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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风雪的风

      浓烈的血腥气味静静地弥漫在空气里。

    夏春后退两步,捂住起伏不定的胸口,指着他的手也颤颤巍巍,“你……你是什么人……”

    林岳风晶亮的目光一瞬间转为黯淡,手也垂了下去,头再次倒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失去了意识。

    夏春强忍着难闻的味道,走上前去,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脸,“喂?还活着吗?”

    男人却纹丝不动。

    那是她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人如此亲密接触,她看见他手上那个似乎有些熟悉的牙痕,经年未褪,又看到熊皮旁摆着一个脏兮兮的荷包,她认出来,那是她的,只是没想到,再见到当年的小乞丐,他居然还是这般狼狈。面对这个看来垂危的生命,她焦急不已,半蹲下来,哭丧着一张脸,摇晃着他的身体,苦着一张脸,几乎要哭了出来,“小乞丐,我背不回去你啊。”

    梅文典主动请缨,“夏春姐,我来。”

    然而,他刚蹲了下来,推开熊皮,却愣住了。原来目之所及已经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大片,一眼望去,根本辨别不出男人的身上哪里还是完好的。

    夏春的眼中有泪光闪烁。

    原来林岳风那年真的去了南京,他先是走了很远的路,接着在路上搭乘上了人力车,达到了轮渡口,偷偷挤上了轮渡去了下关的中山码头。他在南京露宿了几天街头,淋了大雨的,发了烧,耽误了行程,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直到被一个老同志救了命,供他继续读书,也带他入了革命队伍,两人一起参加了长征,老红军去世之后,他仍旧留在队伍里,却在长征途中因为生病落了队,不知怎的从江西流浪来了安徽,大大偏移了原来的路线,加之走的一直是小路,翻山越岭,野兽出没是寻常,他被折腾得浑身是病。

    都说人生兜兜转转,不过是个圆,于是他又遇见了夏春,且是在他最危难的时候,上次他帮了她,这次她救了他,难道不是上天刻意安排?

    两人把林岳风扛回了家,又找了大夫来看,几经折腾,已经是第二天拂晓,夏春让梅文典回去睡觉,待配的草药到了,自己又去了厨房给林岳风煎药。煎草药是个细致的活计,不仅要小火慢炖,还要煎好几遍,夏春拿着把老蒲扇,轻轻地扇着,可饶是再有耐心,一夜没睡,她也熬不住,渐渐地,头便像是小鸡啄米般,等鸡叫声把她叫醒时,药早就已经往外冒了。夏春大叫一声,赶紧冲上去。

    听到叫声,那边刚起床的秋蝉边扣最后一个扣子,边走了进来,“小姐,我来吧。”

    “那你煎好了叫我。”

    夏春点点头,交给秋蝉,完了便找了个厨房的角落,也顾不得其他,就随便坐在了小马扎上,环抱着胸口,靠在墙角闭上了眼。她这段时间都没怎么睡好,一件接着一件,跟晴天霹雳似的炸过来,刚才接林岳风回来的时候精神又高度紧张,生怕他出什么事情。今天派去茶厂的人回来了,说是那风波已经平息了。如今一切暂且尘埃落定,整个人的精神都放松了不少。

    望着夏春瑟缩在角落里疲惫的样子,秋蝉叹了口气,脱下身上的外衣,轻轻盖在夏春的肩上,随后默默地蹲在药罐的旁边守候着。

    林岳风是被苦涩的中药味道唤醒的,他已经身在梅家的客房内,只是一身外衣却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扒走,换成了干净的青色长衫。

    一个小男孩正坐在不远处摆弄着他的步枪,桌旁坐着个年轻的妇人,头发绾成了髻拢在脑勺后面,她正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看起来有些面熟,林岳风却一下想不起来是谁。妇人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孩,从衣着上来看约莫是府上的婢女,身份低微些,看起来年纪比妇人略小,两人的眉眼相似,乍眼看去倒是有几分双生子的意味。

    那妇人是夏春,女孩则是秋蝉。

    秋蝉第一个发现林岳风醒的,她捣捣夏春的胳膊,“小姐,他醒了。”

    林岳风挣扎着坐起来,夏春倒了一碗中药,走了过去。

    “给。”

    夏春把中药递到林岳风的面前,林岳风没有拒绝。那药光闻起来就知道非常苦涩,但林岳风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慢慢地喝完了。

    夏春趁林岳风喝中药的功夫,细细地打量他。长大后的林岳风和以前不太一样,皮肤有点黑,整个人也瘦得皮包骨,脸上还有几处擦伤。因为信不过其他人,是她和秋蝉一起帮林岳风换的衣服。林岳风身上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刀伤不说,连枪伤都有两三个,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秋蝉接过空碗,去了厨房。

    林岳风低下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袖管,默不作声。

    夏春斜斜地望着他,只觉得这男子神情中有股以前没有的坚毅。

    “截了,被熊咬的,请来的大夫说溃烂了,怕感染,不截命都保不住了。”她轻声说。昨晚那幅惊心动魄的场景她可不想再经历。

    “大夫……”林岳风欲言又止,说一句话伤口都疼。

    “是熟人,你不必担心,我只说你是一个亲戚,别的他也没问。”夏春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伤口,确保都没有因为他的动作幅度而扯出血丝。

    来给林岳风看病的是崔家老伯。梅唐崔伍,崔家早就不做茶叶生意,如今已经在转开医馆,崔家老伯是杏林高手,一手祖传医术在身,方圆十里的疑难杂症几乎都来找他。崔家和梅家的交情向来不错,当年梅文孜还没出生的时候,两家就曾给孩子订过娃娃亲,说若是两家各生了男孩和女孩,定要他们结成美妙姻缘。谁料两家生的都是男孩,这才作罢。夏春差刘管家半夜去找崔老伯,崔老伯问都未问,就随着刘管家来了,说到底还是出于对梅家后人的关心和夏春的信任。

    林岳风没再追问,他静静地看着夏春为自己擦去嘴角的药渣,忍着痛微笑道,“谢谢你,你叫什么?”

    “我叫夏春,春去夏至。”她低头报出芳名。

    林岳风思忖片刻,念起陈子昂的诗来,“兰若生春夏,姑娘有个好名字。”

    夏春听到这话,想也没想,旋即摇了摇头,“夏春不过是个鄙陋村妇,怎么能担得起屈子美誉(兰花和杜若是《楚辞》中最为屈原赞美的两种花)?”

    林岳风愕然,没想到自己无意说出的诗居然也为她所识,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正准备接话时,那边梅文典已经研究得不耐烦了,他兴冲冲地拖着步枪扑了过来,“林叔叔,你教我怎么玩这个枪嘛……”

    夏春嗔骂着,想要拉走梅文典,“林叔叔还病着,等他好了再教你。”

    林岳风惊愕,登时警觉起来,“你们怎么知道我姓林?”

    夏春莞然,“你那破衣服上绣着呢,胸口处有个红红的林字,只是不知先生全名是?”

    “林岳风,岳飞的岳,风雪的风。”他重新放松下来,沉着地说道,气韵早与多年前的那个小乞丐不同。

    “当真是大气与风雅兼得,比当初的林狗子好多了。”后半句话夏春咽在了肚子里,没敢说出来,只能痴痴地干笑。

    林岳风问她,“夫人,我的衣服呢?”

    夏春望了一眼梅文典,半玩下腰,将嘴巴凑到林岳风耳边,压低了声音,“扔了,我生怕你们逃到我们这深山里来,我怕给梅家惹麻烦。”

    林岳风气得从床上就要跳下来,“那你怎么能扔……”

    夏春见他要爆发,拉来梅文典救急,“好歹我也是你救命恩人,阿典,快叫林叔叔教你玩枪。”

    梅文典巴巴地望着林岳风,又挠了挠头,“可是,林叔叔的右手没了,怎么教我?”

    夏春歪脑袋想了想,“左手不可以持枪吗?”

    “可以,我来……”林岳风伸出左手,向梅文典招手,紧接着,夏春听见撕拉的一声,吓得赶紧按住他,林岳风脸上的怨气早已消散了,此刻在床上疼得整个人翻来覆去地打着滚。

    她感到一阵心疼,却不敢表露,最终却只是怒冲冲地指责他,“你别乱动了,等好了再碰你那些玩意吧。”

    夏春拉着梅文典走了出去。经过一番折腾,时近傍晚,夏春嘱咐秋蝉好好照顾林岳风,让梅文典把枪收起来去学习。自己跑去了茶室坐着,然而没过半柱香的功夫,刘管家便告诉夏春,茶厂来人了。

    来的是厂长姚良武和副厂长梅乐月,梅乐月是梅乐保妹妹,姚良武不是清水涧人,而是外乡人,据说当年扛着一张竹席翻了好几个山头,准备去大城市闯荡,结果遇见了在清水涧洗衣的梅乐月,两人一见钟情,姚良武直接就留了下来。两人关系是典型的女强男弱型,梅乐月身材高大,看起来便孔武有力,上了中年之后更是发福得厉害,不过她在炒茶方面倒也是一把好手,年年获得清水涧炒茶比赛的第一名。梅乐保常年在外做生意,肥水不流外人田,便把自己的茶厂交给了妹妹与妹夫,梅乐月让自家丈夫做了厂长,自己当着副厂长,两人名义上做着一二把手,但那姚良武极听老婆话,但凡遇到事情都会问下老婆,多年来两人兢兢业业守着茶厂,如今茶厂罕见地出了事,夏春昨天说好了要去又没去,主动找来了。

    刘管家在前,两人随后,进了梅宅专门的茶室,室内装饰古朴,最中间是一张待客的八仙桌,桌子上摆着各式茶具,四方摆着凳子,夏春站在桌旁,见到两位长辈,主动问好。

    檀木架子上零散地摆着一些垂挂下来的绿萝和书画瓷器,兼以小假山和循环运作的流水装置,香薰炉显得烟雾袅袅,整个房间布置得错落有致。

    两人自然不是空手来的,姚良武从怀中取出茶包,放在桌子上。

    夏春望了一眼,小茶夹取出一点茶叶,却并没有看出来有什么不对,“这是我们今年刚出的秋茶?”

    姚良武点头,“这几天刚炒出来的谷花茶。”

    俗话说,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这立秋至白露之间采的茶叶便叫做“谷花茶”。

    梅乐月双手一插,撇着嘴,“要不是念着就请,我就辞了那几个闹事的婆娘!”

    都说梅家的女子能干剽悍,这梅乐月的性格更是如虎般直爽。

    夏春忙不迭地拍着梅乐月的后背,递上一小杯绿茶,“华姨,我这边还有些刚送来的猴魁,刚泡的,您先消消气。”

    梅乐月接过了夏春递来的茶,默默轻啜了一口,没说话。

    喝完,梅乐月把茶杯放回了那一众茶具之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茶具自然也是有讲究的,茶圣陆羽就曾在《茶经》罗列过茶具的“二十四器”,后来,“茶则、茶针、茶漏、茶夹、茶匙、茶筒”这六样还曾被称之为“茶道六君子”,正所谓“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说的正是如此。

    夏春指着那茶,让刘管家泡好,三人依次坐下,刘管家正准备用那山泉煮好的沸水洗茶,自古以来,茶道便是一门传统艺术,但见刘管家将那沸水倒入壶内,又迅速倒出,等到那沸水再次入壶,他将那壶嘴再点了三次,这叫“凤凰三点头”,等茶皆入壶,只见他盖上壶盖,水将整个壶身都再浇了一通,再将茶壶内的茶都倒入另一个大杯中,再分倒在小杯内。

    茶斟七分满,剩余三分是人情。

    梅乐月和姚良武用三指取过那小杯,夏春也接过茶,对着刘管家微笑道,“多谢。”

    待刘管家把泡好的功夫茶递到诸位手里,已是费了一番功夫。窗外的月色渐浓。

    夏春端起茶杯,端详片刻,喝茶最忌讳的便是鲸吞牛饮,她看了两眼那茶,刚采摘不久,碧绿的几片漂浮在茶杯中,再一闻,香气高昂,令人振奋,秋季气候干燥,茶叶在采摘的时候反而能最大程度保持着原本的香气。

    梅乐月平时性格虽豪爽,可喝起来茶来却有模有样,轻啜慢饮,动作徐徐。

    新茶略有些涩口,梅乐月抿了抿嘴,感慨道,“有时候,这茶如人生,苦尽方能甘来呀。”

    夏春似懂非懂,用绣着兰花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又喝了一口,或许是因为这次心中已经有了预期,竟也尝到了丝丝的甘醇香甜,她问道,“华姨,你喝过梅氏芳华吗?”

    梅乐月没料到夏春会问自己这一出,抬眼问道,“怎么了?”

    夏春摇头,“没事,就想问问。”

    姚良武忽然插了一嘴,道,“我喝过一次,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夏春的眼睛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