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正文 第2节
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节
他诵末一句时语调渐低,却听李蒨道:“‘岂无他人,念子实多’一句念得极好,朕命卿辅弼四郎,亦是‘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卿可明白么?”杨公赡到底抽回袖角起身,向李蒨长揖到地,一字一句地道:“臣,谨奉圣谕。” 起居郎记录的手此刻已然有些酸了,烛火熹微间,圣天子与太傅的话也终于到了尾声。 “朕与卿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乏得很了,卿去罢。” “是。” 及到杨公赡步出殿门时夜已深了,白日里的雪渐渐止住,一旁早有黄门官备好毳衣为他披上,笑吟吟退后行礼地道:“雪后路滑,且又寒凉,最是不好走的。小人已教人用那兴国九山进贡来的生姜熬煮了一碗姜汤,太傅不若先饮了再往中书门下去罢。” 杨公赡依稀见那黄门眼熟,定神想了想才想起这是郇弼身侧的苏严,心下便很有些不喜,开口时亦很是冷淡:“不必。” 苏严闻言倒不显得意外,只回首叮咛那掌灯的内侍道:“仔细些。” 等到杨公赡去后,苏严将那碗姜汤奉至郇弼的居处时还有些好笑:“阿翁果然没说错,太傅不肯要咱们的东西呢,一碗姜汤也嫌腌臜,真真儿是个刚正不阿的好人。” 郇弼听他说的不忿而讥诮,笑道:“你知道甚么,出去可不许胡言。” 苏严摸了摸自己的颈,吐舌笑道:“小人自己的脑袋还是要的,只一样,阿翁以为大家属意于哪位殿下?” 李蒨一朝,嫡皇后独孤氏去得早,他便一直不肯立新后,如今华妃冯氏是晋王李玚的生母,又有兄弟冯昭辅做知枢密,本该十分得势,孰料华妃竟醉心禅宗,一味吃斋念佛起来。大抵是因着这个缘故,她与晋王李玚并不亲近。 “听说前儿大家召了翰林院的几位学士拟旨意,大约是已经有了主意。”郇弼闻言沉默片刻,目光中渐渐透出y鸷之色,唇角却是弯的,笑道,“便是打不定主意,其实也是没什么干系的,。” 次日果如郇弼所言,李蒨诏命为皇七子颍王李瑛在东都洛阳开府,同日册皇四子晋王李玚为皇太子,其王妃谢氏为太子妃,并加封其父开国伯谢寥为开国侯,晋弘文馆学士谢洵为水部侍郎守银青光禄大夫。 太子李玚以君父病势转沉为由,固辞册封皇太子之礼,只迁居少阳院,群臣嘉之。永圣十年腊月初七,李蒨始水米不进,至晚方清醒过来,召命太子及重臣入紫宸殿,托孤于太傅杨公赡、宰相刘宏词、知枢密冯昭辅、两军中尉鱼延年,后独留太子玚于内,除了执笔记录的两名起居郎之外,再无人知晓李蒨究竟同太子说了什么。 辛巳,上崩于大明宫之紫宸殿,寿享四十九,群臣谥曰元圣明纯皇帝,庙号昭宗,葬于章陵。 皇太子玚践祚,昭宗后独孤氏追谥贞淑皇太后,生母冯氏为太后。十七日,上御正殿,降德音,以两军中尉鱼延年加开府仪同三司,封郑国公,知枢密冯昭辅加特进,封邢国公,水部侍郎谢洵进中书侍郎守金紫光禄大夫,并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常卿崔承祖并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次年,上改元居摄,大赦天下。 【贰】芳树千株发 自古天子之丧以日易月,是故居摄元年的正月一出,圣天子始除服听政。其时楚朝第十四任圣天子李玚将将践祚,他生得眉眼狭长,且有一双薄唇色浅酷肖其父,唯有在凝出几分笑意时隐隐可见承自其母冯氏的柔软秀丽。 近来太后冯言患了时疾,恐过了病气给圣天子,便一早嘱咐了萧韶,教她同李玚说明,并不必日日到南内来请安。 紫宸殿的后殿内,李玚闻言笑着向依言回禀自己的年轻女官道:“《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朕若只因阿母患病便罢了请安问好,还算甚么有觉德行?如今不得四国归顺,焉知不是朕不静心修德的缘故。如此,岂非那些书朕都白读了。” “婢子鄙陋,倒不知道大家的书是不是白读了,委实是不晓诗书之过。”萧韶不由掩口而笑,“只是有太后先前的嘱咐,婢子觉得那真正是慈母心肠,确乎是比诗书上的文字显见得多了。” 女官开口时辞色柔婉,沉默下来却也温和,见李玚沉默,便徐徐行至放着博山炉的香案上,挽袖亲自添了些沉水香,回眸笑道:“倒是安平公主,大家践祚后诸事繁琐,也有日子没去看她了。婢子听说王昭仪时常带着殿下往宣微殿去,想来皇后殿下十分喜爱公主罢,还说要亲自教她读南华呢。” 李玚听了不由一怔,眼里有些诧异之色,过了片刻方才缓缓笑道:“阿懿倒是好兴致。” 懿是皇后谢氏的闺名,宫人皆知如今的圣天子与这位年长他七岁的妻子伉俪情深,圣天子尚在做郡王之时与谢懿曾诞育一子,那孩子名唤李曦,不过两岁便不幸夭折,虽李玚践祚后追封其为昭慧太子,谢懿却仍旧终日郁郁寡欢,是以李玚乍闻其愿意教授小公主的诗书,方才那样惊异。 如今李玚已然加冠一岁,唯一的公主虢儿也不过五岁的年纪。李虢儿封号安平,生母王氏受封昭仪,如今居于东内的含冰殿。小公主因着不是足月而诞,故而生来体弱,自襁褓中便作女冠养大,故而她如今尚且年幼,已然戴上了芙蓉玄冠。其母王昭仪闺名单字为素,生的单柔而性情婉顺,只是蒙幸不频,但纵使如此,到底是宫中为数不多孕育子女的嫔妃。 李玚坐在紫宸殿后殿的一把摇椅上,手里拿了一志怪书册,看见沉水香的袅袅烟丝从博山炉中逸出,那烟丝仿佛化作了山鬼弄玉的形状,教李玚默然片刻,过后方向着萧韶笑道:“不是说虢儿去同阿懿学南华了么,等咱们从阿母那里回来,再瞧瞧她去。” 萧韶应声答了,正要出去命人备好安车,却听得身后的圣天子仿佛是随意想起一桩闲事般的,噙着闲闲的笑意开口:“中书门下今日该是谢相公当值罢,等回来记得教人把他也叫上。阿懿同他亲厚,想来见到他也高兴。”她闻言不由缓缓握紧了自己的衣袖,口中却道:“大抵是这样的,等打了鼓婢子再去请罢。” 李玚轻轻一笑,颔首道:“好。” 这日薄晚,待得紫宸殿的掌事女官萧韶随着李玚所乘的八銮在衡、朱覆阁朆的安车到南内时,眼见砖红宫墙内内已然点起了两列宫灯。 南内同东内是一般的飞陛参差、轻帘舒卷,此时天上最后一缕曦光渐渐弱了下去,反倒是艳红的云彩显在灰蓝色的天际上,衬着勾心斗角的飞檐,愈发像是岫缀霞衣。因岁在青陆之初,故而长安城内攒了一冬的寒意即便经过一场酥雨亦未尝减轻几许,倒是南内的云韶院里新制了几首曲子,演习的声音听来大有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气。 到了南熏殿,掌事女官宋青衣含笑将李玚接了进去,口中犹道:“大家原是不必来的,虽是大家的孝心,可太后她刚饮了汤药,这会儿子怕是要睡了,就连云韶院的内人奏的箜篌,太后方才都教退出去了呢。” 李玚对宋青衣及是礼遇,听见她口气中所带着的轻微责备也并不恼怒,只微笑道:“朕幼时养在贞淑太后膝下,后来虽回到阿母身边教养,却不过几年便出宫开府了。如今能日日见到阿母委实不易,宋娘子便不要怪朕了罢。” 于是宋青衣眼中立时显出几分悯然,低声道:“婢子岂敢。” 说话间宋青衣已引着李玚进了殿内,烛光透过那绣着张藻松石的彩屏照入紫绡帐,隐隐照出一个单薄的影子来。殿内燃着紫檀香气,兼有药气驳杂,昏沉沉只点了几支灯檠,纵然殿内覆有茵褥烧着瑞炭,总还觉得冷,且那药气实在熏得人难受,李玚便回首向萧韶道:“去将那窗扉开了散散药气,再多烧些瑞炭,别冻着阿母。” 等萧韶应声而去后,李玚忽听见紫绡帐后的床榻上有人低低咳了咳,移时缓声笑道:“四郎如何这时候来了,虽说入了二月,到底外间还是冷的,四郎多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再则,你如今将将践祚,国事繁忙,又何必日日来看我。” 此言一出,殿内便有了分明的静默。李玚的手指在那刺绣着龙纹云水的衣袍上刮了几下才含笑应道:“朕穿了大氅来的,路上也不觉得很冷,阿母无须担忧。虽说阿母教人嘱咐了朕,朕仍旧觉得要来看完阿母方才安心,前朝事有舅舅和太傅,朕乐得清闲,倒也并不十分繁忙。” “荒唐。”冯言如今的形容,言语中没有一丝火气,全然是端和温雅的语调,即便辩驳也辩驳得温温柔柔,“你舅舅再好也是外戚,权位不便过重。先朝事繁,四郎虽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却也该多看多学。四郎现如今又不是幼童了,岂能将国事尽数托付给那些臣子,你往前看,哪有这样的道理。” “阿母说得是。”李玚举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眉目间露出几分笑意来,“只是朕倒觉得,凡事皆不可一概而论。便譬如中书省的谢相公,虽是阿懿的弟弟,行事却十分谨慎,舅舅自然也是如此。况君子之事上也,须得进思尽忠而退思补过,将顺其美而匡救其恶,如此这般才可上下能相亲,若朕真如阿母所言,还如何教人顺美匡恶呢?” 榻上的冯言听见谢相公三字时眉心一动,听到末尾一句神色却变得慈和了,缓缓地改了个更舒适的姿态。紫绡帐之外的李玚只能看见她改换姿态的动作,至于面上的神色自然是看不到的,过了半晌只听得冯言轻笑出声来,似是颇感欣慰道:“四郎如今果真是大了。从前我只盼着四郎在贞淑太后那里学得些立身处世的道理,如今看来竟都是好的。《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大家若一直这样做民之父母,我便放心了。” 这时萧韶已然进了殿内,上前悄声向李玚禀道:“适才大家到南内的时候婢子便教人去中书门下寻谢相公了,今夜果真是谢相公当值,如今谢相公已在紫宸殿外候着了。夜里风凉,大家不如早些回去罢。” 李玚立时蹙眉道:“可着人给谢相公拿衣裳了么?” 冯言在内笑道:“四郎忧得很是,天色也晚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坐上安车回至东内紫宸殿时,中书侍郎谢洵已在殿外等了些时候,他生得一张与谢懿十分相像的绮艳面容,宫灯映照下平添三分艳色,举目望去只觉可堪图画。李玚见此不由呼吸一滞,接着便端坐在安车上如常微笑,伸手向他道:“谢相公上来。” 谢洵的眼目不甚好,白日里尚且无妨,入了夜便瞧不清楚路,是以行路时无论是否有内侍引路,自己手里必然是要掌灯的。待得行上前去方见到李玚向自己伸过手来,想起今上君臣同车的礼遇是杨公赡鱼延年等人也不曾有的,便立时退了一步俯身道:“臣不敢。” 李玚执意伸出手去,眼角仍旧带笑,他本是生得过于锋利的好看,这一笑柔软了眉目,宛若方塘含春:“无妨,谢相公是我大楚廊庙之器,这话可是卫公说过的。” 听见李玚提起故师,谢洵不免蹙了蹙眉,却到底不再拒绝,握住李玚伸出的手登车。 李玚见谢洵坐在自己身侧,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层。 此时宣微殿内亦已秉烛,安平公主李虢儿立在殿内,双手举着一册书卷诵读。她此时身量未足,往常那芙蓉玄冠戴在头上歪歪斜斜,着实不成体统,幸而身上的衣裙华光熠熠,得见些许公主之仪。她内穿一件蓝色郁罗萧台纹长裙,外面又罩了一件红地逑路纹对襟宽袖长袍,那衣裙穿在身上压住了几分孩童的稚气,倒真像个修道女冠。 皇后谢懿端坐于东窗下的矮榻上,黄桑色鞠衣下微露出一双纤纤玉手将腰间绶带上几乎看不出差错的褶子轻轻抚平,然后她转头轻声向一旁的李虢儿道:“虢儿过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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