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音把吉祥果掰成了几瓣，摊在手上。

    暖黄的颜色，似乎能让干涩的眼也沾上几丝温暖。

    她握紧了手，又看了看崔叶森。

    他仿佛也陷入了回忆中难以抽离。

    他误打误撞进了这个漩涡，原本帮着出城，就还了那日的一饭之恩。可他跟着出了铭枫，与她一起，成为姜府的逃奴，千国的罪犯。

    他年纪比她还小，却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给了一个不算宽广，却足够坚实的臂膀。

    这些事如今骤然提及，不管是他，还是自己，都有些悲伤。

    当年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随着千国皇帝的几道诏令，让所有的怀疑、愁苦、委屈都尘封进了岁月的裂痕里。他们一起守着素绾，在云崖一呆就是16年。

    崔叶森半路跟着陆延博学了医，在云关开了一间药馆，一边与云崖互通有无，一边密切注意千国的动静。

    姜家二小姐还活在世上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之前的痕迹也抹得干干净净，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有人找到云关，知道了阿素的存在，那就糟糕了。

    将军通敌叛国的罪名来得莫名其妙，崔叶森守着回春堂，就是盼望有生之年，老天可以开眼，还姜府一个清白，让素绾以姜家二小姐的身份，堂堂正正回到铭枫，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姜将军那样好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叛将。任落音崔叶森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凭借他们的力量，不能立刻找出真相，为姜府翻案。可让二小姐好好在这个世上活着，他们拼死也要做到。

    没能保住姜大小姐，阿素总要保全。

    前段时间，阿素忽问起了她的娘亲，落音有些惊讶。这些年来，二小姐从没问过与身世有关的问题。她不问，落音和崔叶森自然不会主动提。

    落音没成亲，一样养大了阿素绿宜等人，崔叶森不娶。同样是阿素可以信赖的叔叔。他们一直觉得这样就已足够，却从未考虑过二小姐不提，不代表她不想。

    娘亲和爹爹的位置，是谁也无法代替的。即使他们两个能给予同等程度的关爱，却少了一层血脉的相辅相成。

    落音长叹一声。将军和夫人。是她看过的，最般配的夫妻。一个刚如铁，一个柔如水，是全天下最美满的神仙眷侣。

    落音没有尝过情爱的滋味，可看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相亲相爱，仿佛也有了幸福的感觉。她也越发明白，当年夫人带着她找到陆先生，托付了二小姐后，头也不回要回姜府的绝决。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挈阔，与子成悦的古老誓言，她也听过，却真真实实在他们身上体会到。他们那么相爱，将军死了，夫人也不会苟活于世。他死了，她便活不成。即使有新出生的女儿，也挡不住夫人要共赴黄泉的执念。

    崔叶森见落音面有悲戚，给她倒了杯茶。

    “是我不好，说那些话。惹你伤心了。”

    “没有。如果不是你，我都找不到可以一个能说那些话的人。”

    落音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泪花：“要不是有你在，我未必能坚持下来。在这呆久了。我总觉得姜府的那些事那些人，就像一个又一个旖旎无比的梦。有你这个熟悉的人时不时唠唠嗑，我才能记住我是姜落音，姜府的姜落音。”

    崔叶森看着自己的手，没说话。谁是谁的希望，谁又成了谁的依靠。携手而来，早就分不清了。真要算起来，又岂是能用三言两语说完？

    落音唏嘘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忽然轻了不少：“你刚才提到了许公子。让我不由想到了与二小姐订过亲的六皇子，琼王殿下。”

    太后在她的六十大寿上，曾有过一道懿旨，姜家这一胎若是女儿，就把她许给琼王做王妃，若是儿子，就与琼王结为异性兄弟。虽说是句戏言，可景帝当了真，他用偶然得到的一块和氏璧，专门琢成了一对玉佩，上面撰着‘百年好合’的字样。

    在那场滔天大祸还没来临前，景帝把写着‘百年’的玉佩给了琼王，把书有‘好合’两字的玉佩赠给了将军。

    这块玉佩落音没给素绾，它太过贵重，与陆先生胡诌的家世不相符。或许这一辈子，‘好合’也碰不到‘百年’了。身份的颠覆，云泥之别如此明显，那终究只是一句戏言罢了。

    “六皇子？听说他五年前就殁了。烟妃与景帝决裂，被贬冷宫后，‘琼王’这个称谓也被褫夺了，许家也因此一落千丈。或许这就能解释，许大公子在风赤做了10几年的郡尉了。先前咱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二小姐上，没想到与姜府有瓜葛的许大公子，竟然就在身侧。”

    来到云崖后，落音主内，崔叶森主外，落音把姜家的所有事都告诉了崔叶森。陆延博是救了素绾，可他们不想把他牵扯进来，陆延博也从未询问过这些。是以，他并不清楚这层关系。

    “竟然殁了……”落音眼前浮出了一张俊逸的脸。

    琼王曾到姜府几次，都是许公子陪同的。他聪颖乖巧，将军也很喜欢。

    那样一个粉雕玉琢的人，居然死了。落音觉得心有些疼。

    “落音，等会二小姐要是被绿宜说动，坚持要去风赤，你可拦得住她？许公子可是见过咱们夫人的，二小姐的面容不怎么像夫人，可气质却是神似的。特别是坐着不说话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要是一不小心认出来……”

    崔叶森担心的是这个。

    落音苦笑一声：“阿素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做的事，又有谁能拦住？况且，她不是任性的人，我相信她自有判断。陆先生虽让她在山里静养，可我看她是真喜欢医术，就是休息的时候，也担忧着她的师父师兄。”

    “与其让她在这担心受怕，忧心忡忡的，不如让她去他们身边。有陆先生在。不会有问题的。她是大人了，有做选择和决定的权利。”

    “上回她回云崖，我发现她有些不一样。她跟我说与其一天天在忧虑中度过，不如勇敢直面困难。让每一天都变得有意义。从前我们担心她的身体，怕这怕那，可阿素过得不开心。我们不能因为担心，就一直让她呆在云崖，哪都不去。”

    “如今我什么都不想。就想阿素顺着自己的心，做任何想做的事。至于你说得认出这件事，我觉得不必担忧。我服侍夫人几年间，她与许公子碰面的机会不多。将军说许公子脸盲，不一看到阿素，就联想到夫人的。”

    “况且，我觉得这还是个契机。或许可以透过许公子，查出当年的真相。”

    说最后这句时，落音很没底气。

    她和崔叶森可以什么都不告诉阿素，做云崖上的陆素绾。可他们却从未一刻忘记。姜府的哭喊声与那漫天的大火。他们只想要一个真相，一个能让他们死而瞑目的真相。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风赤太过危险。那里可是有疫病，二小姐身子骨本就弱……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知该说啥。”

    “二小姐性子执拗，她若想去，我是拦不住的。二小姐医术越来越好了，有她去，或许真能帮上忙。”

    想到两位陆大夫焦头烂额的样子。崔叶森最终说服了自己。他又想到了上次阿素半路逃跑的事，摇了摇头。

    再怎么说，她也是主子，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她若有心相求。他根本无法拒绝。这也是上次阿素半路逃跑，他只是派人暗中保护，只给陆延博传消息没追去云墨村的原因。

    说话间，阿素与绿宜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

    阿素把炼药方内的药全包了起来，又去吐芳阁，将那几本有关巫术的书也捎上了。在她小心收拾的时候。绿宜一直用各种音调的话来磨她。

    “师姐，师父兄最爱我做的饭菜了，没我在，他一定吃不饱睡不好。“

    “师姐，你不是说为人医者，最重要的，是救别人于水火中吗？如今风赤一城百姓饱受疫病的困扰，正是我们伸出援手的好时机。”

    “师姐，你的医术已经很好很好了，但古语说学而时习之，成天在云崖对着那些模拟道具，应该大概可能成效甚微吧？不如去风赤面对真正的病人啊！”

    “师姐，我会的东西不多，但我是师父的贴心小棉袄啊，熬夜伺候病人的事我最会做了。风赤一定缺人手，我们去了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绿宜罗列了七八条非去风赤不可的理由，听得阿素无奈又好笑。

    绿宜有一个毛病，就是不答应她的要求，她会不依不饶，直到烦到你不得不答应为止。云崖上没人能受得了她这个毛病，阿素就更受不了了。

    阿素将药和书小心放进行囊，这才转身对原地暴走了多遍的绿宜道。

    “小宜，你是担心师父，还是担心师兄呢？抑或只是在山里呆着闷了呢？”

    “师姐你莫不是糊涂了，师父和师兄都一样啊，我都担心。是，我确实闷了，可我想去风赤，出发点是非常好的。圣人不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师姐你平时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就忍心看着风赤的百姓被疫病折磨吗？”

    绿宜走过来，将头靠在阿素肩膀上，又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声音有些呜咽。

    “师姐，我们都是没有父母双亲的孤儿。幸而遇到了师父，才有了一个大大的家。可这场疫病下来，风赤不晓得会有多少孩子失去父母，变成曾经的我们。”

    绿宜抽泣了几声，声音软绵绵的：“上次跟着去了云墨村，看到了阿勇哥家里的情况，我才惊觉，我一直活在你和师兄营造的美好世界里，不知道云崖外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还没长大。”

    “师姐，你看，现在连水墨和丹青都开始学着料理云崖的庶务了，我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总在你们的羽翼下，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绿宜吧？你就给我个，证明我已长大的机会，好不好？好不好嘛！”

    阿素挣开了绿宜的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叹道：“我一句话没说，你倒说了十几句。你的病才刚好，你也知道风赤如今疫病流行。你这小身板可经不起任何打击了。云崖再闷再无聊，至少是安全的，不是吗？师父下山时，交代我不要管那些事……”

    师父三令五申，让她不许插手那些事。上次在徐家，师父生了好大的气，这回再贸贸然不听，师父肯定更气。

    只是，连绿宜都懂的道理，她何尝不懂？

    师父和师兄以身犯险，把云崖的安宁留给了她和绿宜，自己呆冲在了最危险的地方。要是有个闪失……

    阿素不敢往下想，这两天，她逼迫自己老老实实在房内呆着。看书，弹琴，心却越来越乱。

    师兄说过，只要她平安，他才能安心在风赤治病。可是，他若不好，她又怎能在云崖上好好呆着？

    “云崖是安全，可师父师兄在风赤啊！他们都不怕，我绿宜也不是胆小鬼的说。师姐你说是不是？我们是一家人，本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水墨和丹青年纪小就忽略不计了，可我们是大人了呢！”

    绿宜的劝说还在耳侧回荡。

    “师姐，其实你也想去是不是？这两天你不断弹琴。你只有在心烦意乱，左右为难的时候才会弹琴。我是一定要去的，好几天没见到师父了，我怕他头发又白了，背又佝偻了。”

    阿素拉住她，边往外走，做好了决定：“你这张利嘴，不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好吧，一切依你。不过咱们得先过崔叔叔那关。”

    “师姐，这才是我找你的原因。我去游说肯定没戏，崔叔叔铁定不理我。但你不一样了，崔叔叔一向更喜欢你，你去说，他一定会答应的。”

    “瞎说，崔叔叔对我们一视同仁，哪有就更喜欢我了。好好好，我去说。”

    她们很快回了沁巍苑，才开口，崔叔叔竟然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