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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叱喝

      相对楚营闹哄哄的热闹,.两只酒樽,还有酒爵。没有帮忙斟酒的美姬,全部要劳动自己的一双手,陈平一身士人常着的青色深衣跪坐在席上。他伸出手从桮笿里拿出一只耳杯放在昭娖的面前。

    “平帐中只有酒而无好肉,还望昭大夫海涵。”说着陈平又一手挽过宽袖,给她斟酒。尊卣,彝,觚等器物盛酒,爵和角斟酒。略带浑浊的酒液从酒爵里倾倒进羽觞里。

    食案上是按照礼记上的左肴右羹,炙肉在外,粘酱在内,酒浆处右。一张食案愣是摆放的井井有条。也就是这些学习过礼仪的士人才会处处讲究。要是换了外面的一个军士,直接抓起酒肉就吃,那里还管这多的叫人头疼的礼仪?

    两人对案而坐,昭娖看着他袖中探出的修长手指。手指肌肤白且细,于青色的衣袖相互映衬着格外好看。

    “陈君子哪里的话。”昭娖对陈平的客气话笑笑。两人相让一番后持起面前的羽觞。昭娖对案上的鱼肉并不碰,而是一味的喝酒。陈平端坐在她对面,手中持着那只还未动过的羽觞,看着她一觞一觞的灌酒。

    最终,陈平放下手中的羽觞俯身按住昭娖取酒爵的那只手。

    “多饮无益,还望三思。”陈平的手轻压在她的手背上,尽管只是轻微的触碰,陈平的体温也顺着两人交叠的那点肌肤传到昭娖手上。

    昭娖垂下的睫毛微微一动,压在酒爵上的手指一松,缓缓离开冰冷的酒器。

    “陈君子说的甚是。”昭娖道。

    陈平收回轻按在昭娖手背上的手指,面色不变。

    “多饮酒伤身,昭大夫还是多食些炙肉为好。”陈平看着昭娖道。

    昭娖抬起眼,看了一眼裹着一层蜜色的烤肉。脑子里突然冒出护城河上挤得满当当的尸体。胃里一阵翻腾。她头稍稍扭过去。

    陈平似是无意道“听闻今日昭大夫曾向将军进言?”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机密,早在这些将领中传开来。陈平熟知屠城本来就是震慑敌军的一种手段。面前人所说的那一番话虽然在那些军士看来有妇人之仁,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这进言不如不进。”昭娖酒喝的有些多,苍白的肌肤便浮起了淡红。身体因酒精缓缓发热起来,她额上起了一层细汗,手臂靠着身侧的凭几,她伸手揉弄着眉心缓缓开口。

    “楚从第一代楚子开国到称王,再到现在……从无……”春秋战国八百年,楚人开疆辟土甚至在楚威王时期,楚国界限超过长江一线。诸多战事中屠城之事根本就没见着踪影。如此先例由项籍先开,昭娖也能想到楚国国内听到这件事的闹腾。

    即使这个时代对人命的漠视近乎可怕,但屠城还是一个授予人口实的事情。

    昭娖话没有说完,但陈平也能猜出昭娖未尽的话语中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伸手去割下一块炙肉。

    “经此一战,昭大夫被将军授予五大夫一爵。.”陈平笑道。

    昭娖笑,刚想要拿起手边的羽觞又望见陈平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那双眼周围的白皙肌肤微微渗出一些粉色,但却是端丽无边。昭娖的手指也落了下去。她靠着身边的凭几笑起来。

    “君有酒而我无酒,不好不好。”昭娖一边道一边摇头。

    “我有酒而君有鱼脍,羡煞我也。”陈平放下手中的酒器将切好的鱼脍用竹箸夹到昭娖面前的食器里。

    鱼脍晶莹,看上去格外引人食欲。昭娖抬眼看见陈平一脸正经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压下要出口的笑意,伸手拿箸沾了酱料再用匕送入口中。

    昭娖一贯是吃不惯这种生食,也只有和张良在齐国……

    她瞬间呆愣住。

    陈平见她神色不对,担心食材有差。开口问道“怎了?可是……”

    “不。”昭娖摇头,她微微扭过头笼罩下来的阴影遮去脸上难以言说的落寞“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她心中苦笑,就算平日事务再多无暇顾及其他,可有时候只需要一个毫不起眼的东西就能将封住的记忆触发。搭在凭几上的手渐渐攥紧。

    再也不能如此下去了。

    她将手中的匕放下。径直去取酒爵从酒樽里盛出酒来,也不等倒置在羽觞中直接大口灌下。微带辛辣的液体呛在喉咙里,眼泪一时就冲出了眼眶。她咧开嘴角用袖角去擦拭眼角。

    “成失态了。”昭娖道。

    陈平来不及阻止她大口灌酒,看着她擦拭眼角,那副模样和男子已经有了微妙的区别。如此失态很有可能想到以往的往事,还很有可能和淑女之思相关。

    陈平也不点破,他端起酒爵给自己倒了一觞的酒,单手持起喝尽。宽袖落在身前配着他悠闲的姿态倒是想象出另外一番风流姿态。

    “无妨。”有酒液从他嘴角淌下一丝来,在帐内的烛火下嘴角点点的光亮容易使人生出绮丽的联想。

    他放下羽觞毫不在意的擦拭一下,“若是处处讲究礼法,岂不是枯燥无味。”要是两人拘束礼法,那也不是他想要的。

    昭娖听了抬眼看了一眼陈平,发现他姿态悠闲的靠在支在手下的凭几上。右手还持着那只红底黑纹的羽觞。他注意到昭娖投来的视线,抬起那双昳丽的双眼,嘴角微微勾挑起一抹笑容。手中的羽觞微微被他向面前的人一送。略带白浊的酒液在羽觞中轻轻晃荡,帐内烛火微黄,在陈平妍美的面容上轻轻覆了一层暖光。

    他双眼在这层暖光下显得格外的柔和。

    昭娖会意,她将羽觞中的酒液倾倒满,向陈平一敬然后一饮而尽。

    **

    阳城县被楚军杀的卒无遗类,整个县城空荡孤寂。项籍当即决定开拔继续西进。城墙外的护城河已经被项籍派出的兵卒彻底填平,阳城县的那些平民和被楚军俘虏的秦军统统都被这黄土永远埋在那里。

    项梁的意思很明显,在项籍和刘邦攻略下阳城县之后希望他们继续西进,攻陷濮阳对章邯形成牢固的弧形锁链,彻底切断章邯大军与关中的联系。而项籍和刘邦没有让项梁失望,楚军西进连续攻下宛朐、户牖、临济、卷再加上之前就攻下的张、阳城等地。对章邯的弧形锁链已经大致形成。

    此时章邯被困,关中咸阳又发生丞相李斯被下狱,两名老臣自杀的事件。

    刚刚攻下城池,昭娖来不及抹把脸,她等着人将她在战中杀获的首级数和被杀的秦军中军职最高的是什么。现在已经是八月了,即使端坐在帐中也觉得难受万分。就在昭娖等得快要发火的当口,虞子期掀开营帐大步走了进来。

    “拿着。”虞子期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两只鸡蛋大的冰块。

    昭娖的眼睛唰的一下亮了,她也没和虞子期讲客气径自拿过一块冰块,贴在面上。

    “哪里来的。”昭娖享受着冰块带来的凉爽问道。

    “将军赐的。”虞子期坐在她身边,“这物什可金贵着。沛公那里也只得了几块。”

    “那你怎得了两块。”昭娖笑问。

    虞子期笑笑“将军说是赐我两块,其中之一也是给子瑜你的。”上回昭成劝诫项籍不可屠城,之后又不出席庆功宴,项籍的心里说是完全没有半点不满那完全不可能。连带着对昭娖是有些冷遇了。可两人幼时相识,要说真的完全因为这事断了情谊也不可能。今日分众将领冰块,他也多分了虞子期一块,表面看似对虞子期格外优待,但其中意思也只有两人知晓了。

    昭娖面上的笑意淡下去,然后面上又浮上笑来,“替我多谢将军了。”

    “子瑜。”虞子期见她神情并无多大变化叹口气开口道,“秦人性情彪悍,不下死手难以震慑。子瑜又何必为这种事情烦心。”

    阳城县已经不是项籍的第一次屠城,早在襄城,项籍就下令将襄城里的军民全部坑杀。对于这种事情虞子期自己都是见惯不怪了。

    昭娖一口气憋在喉咙口,最后她一双白眼都欠奉。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半饷昭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屠城固然是震慑敌军的一种方式,可是又不是全歼秦朝主力,那种震慑除了把自己名声搞臭之外,昭娖还真的想不出有多少太大的功效。

    所有的作战方略基本上都是由项籍一人决定。那些将领们立功的方向渐渐的变得也只有从杀敌这方面来争取了。

    项籍在士卒中比较受爱戴,他会走进那些兵卒中对着受伤的士卒落泪。这种景象昭娖这一路有幸见过两次。感觉项籍这种做法和吴起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刘邦却并不认同项籍的这种做法,虽然让士兵奋不顾身奋勇杀敌主将的作用很重要。但真正能激发出他们内心的只有功名爵位。霸道尚功,即使拉起大旗反秦,刘三心里对秦国的那一套军功还是比较赞同的。

    这些兵士心里最大的**就是能够捞取个功名,让自己和家人能够过上好生活。想要他们奋勇向前只需满足了他们就是。

    重赏之下必有死夫。

    不仅仅是最底层的兵卒,就是那些谋士将相莫不如此。只要满足他们心中所愿所想,他们便能为己所用。不必用这种手段。

    不得不说,从张良辅佐他的那段时间里,刘三学的最好的就是这个。

    这种想法他也只会放在心里嘟囔嘟囔。面上对项籍的从来只有恭谨和服从。

    傍晚天气凉爽下来,就连帐篷内的那些将领也会走出来转几圈透个气。

    昭娖也不能例外,远处就能瞧见刘季麾下的那些将领和刘邦手下的樊哙等人光着膀子大口喝酒,喝到兴头上还甩起膀子跳起舞来。项刘大军联合攻秦,两人都属于项梁麾下,现在他们都是沙场上的兄弟,刘邦自己都坐在那堆群魔乱舞的人里头。

    昭娖不想也被拉进去,所以选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看着刘邦喝得叮咛大醉,站起来把身上的破单衣一甩,口里吆喝着沛县的调子在空地上跳舞起来。

    周旁的人大笑者有之,指点者也有之。这个沛县小小亭长也不在意那些笑声是否善意或者是嘲笑,自顾自的跳得乐呵。

    昭娖在远处看着,突然身边有人走进。她一回头就瞧见陈平走来,和军营里露背膛腹的军士不同,陈平身上的深衣整整齐齐。

    “陈陈君子。”昭娖自觉和陈平的交情不算深,但也喝过几次酒算是有几分情谊。她向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个地方来。

    陈平顺着她的视线正好望见那厢跳的正欢的刘邦。

    “沛公倒是好心胸。”观望一会后,陈平如此说道。“或许将来有一番作为。”

    的确,能面对众人如此之多不知善恶的笑声,刘邦能毫不在意。这等心胸倒是难得。陈平身材颀长,面容昳丽。路过的兵卒们都忍不住偷偷瞧昭娖和陈平两眼。

    看了一会,两人觉得闹哄哄的也没太大意思,停步观望一会也就散开了。

    陈平没有多少回自己营帐的想法,他似是无意的走在离昭娖有几拳远的地方。即不显得疏离也不显得过分亲密。

    夏季,军营里的男人们大多是衣衫不整,光着膀子的多的是。男人一多天气一热,最容易的就是打架斗殴。军营中有军法管束,私下里却是大家都没怎么注意的事了。

    昭娖突然听见黑暗中传来低低的拳脚落在**上的声音。换做平常她懒得管,但这几日连续的厮杀高度绷紧的神经和炎热的天气让她的性情变得有些焦躁易怒。

    她直接冲着那团叠影大吼一声“何人妄视军律,给我滚出来!”一声暴喝引来陈平略带惊讶的注视。

    昭娖在陈平眼中是幽静的湖边,即使这湖水里搀和了一丝血沫,但也还是静怡动人。如今这一怒喝,倒是在这幽静中凸显出一丝与往常不同的怒意来。陈平惊诧过后看着她双眼仍未消去毫不掩饰的怒火,又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