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成信侯
陈平伸出手,指腹摩挲在她的脸颊上。雅*文*言*情*首*发对她的恼意,陈平几乎是欣赏着,甚至心绪都被那点羞恼给挑弄起来。
他眉眼含笑,一手撑在她头侧,另一只手沿着她细滑的肌肤俯□来。
重重的青草味混杂着春季里独有的浓厚水气扑面而来。昭娖呼吸急窒一下,脑中什么被挑了出来。
面前俊秀的面容刹那换了另外一张眉目婉约的脸,那张脸上眉间发梢滴着水珠,看上去十分狼狈。
“阿娖,别闹!”清润的嗓音在心头响起。
“不行。”昭娖一下子挣开陈平的桎梏。她蜷缩起身子坐在一边。黑发落在她的耳畔她转过脸去。
昭娖闭上眼,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胸脯随着她的呼吸大幅度起伏着。或者是刚刚那样子与七年前太过相像或者还是因为离汉营越来越近。那瞬间她竟然想起了张良。往常昭娖并不排斥陈平的亲近,但是最近……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张良也在那里。她知道。靠的越近心里就越慌。
昭娖转过脸去,陈平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坐在那里。他一双琉璃剔透的眸子望着昭娖,唇角的笑已经消去不可再寻了。
昭娖看着他,心中一时间绞在一块。以往昭娖和陈平亲密没有什么,如今越靠近汉营,她内心里某个地方就摇动的更加厉害。
手指整理了一下交领的衣襟。
“快些上路吧。若是汉王走远了就不好了。”她眸子垂下去。
“……”陈平抬起头来,他对昭娖一笑。伸手抓起扔在一旁的衣物。
她心里一直有那个人,这个他知道。从张良被困彭城,她急急忙忙去找左尹求其救张良。
不过他自己也不光彩就是了。
整理好衣襟。陈平将宝剑的一端递给昭娖。
“这一路或许有些辛苦,我牵着你走。”
昭娖抿了抿唇伸手抓住那段从地上起来。
“你不愿,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你。”陈平走在前面说道。
昭娖在后面低下头去。
这一路走的昭娖心中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要是进了汉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晚上露宿在林子里,昭娖看面前的火光。
“要不……我把头发整整,再做男子打扮好了。”昭娖说道。乱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管你是贵族还是平民统统如同刍狗其中女子最甚。
“算了。”陈平朝火堆丢进柴火。“眼下天下大乱,各国都在招兵,你若是做了丈夫打扮,万一要是被拉去参军。你要怎么办?”
之前昭娖能在刘邦和项羽军中能瞒那么久的时间,是因为有张良和陈缺假子的照拂,外加上她早年学过男人嗓音。可是真的没有半点优待,昭娖能坚持多久恐怕还是个未知数。
昭娖皱了皱眉,她也沉默了下来。其实她扮男人还是多亏了她当年学的,但是说话时间一长嗓子就特别累。而且她长成那样,大多数人也是听到她声音后才信了些,还是半信半疑,非得要她上战场砍杀那么几个人才相信她是个男人。
“项王性情火爆,阳羡侯没有甚想法?”陈平说道。在项羽手下不好做事,这恐怕是陈平和昭娖的共识。陈缺从项梁会稽起事以来就跟随项氏,项羽的性子只怕陈缺看得只会比他们更透。
“……”昭娖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眼下陈缺怎么样了。项羽这个人一向爱玩连坐,恐怕想着最乐观的也是陈缺带着郑氏还有那两个孩子赶紧跑路。最悲观的自然就是被项羽抓去一锅端了。
“假父自然知道。”昭娖还能想起陈缺说项羽非有人主之像的模样。正如他所言,项羽若是为将,定是白起那样的战神。奈何要是在做皇帝上头,他真的没有那样的专业素质。
而后人对他的最多的评价就是适合做将而不是做皇帝。
“话说阿娖装作男子一事,阳羡侯也知晓吧?”陈平一直觉得有些奇怪,按照昭娖和陈缺的关系,陈缺不可能半点都不知晓。而且放任昭娖上战场又封君的,很难不让他多想。
“假父自然知道。”昭娖想起当年的事情,“当年刚刚从郢都迁到会稽,阿父和阿兄相继离世,阿母受不了。正好我和阿兄长的相似,恍惚中就把我当做阿兄了。”
“如此?”陈平听了颇觉得不可思议。
“你一个男子,自然不懂为母之人的心思了。”昭娖看着陈平微微惊愕的表情有些好笑,不过郑氏的母爱大多数还是给儿子的。女儿自然要靠边些。
不过她也没真的把郑氏当母亲。比起郑氏她和乳母鱼的关系相反还更好些。
“丈夫也无需去知晓妇人之心。雅*文*言*情*首*发”陈平对昭娖的话颇有些不以为然。
昭娖笑了笑,“男子不知女子之心,女子也不明男子之意。”
她的一句话引来陈平一瞟,“怎了?”
昭娖踟蹰一下,这件事在她心中已经藏放许多年。她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让别人来分析一番。
“我在会稽曾经认识一名女子。”昭娖开口道“那女子与一前韩公子相遇,后来便有了淑女之思,那公子也有君子之思。”
“那不是挺好么?”陈平听着面上的笑已经淡下来说道。
“当时正值二世无道,各国纷纷而起,关东六国除韩国外,都有自己的国君。那公子与女子说他要去寻韩国的复国之道,便独自离去。我到了现在都不知道那个韩公子心里想的是甚。”
“阿娖可知吴起杀妻求将?”陈平开口道。
昭娖当然知道:吴起本是卫人出仕于鲁国,当年齐国和鲁国有战事,鲁国国君原本想要启用吴起为将,但是吴起的妻子是齐人,因此鲁国国君对他有疑。吴起知晓后竟然杀掉自己的齐国妻子来表明自己对鲁国并无二心。
“乱世之中列国并起,凡有血气必有大争。大争之中,丈夫应当凭借一身所学有一番作为,君子之思要说算甚,还真不算甚。”陈平手中的树枝在草地上不知在画些什么。“山东六国唯韩不复,那位公子既然是韩国的贵人自然当以家国为重。若是一心沉迷于男女情爱置家国社稷于无物,那么与废人又有何异?”
昭娖坐在那里沉默半饷她眼眸低下,过了好久她开口问“如果你是那个韩公子,你会和他一样么?”
陈平微微挑起唇角眼里晦暗莫名“会。”
昭娖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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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风餐露宿,两人终于到了修武。陈平早年咱魏宫出仕,积累下些许的人脉。当年那些人有些死了,有些投靠楚国,有些也在刘邦军中。而就此时刘邦军中正好有一个他当年的老熟人。
昭娖跪坐在陈平身旁,面前那个留须的中年人和陈平寒暄。那中年男人看到坐在陈缺身侧的昭娖,稍微打量一二,眼里头露出轻蔑。
“我于陈君有事要相谈,尔等妾侍可以退下了。”中年人话语里的意思竟然是将昭娖当做了妾侍。
这年代,姬妾连猪狗这等畜生都不如。昭娖听着心中立刻就要发怒。
“无知兄误矣,此女子并不是我妾侍。”陈平出言说道。
而魏无知脸上露出男人间懂的笑容,“陈君之妻不在身侧,有人照应也是好的。”
这一句话无异是一颗巨雷在昭娖耳旁炸响。她眼里愤怒和惊愕混杂在一起。她从来就没听说过陈平有过妻子!
陈平眉头稍稍隆起,他转身“芈女子可否先回避一下?”
昭娖后槽牙几乎咬的咯咯作响,但她面上还是没有半点要当场和陈平闹翻的迹象。她唇边露出笑,微微朝陈平和魏无知弯腰行礼然后起身。
但她起身出帐没有如同奴婢那样面对主人小步趋走。而是如同前来拜访的客人一样转身离开。
举手投足间,完美的礼仪并显无疑。
“陈君,此女……”那般完美的礼仪并不是姬妾能够拥有的,魏无知指着帐门说道。脸上有不满还有疑惑。
“无知兄,她真不是我妾侍。”陈平解释道。
魏无知听了也不再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和陈平谈起怎么见汉王的事情来。
昭娖径自就走到了外面,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口腔里弥漫着一阵腥甜味道。她竟然没有想到陈平竟然有老婆!回想起来陈平的态度让她以为他还是个单身!
想到这里昭娖气血翻涌。袖中双手早已经紧攥成拳,指甲刺进肉里血红的血珠冒出来,而她不知道痛似的,继续向前疾行。
她想抽陈平一个耳光,但是她心里知道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一部分是陈平外,最主要的还是她自己。
在楚营里陈平行为虽然行为轻佻,可是她也在纵容他。甚至……
她想甩陈平一个耳光,再狠狠打自己一顿。
“等着,你是谁家女子,竟然在此处乱走!”一声叱喝让昭娖停下来,面前两名执戟的红衣士卒怒目圆瞪。
昭娖抿了抿唇转身就走。
“站住!你到底何人!”还没走几步,几名卫士已经走了上来盘问。青铜戟尖上折射出寒冷的光芒。似乎下一刻就能刺破人的皮肤夺走性命。
昭娖在战场上见多了刀戟鲜血封喉,那些士卒用来吓唬妇人孺子的招数根本就不能让她多眨眼一下。
士卒原本以为会吓得面前这个貌美女子痛哭流涕,谁知她竟然没有半点害怕。冷着脸色看着他们。
昭娖动了下嘴唇正想把‘楚安陵君’的名号报上去。但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根本就是一副妇人打扮,这个名号根本就不能让人相信。
作为男人她可以封君带兵,可是回归女人身份后她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
见昭娖不说话,士卒们更是认定了她形迹可疑,手中的长戟便架上了她的脖颈。长戟锋利的刀勾贴在她脖颈的肌肤上。昭娖甚至都能感受到只要她随便乱动一下,架在脖子上的长戟会毫不犹豫的割断她脖子。
正在汉兵要将她押走的当口,昭娖背后一声大喝“住手!”
汉兵停下来抬头,见到一名长深衣戴冠的中年人大步流星而来。冠这种东西并不是哪个人都能戴的。
那中年人走到昭娖面前,昭娖抬起眼睛一看,顿时惊讶的睁大了双眼。虽然比她离开彭城的时候略显老态,但是那样貌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假父?”她呐呐道。
那些兵卒都不知眼前唱的是哪一出面面相觑。
“孺子,孺子。”陈缺万万没想到从刘邦那里回来竟然见着一个和昭娖甚是相像的背影,见着士卒们要来动粗就来一看。没想到还真的是昭娖。
“我还以为你被项籍那个竖子给害了!”陈缺一想起当时听闻的噩耗语气就激动起来。昭座嫡系血脉,一子一女全都没剩下,到了九泉他还真的拿不出脸见孩子的生父。
一想起这个,陈缺连西楚霸王的字也不称呼了直接连名带姓。
昭娖听了看着陈缺已经略显老态的面孔,瞬间眼里酸胀难当眼泪就掉了下来。
“来,随我归家去。”陈缺说着就要拨开那些汉兵。
“不可!”一个汉兵说道,“此女身份如何尚不得知,不可随意放之,还望君子见谅。”
陈缺眼下在汉营里还没有压得人住的军职,他才投靠过来没多久汉兵们也没几个认识他。
这点陈缺也明白也不强行争辩他看向昭娖,“且委屈你一下。”
昭娖点点头,随着那些汉兵走了。
陈缺立刻就去见张良。张良这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就是在幕府里呆的时间也少。侍童将药汁熬好恭谨的奉进帐内。张良跪坐在茵席之上,他身前摆着一张案,案上一边堆着竹简帛书等物。张良面前摊开一卷竹简,他手中持笔在竹简上写着什么。
“主,药已备好了。”侍童毕恭毕敬跪下俯首道。
“嗯。”张良应了一声。
突然外头传来争执的声响。
“君子不可,君侯还在里面歇息!”话语刚落就是咚的一声响。
张良自从投靠刘邦被封成信侯以来,与汉营中诸人不冷不热彼此都能以利相待。如今倒是稀罕了。
张良放下手中的笔,狭长的凤眸转向门口。
陈缺挥开前来阻拦的侍童走入室内。
“啊,原来是陈公。”张良连忙起身相迎。
“成信侯。”陈缺此刻没有和张良讲那些虚礼的心情。他双手相持对着张良就是一拜。
张良昳丽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这是为何?”说罢赶紧来抚陈缺。
“不瞒成信侯,缺此次前来乃有一事相请。”陈缺顺着张良相扶的力度起身。
“不管何事陈公也不必如此。”张良扶起陈缺,握住他的手就要请他入座。
而陈缺坐下后,也顾不得要和张良说那些弯弯道道的话,“缺前来叨扰只是为了阿娖那个孺子的事。”
张良袖中的手猛地一攥,指甲掐进掌心,心中的痛苦已经太重已经到麻木。
“阿娖她还活着。”陈缺的下一句话终于叫张良的脸色出现了一丝松动。
狭长的凤眸微微睁大,淡色的唇色微微张开最后咧开。如同一个赌徒在赌输输的除了自己这个人再无所有的时候,突然天降了大喜讯给他。
“这可是真?”张良的话音里隐隐的都带着颤意。在绝望后突然给予的希望,让他变得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
若不是从小习得刻在骨子里的礼仪,恐怕他此刻也会有失态之状。
“嗯。”陈缺脸上露出笑意,“某原本也认为阿娖没了,没想到在汉营之中就看见了她!”想起遇到昭娖的场景,陈缺心里疑惑又开心。
“只是有竖卒将她拿了,说是身份不明怕是斥候细作之类,关了起来。某无法只有前来请君侯相助。”
张良是刘邦看重之人,有他在多大的麻烦都能压的住。也绝了可能的麻烦。
“善,我这就去。”张良强行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起身。他的呼吸隐隐的因为心中的喜悦而变得有些粗重。
昭娖没想到陈缺的效率那么高。她刚刚把身下的腐烂稻草坐热,那边汉兵就来开门,还把捆在手腕上的枷锁给打开。话语间卑微的快把鼻尖凑到地下。
昭娖揉着手腕处被绳索绑青的淤痕走出牢房。
外头陈缺已经在等着,和他一起等的还有张良。
昭娖出来就见着继父站在那里等她,她赶紧走过去。
“快谢过成信侯。是君侯将你救出来的。”陈缺道。
昭娖听了眼睛转向那一边的张良,一如记忆中的昳丽容貌,只是面上更加沉稳。一双眸子含笑望着她,里头的笑意已经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她垂下头,双手持起来“多谢君侯之恩。”说完朝着张良就是一拜。
“此等大礼,良不敢受。”张良侧身避开不受礼。
“如今楚芈无恙,我可以放心了。”他看着昭娖的脸,想要将她面容上每一丝都细细看尽。
他经历了两次绝望,一次在韩王成被杀韩国被项羽吞并另外一次是听闻她身死的消息。绝望的滋味如同水灌进溺水者的口鼻中,那种不能呼吸的冰冷,巨大的窒息感压在心头。他当时还剩下什么呢?寥寥一身而已。
天地之中唯他一人踽踽独行。
心里有的只是对项羽的痛恨,那个霸王连续夺走他最重视的。他也当叫项羽有一日天地无门。
事到如今,痛过绝望过。当她再次在眼前,他实在想不到不好好紧抓住的理由。
她本来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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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娖低垂着头随着陈缺回了在修武的居所。
里面的奴仆出来相迎,见着主人带了个女子回来都有些惊愕。
“快让女君出来,娇娇归来了!”陈缺挥袖道。
可是郑氏却不想见到昭娖,在她和陈缺相聚后,陈缺将当年的真相和昭娖的死讯一同告诉她。郑氏近些年见到昭娖轮廓越发不似男子,心中被尘封的记忆就有些松动,被陈缺一说那些记忆如同潮水一下子冲出来。
一时间愧疚和失去子女的痛苦让她几日哭泣不止。如今听闻昭娖还活着已经被陈缺带了回来,又不知要如何面对女儿干脆称病不出。
郑氏没出来,但是闻风而出的鱼却是跑来了。
鱼跑到昭娖面前,双手抓住她的袖子,双眼含泪,“奴终于又见到娇娇了。”说罢放声大哭。
昭娖从小和这个乳母最为亲近。昭娖见到鱼大哭,又望见她发丝里夹杂的白发想起往年相处的点滴。鼻子也有些酸。
“对了。”鱼用袖子揩拭眼泪,“娇娇回来要好生沐浴一番。奴女这就去准备。”说完就去吩咐了。
陈缺吩咐下人赶紧整理出一间房间来,昭娖用膳沐浴过后,鱼亲自来给她梳发。
鱼手里拿着梳子给昭娖梳头,梳齿从青丝中穿过“还记的娇娇幼时不喜剪发,一剪发小眉毛就皱起来。那会娇娇三岁有余都不知开口……”
昭娖听着听着,脑子里那些回忆跟着鱼的话语一一浮现。那时候她还是年幼的楚国贵女,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撼着。那时候她嫌弃过那些跟着她的侍女乳母烦人,可是到了现在当年她嫌弃的人却为了她哭为了她笑。
她低下头来,大颗滚烫的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
昭娖转过身,鱼手里的青丝一下子抽离,老乳母见她突然转过身,“是老奴弄疼娇娇了吗?”
她一头扎进鱼的怀里,这些年心中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鱼,鱼!”她一边喊着乳母的名字一边嚎啕大哭。
鱼伸手抱住怀中的昭娖,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她粗粝的手指拂过昭娖还带湿意的长发,“奴知道,奴知道,娇娇这几年受委屈,受委屈了啊。”
昭娖回想起这些年的种种眼泪落的更加厉害。她丢弃掉所有礼仪,哭的和个六岁孩子没有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