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担心找不到本站?在百度搜索 第一版主小说网 | 也可以直接 收藏本站

第 6 部分阅读

      最好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你 作者:未知

    第 6 部分阅读

    最好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你 作者:未知

    第 6 部分阅读

    才知道,原来蔡圆圆给她连发了两通短信。她居然都没听到,那刚才的安静是假的吧?要不就是自己太紧张了。

    “我得回去了。”虞连翘站起来。蔡圆圆在短信里报告,老板娘来了。

    “好。”李想点头。

    虞连翘终于又看了他一眼,“那我走了。”

    “等一等,”他忽然开口拦住她,“你把手机号告诉我。免得每次找你,都要费上半天劲。”

    虞连翘停下来,老老实实地把数字一个一个报给他。

    她捏在手里的机子,仍旧是低端机里最普通的一款,看上去和从前那个并无差别。但他却是知道的,原先那个早被车轮碾得粉碎。

    但号码呢?就算si卡也被压坏了,她还是可以问移动公司要回来的呀。那串号码那是他选的,尾号1325,听起来像一生爱我。其实在他的执意里,藏有一个秘密,11月13日,6月25日,分别是他们初吻与初夜的纪念日。

    然而,意义再多,她还是换了新的。

    虞连翘见他已经录完号,便挪了挪脚,低声道:“那就……再见吧。”

    “嗯。”李想朝她离去的背影望了两眼,便把头仰到椅背后。天是石灰一样颜色。他想,是不是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这样的不开心,战战兢兢。

    ·

    虞连翘大步往回走,天还是冷,江风吹来,吹过眼角,只觉干涩得很。没有眼泪,她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哭。

    应该欢喜才对,为什么要哭?他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只是不在一起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未必你的痛就比别人的深刻——虞连翘一路这样和自己说。

    他有没有在看她,她的背影会不会因此显得从容冷静?她在心里傻气地揣测,很快虞连翘想起来,她走的时候,他没说再见。

    以前在复兴读书时,每晚李想送她,总喜欢在她头顶拍一拍,说:“那我们明天见喽!”一个轻快的约定,因为第二天必定是能见到的。

    进大学后,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到上海,她留霖州,刚开始的那段时间,过得真惨。虞连翘没要宿舍,仍住在家里走读。每回打电话给他,总听李想抱怨,“等死我了,你怎么才打来!”

    她巴巴地解释,用的是小店里的公用电话,店老板一直盯着她看。虞连翘不自在,说话支支吾吾。几次过后,她学乖了,买了ic卡,躲在电话亭狭小然而相对私密的空间里,和他说话。可是无论是时间上还是话费上,她都不可能与他煲一锅锅的电话粥。

    他们也写信,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信。上课前,课间,或者无聊的大课上,虞连翘在活页纸上写。写下一句或几行,撕下来,存着,得空了继续写,攒到差不多的时候,塞到信封里寄给他。信的内容杂七杂八,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些无聊极了的事。有时候甚至抄书,她记得她抄过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酸得要死。

    这封信寄到李想手上是周五,那天电话里,他说:“不行了,你等我!”

    第二天他真的回来了。

    从上海到霖州,坐汽车要五个小时。虞连翘在车站下客的地方等,九月中旬,正午时分,太阳无遮无拦地曝晒下来,她出了一身的汗。

    但看到他从车上跨下来的那一霎,虞连翘真是激动。等候与渴望已经将她填满,犹如火药,他的到来,即是引爆。虞连翘幻想自己应该飞奔过去扑到他身上,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走过去,对他笑。

    “你怎么来了?脸都晒红了,不知道躲一躲?”李想用力地搂她的肩。

    “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行李也没有?”虞连翘也问他,手臂紧紧贴着他的手臂。

    李想说:“要不是军训,我早回来了。”其实,他开学才两星期,一直在军训,要到下周才正式开课,他却回来了。

    虞连翘紧张地问:“你这样走掉,要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礼拜天赶回去就行。”

    他们在车站前坐公交车,19路上人总是很多,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李想握着她的手。

    “你晒黑了。”他说。

    “有你黑吗,看,你才黑呢。”虞连翘翻过手背与他比,她也是刚军训过,但只是象征性地在操场晒了五天的太阳。

    起先,李想倒似认真地与她比,然而蓦地,他拉过她的手,嘴唇贴着她的手心吻了一吻。

    “喂,有人看的,这么多人呢!”虞连翘着急,要缩回来。

    他却转过脸,看着她,“俏,你说怎么办?”

    从这之后,李想开始了两地的奔波。几乎每到周末,他都会过来,然后在周日下午坐车回上海。

    虞连翘买了一支极便宜的手机,省外没有校园网可用,他们就发短信。车过盘云岭隧道时,他发短信告诉她,“快来吧。”

    虞连翘就赶去接他。知道他一大早出来,到现在肯定什么也没吃,所以她总不忘带上点零食。在回去的公车上,她看他一口一个地吃蛋卷,心里难过,便说:“以后别这样跑来跑去吧?多累。”

    李想唔了一声,她以为他是答应了。

    没想到他把头耷在她肩上说:“真是累死了,昨晚上赶作业赶到三点。还好,刚刚在车上睡了一觉。”

    车子驶过广场,秋日晴朗,凉风清爽,照例有好些人放风筝。李想指着窗外天空上的一个个黑点,对她说:“我才不会让它飞那么远,什么时候掉下去也不知道。”

    他的占有欲这样强,时时担心不安,恨不得把她绑在身上。如此的沉溺而依赖。

    有时,虞连翘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惊心感觉,她当然知道他爱她,但这爱深重得不似爱情的轻盈,而是他的全部感情。这么多,如深海汪洋,要将她淹没。

    李想继续来,继续走,她的提议,丝毫不能说动他。

    回程车,通常是在中午。那样他到上海正好是傍晚时间。虞连翘送他,他坐在车里,她站在车外。隔着大客茶色密闭的玻璃窗,李想说:“下周见。”

    虞连翘晃着脑袋,“什么?你说什么?”

    李想张嘴,清晰地做嘴形给她看,“下——周——见!”

    “哦,好,下周见。”她说。其实说了他也听不见,她笑着与他挥手。然后看着那一格车窗斜去不见,再然后,车尾拐过围墙,消失无踪影。

    虞连翘转身出车站,李想发来短信,问她:“你坐上车没?”

    她边走边回复:“坐上了。你好好再睡一睡吧。”那天,虞连翘一直走,路过站牌,19路绿色的车身从她身旁开过,一辆又一辆。爱情总在最炙烈时,让人感到忧伤。

    “你总算回来了!快过来点一下钱,全交给你了。”蔡圆圆站在店门口等她,一看到她人影,就跳起来叫道。

    “哦,”虞连翘转头四望,“陈卉呢?你不是说她来了吗?”

    “走了,”蔡圆圆发牢骚,“每次来,都像搞突击检查似的。没事,我说你去给我买烤鱿鱼了。”

    虞连翘坐下,点着鼠标,看电脑里的销售额。然后,拉开抽屉,清点现金。数了一遍,不对,又从头数起。

    蔡圆圆趴在桌上打量她,“你魂儿被勾走啦?说,哪个?前面那个,还是后面那个?”

    “三十,四十,五十……”虞连翘只顾数钱,点完纸钞,专心地点硬币。

    蔡圆圆夸张地嚎叫:“啊,我可怜的小帅啊!”

    “这下对了,”虞连翘在店务日志里,记着交接班的时间和金额,“行,你可以走了。”

    营业头一天,本该是她们俩一起当班的,可蔡圆圆无奈又神秘地说,下午有事,说什么都得去一趟。她背上包,掀开挡风帘,要走了,头又钻进来,指着虞连翘嘿嘿笑道:“别以为你逃掉啦,留你明天再招。”

    “明天谁招还不一定呢。”虞连翘扬手赶她,“去吧去吧。”

    蔡圆圆一走,店里就只剩她,刚刚还那么多人的,哗啦啦一下全走掉了。展示台上的书被翻刮得一片凌乱,虞连翘站起来整理,一摞摞地重新组合排列,像摆拼盘一样。心里却是无由地空落,他来了,他走了,从此他就是她生命里的过客。

    可是谁不是过客?她又这样和自己说。

    她的内心是分裂的两道人影,一个天真脆弱,一个成熟淡漠。也许正是这样,她才能把理想和生活分得这么清,她才能这样安然地生活下去。

    第29章

    春节那几天,书店晚间不营业。虞连翘磨磨蹭蹭地收了工,快六点时才回到家。她站在走廊中,找钥匙开门。光线昏暗,看不见锁孔,摸索了几次才找到。搬过住已经好一阵子了,虞连翘还是没有习惯。进屋开了灯,总要看一看,才能确信这是自己的家。

    她放下挎包,进厨房烧水煮面。犯了哮喘的旧冰箱里,还有一把小油菜,虞连翘掰下菜叶,细细清洗。水流寒凉透骨,忽然听得一阵笑声,出自男人们洪亮的嗓门。还有那饭桌上杯盏碰撞的脆响也透过门缝薄墙传了进来。年节里最最寻常的声音,热闹欢快。

    虞连翘关了水龙头,一时想不起自己要干什么,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走到五斗柜前,蹲下拉开抽屉。

    抽屉里有旧相册,她没去翻动,只把手伸到最里面。捧出来的是个铁盒,暗咖啡色,面上印着一只海马。这是前年圣诞节时,李想送的。她吃完巧克力,留下了盒子。

    现在躺在里面的,有存折,还有车票。厚厚的一沓,全是他往返上海霖州的票根,一张张按着时间顺序收藏着。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周渔的火车》吧?说不定我也能拍部电影,叫‘李想的客车’。”她笑着对他说。

    那时候,虞连翘还没看过这个电影,不知道它讲的是一个背叛动摇的故事。当然,她也没料到,自己和李想会是这样收场。

    似乎所有的坏事都是在她满怀希望时来的,那天也一样。四月二十九日下午,虞连翘从学校图书馆出来,赶去世贸为厉家明上课。一路上都在想,等下回家要收拾些什么东西。

    李想说好三十号回来,五一他们一起去普陀。他这年的农历生日就在四月三十号,所以早早就提出要求:“陪我玩一天就行,我们去近一点的地方,去普陀吧,我还没和你看过海呢?”

    看海,看海,霖州近海,可虞连翘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的海。她一边骑车,一边想象,心里无比雀跃。骑到半途时,天突然下起雨来。虞连翘雨衣雨伞什么都没带,只得脚下加紧,往前疾行。

    厉家明仍旧坐在大堂茶厅靠窗的老位子,看到她,急忙站起迎上来,“雨落得这么急,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叫你不要过来。”

    “啊,可是我都来了……”虞连翘抬脸望他,水珠顺着脸颊挂到下巴,再滴落下来。

    “真是小孩子,”厉家明笑着说她,“你都来了,我还会叫你回去?”他从口袋里拿出门卡递给她,“你快上去,找条毛巾擦一擦,不然又该感冒了。”

    虞连翘捋着发尾说:“不用了。一会就干的。”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酒店里冷气开得十分足,身上淋了雨,更是凉得渗人。

    “你看,快去吧。我在这等你。”厉家明温和地劝她。

    虞连翘犹豫一下,接过门卡,又把自己手里的包交给他,“书和杂志都在里面,你可以先看。”

    “好。”厉家明摁了电梯的上行键,然后往她身上指了指说:“你这是不是叫‘落汤鸡’?

    “对啦!”虞连翘笑着进了电梯。

    不过七、八分钟的时间,她就下来了。

    “好了?这样快?”厉家明向吧台打了个手势,“他们有姜茶,我给你叫了一份。”

    虞连翘连连摇头,“不用,不用……”

    “我知道你又要说,热白水就行。”厉家明拦了她的话,微笑地望着她。

    虞连翘被他看得窘迫起来,低下头说:“不知道书有没有弄湿?”厉家明把书推过去给她。书没事,杂志的边角却湿了,卷了起来,她用力地抚了抚,想将它压平。

    侍应生送来热茶,放在她面前。厉家明在账单上签字时,笔头指着她依窗立在桌侧的包,说:

    “对了,你有电话……我是说,有人打电话给你。”

    虞连翘探身过去,从包里扒出手机,一看屏幕却是灰的,什么都没有。按了开机键,没两下,又暗掉了。

    “died?”厉家明问。

    “嗯?”虞连翘没明白他说什么,下一秒才领会,“哦,是,没电了。”

    “重要吗?”厉家明猜,“还是男朋友打来的?”

    虞连翘脸咻地红了一下,“不……不知道,应该不要紧的。”她心里也在猜,有可能是李想,每次他见她没回短信,就会打电话来提醒。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要她万事以他为先。虞连翘想,等一等好了,等结束了,就找个地方回电话给他。

    她把手机收进口袋,翻开杂志折起的那页摊到厉家明前面,问他:“今天先读这一篇,对吧?”

    厉家明一笑,端起茶杯放到她手里,“你还是先喝这个吧。”

    茶里大约加了蜂蜜,味道是甜中带点姜的辛刺。虞连翘喝着,便听厉家明问:“你这样上学打工,忙得过来吗?”

    “还好,上学期才叫忙呢。”

    “哦,上学期你都做什么?”他好奇地看着她,那时他还不认识她。

    虞连翘笑道:“嗯,也做家教,还发过传单,在超市里推销过饼干饮料,跑别人家里做问卷调查……可不少,反正是有什么做什么。”刚刚擦脸时,几缕头发黏在她的额头上,现在干了,说话间便纷纷飘下来。

    厉家明伸手过去,帮她撩开。虞连翘一愣,下意识地正要躲开,身侧的玻璃前已经闪来一道人影。

    她吓得手一抖,茶泼了出来,又呛得连连咳嗽。

    虞连翘眼泪都要咳出来了,可他就是那么站着,隔着玻璃,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然后转开视线。就像一个恰巧来躲雨的毫不相干的人。冷漠是他自卫时亮出的柄剑。

    厉家明递纸巾给她,问怎么了。

    虞连翘摇摇头,跑了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站在他面前仰脸问。

    李想笑了一笑,“你一定不希望在这看到我。”

    “你说什么呢?”虞连翘不明所以,却被他脸上那古怪的笑弄得渐渐心虚,“你不是说今天有课,买了明天早上的票吗?”

    “原来惊喜就是这样。”李想吐了口气,继续自说自话。

    虞连翘急了,“李想,你别吓我。我真不知道你会来。”

    “你当然不知道!我打了你多少个电话,你知不知道?我站在你们学校门口傻等,估计是等到饿死也等不到你。”他没有提高声音,说得也不快,但一个字一个字,用一种又淡又狠的口气抛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手机没电了,真的……你不信?”他要走,她跑上去追他,拉住他的手。

    李想停下来,语气散漫地说:“虞连翘,你是不是在心里觉得特别无所谓,反正怎么着,我都会原谅你。”

    “怎么会……”虞连翘慢慢松开他的手,“李想,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要你原谅。你可以自己看一看。”她翻出手机,递到他面前。被手机带出的门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想目光自地面挪上来,穿过她的耳际,往后望。虞连翘不知背后有什么,骤然间,他从她手里夺过手机,远远扔了出去。

    “虞连翘,你难道不知道男人都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还嫌自己吃亏吃得不够多啊!”他见惯了不忠不贞,见惯了背叛遮掩,他终于冲她吼起来,“还是你就是忍不住,要耍些小手段,引得男人围着你团团转……你觉得自己这样有魅力是吧,有成就感是吧,了不起……”

    虞连翘仿佛被人蒙住了口,声音呜呜地困在喉咙里,隔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言语不及,她脑子里只在想,有没有什么魔法,可以让她在这个人面前消失掉。咻一下,不见了,永远不见。再也不用在他面前□地展示那些腐臭的烂肉、丑陋的伤疤。

    一辆计程车在饭店门口载了客,开过来。她的手机就躺在地上,汽车的前轮自它上面碾过,机身碎裂的声音,轻微极了。他们眼望一处,却都无动于衷。

    虞连翘回抱着自己的手臂,低声开口:“李想,我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我不懂你在生什么气?你为什么生气,这个事,你知道的,我瞒你了吗?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理。”

    “是啊,我不讲理……我怎么变成这样,”他无限寥落地叹气,然后说:“跟你在一起,真是糟糕。不管我怎么投入怎么热情怎么掏心掏肺,你永远是这副样子。我就算再喜欢你,再离不开你,我也不可能像个疯子,能一直自high下去。我累了,真他妈的累透了!”

    一刹间,两人都像漏了气一般,孱弱无力。

    李想说累,这是他的真心话。其实,虞连翘也觉得累。昨晚的选修课上,年轻的女讲师说,爱情应该给人一种自由感,而不是囚禁感。是这样吗?虞连翘很怀疑。因为她在这场爱里,就像个囚徒,被判了无期徒刑,而且永远表现不良。

    “就这样吧。”他说。

    第30章

    素面在锅里滚着,水沸腾,溢出来,哧哧地响。虞连翘赶紧把盒子一塞,推上抽屉,赶回炉灶边。切好葱花、洒上虾米,一碗面看着也是很可心的。她手拄着桌沿,吃完了面,然后捧起碗喝干汤。

    桌角的小破收音机里,王菲唱完了《我也不想这样》,最后一个音,渐渐淡去。

    不知道别人分手是怎样,她和李想就是像一个音符的渐渐淡没。虞连翘一边洗锅碗,一边想,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没有战争,没有革命,平平淡淡,什么也没有。她家和他家更没有了不得的恩怨情仇。

    不是因为父母的反对,诚然,她受过他母亲的奚落。

    甚至不是因为厉家明,没有他,也会有张家明,王家明,或者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或许就因为不是外在的阻挠,他们的关系落到分手地步,才更难挽回。

    接下来的两天里,虞连翘从家到书店,书店到家,说话的除了顾客,就只有蔡圆圆。一个人静下来,总是沉湎于往事的回忆。她惊奇地发现,从前觉得苦涩无比的,隔了这么些时日,那苦的滋味都已淡掉;相反,那些往日觉得甜蜜的,现在想起来却带了种怅惘的味道。

    初六下午,虞连翘一个人守着店。两点来钟,年后的批新书送到。虞连翘给托运公司付过钱,拿剪刀开了打包带。有厚厚的牛皮纸裹着,细雨浸不透书。

    她在电脑上做新书的书卡,将每种书的名字、作者、定价、版权信息、册数等一一输入软件。如此,做完一摞,上架一摞,然后再搬一摞到台子上做。

    做书卡要很细心,不能出错。弄到五点,虞连翘累得脸一侧,趴在书堆上不想再动。外头天昏地暗,她伸手在墙上拨了一下。店门口的探射灯亮起,柠檬黄的光线里,斜飘着发丝一样细的雨。

    虞连翘看到一台车在街对面停下。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打着一柄大黑伞,穿过马路,朝她这里走来。到店门口时,他低下头,合起了伞。

    虞连翘缓缓直起身,眼睛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他站在她前面,一样仔细地看她。喉结上下滚动,终于他说:“俏俏……是我……”

    “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她重复着,声音由小而大,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因为这个男人,便是那消失了六年的王辰。

    “我……前些天,听陈光说看到你,我想,我一定要来看看你。”王辰几乎忍受不住她的逼视。

    “来看我?”虞连翘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说来就来!你怎么还敢来!”

    “是,我不敢……我现在甚至连看你的眼睛,都不敢。”王辰无助地搓了搓脸,说:“你知道,这几年,就算我想回来,我也没法回来。”

    他看见她紧紧地咬着牙,咬得那么用力,连身体都在颤抖。王辰不由自主地伸了手,想按到她肩上。

    可是还没碰到,虞连翘就重重地挥了一册厚书过去,挡开他的胳膊。接着两本、三本,她发狂了似的,把桌前的书全抄起来,朝他砸去。

    “你走,你以为我想见你吗?滚,你滚!”她一边扔一边吼叫,那堆书扔完了,她喘着气,目光似箭地盯着他,狠狠地说:“你信不信,我打电话报警。”

    王辰退开了一步,低声道:“我很快就走,你放心。”

    虞连翘冲出来推他,推了两下,推不动,突然自己一头往墙上磕去。“砰”一声,很响。王辰一惊,冲上前,想要搂住她的头。

    可是虞连翘已经被人往后拽住了。

    来的人是李想。他两手箍住虞连翘,皱眉看了看对面的男人,觉得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便问:“你是谁?”

    王辰没有回答,只觑目观察他,但见虞连翘在他臂弯里喘着气,渐渐安静了下来。于是,他对着

    她叹息道:“你怎么还是这样?这都多少年了,一点也没变聪明。”

    小时候,她和隔壁的小孩们玩,玩坏了,吵起架来总是输。她气得哭,可是越哭越被笑话,她毫无办法,就用牙齿咬自己的手指,咬到自己觉得痛。

    王辰路过看见了,把她拉到身前。他骂她:“你傻不傻!”她瘪了嘴哇哇地哭。他又哄她,握着她的手往那乌紫的牙印上轻轻吹气。

    “你这样,只有到喜欢你,对你好的人面前,才有用,因为我们会心疼。别的人,哪里会管你。”他好言好语地和她说,她一转身,趴到他背上,抽抽噎噎地还哭个不休。

    这样的事,虞连翘不可能忘记。在她的童年里,只有王辰最有耐心陪她。她一直觉得,只有他最懂她,他说她性子烈,气起来,就想毁了一切。

    虞连翘望着眼前这人,六年过去,这非同寻常的六年过去,他变得太多,连样貌都变了。哪里还有从前的清俊英气。他戴着帽子,帽沿压得很低,风衣的领子高高竖起,这样刻意的遮掩,他怕被人认出来。有一条疤从眉角一直跨到了耳廓,连着那双眼睛,虞连翘能想到的只有警觉和阴鸷。

    “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她静静等着他的回答,“如果你有好的说法,我肯定听。”

    王辰抬手触了触眉角,不知是因为那处刚刚被砸中了,还是他下意识地想要挡住那疤,尤其是在她面前。

    “我想说,当初的事,是不得已。可这么说,并不能让我好过一分。的确,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是我害了阿俊。”

    “那你来干什么,你想要我原谅你,是吗?我告诉你,不可能!我要你悔恨一辈子!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虞连翘的情绪又激烈起来。

    “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们原谅我。”一整盒烟在他的掌心捏得又皱又扁。“我来得太急,没想别的,就是想看一看你,还有……”王辰从地上提起一个黑布袋子,放到桌上,“这个,我想你收下……算我求你。”

    虞连翘从李想臂间挣脱手,上前一步,展开袋口。她呆呆地看着,在心里数着数。袋子里是整整二十捆的红钞。“为什么?为我生日?”

    “是了,今天是三号,二月三号。”王辰叹一声,继而惨淡地笑:“你都已经二十了。我宁愿是这样,像你想的这样,只是个生日礼物。”

    虞连翘弄不懂他的意思,王辰也不给时间让她明白。

    他看一看表,果断地说:“我得走了”。然后推开门,撑起来时那把大黑伞,离开了。没有转头,不再停留。

    虞连翘对着那口黑袋,想到他的脸上古怪苦涩的笑,霎时醒悟过来。

    当初他差的那东西就值这个钱吧。虞俊为他犯险,一条命就值这个钱了?一切全都由此开始,她哥的死,她爸的病,她的妈妈,她的整个家,全都毁了。

    虞连翘拎起袋子狠狠地甩到墙上,噼里啪啦地袋子坠落,几捆纸钞蹦出来掉到地上。她尤不解恨,抬脚去踩去踹。李想上前拉她,虞连翘便回身踢他。

    “好了好了,你静一静,行不行?”李想不得不使力去摁她。可是回应他的,只是虞连翘的咬牙切齿,“我恨你!我恨你!”最后,她精疲力竭,脚下一滑,倒在了地上。

    第31章

    正好是换班的时点,蔡圆圆骑了电动车来店里。还没停下,眼睛只那么往前一撇,人便惊得直跳起来。她慌慌张张地扔下车,推门冲进去问:“出什么事了?打110了吗?”

    店里这样乱糟糟,书散了一地,虞连翘又披头散发,人半躺半坐地靠着墙,丢了魂一般。蔡圆圆看见这情形,反应是店遭劫了,不然就是有人来闹事。

    “你来了,她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蔡圆圆正蹲下来看虞连翘有没有受什么伤,哪料桌后突然钻出一个人来。她吓得大叫一声,然后盯着他问:“你……你谁啊?躲那儿干嘛?”

    “喏,有本书掉后面了,”李想掂着一册大开本,朝她扬了扬,又往地上一指,说:“这些麻烦你收一收,算我买的,先放你们这儿,可以吧?”他直起身,把手里那本书往桌上一放,从钱夹里取出钱,压在那册书下,“这样够不够?”

    蔡圆圆被他弄懵了,坑坑巴巴地应了,又问出了什么事。结果还是被他几句话搪塞了过去。她傻眼地看他拉虞连翘起来,说:“走了。”而虞连翘也真的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哪一边?”走到岔路口,李想问虞连翘。她不出声,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一闪一闪的信号灯,

    李想又问,“说吧,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风铺天盖地卷来,呛得人几乎张不开口。虞连翘忽然甩掉他的手,“你走吧,走吧!何必管我!”

    她是那样的固执倔强,把身前一切推开,要与整个世界隔绝。李想看着她,却仿佛照见了自己,那脸上的神情真是熟悉极了。

    “我会走的。”他扣住她的手腕说:“送你到家,我就走。”

    飞沙走石的黄昏里,他们就像一对赌气的小情侣。

    虞连翘怎么都拗不过李想,最终仍是带他到了自己的住处。

    楼道昏暗狭窄,又堆满了纸板箱塑料瓶,李想一脸狐疑地跟在虞连翘身后。只见她在一扇铁门前停住,说:“行,我到了。”

    那门上粘的窗纱结满尘垢,破洞的几处,脏兮兮地向外翻着。

    “就是这儿?”李想依旧站在她身后。他手里提着两样东西,一个是那装钱的黑袋,另一个是她的包。钥匙仍按她以前的习惯放着,他取了出来,问她:“是哪一把?”

    “你可以走了。”她向他摊开手要钥匙和包。

    李想低着头,手指触了触锁孔,对应着锁孔形状,找了一支钥匙□去。铁门开了,之后那扇木门也被他打开了。李想的心沉沉地顿了一下,原来她是真住这里,没骗他。

    他回身搜寻她的眼睛,可是虞连翘却越过他,径自进了屋。壶里的水是早上烧的,这时早已凉透,她也不管,倒了一玻璃杯,直往干得发疼的喉咙里灌。空杯被她搁在桌上,门被李想带上,“哐、哐”两下,一声轻一声重。

    墙上钉着一枚长方形的镜子,虞连翘站在镜前,侧脸向他道:“李想,我心里很烦,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好不好?”

    “我也很烦。”他摇摇头,在桌前坐下。椅子还是藤椅,但不是从前在她房里坐过的那一把。床、书桌、立柜,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都不是她以前用的。床上的被子团成一团,床单被面仍是粉红的细格纹。

    他惊讶自己的记忆力竟然这样好,什么是,什么不是,竟都还认得。

    不过是眨眼之间,李想已经扫视完一圈。小小房间本来就没什么可看的,墙顶上有水渍蜿蜒,日久月深,颜色是极不洁净的暗黄。他转回视线,看镜子里的人影。她正抬手扯了绑发的皮筋,一头蓬蓬乱发便似瀑布泻下。

    然后,他见她捂住顶心一处,手指轻轻地碰一下,立马又缩开了。她没哼声,只是拧着眉。

    “是不是肿了?”想到她之前撞墙的暴烈劲儿,李想忍不住也皱眉,刻薄她道:“现在知道痛了吧?过来,让我看看。”

    虞连翘站着不动,慢慢放下手,不再理头发。

    李想站起,走到她边上。伸出手时,虞连翘闪了一下。

    “别动。”李想一手托住她颈后脑勺,一手拨开她头发,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着,“肿了一块,红红的,不过没破皮。”

    他托在她脑后的手没有松开,声音低低地问:“你头晕不晕?”

    虞连翘说:“现在不晕了。”

    “之前晕吗?你怎么不说?”

    “还好,靠墙上歇一会儿,就过去了。”

    “哦。”李想看着镜里映着的她。

    沉默一阵,他又问:“有没有很想吐?”

    “刚才有。”虞连翘也看着他映在镜中的面容。

    而后的一刻,两人嘴上都没了言语,脸上也无表情,只有目光定定胶在镜上。

    “你生日不是正月十九吗?”李想开口问。

    虞连翘点了点头。

    “那今天,他怎么说是今天?”

    “他……”虞连翘咬了咬指头,“不是有阴历阳历吗,以前,他也给我过阳历的。”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对吧?叫什么来着?”

    “王辰。”虞连翘木然回答。

    “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长长叹气,又疲倦又不甘。

    “那你明天记得去银行,把它们存起来。”李想指着桌下的黑袋子道。

    “我不要他的钱,”虞连翘高声嚷道,“我不要!”

    “为什么不?”李想说,“他也算你的家人,不是?”

    虞连翘连连摇头,可是岁月浓于水,又让她无法否认。“你不懂的,李想……我哥就是因为他死的,就是被他害死的。”不知是刚刚喝了凉水,还是怎么,她突然打起嗝来。

    “弄点热水喝吧。”李想拎了边上的热水壶,倒水给她。

    虞连翘手捧着杯子,水只是温温,微弱的一点热气腾起来,扑到她的唇上。

    她抿着水,轻言轻语道:“小时候,我觉得他可了不起了,打球打游戏,甚至打架,都没人能赢他。我哥最崇拜他,成日跟在他后头。因为只要跟着王辰,就再没人敢欺负他。我哥那么听他的话,傻傻的,王辰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虞连翘说得停了一停,然后惨然一笑:“……就算我哥傻,可是他那么聪明,他做什么不好呢?”

    “他做什么?”李想问。

    “他卖白粉。”虞连翘说,“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她哥虞俊当兵退伍回来,进了戒毒所做管教警员。王辰如何得罪人丢了货,虞连翘不晓得,王辰是如何劝说虞俊的,也没有人知道。也许他并不需要劝说,只要轻轻一句带过,虞俊就会上心,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出力。所以,他才会把缴上的白粉偷出来,交给了王辰。如此的铤而走险,被发现,被追查,那都是必然的,已经与运气无关。

    如果有运气可言,也只是王辰逃掉了,他没逃掉。王辰的身手一向比他敏捷,胆子又比他大,所以王辰能跳过六层高楼的窗台,而他却摔成血肉模糊。

    “你知道我爸有多伤心吗?他恨不得我哥是病死的,随便怎么死,只是不能这样死,死得这样没光彩。我哥书读不好,也贪玩,可他人其实是很老实的。如果不是王辰,他怎么可能……”

    虞连翘仍是一声声地打着嗝,直像是要把心呕出来一般。

    李想挪到她身后,将她两手拉起,高举过头。“这样会好些。”他说,然后他的另一只手掌搭在她的胸下腹上,捂住她的胃。

    隔着厚实的粗线毛衣,他掌心的温度并不能传到她身上。虞连翘所能感受到的只是那手掌搁在她身上的力度。这轻重恰到好处的熨贴,让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那里面孱弱无望又让人无限回味的爱情。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十二岁的玛蒂达这样对莱昂说。“你知道吗,这是我次爱上一个人。”她的声音,犹如尘埃在和光中悠悠漂浮,终于坠落。

    四十岁的老男人擦着嘴边呛出的牛奶,反问她:“你没恋爱过,怎么知道这是爱?”

    “我能感觉到。”她说。

    冷酷的杀手听得目瞪口呆,“在哪儿?”。

    “在我胃里,”她把手放到肚子上,轻轻揉着,“暖暖的,以前总有东西梗在这儿,现在……”

    “没了。”虞连翘不由地轻喃。

    “你说什么?”李想问。

    “我说已经好了。”打嗝声的确没再响起,虞连翘动了动手,示意他放开。

    “哦。”李想松了她高举过顶的手。她的双手垂下,但他放在她腹上的那只手却没挪开。

    “你刚刚在想什么?”他低声问。

    “没想什么,”虞连翘不自然地侧颈转向一边。他站在她身后,每当低头说话,鼻息便若有似无地拂到她的颈项上。虞连翘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她只知道自己并不想推拒,并不愿意甩开他的手。她贪恋着这点暖意。

    夜这样凉,李想似乎靠得更近了一点。虞连翘的心开始有一丝丝的慌乱。很敏感很复杂,有恐惧又有期盼,分不清到底两种感受,哪个更多一些。

    “《这个杀手不太冷》,记得吗?我刚刚想的就是这个。”她没法不说点什么。

    “电影?记得啊。”李想顿了一顿,半晌才接道:“……还是和你一起看的。”

    只是这样说着,以往两人厮混一处时的嬉笑玩闹,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正经的、轻佻的、深情的、决绝的,种种记忆都被勾了起来。

    “你怎么想起这个来?”李想问。可接着却轻声感喟道:“你好像比以前胖一点了呢。”

    他手掌贴着她的身体,自腹向上,往胸肋间移去。

    以前这里是一格一格起落分明的骨头。他常爱用手指划着,和她开玩笑:“老板娘,我要两客排骨。”

    李想在她的肋上缓缓抚摩,在他印象里,虞连翘一直是瘦的。最瘦的时候,是上一年的期末。那阵子她奶奶情况不太好,她又要复习考试,真正是像陀螺一样,医院、学校、家三地来回忙转。后来,总算熬到她姑姑回来了。

    那会儿有一天,他带她到自己家。才刚转身,就见她趴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背上两片蝴蝶骨突立着,仿佛是她这一生要背负的刑架。

    他就那样呆呆站着,远远看着,感到心疼,甚至无助。因为她总是推开他,即使再委婉巧妙,再温和谦卑,那也是抗拒的姿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弄不明白她。

    “不要,李想……”虞连翘伸手按住他,掌心盖在他的掌背上。

    李想静静不动,与她的手一起停在她的身侧,拇指和食指像探出的半岛,与她的胸房下缘相接壤。镜子里是这样古怪的两个人影,他的脸上有一种孩子式的惶恐与无辜神情。于是,她克制着难忍的颤栗,向他微笑,轻声说道:“是长胖了,重了七斤呢,前些天在店里的磅称上量的。这段时间,人比较安心,吃得多,睡得也多。”

    李想说:“胖了才好。我总希望你能胖一点,看着不那么可怜。”那时每次碰她,他都有种内疚的过意不去的心情,很滑稽,好像自己是在欺负她,一个不小心就把她给掰断了。

    可虞连翘却沉默了下去。李想碰了碰她的手,虞连翘便抬头,与他在镜中对望。过了好一阵,她开口:“李想,她过世了……我奶奶,她也过世了。”

    李想听了一怔,在看到她的住处时,他也曾一闪念地想到过。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这个整日神情恹恹的老妇人,这个皱得像风干的果子般的老妇人是她的负累。既耽误她的前程,也耽误他和她的感情,他不知为此与虞连翘吵过多少架。

    在最最生气的时刻里,他曾暗暗地希望她快些死掉。现在,希望的事成了事实。

    他听虞连翘亲口说出,语气这般哀伤。他想,原来厌恶的情绪让他忘了,这个老妇人是她的亲人,而且是这些年里与她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人。

    李想翻过掌来,握住她的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那一阵子天热得可怕,她难受得很,实在熬不过去……幸亏我姑姑回来得及时;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虞连翘说着,想起最后在水床上给老祖母清洗身体的情形,水舀起来,流下去。她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俏,俏……”李想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另一手环过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前揽。他本来想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但马上又想起那时他们已经分开,他去了新加坡。是下了决心的,所以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

    “你不用为难,想着怎么安慰我。其实我也知道,她这样反反复复地病,身上痛,心里苦,怨恨也多,走了……对她,也许反而好。”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虞连翘便侧头靠过去。

    她听着他的心跳,这声音好似想象中的温柔海浪,让她觉得安稳。虞连翘说:“我只是有一点难过……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努力学习,努力做事,努力吃,努力睡,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以为只要这样就会好些……”

    “会好的,当然会好的。”李想安慰她。

    “可是……”虞连翘结巴了两句可是,喉咙莫名其妙地哽住了。

    第32章

    李想手搭在她背上,轻轻抚摩道:“慢慢就好了,不都是这样的吗,你太心急了。”

    “不是的,”虞连翘摇着头,从他身前挪开了。“以前他们希望我这样,希望我那样,让我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我总是很听话,样样照办。可心里面其实是厌恶得不得了。我常想着,要等哪天我才能自由呢。到时候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做主,没有人管,该多好。”

    她凄凄地笑了一下,接着说:“现在……你看,真的没人再啰嗦我了……而且,也不用再为钱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虞连翘又这么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她身旁没有家人,她很清楚,她妈妈是不会再回来了。也没有朋友,因为家里的事,这些年她甚至没交到什么朋友。书念得是差强人意。一场恋爱,也已结束。

    以后,再没人对她寄予什么期望,也不会有人对她感到失望。没有负担,轻飘飘的一身,上升下沉,随波逐流,真是怎样都无所谓了。这就是她曾经渴望的自由吗?那么,这自由也未免太深太阔,像个无边黑洞。

    虞连翘迷茫极了。尤其是春节这几天,一个人呆坐在这空徒四壁房子里,心里有无端而来的恐惧。

    李想看着一尺外的缩肩抱臂的虞连翘,忽然叹气:“你知不知道,邓勇他们怎么说你?”

    虞连翘愕然抬头,李想冷冷道:“他们说你清高——”

    “怎么会呢,我哪有资格清高。”

    “——还有冷冰冰。”

    这次,虞连翘没再接话。

    李想说:“你知道你这样有多招人恨?”

    虞连翘觉得自己被他误解了。她撇了撇嘴,不知要怎么解释。

    但李想并不认为这是什么误解。他就是恨她刚刚那副样子,一下子闪开,退到某个坚硬冰冷的壳后,将自己隔绝起来,让他够不着。

    像要证明什么似的,李想一胳膊猛地将她圈过去,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放在她脑后,将她的头牢牢摁到自己胸前。

    他这样用力,虞连翘吓到了,整张脸被闷着,挣也挣不开,只能呜呜地叫。

    李想低下头,嘴唇贴在她耳边,无可奈何似地叹气,连着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为什么对我,也要这样呢?”

    片刻后,他的手松开了一点。

    虞连翘一句话都说不出,只顾张口呼吸。

    李想仍把虞连翘箍在怀中,只是动作放轻了许多,手掌扶在她脑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弄她的头发。

    他低声絮絮道:“你总是这样……低眉顺眼,没有要求,好像真的什么也不要。从来都是我!你连分手都说得那么冷静。你只说让我放你走。对,你只有提过这一个要求。”

    是不是有这样一条两性定律——在爱情里,主动的人,总是落于下风。好比在她面前,他看上去很强势,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是这样可怜。

    李想心里又难过又悲哀,而她呢,她一定不知道他有多么难过。仿佛坠入了一口废弃的幽深暗井,潮湿阴冷,无光无亮,他只想把她也拖下去。

    于是,他劈头盖脸地吻了过去。

    李想手托住虞连翘的脑袋,不让她避开。这个吻粗鲁蛮横,简直不能算吻,而是兽在撕咬猎物。

    让人讶异的是,这猎物竟不反抗,并甘愿引颈相就。

    虞连翘当然感觉到痛,天气干,嘴唇本来就起皮裂开了,这下更有血渗出。唇上舌尖都染上了腥甜血气。

    痛快,痛快,越是痛,她心里越感快意。虞连翘踮起脚回应李想野蛮的吻,豁出去了一般。

    李想跟她挨得这样近,来回地厮磨,身体早热了起来。欲望就像个恶毒的胜利者,冲他叫嚣,看吧,傻小子,你一碰上她,就非要烧成灰不可。

    他心底痛恨着这样被欲望轻易俘获的自己,但又无法忍耐。李想逼得虞连翘步步后退,退到床边时,他几乎是带着恨意地将她扑下。他压在她身上,双手探进她衣底。虞连翘觉得那手简直是两片烙铁,给她带来烫而又痛的触感。

    “嘶……”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因这丝压抑的疼痛叫声,李想回神看她。

    虞连翘便与他赤红的眼睛对望。这对炽亮如炬的眼睛,它在快乐时、愤怒时、悲伤时的样子,她都记得,一直记得。

    “你瘦了。”虞连翘说。她抚摸他的脸颊,新长出的短须刺着她手掌皮肤。

    也许是因为瘦,也许是因为年岁增长,他脸廓的线条比从前硬朗。此时瞧着她的神情,也比从前深沉复杂。他今年二十一了,帅气飞扬的少年渐渐有了英俊挺拔的男人模样。

    是了,他一直这样好。虞连翘在心里感叹。她的手摸到他颈后,那里居然全是湿湿的热汗。

    “好多汗。”她又说。

    可是李想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这么瞧着她。然后他又俯身下来,亲吻她。与刚刚不同,他变得温柔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舔她的唇上朱色的血渍,她的锁骨上被他咬出的红印。他的嘴唇和手掌温存地碰触着她的身体。

    “我们别闹了,好不好?”他说。

    他脸上是认真而又恳切的神情。虞连翘心陡然一顿。

    “你……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李想沉默了一晌,答道:“明天早上。”这原本是学期间的小休,再加上中国年的两日假,他回国总共只有九天的时间。

    她看着他默默不语。

    李想简直想遮住她的眼睛,他不愿接受她那种一切了然的眼神。

    “可以的。我们可以打电话,网络电话很方便,又不贵。我们可以在网上见面聊天,可以写信,学期里还有好几个小假,我可以回来。会有想办法的。不过是三年,三年我就毕业了。”他急急地说服她。仿佛所有的问题只在时间与距离。

    “李想,”她轻声回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他手正按在她的胸上,这一刹,他真想将手伸进她皮肉底下,把她的心扒出来。看一看,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虞连翘深深吸气,他眼中忽然闪现的戾色,让她惊了一下。但避不开的,她总得给他一个答案。

    她抓着李想的手,带他缓缓移到自己的胸骨上。原先这里只有一颗红点,后来又长出一颗来,差不多的大小,上下成列。

    “你不一直说这是朱砂痣吗?”

    李想搞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把话头转到这上面。在诧然中,他仍像从前多少次做过的那样,指腹自红痣上轻轻抹过。世上若有一处地方让他最为流连,便是这里。两枚红痣长在她乳间,他总忍不住要埋头下去,亲吻它们。

    “其实你一直都弄错了,”虞连翘按着他的手说,“它们不过是微血管破裂而已。”

    李想抬头看她。屋顶的一管灯,映着惨淡白光。那光落在她身上,一片寒凉。他心头的神经全都绷细了起来。

    “那又怎样?”他说。

    “你总是把我想得太好。” 她说。“你在心里不断地美化我,时间久了,你就知道我根本没那么好——事实是,我简直太糟糕!”

    “就你?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李想咬牙切齿,“我还真恨不得打你一顿,把你脑袋拍拍醒!”

    虞连翘却仍兀自低语:“你总有一天,会知道……”

    “你还有完没完!虞连翘,你要作,我不拦你,但别指望就这么把我打发了。”他这样一吼,虞连翘便不出声了。李想冷眼望了她一会儿,终于煎熬不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虞连翘胆怯了,他要一个清楚的答案,她给不了。如果他非要她说,那等于让她拿刀往自己身上剜。

    “李想,不是你。是我,你说的对,是我有问题。是我不好,糟透了……”虞连翘说得语无伦次,到后来只是反复强调,“跟你在一起,对我来说,太难了,真的,这样难……”

    “到底什么事难?”李想堵住她,“你可不可以让我死得明白些。”

    虞连翘颤声道:“怎么明白?不关你的事啊,是我讨厌我自己。”她抽出手,盖住脸,沉默了好一晌,才又说:“只要和你一起,我就满身都是漏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最脏最坏的,全都跑出来,一遍遍告诉我,提醒我,我有多差劲。李想,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以前,刚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会这样。”

    李想连连摇头:“难?虞连翘你说难?你有没有搞错?觉得难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你还要怎样?我真不知道了。还不够吗?”

    他一句句反问,声音跟着心一起冷却下来,“你吃定我了,是吧?那次,我整整等了你一个星期。我跟自己打赌,只要你说一句,就是打一个电话,我就不走了。既然德国都不去了,我又为什么要去新加坡?我只要你退一步,认这么一次。总要有一次的,不能一直是我,对吧?可是你没有——很显然,你比我硬气。”

    “李想,我从来没要和你赌气。”

    “是!就连气都是我一厢情愿赌的。”自嘲完,李想站起身,向她冷笑道:“我妈是不是和你说,让我受受挫也好?只是虞连翘,我告诉你,我摔的地方多了,倒不用你来当绊脚石。你千万别把自己想得这么伟大。”

    他动作利落,抬腿便要走。

    “李想……”虞连翘叫住他。

    “你还想说什么?”他停下,立在门后,手搭在锁上。颀长的身体略往前倾,是等待又随时要离开的姿态。

    但她始终无话。最后,李想沉声道:“我都明白了。你不是天生不开心,你只是和我待一起,不高兴。那就算了,你……找让你高兴的去吧。不过……”他顿了顿,笑道:“我跟你,我们总算有一样是公平的了——你后悔,我现在也很后悔。”

    说完,他便出去了,门砰一声在身后阖上。

    走廊凌乱拥挤,门缝里泻出一线线幽微的光。李想站着,愣了一瞬。仿佛处身迷宫,不知自己能否找到出口。

    他在意的人,从不在意他,他付出过的感情,从来得不到回应。狠一点,忘了她吧!李想这样对自己说。

    第33章

    虞连翘躺在床上,听见走道里他的脚步响起,然后惶急地,一声声远去。她缓缓侧身,脸朝着那扇被他带上的门。

    门后贴着的一个小鸭挂钩,因为粘性不再,摇摇欲坠。虞连翘像痴了一般,眼望着这处。脑中却不停地回想着他的样子,想象着他的身影如何走出楼道,没入夜的巨大暗影。

    他走了,这次,他对她是彻底的失望了。失望是应当的,离开也是应当的。她多少次想要逃跑,但她不能。如果自私地想,他的离开,也算是对她的成全吧。

    虞连翘心里这般想着,慢慢地蜷起双腿,手臂抱住自己,如婴孩般,将整个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很想大哭一场,为这夜里的孑然一身,为所有她爱的人的离去。可她哭不出来,只是伏在枕上,安静地听着属于夜晚的声音。

    隔壁的猫又开始叫了,一声接一声,像小孩在嚎啕;哪家的女孩又在跳绳,绳子耍到地面啪啪地响着;电视上正播着天气预报,西宁、银川、呼和浩特,遥远而陌生的城市,也许哪天她可以去。

    她的问题,她心上的病,如果可能,她要自己一点点去化解,治愈。她再不愿将它剥给任何人看。

    虞连翘沉浸在这一窜窜无关琐碎的声音中,手机闷在衣服口袋里,响了很久,她还一直以为是隔壁家的。

    铃声不断,一阵接一阵,终于把她那不知迷失何处的魂魄催了回来。

    虞连翘跳下地,捞起搭在椅上的外套,两手窸窸窣窣摸了一圈,总算找到电话。

    “喂?”

    “天呐,总算和你接上头了!”电话那一头的人大叹道。

    虞连翘拿开手机看一眼,是陌生的号码。就着声音回想,却是怎么都没印象。

    “……你是?”她小心翼翼地问。然而,她的话像被电波吞没了似的,电话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

    “不好意思,我不太记……”虞连翘想解释点什么,可忽然间只觉意兴阑珊,再也不想与这世界或世界上的任何人周旋敷衍。

    她正要挂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却打破了缄默,“别挂。是我——谢尚易。”

    “哦,是你。”

    “你没存我的号码?”他问得颇有几分哀怨。

    虞连翘悄悄叹了口气,“我忘了,对不起。”

    电话那头又停了一停,接着是谢尚易带点气恼的声音,“那你知道你给我的号码是错的吗?”

    “错的?怎么会?你现在不是……”虞连翘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谢尚易连着报了一串数字,嗤笑道:“估计倒着背我都会!”

    虞连翘听得一怔,过了半晌说:“这个……也是我的号码,不过是以前的。我记得熟,常常弄混。”

    第 6 部分阅读

    第 6 部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