙子孙女,只有容华你最得我的欢喜,祖母老了,精力有限,对孙儿们也不是个个都顾及得到……”

    江容华听她这般说,心底冷笑不已,如果现在是她疯癫毁容,只怕李氏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更不用说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了,面上却装出勉为其难地模样,诺诺道:“长者赐不可辞,全凭祖母,父亲作主。”

    李氏看她谦恭感恩的样子极为满意,便让白兰把放在内室暗格里的地契房契拿来。

    江容华陪着李氏又说了几句知冷知热的贴心话,把老人家说得越发欢喜,拉着她的手更显亲密。

    江容华眼见日头西沉,惦记着一会儿陈大夫要来替青梅做最后一次诊治,便向李氏告辞,却听得守门的小丫头满脸喜色地匆匆跑来通报:“老太太,秦夫人来了!”

    秦夫人?哪个秦夫人?

    江容华对这个陌生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而李氏却激动地站起身,忙对那丫鬟道:“还不快请进来!”

    说话间,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美妇在丫头的搀扶下,撩帘进来,只见她身穿绛紫色掐牙连珠团花锦纹软烟罗交领长通袖袄,下着逶迤拖地银灰色提花四喜如意纹裙,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倘若再年轻二十岁,定是个端庄妍丽的美人儿。

    美妇一眼望见李氏,串串泪珠便滚瓜似的落下,几步扑到她怀里,哽咽道:“母亲!”

    短短两个字让江容华对眼前夫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祖父江秉然一心向政,并不沉迷女色,因此连嫡带庶,李氏膝下仅有四子,其中庶三子江季友七岁的时候跟着小厮逛庙会,人多走散后便再没有回来,生死未卜。

    李氏并无女儿,连收养的义女也没有一个,因此能唤她为母亲的便只有三个儿媳了,江容华的四叔江叔友比江老爷小十岁,应该不会有这般大年纪的夫人,徐氏又与江容华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不会认错,所以如此想来这位姓秦的夫人应该就是她的大伯母了。

    只是她曾听大姨娘说起,大伯江伯友是李氏唯一的亲生儿子,从小立志弃文从戎,十五岁的时候不顾全家人的反对,毅然响应朝廷的征召,奔赴西北战场,结果尚未建功立业,封侯拜将,便马革裹尸,一去不复返了,只可怜刚过门的娇妻新婚三天便成了寡妇。

    在大祁寡妇再嫁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必浸猪笼的丢脸事,李氏曾劝这位大伯母择一户忠厚老实的好人家改嫁,无奈后者打定主意要为夫君守节。

    然而寡妇门前是非多,加之一年以后江仲友娶了徐氏,徐大夫人素来小性,妯娌俩的关系便有些微妙。

    秦氏一来为了避嫌,二来也不愿与徐氏打交道,果断提出要去姑苏娘家,颇有名气的水月庵带发修行,青灯古佛,终老一生。

    只是不知为何忽然又回来了呢?而且看李氏先前让人收拾东偏院的情形,显然是早得了消息的。

    江容华面带微笑地看着婆媳俩相对而泣,心头越发疑惑起来,忽然瞥见黑曜石珠帘再次被人打起,一个变声期少年喑哑独特的声音吸引了屋内众人的注意:“侄孙鹏举见过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