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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图什么

      清水镇因为一条绕镇的河流清水河而得名。镇中多河流湖泊,路上行人,路边船来往,是个名副其实的水镇。

    午时的清水镇,沐浴在春日和暖的阳光下,一派安详与从容。

    褪去晨间妇女们在河畔捣衣谈笑的声音,也没了小贩熙来攘往吆喝的声音,整座安静得像入睡了一般,旖旎中透着沉淀的古旧与沧桑。

    杨柳枝伸入河水中,搅起一圈圈涟漪,扩散开去,河面如同一块碧绿的皱玉,映着白墙黑瓦的房屋,轻轻地摇荡着,荡碎了河底青荇浮上来的曼影。

    穆典可三四岁便被金震岳带在身边四处游览山河。这些年,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山川河流踏遍,可以说什么样的风光都见过。

    却不曾见得哪一处,如此间动人,连拂面的风都是沁甜的。

    亦不曾有哪一处,是这般搅动人心肠的,甜着甜着,就涩了。

    走过铺着青砖的街巷一道道。

    街上行人渐多了起来。有挑着担的货郎迎面走来,口才甚好,挑些吉利讨喜的话说,又问公子要不要给娘子买些穿戴首饰?

    娘子天仙般的人儿,该好好疼的。

    常千佛瞧那担子的物什,钗环簪佩,香囊布袋,一应俱是齐全,样子也新颖,只是做工和材质嫌差,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遂笑而不答。

    那货郎便巴巴看着穆典可。

    穆典可对货郎的殷勤态度颇觉却之不恭,红着脸从货架最上层随意拣了只双股镂刻鸢尾花的银绞丝镯子。常千佛付了钱,货郎喜滋滋地挑着担去了。

    常千佛从穆典可手里拿过镯子,见那银的成色并不大好,线股歪缠,刻花也不大精细,笑道:“你这般替我省着,那我家中堆成山的银子,可真要几辈子花不完了。”

    穆典可叫他臊得脸愈红。她不过是见苦菜花说得有趣,那日随口问起,他却记得这般牢,还拿这话来侃她。

    心下微恼,话就从嘴边溜了出去:“好像谁要图你家银子一样。”

    常千佛早有话等她:“那你图什么?”

    说着伸头过来,一张俊脸在眼前放大,明眸含笑,目色灼灼。

    穆典可脸便烫得烧起来,狠瞪常千佛一眼,一把自他手上夺过银镯子,道:“给我!送我了就是我的了,你还拿回去做什么?”

    自将那银镯子往手上一套,摇着那凝霜覆雪的一截手腕子,摇得那银镯子不住晃,折着太阳光,流光生辉。

    说道:“我就觉得很好看。”

    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常千佛唇角笑意遮不住,看穆典可气汹汹地往前走,三步一顿,将回头不回头,忍不住大笑出声。

    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从后握住她的手。

    穆典可负气甩开,又叫常千佛抓住。女子力气哪可与男子相比,扭拧了两下,便乖乖妥协了。

    由他掌着一只柔荑在手中,搓着揉着,搓软面团似的攥着不放。

    穆典可拿眼角斜觑着常千佛,见他眼神明亮清透,嘴角高高地扬起,一副得意得要上天的样子。

    本来就不气,这下更觉好笑。

    心中柔柔的如春水浅漾,悄然低了头,长发纷跌垂于两颊边,于他瞧不见的荫蔽处,悄悄弯起了唇角。

    河面上泊着一只短舟,河工头戴斗笠立于船头,举着手中长蒿清剿河底的水草。

    和暖日头下照耀下,河工袒露的手臂出了一层油亮的汗珠,伸手抹了把脸,弯腰捡起船头的水囊,咕噜噜大口喝着,随后塞上软木塞子,放回原处。手指触上船板,再往下探一寸,摸到藏在夹层的长剑。

    剑无鞘,凛凛一出耀清波。

    河工脚踩着船板,飞身而起,像掠着水面疾行的燕子,朝着岸边那两个仿佛毫无觉察的人飞去。

    平地忽然有狂风起,如怒。

    长刀随风至。

    河工脸色大变,瞬间杀气全无,不作停留,转身就逃。仓促之际握剑横于身侧。

    “锵!”

    长剑折作数段。

    乌铁刀一往无前,带着绝对碾压的气势,向下斜削而去,先断一掌,而后,拦腰断。

    “咚”,“咚”两声,原本平静的河水溅起数尺高血红的浪花。

    待到临河居住的人听见响声,探出头来张望,河面已恢复了平静。

    只有一圈一圈扩散开去的涟漪,碧色里带了深沉的铁锈红。

    良庆收刀,面无表情地将刀锋的血迹拭去,还刀入鞘。

    常家堡是天下第一医药大堡,悬壶济世,救人无数。

    常家堡开设的怡幼院遍布大江南北,收养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孤儿。

    常家堡的各大药堂每年施医赠药,救济贫弱,设课讲授防疫防病常识。

    世人眼中,常家堡是慈善的化身,是救苦救难的活人庙。可是常家堡自身却从未这样认为过。

    常千佛净手焚香入医道的第一天,常纪海就教导他,倘若你想握稳了手中的针,另一只手就必须时刻准备紧握成拳。

    只有这样,在外敌袭来的时候,你才能保住自身,才能用你身为医者的那只手,去救助更多的人。

    常家堡对于胆敢来侵犯的人,从来都是残酷无情的。

    临河一扇微启的悬窗后,站着一个缩颈滚肚的中年男人,面上疤痕皱连,有大大小小的凹坑,应是赖疮留下的痕迹。

    看着这幅丑陋得让人嫌恶的形貌,任谁都不会想到,此人就是当年风姿秀五岳的“玉郎君”俞莲秀。

    “良庆的刀法已经到了不可再进的地步!”

    化名裴寂的俞莲秀如是叹道。

    他身后坐着一个烹茶的中年男子,年纪约摸四五十,皮肤黝黑粗糙,颇显老态。宽肩厚背,面容端方,透着久经历练的沉稳。

    正是穆沧平的智囊,有着“陇上诸葛”之称的谭周。

    谭周低头斟茶,徐徐道:“十年前你就这么说了。”

    俞莲秀感慨叹息:“确实!十年前我便觉得良庆的刀法已至极致,再无寸进可能,可是他又精进了。

    这些年,你我为俗物羁绊,蹉跎岁月,故旧之人却都在向前。也不知毓敏的刀法到何种地步了?”

    谭周将斟满的茶盏推到裴寂面前,不以为意地淡哂:“何必紧张?穆四,还没有进常家堡的门。”

    他执着手中茶杯,浅呷一口,又说道:“她也进不了常家堡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