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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最末尾柳树下的木桌前,坐下的人都是些老人,他们彼此之间认识,凑成一桌子聊天,我靠在板凳后面的柳树上,闭眼享受炽热的阳光,闭上眼后,我的面前不是黑的,是红色,一片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发出的颜色。我很温暖,我想着,等会吃完饭再回到公司补个觉,简直太幸福了,虽然今天是葬礼,但我却在光下体会到久违的温暖。
坐在我旁边的老人越来越多,我没有睁眼,但是闻到一股只有老人身上才会有的味道,这种味道不是汗液的味道,只要人老去,就会散发出来,怎么洗也洗不掉,聊天的人也越来越多,这股味道越来越浓。
我身旁坐着一个老人,说话的时候呼呼地喘气,总感觉下一秒就呼吸不上来了,我听着他肺里哼哼的声音,这种声音听得我揪心,越听越响,到最后全世界只有这种奋力喘息的声音了。我睁开和他聊天,我吓了一跳,他双手捧着茶杯喝水,我怀疑自己睁开眼还没有适应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突然变形了。
老人的手全部变形了,手指的第一个关节和第二个关节错位严重,根本无法握住东西,只好伸出手捧着水杯喝水。
吃饭的时候,我站起来给他夹菜,和老人聊起来,他年轻的时候赚钱,天天推车搬砖,手干活干的都变形了,他就这样淡淡的说了句,我实在不敢深聊下去,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哭,最近我的多愁善感不仅仅在夜间出没,白天也紧紧的贴在我身上。老人说自己的肺早就有毛病了,能呼吸一天算一天吧,医院的氧气实在呼吸不起。
我吃着菜,没有继续聊下去,他们都在聊自己的事,自己的腿脚哪里不好,关节又疼了,可能过几天要变天,我感受一股说不出来的压抑,他们聊得问题我也在关注,我总是能听到自己膝盖碰撞的声音,我心慌的厉害,我一个劲的告诉自己不要关注聊天,认真吃饭。
我盯着吃饭的桌子,不知道哪里借来的,上面的油漆已经斑驳,用的多的地方滑溜溜的,整个桌子贴着一个塑料薄膜,但也掩盖不住桌上油脂麻花的底色,老人拿着筷子夹菜,吃到嘴里吧唧吧唧的,他的关节不能灵活的操纵筷子,夹起来的肉不能顺利的送到自己的嘴里,掉在桌子上又被他用手抓起放进碗里,到处都是吸溜吸溜的声音,这股声音三d立体环绕在我耳边。
我给身旁的老人夹了一个猪蹄,老人拿在手里,大口大口的咬下,吸溜吸溜是声音就像个老头乐,不停的挠我心,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间憋屈着,所有的筋都被外翻开,怎么样都不得劲。
他们吃的好开心,很久都没见的老人,不知道下次又在谁的葬礼上遇见,聊得热火朝天,我不能打断他们开心,双腿并拢靠着树听他们聊天,聊着聊着,我就睡了过去。
出殡的唢呐声将我吵醒,所有人都开始哭丧着脸去跟着队伍前进,刚在吵闹的人群瞬间消失,只剩下远处飘来的依稀可以听见的唢呐声,杨帆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嗷嗷的哭着。
我站在院门口,院子里飘着同样的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夏站在院子里,看着我,和我蹲在墙角,我感伤的问夏“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
“什么味道。”
我抬头看看眼前明亮又虚晃的阳光,深吸一口气,说不知道是什么。
夏深吸了一口,又呼出来,说“是衰老的味道。”
我停止了呼吸,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这种味道,我不敢再往肺里呼吸,站起身来,离开了院子。我出门的时候,看着院子的树,明明才八月份,可是已经有叶子变黄摇摇欲坠,我低下头匆匆行走,赶紧回到公司工作,只有不停的工作才能消除我的胡思乱想。
夏站在我身后,正常的呼吸着,说“闻到了也没有用,想那么多干什么?”
“你真应该去哭丧的,没人能比你会伤心了。”夏站在我身后,指着丧殡的队伍说,他们前一面还在大吃大喝,下一秒就能擦干净嘴上的油,一嗓子哭的惊天动地,“干什么呢,别看了有些事想明白也没有用,知道了更没用。”
我站在院子门口,来参加丧礼的人没有一个是悲伤的,除了杨叔最至亲的两个人,走在棺材后面的人,不是在和一旁的人聊着天,就是漫无目的的闲看。
“都这样。”夏习以为常的语气说着。
下午,我坐在办公室的位子上发了一下午的呆,什么都没想,就是静静的待着,看窗外的一棵树,看的我眼睛到最后一闭眼就是树的形状,我揉了揉鼻子,回家。
我回到家时,夏还没有回来,夏的书包就放在沙发上,我的好奇心实在是太大了,我将屋门反锁,把手伸进了夏的书包。
我看到了贾如口里所说的日记本,带着密码锁,我从零零零开始尝试,密码打开的猝不及防,日记本里的东西哗哗的掉下来,是五百块钱,还有几封信。
日记本第一页是夏的名字,住址,还有贾如的联系方式和住址,底下有一句话,说,如果你看到时,我已经离开,请把钱拿走,通知上面的电话号码的主人,给您磕头了,如果她不接,请您通知下警察,再次给您磕头了。
我没有见过这么好玩的扉页,忍不住笑了,夏说自己从来不怕死去,原来早已经安排了自己的一切,夏的日记本被撕掉了一半,日记是从两年前开始记起的,那是她的第一篇日记。
上面写道:打你妹的工,妈的,我才十八岁,凭什么在工厂待一辈子。
我往后翻,夏的日记本真是粗犷,词汇充满暴力,她两年前打工,打工的钱都用在这两年的学习了,她真的很拼命,两年学了普通三年的课程,夏在日记里不停的为自己打鸡血,她什么都不信,更别说命了。
我翻看夏的日记本,几乎都是骂人的话,有时只写个日期,再从后面写一句妈的,画个笑脸就结束了。
我往后翻,夏在一年前的日记,这篇日记格外的长:夏寻,不准动歪心思,喜欢他又怎么样,脸红算个屁,你要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你要滚出这里,从这里滚出去,再也不回来,外面设么都有,窝在这里一辈子,只有出来卖的资格,到最后只会死在床上,不准喜欢他,不准想他,不准,不准,不准。
夏在日记后面一个叹号一句不准,整整写满了一页。
再往后,夏写到:为什么心里会有奇奇怪怪的感觉,为什么会脸红,为什么不敢见他。夏寻,你完了,你完了,你彻底完了,你再不能从这个地方滚出去了。
我看着夏的日记本发笑,她在日记本里一遍遍的督促自己好好学习,一遍遍的骂自己不争气,还在一旁抄写了好几首诗词,句句都是青春的少女心。
一个月后,夏强迫自己讨厌上了那位男生,夏在日记本说了句对不起,说等我长大有钱了,我会好好请你吃顿饭的。
我笑了,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一个问号:妹的,为什么又会有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