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姨娘含芙
“是谁在那里,还不快出来?”
江容华从见到那片长势喜人的蔷薇地时便起了疑心,再进到八姨娘的院落,里头收拾得整整齐齐,整齐到仿佛每一件东西的摆放都是按着某人的生活喜好一般。
八姨娘去世多年,生前也不是特别受宠,府里的下人绝不会如此尽心地打扫,而堂屋圆桌上那一只尚带着余温的甜白瓷茶盏则彻底坐实了江容华的猜测——有人在这里!
青梅得了她的暗示,一进入小灵堂便刻意留心着四周的动静,果然瞧见在后者祭拜祈祷的时候,灵位后头的青灰色绢纱帷幕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虽然不明显,却终是被小丫头捕捉到了。
江容华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不显,主仆俩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一处,几不可闻的叹息声过后,缓缓转出一名衣着素净,看不出年纪的女子。
那人穿一件雪青暗纹天香绢直领对襟褂子,下着豆青色百水裙,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倭堕髻,头上一件金银首饰也无,只一根白得通透,前端雕成莲花状的玉簪子别在发间。
淡淡地蛾眉,细长的双眼,纤巧的唇鼻,总而言之这并不是一个说得出强处的美人,然而相比起平庸的眉眼,此人通身如空谷幽兰般的气度,让人有种只可远观,不敢亵渎的敬畏。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八姨娘的住处?”那人一露面江容华便怔了怔,之后陷入了沉思,青梅见自家小姐不说话,上前一步厉声问道,充满戒备的语气倒有几分威慑力。
不过对方似是未听到她的话,或者准确地说是将注意力全数放在江容华的身上,警惕和抗拒深藏在眼底,却并未开口,让青梅有种莫可奈何的无力感。
江容华偏头沉吟了半晌,忽然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容,示意青梅稍安勿躁,转过头直视那人的双眼:“原来是你!”
“你认得我?”江容华的话不止让青梅大吃一惊,连这位一脸高冷的女子也颇觉意外。
“夫人大概忘了我们的一面之缘!”江容华随意地笑笑。
此人的气质委实太过特别,不过看在江容华的眼里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她便在脑海中细细搜索了片刻,前世的她在出嫁前接触的人并不多,几乎都是江府内部的主子仆人,却从未有这样一个人的记忆。
那么令她产生这般面熟之感的便只有重生之后了,视线落到对方左手紧握,束成一束的红漆油纸伞上,大雪天,望月楼下,黛色妆花平素绡芙蓉散花裙,一张辨不清年纪的面容,如走马灯一般跳入江容华脑海中,她想起来了,雪光里那个苍老又年轻的女子。
“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记得的终归都要变成不记得!”那人看了江容华一眼,缓缓走到八姨娘的灵位前,双膝跪在蒲团上,以头触地,姿态虔诚无比。
带了几分禅机的话让江容华一愣,不过她这次来可不是跟人打哑谜的,眼前的这位女子就像高山上的一朵雪莲,淡漠清高却带了几分傲气,这样不明不白的周旋无疑对自己很是不利的,所以江容华决定换一种方式,单刀直入。
“八姨娘既然活着为何狠心不去见见十一弟?那孩子自幼丧母,被托付给大姨娘抚养,记忆里甚至没有生母的影子,八姨娘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
那人似是一愣,很快又恢复到先时的不食人间烟火,接口道:“初雨是个良善之人,以信交于她,我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八姨娘所言不差,自二哥不幸夭折后,大姨娘确实待十一弟如己出,不过有件事想必八姨娘还不知道罢。”江容华灼灼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在那人的脸上,说话的语气却是加快了许多,似乎连思考的时间都不愿意留给对方。
“何事?”那人跪坐着,又磕了一个头,以面贴地却没有再抬起来。
“前几日祖母召了大伯母回杭,打算把十一弟过继给大房作继子,大伯母是什么样的性子我就不清楚了……”江容华的节奏又渐渐放缓下来,最后一句尾音拖长,似饱含着无限深意。
“愉心是个会打算的,又好面子,即便为了自己的以后,她也会好生照顾以信的……”那人缓缓直起身,随口答道。
江容华听她这般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旋即绷起脸尖锐道:“呵,你不是八姨娘,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八姨娘?”
青梅原本站在一旁听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虽不解这位“八姨娘”为何要抛下十一少爷,独居于此,但见她形形色色都替后者考虑周全,对她的不满倒是少了几分,却万万没料到后头形势急转直下,自家小姐当真是语出惊人!
那人显然也未料到江容华竟能揭穿她的谎言,刚要弯下去三叩首的身子顿时僵住了,她并未回答江容华的话,后者也并不着急催促她,只古井无波地看着她将第三个头磕完,再优雅地站起身,她转头看向江容华,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我确实不是八姨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容华引着她走出小灵堂,来到堂屋,亲自替她倒了盏茶,似笑非笑道:“我从未见过有人祭拜自己的灵位,姿态如此庄严的!”
那人闻言一愣,旋即轻笑一声,刹那间犹如雪莲绽放,馨香满屋,她摇了摇头道:“想不到你这丫头从一开始就怀疑了我,那么后面提及以信都是为了套我的话了?”
江容华对她言辞的直白和不敬有些诧异,却还是点点头,也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我虽然没有当过母亲,却也知道寻常母亲谈到自己无法承欢膝下的孩儿时,会痛苦,会思念。
“可是在你的脸上我并未看到这些,我看到的是你为十一弟有个好归宿而感到欣慰。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因为你不是八姨娘,你知道八姨娘早就死了,你必是生前与她交好,所以将这个院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对十一弟的感情也出于她的感情。
“然而真正让我确定你在撒谎的是最后一句,大伯母在母亲嫁过来一年后便离开杭州回了扬州娘家,此后府里也鲜少有人提起,除了祖母,母亲并大姨娘几个老人,其他人并不知道她的闺名,八姨娘进府最晚,又如何会知道呢?还对她的性情品格了如指掌,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呢!”
江容华很满意对方眼中的诧异,她知道自己所言定是八/九不离十了,便直直望进那人眼中,沉声道:“那么,你到底是谁?”
那人别开脸,看着握在手中清亮的茶水,轻轻搓了搓,哂然一笑:“真是个聪明的丫头,实际上,我是二姨娘。”
“二姨娘?你怎么会是二姨娘?”江容华蛾眉微蹙,并未言语,反倒是身后的青梅惊呼道,“二姨娘,二姨娘不是被扔到……”
青梅一开始听到那人说出自己的身份,情绪有些激动,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是被扔到乱葬岗去了,对吧?”二姨娘冷笑一声,将她未说出来的话补充完整,最后又仿佛自嘲道,“即便真被扔到乱葬岗,也比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强上百倍!”
对这个二姨娘江容华知道得并不多,因为她跟八姨娘一样,在她还未开始记事的两三岁上便香消玉殒了。
与八姨娘的难产而亡不同,二姨娘含芙的死要羞辱得多,她是被徐氏扒光了衣衫,众目睽睽之下,鞭笞而死的,而下这个命令的正是她的夫君,素有仁德名声在外的江仲友。
至于受刑的原因也很简单,某日江老爷心血来潮,一大早去她院子里喝茶,结果在她床上发现了另一个男人,这时候的新任江布政使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哪里能够忍受头顶那么大一朵绿云,当即便让人把奸夫拖出去乱棍打死,而二姨娘什么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人堵上嘴巴绑起来关暴室了。
“彼时父亲当真是太冲动了!”江容华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惋惜,丹凤眼不经意的瞟过二姨娘素白的面容。
“冲动?不,真正冲动的人是我,不是他!”二姨娘显然是个极为自制的人,先时偶然流露的一丝情绪波动在短短几息之间全数平复下来,她举起茶杯啜了一小口,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些许轻嘲之意,“我就不应该到这里来……”
“我有一事不明,人人都说二姨娘已经身亡,却又为何会好好地出现在八姨娘的院子里?”江容华见她摩挲着手边的红漆油纸伞,似乎没有想再开口的意思,心下有些着急,想了想,重新提了话头。
“我被人扔到乱葬岗以后,原本以为定是要在那里等死了,却不料入夜时分,府里竟然来了两个下人,用一副门板悄悄把我从西侧门送回了锦绣园西苑,把我扔下后又不管不顾地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所做的这些是出于谁的授意,只知道第二日一早是莲香发现了我,她以为是我自己偷偷回来的,便把我藏到了她的房里。
“她是个善良美丽的女子,在我卧病的那段日子里,是她一直瞒着阖府上下,暗中请人给我医治,还亲自照料我,我原来的住处早被江仲友下令封了,所以我便一直住在这里,昼伏夜出,那晚以信在蔷薇地里见到的人影就是我,当时我正打算去外面寻点吃食。”说到八姨娘莲香二姨娘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听二姨娘的意思,对咱们府里并无好感,伤好之后为何不离开呢?”青梅在一旁听了大半天,心中简直惊讶得无以复加,原来以为已经死去的人居然还活着,而且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无一人发现。
“呵,江府毕竟是大户人家,规矩极严,耳目众多,我要出府谈何容易,而且,我还有事情未做……”二姨娘冷笑一声,忽而修眉微皱,凤眼微眯,转头看向江容华道:“方才听你叫以信十一弟,你这丫头是他的哪个姐姐?”
江容华看出她很明显想转移话题,便不动声色道:“九姐江容华!”
“你就是隔壁药罐子七姨娘的女儿?”二姨娘一愣,再看向江容华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江容华心中不满她对七姨娘的称呼,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这人看着气质高洁,举止优雅,怎的有时说话这般不知礼节,隐隐的跟瑞和院那位有三分相像。
又听她低声道:“你这丫头有闲功夫在这里打探我的事情,何不多陪陪你姨娘?我看她的形容只怕时日无多!”
“你说什么?”江容华闻言大惊,沉下脸道,“二姨娘,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我姨娘好端端的,你又何故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