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故国
这一场宴席昭娖漆案上的肉没有好好动,反而酒倒是喝了不少。雅*文*言*情*首*发酒液里还有着酿酒后沉淀下来的渣滓。昭娖手中酒爵已空,刚想再让侍女给她倒上,手上突然被压上温软略带粗糙的手掌。昭娖垂眼见着张良的手压在她的手背上。
“饮酒过多与身子无益。子瑜可以试试烤肉。”说罢,张良自己从盘中肉食上割下一块炙肉放在她面前的食盘中。肉是涂了一层蜂蜜烤制而成,虽然不是很热但这回入口还是风味极佳。
昭娖没有拒绝,直接用箸夹来送入口中。或许是之前酒喝多了,味觉有些迟钝。蜂蜜的甜也不太吃的出来。
不过她也不会特别在意这件事情。
上席的中年人再也没有将视线放在她身上一点点。持着酒爵面上含笑和刘邦说着不久后出兵丰邑的事情。
等到酒宴结束后的第二日,刘邦便派人把马车驾驶到了张良府门口请昭娖过去。在酒席上见到自己继父的事情昭娖没和张良说,在屋子里听到刘邦已经派人来接的时候也不过让吴丫去和张良说一声自己带着申深就出门了。
楚地四月里雨水充沛,阳光倒是在前半个月里成了稀罕物事。阳光的暖意给车盖所阻拦。即使四面都是空荡荡的,昭娖还是恨不得自己干脆跳下去走路算了。
但是她还是终究没这么做。
马车停在一处颇不太起眼的府邸前,门口守着两个阍人,见着马车停下立即上前相迎。这座府邸虽然外表看上去不起眼,但里头却是弯弯绕绕,在奴婢的伺候下脱去鞋履绕过那条一曲三绕的回廊向主屋而去。伺候在门旁的侍女垂头扣住拉门上的角叶将门拉开后,便匍匐于地。
昭娖将衣上褶皱抚平,抬足进门。在半垂的竹帘里隐隐的有个人影,竹帘外放置着一张茵席,想来就是她的坐席了。
但她却没坐到那张茵席上去。她跪在光滑的地板上,张开双臂俯□去。宽袖也随着她俯身的动作翻飞起来。
“假父。”嘶哑的女声在沉寂的室内响起。
过了好久帘内传来一声轻叹,“可还记得你离开会稽有几年了?”口气平稳完全没有质问责难的样子。
纤长的眼睫颤了一下,“已……五年……”说罢,继续保持着俯身的动作不动。
“五年了……起来坐着吧。”
昭娖直起身来,坐在茵席上。
“原本我也只是想让你随人出去避一避风头,等你回来,也没有人记得那件事。谁知你竟然是一去不复回了。”陈缺唇边浅笑,眼角已经有细细的纹路。
“娖……”昭娖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向他解释当年自己的想法一时间语塞。雅*文*言*情*首*发
“罢了罢了,都是陈年往事,现在提起也无半点益处。”手下靠着凭几,陈缺笑道。他抬头隔着竹帘看着投在帘上模糊的人影。
“怎到了今日,还是丈夫的装扮?”
“外出行走,丈夫装扮再方便不过。”昭娖的眼睛一直都盯着自己膝盖前的那块地方道。先秦其实对女子的出行并不限制,其实是她已经喜欢上男子身份给她带来的便利。一时间不想再变回女子的身份了。
女人的身份会有什么呢?无非就是嫁人,持家,生孩子,要是夫君心思花的话还要操心乌气沉沉的后院。基本都这么一个套路,昭娖的生母郑氏还是楚国贵妇的时候,也要看着后院里七国美女一肚子的闲气。
这种生活昭娖光是想想就从骨子生出一股凉意。几乎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操持家务,也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处置丈夫的那些姬妾。
那些女人会的,她几乎是一窍不通。但是她会的,那些女人甚至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
她和这个世界的女性正统隔着一层。而她总是在外面三过而不肯看一眼。
隔着一层竹帘昭娖看不清陈缺脸上表情如何,不过想来到了陈缺这地步的,就算心中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真的摆在脸上。
“昨日那名士人……可是沛公麾下的厩将?”陈缺靠着凭几问道,虽然是问,但显然他是知道的。
“是。”
“灵修?”此时称呼情人为灵修,陈缺这么问想必昨日定是看出了什么。
昭娖也不遮掩解释,点了点头“是。”
“男女情爱,人之常理。”陈缺笑笑,在男女情爱情*事视作和饱腹之欲一样的秦朝,以昭娖的年龄如果真的什么男人都不招惹,那才是真正的让人觉得奇怪。
“阿娖当真一直这么做丈夫装扮?”正在昭娖发呆的当口,突然听见竹帘内传来一句。幸好昭娖虽然有些游神,但话还是听进了耳朵里。
“如今世道争乱频频,还是着丈夫装束好。”昭娖答道。
陈缺对着似乎也没有过于深究的兴致,他的沉默算是认可了昭娖的这番话。这个孩子小时候就是当做男孩养大。君子六艺,剑术御车。女子不碰不学的,昭娖基本是摸了个遍。有些不同于普通女子的想法也不奇怪。
“你也该回会稽探望你的母亲……”陈缺说到这里顿了顿,“还有阿弟女弟。”
从陈缺那里出来的时候,阳光比来的时候更加炽热些。昭娖脚下虽然走的稳当,但脑子还是有些嗡嗡响。
当初在会稽的时候,郑氏一直都没有再生孩子。结果等自己走之后一口气生了两个。
昭娖广袖中的手掐掐自己,疼痛中把神智拉回一些。郑氏当年不老,再嫁之后生几个也平常。就算是秦宣太后她也是有同母异父的弟弟。再嫁生子在这年月当真非常常见普通的事情。更不会闹出孩子阻挠母亲再嫁指着后爹大骂“野男人”的二货闹剧。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二货,恐怕下场就是被斥责不孝。不孝这种罪名在郡县乡中相当重。在故乡里一旦被打上不孝的标签,这辈子都别想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当年秦国赵姬之乱,王太后想用私生子代替长子嬴政的王位,事败后被迁往雍城。此事一出六国震动,纷纷指责嬴政不孝不悌迁母杀弟。
这都还是国君,庶民就更加了。
昭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郑氏改嫁说“不”的权力。
回去之后,换洗过衣衫,躺在塌上手臂撑着脑袋打瞌睡。朦朦胧胧间她感到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点在她的脸颊上,顺着脸颊缓缓的就向脖颈滑去。那触感有些刺痛有些痒。昭娖闭着双眼皱了眉头以为是从外头飞来的蚊虫,随意手一挥又继续睡。
刺痒却并没有消失顺着脖颈的弧度一直落入了衣襟里。
湿热气息拂在脸上。这下昭娖无法再继续睡下去了。只得睁开了眼,瞅见一双墨玉眸子差点一口气憋在喉咙口。
“今日去见了楚右司马?”张良伸手替她撩开脸上的乱发柔声问道。
“嗯。”昭娖应了一声,“他是我假父。”
脸上的手指微不可察的怔了一下,然后顺着耳郭滑下去“假父?”
“嗯,昔日在会稽,假父便和上柱国来往甚多。吴中起事,有他一份……想来也平常。”凡有血气必有大争,这种春秋战国的习性被一直流传到秦末。
张良的指尖轻轻在她脖根靠近锁骨的地方拨动,他眼眸微垂,昭娖瞟了他一眼,明白他应该是在想什么。也不出声打扰他。
“沛公决定后日启程攻打丰邑。”过了一会张良道。语气风轻云淡,似乎他对这种事情并没有多少在意。
“丰邑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只要寻着机会总是要把刺拔出来的。”昭娖被他的手指搔的痒,唇边带了些笑。“到那时候你若是随军出征,我也不会呆在砀郡。”说罢,睁眼看他。
张良被她这一瞪,噗嗤笑出来。
下午张良命人送出一封布帛到楚右司马那里。
“这沛公厩将当真有趣。”陈缺看完手中的布帛,笑得颇有些趣味。“可惜了,眼下不能亲自一见啊。”
当时他也只是在酒宴上瞧了张良一眼,当时虽然觉得他相貌举止与沛县众人不同。也没往深处想。现在看来此人果然有趣。
大军将开拔,即使这一战已经有十足把握,但事务相当多。任何一个纰漏都不能留下。到丰邑被打下来之前,他不可能专门拉出空闲去处理个人私事。也只能延后再说了。
不过他还是派人送去了礼物:一只碧玉雕琢而成的玉璧。玉璧上并不是云雷纹,而是楚人用惯了的凤鸟纹。
一万五千人马浩浩荡荡就向刘邦的故乡丰邑杀去,项梁的五千人马不管是军纪还是行军作战方面远胜刘邦刚组合不久的杂牌军。
攻破丰邑,比起刘邦前几次辛苦攻打来说几乎是并不太难。当丰邑的城门终于在刘邦面前被冲车撞开。那一刻刘邦立即忍不住一拍身下的马儿。
他三次攻打丰邑全部失败,项梁派来的兵马却轻松解决了他的难题。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也明显的摆在眼前了。
此时项梁拥立楚怀王之孙熊心的消息传来,项梁手下的这些人都要前去朝见楚王。包括刘邦在内。
丰邑已经攻克,雍齿也出奔于魏。刘邦的心情非常愉快。对于朝见楚王的事情,他还是请张良多多向楚右司马多问一下。毕竟他的出身放在那里,如何朝见,其中该注意什么当真是两眼一抹黑。
而张良和楚右司马也聊的相当投机。
陈缺知道张良和昭娖的关系,看着这个相貌秀美的年轻人,他只笑谈公事。至于儿女之事他一字不提。
说完朝见楚王需要注意的一些事后,两人谈到了当前的局势。
“如今群雄并起,齐楚魏赵复其社稷,君本韩人,可有此意?”陈缺很喜欢这个善谈的年轻人,笑问。从谈话中他知道张良原本出身韩国的贵族,问了这么一句。
战国七雄中,韩国是最为贫弱的国家。穷到甚至韩国宫廷都需要卖掉宫中美人来凑集献给秦国的用金。最讽刺的事,买了韩国美人的是秦国,韩国怀里刚得的金子都还没捂热又给秦国送过去了。
陈缺这一问,原本也是无意。并不指望张良真的去光复韩国。
张良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凝结,这一句话似千斤重的铁锤砸在心间。袖中的手指攥紧指甲深深的刺进皮肉里。
心潮汹涌翻动。韩国,故国的名字已经重重的烙在他的心间。化作他血肉的一部分不可分离。
儿时的梦想和国破的那一刻绝望糅合在一处浮显在他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