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下舞剑
裴夏直到回到住处,眼泪都还没有停下来。这些年她把所有的苦都憋在心里,此刻像是突然被人生生凿开了一个孔,悲愤倾泻而出。
倒不是恨裴启方,而是恨这命运。
她从房中取出佩剑,在月色下飒然起舞。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邱和王宫的花园里,一个温婉的女子站在花园正中的大榕树下,抬头仰望着繁密的枝叶。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女孩同她一样穿戴华丽,不同的是女子的眼神中透着忧伤,而女孩的眼神里则满是好奇。
“阿姊,什么叫和亲?”
“和亲就是嫁给别的国家的皇子。”
“为什么要嫁给别的国家的皇子呢?咱们自己国家里没有好男儿吗?”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来和平。”
“可为什么要阿姊去?”
女子的眼里泛着泪光,蹲下身轻抚女孩的脸:“阿瑶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寂静的夜晚只有宝剑破风的声音和裴夏的低吟。她的动作牵动了背后的伤处,痛彻心扉,可她恍若不觉,反而越舞越快。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大殿里悄然无声,女孩已经长高了一些,她藏在屏风后面,偷眼看着父王和母后。
“熙儿……我的熙儿……啊!!”母后伤心欲绝,厉声哀嚎,丝毫不见平日里端庄谦和的模样。
父王则呆呆的坐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叨念着:“完了……全完了……”
剑痕留影,斩落一地清辉。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到处都是火和血,天空被染成了红色,女孩躲在枯井中,一个宫女将她掩在身下。宫女失血过多,已经气绝多时了。
女孩发抖着想要爬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想要去找她的父王和母妃,还有那些每天陪她玩耍的宫女姐姐们。
她抠着井壁的石缝,细嫩的手指上全是血。好不容易快爬到井口,忽听得外面有人下令道:“外面的百姓不许进犯,但王宫里的……一个不留!”
“啊!!!!”裴夏痛苦地大叫一声,宝剑脱手,将院墙刺了个对穿。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裴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秋娘来的时候,裴夏还在屋里睡觉。
“哎呀,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在家睡觉怎么院门都不关!这就算不进歹人,吹个风病个几天也不好啊。”
裴夏睁开眼,她昨夜疯了一般的舞剑发泄,直到今早才刚躺下,秋娘一进门她就听到了。
“快别起来了。”秋娘见裴夏要起,赶紧按着她,刚按下去,又连忙收回手,“忘了你背上有伤了,我是不是按痛你了?”
“没有。”裴夏确实还困得很,反正秋娘不让她起,干脆就老老实实趴着了,“齐叔让你来的?”
“你这孩子这话说的,我就不能是自己想来看看你嘛?”秋娘佯嗔了一下,说道,“我听老爷说裴大人昨日罚了你,也不知把你弄成什么样了,特地来看看。”
秋娘是齐鸿的夫人,当初也受过裴夏父王的恩惠。这些年裴夏跟着裴启方,起初裴夏年纪小还好,后来大了些,裴启方深感他和哑伯两个大男人实在是不好带这么个小姑娘,便来道米县找了齐鸿夫妇。
“天爷!你这背上!”秋娘把裴夏的衣衫掀上去,看到她背上青青紫紫的一片惊呼道,“你犯了什么错能让他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裴夏垂眸不答,秋娘愤愤道:“再怎么错,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这么打!这要是留下疤以后嫁人了得多难看!不行我要找他说说去!”
裴夏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秋娘又讪讪地坐回床边。她就是嘴上说说,真让她去找裴启方那个老顽固的麻烦她也不敢。
“那什么,我听说你这次见着绥远王啦?”秋娘一边给裴夏上药一边暗戳戳里转移话题,“他长什么样?真有传闻里说的那么俊?”
秋娘的问题让裴夏不由得想到了和慕长安分别前在慕长安房中的一幕,脸上顿时烧起来。为了不让秋娘瞧出端倪,她把头埋在胳膊里闷闷地说道:“齐叔也瞧见了的,你问齐叔去呀。”
“嗨!要是问他有用那我不早就问了嘛,他看谁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哪能指望他给说明白。”秋娘丝毫没有察觉裴夏的羞窘,继续说道,“听说他在京中的时候,连相爷家的女儿都想嫁给他呢!还有那些青楼的姑娘,恨不得倒出银子去嫖他!”
邱和国民风开放,齐鸿不是本地人,但秋娘却是地地道道的邱和人,讲起这些闺房八卦丝毫不害臊,这要是换了虞朝其他地方的县令夫人,这些话可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哪有这么夸张。相爷家的女儿想嫁给他兴许是相爷想拉拢这位皇子,不然怎么他一到咱们这,那些京中的小姐们就都消停了呢?”
“那要是我可不乐意,我要嫁就嫁个自己喜欢的,为了利益随便就这样嫁了多没意思啊。”秋娘的话刚一出口便反应过来不该在裴夏面前说这个,当年裴夏的姐姐宸阳公主不就是为了利益才去和亲的吗,她说这话简直就是在裴夏的心口捅刀。
裴夏发泄了一夜,心里已经好多了,此时闻言,观秋娘脸色知她心中担忧,便笑着把话岔开去:“知道齐叔对你好,也用不着天天挂嘴边上。”
裴夏说这话也不光是为了避免尴尬,她是真的挺羡慕秋娘的。
秋娘娘家当年在邱和国还算小有名望,秋娘自己未出阁前也是邱和有名的美人,提亲的人踏破门槛,而齐鸿当年只不过是个客居他乡的穷秀才,秋娘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他。家里人原先是不同意,但经不住秋娘天天闹,到底是宠她,最后还是允了这桩婚事。齐鸿娶了秋娘,总觉得委屈她了,一直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
以前邱和国还在的时候不兴娶妾,后来邱和国被大虞拿下,改名邱州,许多商贾和官员过来,将大虞三妻四妾之风也带了来。这才过了七年,原来在邱和国的这些男子也有样学样,但凡养得起的人家很多都娶了几个小妾。
秋娘和齐鸿成亲以来一直没有孩子,起初秋娘很是担心过一阵子。齐鸿安慰她说没关系,他们可以去各地寻访大夫慢慢调理,不论能不能治好,总归这辈子都不会辜负秋娘的情谊。
裴夏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也能是这样专情,可现如今,连原来邱和国的男子都没几个肯专情于发妻了,大虞的那些人怕是更没了。
裴夏主动递了台阶,秋娘连忙就着这个台阶下了,说道:“我这还不是关心你嘛,你要是瞧上哪家公子呀尽管跟我说,我去帮你做媒,包管没问题!”
秋娘和齐没有孩子,齐鸿是个老实人,对着裴夏的时候总念着她的公主身份,丝毫不敢逾矩。秋娘就不同了,同为女性,年纪又长上一轮,看裴夏就和看自家女儿一样,透着几分亲昵。
说媒的话秋娘也不只说过一次两次了,往日里裴夏没觉得怎样,今日又听秋娘提起时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浮现出慕长安的身影。
那人作为一个王爷,什么没见过,在破庙里找到一件物证居然就能高兴成那样。在外人面前倒是还有点王爷样子,私底下为哄人居然还能当着那么多手下的面要唱小曲儿,外面那些侍卫的窃笑裴夏可听得清清楚楚。当初她偷偷混进王府时,看王府那般森严有序的戒备还以为主人私下里必是个心机深沉,不苟言笑之辈。现如今看来心机深沉么还不好说,不苟言笑可真是想岔了。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秋娘轻推了裴夏一把。
“高兴么?”裴夏茫然。
“看你那嘴角,都快压不住了。我认识你这些年,你呀除了查案能有点兴趣,对别的都冷冷淡淡的,没点活人气儿。这会怎么心情这么好,挨了罚不疼啊?”
是么……裴夏自己都没意识到。说起来最近好像还有一次,就是在结案的头一天,和慕长安一起吃午饭,慕长安也说过类似的话。
两次,都是和慕长安有关。
裴夏又沉默起来。
慕长安……绥远王……大虞的皇子……说不定当年也参与过陷害他姐姐,虽说按年龄来算是不太可能,可是万一……再说了,连普通富户尚且娶好几个小妾,他贵为皇子,就算为了利益也不可能只娶一个王妃。
“哎你这丫头!这就不高兴啦,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秋娘想到什么,又推了推裴夏,“哎哎,你是不是看上谁了?不好搞定呀?不会是那个绥远王吧?”
“说什么呢,他可是大虞的皇子。”裴夏一扯衣服坐起身来,穿上鞋便要出门。
“当年救你那人不也是大虞的吗……喂!你还伤着呢,这是去哪呀!”秋娘在她身后喊。
“去看看师父。”
秋娘望着裴夏远去的背影,呆呆道:“不会真是看上那个绥远王了吧……这媒可不好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