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正文 第1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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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阿富汗往事》作者:江亭
文案
破镜重圆 血色浪漫
故事背景: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史称苏阿战争。
1986年,战事深陷胶着。为挽回舆论颓势,苏联内部好战派策划了一场阴谋。
年轻的《文学报》专栏作家尤拉被派遣到喀布尔前线,却无辜卷入了这场有预谋的袭击之中,侥幸逃生后他与自己学生时代的恋人重逢,展开了生死之旅……
简单版故事梗概:一只有理想的小白被骗到了阿富汗,在攻君的调教下成长为一只攻君专属大白的故事……
主cp:尤拉x奥列格(单纯变扭受x霸道兵痞攻)
副cp:阿卡季x赫瓦贾(妖孽受x变态攻)等;
cp都是1v1,保证he
楔子 战争是神圣的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阿尔贝·加缪《西西弗斯神话》)
作家协会的办公楼是一排土黄色的矮房。那种黄色,用尤拉的话说,就像服役者在农地里流下的汗液一样浑浊。无论天上有没有太阳,它都是这样死气沉沉地蒙着灰,门窗紧闭,只有后面一道小门开着供人进出。楼道臭气熏天,厕所的下水管道爆裂了,却从没人管过。
会议室里架肩接踵,话题无外乎战事,瓦拉波依坐在长桌的最前面,他的左边是党支部书记,两人一直交头接耳。尤拉猜测他们在说前天头版的战报——据保守统计阿富汗战场的死亡人数已经达到三百五十八名——听说为了确定358这个数字瓦拉波依在办公室一直呆到深夜。这只是个保守统计,没人知道战场的真实情况。
(瓦拉波依:时任苏联《真理报》主编)
“先生们,请安静。”瓦拉波依敲了敲桌面。
人群安静下来。瓦拉波依清了清嗓子,“请允许我代表书记传达党内领导人和文化部对《晚餐》这篇的意见和最后决定,希望各位同仁能够重视。”他站起来,拿着一张文件宣读“明天,”他强调,“在明天发刊之前,对《晚餐》的评论文章必须登出来,要从多元论的角度出发,避免单一的重复论调,深刻!具体!透彻!”
尤拉推了推坐在旁边的《十月》杂志编辑,“不是已经撤下连载了吗?”
编辑一脸倒霉相,“哪有那么简单,文化部的意见是希望各家写出批评文章,要从资本主义多元论的角度,深挖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害性和洗脑性,‘避免群众被华丽的辞藻蒙骗心智’这是文化部下发文件的原话,”他压低了嗓子,“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尤拉皱了皱鼻子,“有那么严重吗?”
其实他挺喜欢《晚餐》那篇,初读十分惊艳,第三期却突然停载,打电话去《十月》的编辑部问才知道已被举报,政治罪名,于是被迫撤下。
有人在讨论《晚餐》的作者卡涅伊——
“听说派过去的一个作家死了,就死在他面前,所以他疯了,才写出这篇东西。”
“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不仅仅是作家。”
“我听说医生诊断他有精神问题,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他自己也承认了。”
“应该送到西伯利亚的劳教营。”
“我觉得他写得很好。我们现在需要这样的。”
尤拉看了看瓦拉波依的脸色,他觉得《晚餐》不是这次会议的重点。果然,瓦拉波依又开口了,“先生们,基于文化部和党内领导人的决议,我有一项提议。”
他故意话留一半,吊人胃口,人们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将脖子转向他那一边。瓦拉波依缓缓地说,“至今我们已经先后派遣六组作家(包括记者)到前线去了。他们其中有一些人没能活着回来,我很遗憾。但是这件事提醒我们要严格审查派遣过去的作家资质,不能再让类似的事情出现。只要战争没有结束,我们将永远高度警惕混杂在我们之中的苟且分子。”
他的眼睛扫视在场的人,声音十分严厉,“我认为,我们需要进行新一轮内部审查!”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劈下。尤拉的手一抖,笔差点掉在地上。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内部审查”两个字,然后给它画了一个圈,下面用黑色的粗线标记上。
回到杂志社他仍然对着笔记本上这两个字发呆。
编辑部里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高声咒骂,有人轻轻啜泣。这种情况尤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办公室里还不是这样,他记得主编喜欢星期一下午三点的时候开会,因为那个时候是他刚刚睡醒午觉起来,他会端一杯咖啡,拿一块柠檬姜饼到会议室里,一条条题目讨论,然后模仿着党支部书记的口音把那些菜鸟们写的导语全部嘲笑一次。可现在不这样了,他们每天都开会,不论是三点还是五点还是晚上,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开会,不讲笑话,也不说导语,只说战争、战争和战争。
“怎么了?”主编站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内部审查是吧?”
尤拉点头,“瓦拉波依认为我们当中有投机分子,需要进行更深层次全方位的内部审查。”
主编拍拍大腿一屁股坐在桌角上,“看来势在必行啊。”
他看到了尤拉笔记本上那个圈圈和下面黑色的横线,低声笑起来,“怎么,吓到你了吗?”
尤拉问,“您认为我们当中真的有投机分子吗?”
“别老愁眉苦脸的,年纪轻轻整天皱着个眉头像什么话。”主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将一杯热柠檬水递给他,“投机分子是一定有的。尤拉,敌人是非常狡诈的。美国那些间谍,一个个都防不胜防,就算他出现在你面前,讲十分流利的俄语,你们共同喝一次咖啡你也分不清楚他是美国人还是苏联人。你还太年轻了,哪里懂得这里面的关窍?”
“就像当年的谢尔盖?”
“是的,就像谢尔盖,谁知道呢?那么好一个小伙子,看上去老实忠厚,却是英国人的间谍。我们要时刻提防身边这些人。”
尤拉心中仍然迷茫,“或许您说的对。”
……
主编摇晃着杯子,“尤拉,你想不想去阿富汗?”
尤拉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来,“什么?”
“去前线。想不想去看看?”
尤拉转着笔的手停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主编要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来。《文化报》也曾派出过战地记者和编辑,似乎去了很久了仍然没有回来,偶尔会有一两封稿子寄回来,那些报道都很精彩,有的写了前线战士的英勇顽强,有的描述军队胜利凯旋的壮观激烈,有的挖掘士兵们对阿富汗人民丰沛细腻的感情。那是两个老编辑了,尤拉相信他们的笔调和能力,那些稿子他看过一遍又一遍,能在头脑里能描摹出具体的细节。
主编说,“我老了,如果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我一定要去看看的。别听信联合国那些唬人的话,谁都知道那是一帮美国佬掌控的傀儡,美国人要他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的军队在完成他们的神职。我一辈子也想去见证见证历史。”
“您说战争是什么样的?”
“战争是神圣的。”
“我最喜欢吉拉和柯木尔的战地报道,您觉得我有能力写出那样的文章吗?”
主编挑起眉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忍不住挪揄道,“我还记得面试的时候,你跟我说温斯顿丘吉尔以前也就是个战地记者,他能当上首相,说不定你还能当国家主席呢?”
尤拉有些羞愧,脸都红了,“我那时候刚毕业……”
“可就是因为这句话我录用了你。”主编说,“你没叫我失望,尤拉。”
尤拉犹豫道,“我其实……也想去看看……”
“趁年轻多为国家做贡献吧。这才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格局。”
战争是神圣的——
当天晚上《真理报》的头条标题这样写道。
尤拉带着晚餐买了一份新出的《十月》回到租住的公寓,电视里正在放红场阅兵的纪录片。白色装饰着鲜花的礼仪车上女孩子们笑意粲然,她们都戴着红色的贝雷帽,中间放着列宁的画像。镜头捕捉到一个女孩子因为情绪太激动偷偷亲吻了画框,她显得过于羞涩,反而有点像是在偷偷摸摸做一件坏事。亲吻后她慌张地注意两旁是否有人在看她,随后恢复了笑容朝着道路两旁的观礼人群挥手。
这个可爱的亲吻仿佛是春天里湿润新鲜的水汽润活了尤拉的心灵。
他咬下一口面包,冲着电视机轻轻地说——
“苏联万岁。”
第1章
空气闷热,摇晃的绿皮卡车里尤拉显得十分疲倦。他这几天都没有睡好,一直非常想念公寓柔软的床垫。飞机舱如同一个巨大的集装箱,人像垃圾一样堆在里面。他昨天靠在一个女孩儿身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面红耳赤。他掀开车帘偷偷往外瞄了一眼,长长的卡车队显得黑压压的,货箱全部打开来,上面堆着一个个黑色的长盒,挂着白布。
有人把他的手打了下来,警告他,“别往外看!”
尤拉有些不好意思,向着那个士兵说,“抱歉,我只是想看看那是什么。”
“死人。”士兵抱臂,翘着二郎腿,甚至有点得意地说。他笑起来的时候胡子下殷红的嘴唇狮口大开,使脸上浓密的毛发都沾着诡异的红光,“你要是再乱动,游击队一发炮弹下来,咱们倒是还有空的郁金香给你们睡。”
一个女作家往角落里挪了挪,靠近尤拉的旁边低声说,“那是我们的士兵的棺材。他们戏称为黑色郁金香。没想到竟然让我们跟着收尸的车队去军营,以为我们好糊弄吗?”
尤拉只能将自己蜷进黑暗里,默默闭眼养神。
天气尚好,没有风。戈壁滩被连绵起伏的山脉围拢在中间,车队从山口处插入腹地,沿途只有一望无垠的黄沙尘土,夹道偶尔会出现一棵巨大的灰白色的死胡杨,树干粗大矮小,光秃秃的,姿态扭曲奇怪,或站立在岩石堆前,或被连根翘起横在地上,成为哨卡士兵们休息时的座椅躺床。越往前,道路越平坦,车队行至第二道哨卡,已深入山峦的包围圈。
尤拉只觉得屁股被一阵颠簸磕了一下,左边的臀肉重重撞在卡车皮上一阵钝痛。
坐在对面的士兵骂骂咧咧,“操你妈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一声炮轰,如雷贯耳。尤拉惊得睁开眼,挑开帘子去看。后头的车队停了下来。
有人在外头喊:“紧急情况!有袭击!”
隐约有枪声,车厢里顿时乱作一团。车子这时候猛地急刹,一声巨响,尤拉只觉得车厢打斜车头向上腾空,他直接摔到车门边上,胃狠狠撞了一下。
那个苏联士兵把尤拉提起来直接丢了下去,“滚到旁边趴好!”
沙子立刻呛了他一嘴巴,满口土味。尤拉咳了一声,空气里是浓重的硫磺味。火药灼烧的气息如跗骨之蛆,阳光焚热,沙子是烫的,烫得他一刻也不敢停地缩起身体往旁边爬。他抱着自己的背囊手脚并用爬到夹道旁边的树干下,惊惶地抬起眼睛去看,飞扬的迷障一样的尘土中更多人被扔下来,士兵们跑动的身影,有人开枪了,机枪特有的突突突突的声音间隔着炮轰,有人尖叫,短促的、拉长的、破碎的,有人嘶吼,还有人大笑。
“跳车!跳车!”还有人在大喊。
尤拉低着头在背包里找相机,一枚弹片堪堪擦过他的靴子打进了沙地里,他吓得背包掉在地上东西散了一地,往弹片打来的方向去看,正见一枚燃烧弹砸在第三辆运尸车上,陡然间爆裂的轰鸣使沙地震动起来,车辆即刻被轰倒了。黑色的烟朵宛如沙地怪兽即刻吞噬了那辆车,烧红的巨大火焰喷射而出,得意地摇曳。
他死死扣着背包趴在沙面上,浑身颤抖。有极其锋利的东西擦过他的屁股直接铲开裤子钉入大腿后侧。他发出一声惨叫,眼泪顿时流下来。尖锐的疼痛抽打在神经末梢,他咬着背囊面部抽搐一边哭一边大声喘气,身体里都是莫名其妙的愤怒和悲伤。
枪声渐密,缭乱的黑烟里一场狩猎已然展开。
陌生的语言和士兵愤怒的狂吼充斥,一个苏联士兵背上着了火惨叫着往沙地里滚;一辆卡车胡乱地往前冲了大概两百米,车头被炸,腾空一百八十度侧翻在地;裹着短袍满嘴胡须的男人将一个苏联士兵追到路边,用刀割断了他的脖子。士兵的尸体倒在离尤拉不到十米的地方,血流了一地。尤拉躲在树干的背面瑟瑟发抖,士兵的血爬过他的脚边。
所幸枪声似乎反方向而行,追逐游戏也随之渐远。但尤拉很快发现了原因,他趴的地方是顺风向,烟雾夹缠,眼睛熏得睁不开,嗓子呛得疼,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往旁边爬去。大腿在涓涓地流血,他甚至不敢往旁边看,拖着背包从黑烟里匍匐开来。
那一段距离并不长,也就是两百米左右。他停留了一会儿,适当呼吸新鲜空气,当他快离开黑烟,迎接他的,却是遍地被爆炸轰击破碎的棺材碎片和断开的尸体。半边身体或者一颗头颅无辜地堆在地上,一条手臂横在最上面,被扯破的军装带着一截军章,上面有三颗银色的星星,可能是个军官。
尤拉瞠目结舌,两腿发软,吓得连退几步。他稍微撑起身体来看看周围有没有活着的人。刚才那个态度恶劣的苏联士兵去哪里了?作家组的其他成员还在附近吗?
被击倒的几辆卡车混乱地撞在一起,棺材、血液、新鲜的尸体和陈旧的尸体散落得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挡住了尤拉的视线。他轻声啜泣着支起自己完好无损的那条腿,它打着颤用不上力。他朝旁边吼了一句——“还有人吗!还有人吗!”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靠近,尤拉眼睛一亮,拖起另一条腿往土坡上爬。他正想朝脚步声的方向示意,脆弱敏感的神经在这一刻捕捉到了外来的语言。他顿时打了个冷颤。
——不是俄语。那是什么人?阿富汗人吗?那是敌人吗?还是友军?
他不禁为刚才莽撞的呼喊懊恼。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下意识自己接下来的选择至关重要,一步有失将满盘皆输。
背后是成堆的死人。如果躺进去装死能不能逃过一劫?
求生的意志拯救了他。他闭上眼滑下坡道,拉过冰凉的死尸盖在自己身上,咬牙屏息不动。
脚步声靠近了,那是一队反政府武装游击队。他们开着摩托车,配备的是美国人给他们造的机枪,嘴巴里说着阿富汗土话。这群人见到尸体想也没想沿途胡乱扫射开来,持续了将近两分钟的时间。这就算检查完毕,然后快速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尤拉觉得大约地狱也就是这番场景了,直到摩托车的轰隆声完全隐匿,他终于推开盖在身上的死人,从沙地里站了起来。他脸上涕泗横流,下体失禁,臭气熏天,身上都是死尸的味道,后腿上还残留着伤口。他扒开裤子,那是一枚弹片,他咬牙将那东西拔了出来,撕下袖子简单包扎,再去重新扒拉他的背包。
背包和相机被打坏了,好在笔记本还在,还有一包饼干。
他捡起仅有的东西原地坐了一会儿,等身体不再发抖他沿途查看是否还有活着的人。五百米向前的地方他发现了半小时前还在锡皮卡车里和他抱怨的女作家的尸体。他流着泪将她双眼阖上,取下她身上的笔记本揣在自己怀里。他记得她叫翠娜,是《劳动报》的专栏作家。他读过她的一些文章,反映郊区农村妇女的真实生活,写得很好。
“请安息吧。”他跪在她身边祈祷。
太阳似乎在偏斜,尤拉爬上了土坡,那混乱的战后场景已被他抛在身后。他的头发灰扑扑乱糟糟,被熏得一脸黑尘,身上破碎肮脏的衣物看起来更像是个难民。
他决定沿着大道一直往前走。干燥炽热的风沙从他的发间梳过,目及之处尽是荒芜之地,滩涂上大地的纹路随着风的走势在不断变化,如游蛇的曲线般在细砂的推动下展开内陆深处最大的地理轮盘,一圈又一圈宛如老树年轮。这里是亚洲大陆的中心,真正的一片乌有之乡。
白色的大道自山上而下,仿佛神女的衣带从穹宇抛落,缓缓落在人间。
尤拉却不敢享受神女的照拂。大道上走实在是太显眼,他所幸又爬下土坡,沿着道路往前。他的背包里只有一小包从苏联带过来的饼干。在走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实在饿得没力气,把那包饼干吃了。路上他遇到了几对摩托车载着的妇女,她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尤拉却不敢朝那些人招手,他口干舌燥,感觉到自己头发都散发着焦味儿。
又是两个小时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一点城市的影子。这时候道路上的人已经开始多起来,他们说着尤拉完全听不懂的话,没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他们各自走各自的路,只和同伴交谈,有一些妇女带着孩子,成群结队地走,男人们手里推着三轮车,上面是成堆的货物。
尤拉终于挨到了哨卡,他几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走到哨岗的地方,用俄语对那个苏联士兵说,“你好同志,可以带我去找……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准将吗?”
苏联士兵不耐烦道,“你是谁?”
尤拉掏出了公民证和公函,“我是《文学报》的派遣专栏作家,尤拉,尤拉·库夫什尼科夫。请带我去找维克多·尼克诺夫准将。我们的车队在来的路上遇袭,目前……”他喘了一口气,“目前只有我活下来了。拜托你,同志。”
士兵冷笑,“什么袭击?你说你是作家就是作家?我还说我是党主席呢!滚开,没有通行证一律不准过。”
尤拉绝望地乞求,“拜托你同志。”
士兵立刻托起枪一串子弹打在他的脚边,“再不滚就杀了你!”
精疲力竭的尤拉登时摔倒在地上,如果旁边的人有勇气回头递来同情的眼光的话,能看到他像只蠕虫一样在地上匍匐着蜷缩开来,一脚往后踏空滚下大路。
尽管狼狈至极,却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尤拉只感觉到沙地仿佛没有中午的时候那么烫了,极度的饥饿和疲惫使他当场昏迷。
失去意识那一刻,他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第2章
正当午,苏联驻喀布尔步兵连指挥部。
一个菜鸟士兵被他的前辈围堵在大楼的后门角落。
“喂,这块砖一阿币卖给你。”老兵手里拿着一块土砖。这种土砖在阿富汗到处可见,钢筋混凝土还很稀有,房子都是用这种当地烧制的土砖做的。
菜鸟不是第一次被欺负,但现在玩的是一种新游戏,他还没意识到危险,“可是我不需要砖头,而且……而且我也没有钱。”
老兵嗤笑道,“你没钱谁有钱?”他推了一把小菜鸟,“听说你是从莫斯科来的,首都人不是应该更阔绰些吗?一块砖而已也不贵不是吗?”
菜鸟摇摇头,“不,它对我没用处”
老兵失去了耐心,拿着手上的砖头,兜头就往菜鸟脸上拍,“怎么没用?!怎么没用!这不是有用吗?用它能治治一些蠢货的脑袋,多治一治就好了。”
菜鸟悲鸣,蜷着身体被打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毫无还手之力。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高呼求饶,“钱!钱!钱都给你们!”他把裤子口袋全部掀翻,掉出来零零碎碎一些散钞。
老兵们这才扔下砖头,立刻将钱哄抢一空。
“要是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是自己撞得,听到了吗?”
这群恶棍为非作歹惯了,从不把他人疾苦放在眼里。
那菜鸟被打得一脸是血,十分惨烈,却只能自认倒霉,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是我自己撞得。”
这时候,在他身后的巷子口远远传来战车倾轧的轰隆声。三辆bp2战车缓缓驶进军营。为首的那辆顶盖打开,一个带着墨镜叼着烟的壮汉挥舞着帽子,他嘴里还唱着歌,把自己完全打造成一个凯旋的英雄形象。
战车停下来,他双手一撑车中跃出,平稳地落在地上。
这是个典型的南方人,脑袋大而短,希伯来式的鼻子,松石绿的眼睛十分迷人,毛发浅铜色,说一口南方口音。但他比一般南方人高大壮硕,熊一样魁梧的身量,在身材上已经显示出比普通士兵更强的优势。
(这里指的是南俄罗斯人。)
“奥列格,还好吗?”参谋早早等在会客室了,看到他进来十分高兴。
“不错,任务还算顺利。”奥列格甩开烟,用脚捻灭,他说起话来声音很大,“你应该跟我们去看看,那玩意儿很好用,真的。比他妈的什么坦克好用多了。”
他指的是外头的bp2战车。他们刚刚淘汰掉一批bd1系列,因为车身太轻,在掩护的时候经常出问题,相比来说,bp2的操控性更有优势,而且仰角的角度比坦克要大,更利于山地作战。
“你觉得好就行。”参谋给他倒了一杯酒,坐下来说,“在防御方面,我敢打包票,比轮式装甲车和伞兵战车都强,经过试验它可以抵御23高射炮发射的穿甲弹。只要你们不调皮捣蛋硬要伸出个脑袋来往外头看,基本上没有安全问题。”
奥列格很满意,他把两只脚翘起来搭在桌子上,肮脏的皮靴立刻蹭的满桌子泥土,“我说实在的,你要是今天不来,我还要去找你的。你们参谋部那帮子人他妈的太不会做人,我的确不是什么大官,不需要人看得起,但是我奥列格·马尔林·叶罗赫维茨,80年就到阿富汗来了,你们那帮从没去过一线的文官,哪一个比我杀的敌人多?”
参谋讨好着硬着脸皮笑,“那当然,你的功劳绝不会有置喙的余地。”
“我不是跟你邀功,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男人完全不领情,“我只想说,为了他妈的我们连的补贴,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去给你们那帮子人说软话了。要是在战场上,我从不说话!只开枪!”
参谋递过去一根烟,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看我今天不是来找你来了嘛。就是为了补贴的事情。你和你的兄弟们这一段时间的表现无人质疑,但是还请你谅解谅解国内的情况。新任总书记才上任,压力很大啊,而且经济情况不好……”
奥列格一挥手,“放屁!别跟我说什么经济情况不好。没钱?那些铁皮车哪儿来的?”他还是指外面的bp2,“车队都有了,一点补贴发不下来?”
“那还是跟外面借的钱!”参谋也拔高了声线,“你知道现在军费占了国家支出多少吗!你知道全国经济为了支援前线打仗国内的同志们过得多么艰苦吗!我妹妹昨天还来信说她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一点肉了!为了一点兑换券,多少小姑娘甘愿跑到这鬼地方给你们做‘支援’?”
(兑换券:苏联国内的一种类似纸币的流通劵,有点像是我们国内从前的粮票布票,用来换肉换米及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须品。)
奥列格冷哼了一声,这让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床上的那个,看着挺嫩的,真他妈的浪。
参谋一副十分痛惜的模样,“大家都知道军队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体谅你们前线作战十分辛苦,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他苦口婆心道,“你看你来阿富汗六年了,难道就指望混个连长回去?”
奥列格一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什么意思?”
参谋轻轻笑了声,“奥列格,我可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坏小子可不是保尔柯察金。”
“不不不,你说‘回去’。战争要结束了吗?我可以回苏联了?”
参谋谨慎地四处张望,压低嗓子,“别说出去以免影响军心。但这绝对不是谣言。总书记已经承诺了,尽快结束战争并且撤兵,今年内,我估摸着熬不到冬天,就会有正式发文。”
这个消息实在出乎奥列格的意外,以至于他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战争刚开始不久这个男人就到了阿富汗,这么多年没有人不盼望着早点结束早点回国,可真正撤兵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多年混乱的生活仿佛大梦一场。
“我来是想和你说说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安德烈跟我说,他那儿最近被几波土匪接连骚扰,还偷走了不少药品。现在连绿药水儿都没有了,后援补给根本跟不上。你再调一点年轻同志过去帮帮忙,医疗救护点还是很重要的。不能总是把责任推卸给土匪。”
(绿药水:一种可消炎杀菌的基础性外用药品。)
奥列格敷衍地回答,“我知道了,我会去看看的。”
参谋知道他没听进去,“这件事情参谋长非常重视,你可别大意!况且在这种地方,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千万不要得罪医生,万一有一天躺在担架上被抬到他面前,性命可就捏在别人的手里了。”参谋拍拍他的肩,“看在希施金的份上,你也该尽力。”
奥列格果然收敛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来。安德烈对他挚友有救命之恩,理当泉涌相报,但是最近步兵连人员也很吃紧,要调派人员去护卫医疗站,恐怕要谨慎规划一下这件事情。
“我会去找他谈谈的,具体的方案我会让勤务兵写一个征派文件给你们。”
参谋很满意,“好小伙子,奥列格。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奥列格拿起桌子上的酒瓶,一口闷了干净。高浓度的伏特加灌入他的食道,火辣的灼烧感终于让男人兴奋起来,他朗笑一声,振作了精神,“没问题,我下午就去!”
他的确说到做到,吃过午饭之后,又和几个菜鸟士兵玩了一会儿“一块钱卖板砖”游戏,然后带着几个士兵开着卡车一路飙到医疗站来。
进门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孩被他撞了一下,跌倒在地上,怯生生地望着他。奥列格沉默地将他扶起来,粗声道,“以后小心点。”男孩万分感激朝他做了一个伊斯兰教的膜拜动作,揣着自己的拐杖一蹦一跳往外面走了。
“你吓到他了。”年轻冷淡的军医安德烈站在药柜前目睹了这一幕。
奥列格不喜欢他,他对外人总说他讨厌安德烈身上那股骄矜高傲的气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坏人”对“好人”的讨厌——杀人者和拯救者,天经地义的对立立场。但奥列格究竟心存感激,挚友希施金被子弹打中肋下,险些丧命。安德烈站在手术台前不眠不休六个多小时,将希施金的性命救下。这个清高的医生走出手术室一边脱着手套一边说,杀了这么多人该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活着。
“是参谋让我来和你谈谈。”奥列格勉强压下心中的不满,“这里需要更多士兵把守。”
安德烈点头,繁重的工作让他每天只能呆在室内,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眼窝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他的面容俊秀美丽,可也许是因为性格不讨巧,并不招人喜欢。
“是我和参谋长说的,药品和医疗用具都非常紧缺,我已经搞不到更多的东西了。”安德烈扶着太阳穴,他掀了掀桌上那只破口的白瓷杯,里头一口水都没有。他朝外面喊了一声,“卓娅——卓娅——”
一个女护士带着燕尾帽跑了进来,她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身材瘦小,眼睛大大的显得十分有神,“是的,我在这儿。”
“去给我弄点热水来,难道我们连水都喝不上了吗?”军医皱着眉说。
女护士点点头拿着杯子跑下去了。
奥列格嗤笑,“我们中午吃了非常新鲜的葡萄,或许我可以叫我的士兵们给你送一点。”
“那种欺压来的葡萄我一点也不想吃。”安德烈毫无顾忌地说,“什么时候会派人来?”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奥列格翘着二郎腿,“为什么不说点好听的呢?”
安德烈不善周旋,“我真的非常需要人。”
奥列格恶劣地笑起来,“当然,我知道你非常需要人。可是我也需要人。你知道我们的士兵都是要去一线和敌人作战的,现在又是最艰难的时期,我恐怕调派不出那么多人来。”
“我会和参谋长再说说,让他给你增派人。”
“那没用。”奥列格摆摆手,“征兵虽然不断,可送来的人越来越少。你还不明白吗?国内那些小朋友可不是傻子,死了这么多人了,谁还愿意来充英雄?”
安德烈咬牙切齿,“那你说怎么办?我这里全是伤兵!今天还有药水可能十个里面还能活一个,明天连药水都没有了一个都活不下去!”
“别总拿死人来威胁人。我可一点也不在乎。”奥列格讥讽道。
那是当然。安德烈阴沉着脸想,我最清楚你们这些恶贯满盈的屠夫们的心思。
女护士把烧好的热水送来,还顺便带了一把水果糖。
这算是稀罕的东西了。安德烈抓了一颗打开糖纸塞到嘴里,甜腻的糖精和人造甜味素的味道充满了口腔。但即使是这种廉价的糖果,也让安德烈的心情愉快不少。他大大方方把剩下的糖果抓起来塞到自己口袋里,全然不问主人的意见,“就拿这些糖果当谢礼好了。”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过几天我会派人过来的,你放心。”
安德烈并不在乎那一把糖果,他总算松了一口气,“谢谢。”
他把奥列格送到办公室门口。女护士卓娅正在等安德烈,“医生,那位作家醒了。”
安德烈点头,“情况还好么?”
卓娅说,“因为脱水很严重所以还很虚弱,腿上的伤口我清洗过了,用旧纱布重新包扎了。”她委婉地说道,“我们没有纱布了。剩下的纱布也许维持不了一个星期。”
“我会想办法的。别着急。”安德烈习以为常道,他接过护士手中的资料卡,“尤拉·库夫什尼科夫,《文学报》专栏作家。”
卓娅点头,“是的,已经核实过了,他是《文学报》这次派遣来前线的专栏作家。他说同行作家组还有六位,他们在从机场来市区的路上遇袭,全军覆没,目前只剩他一人。”
奥列格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冷冷地问,“你们在说谁?”
安德烈抬起头说,“一个刚派遣来这里的专栏作家,你认识?”
“他叫什么?”
“尤拉,尤拉·库夫什尼科夫。”
奥列格皱起眉头来,低声嘟喃,“见鬼,他怎么跑到阿富汗来了?”
第3章
尤拉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一个战地记者救了他,这名记者刚刚结束采访回到喀布尔城区,在边防看到了昏迷的尤拉。他一眼认出了这名优秀的《文学报》专栏作家,并将人带回了医疗站。
“看开点,如果我再晚一点经过的话,也许你身上的衣服都会被扒走。”救人的记者向他解释为什么背包和口袋里所有东西都不见了,“这里很多难民靠搜刮死者身上的东西为生,路边的或者沿战场一线的地方都会有这些人,他们白天在附近晃荡,晚上干活,可能觉得你救不活了,索性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刮走。”
尤拉躺在两张破椅子拼成的“床”上,隔着僵硬的木椅只有一层薄毯。他睡了将近十个小时,醒来腰酸背疼,却只能庆幸至少没落入敌人手里。护士给他留了个枕头,他把枕头垫上一些,半坐起来,看看腿上新换的旧纱布,遗憾道,“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里面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服。相机早就被打碎了,只是里面有一块手表,那是我爸留给我的。”
记者拍拍他的肩膀,“人能活下来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
“其他人找到了吗?”
“这个我暂时不知道,你们一共多少人?”
“七个人。我们坐一辆车过来的,但是我坐在最靠外面的位置,所以炸车的时候,我先跳下来躲过了一劫。后来我在现场找到了翠娜·塔拉波娃,她……”尤拉闭了闭眼,跳过了那个词,“我只能把她的笔记本带回来。可没想到最后还是丢了。”
记者低下头来说,“求主怜悯。”
这时候,门帘被撞开了。一个魁梧的男人走进来。
尤拉空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瞳孔一缩,表情变得惊愕。
奥列格撇着嘴巴,神色有点尴尬,“那个……我碰巧听医生说你在这里,就来看看。没想到你会来阿富汗。”
尤拉咬了咬唇,意思意思活动了一下嘴角扯出笑容来,“是啊,真是巧。”
他连正眼都不敢多看一眼,脑袋里一时间乱七八糟:为什么会在这种鬼地方碰到自己的初恋?还是以如此狼狈的样子重逢,真是倒霉透了。
军医安德烈走过来检查他腿上的伤口,“让我看看你的伤,是自己拔的弹片吗?”
尤拉点头,“是。”
“伤口很深,没有及时消炎所以感染了,拖得时间也比较久。我让人已经处理过了,没有大问题,等它恢复就好,药品紧缺我没给你用什么药。请体谅一下吧。”安德烈把纱布重新包好,“我们会尽快联系你的接线人,让他来接你的。”
尤拉笑笑,“不用麻烦了,这位记者同志说他能带我去记者站,我和他一起去就好。”
安德烈点头,“那也好,省了我的事。”
奥列格插嘴,“我送你们去。”
尤拉惊诧地抬头看着他。
奥列格说,“我有车,你不是腿受伤了吗?能走得过去吗?”
尤拉仍然在犹豫。那位记者同志倒是很不客气,“这位是……?”
奥列格上前和他握手,“奥列格·叶罗赫维茨。苏联驻喀布尔步兵连连长。”
“你好,同志。”记者向他敬了个军礼,“我看这件事就麻烦你了,谢谢你。”
奥列格志得意满,“没问题。”
因为医疗站不允许任何多余的伤患占位置,尤拉收拾收拾形容从椅子上下来。记者在旁边扶着他,奥列格走过来夹着他的胳膊将他撑起。尤拉身体立刻僵硬起来,咬着下嘴唇低声说,“没关系,我自己来。走几步路还是可以的。”
奥列格的手已经抬了起来,举在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当场就想发飙,看到他苍白隐忍的脸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安德烈倒是第一次见奥列格吃瘪,幸灾乐祸地将他们送出门。
奥列格开车,尤拉坐在副驾驶上,那名记者和两个士兵坐在车后箱里。
车子呼啸着开出医疗站,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滑入城市拥挤的交通道上。
喀布尔每天都堵得非常严重。因为战争,这里有许多外乡来的难民,交通道上密密麻麻的人流挟裹着车辆,车比人寸步难行。偶尔还会从狭窄的巷道里冲出一辆自行车或者三轮车,驾驶者通常自视甚高,依仗精妙的车技见缝插针地穿行,所到之处留下一片乌烟瘴气。
尤拉漫无目的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任由炽热的风打在自己脸上。
城市散发着他想象中的东方异域风情,过路清真寺上开着一排靛蓝色琉璃窗,窗柩用七彩的砖绘装点着,在白色外墙的背景下颜色更加突出;平民住的矮房阳台上挂满艳丽的衣裙,服饰的花纹精致巧妙;一群女人头抱着瓮瓶路过,金色的器皿上描绘着鱼和云朵组成的图案,还有一只古老的生物,人头马身孔雀翅膀,两只眼睛硕大,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burak:伊斯兰教神兽,相传为伊斯兰教创立者穆罕穆德战马。)
车子再一次被塞得停下。奥列格烦躁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
尤拉回过神来看他,正撞上他的目光,顿时气氛更加尴尬。
“为什么来阿富汗?”奥列格不快地说,“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尤拉张口欲辩,却想起自己不久前经历的浩劫,于是不知从何处开口。他疲倦地望着车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的确,是我把战争想得太简单了。”
“……”
尤拉坦白道,“是主编让我来的。我在国内读了很多关于这里的报道,所以想来亲自看看。我以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战争就像电视里那样……”
奥列格冷笑,“你该呆在莫斯科的小公寓里写你的,来这里是送死。”
尤拉烦躁地揉一揉太阳穴,他太清楚奥列格暴躁恶劣的性格,这也是他们后来分手的重要原因之一。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也许当初死在那帮袭击者手里也好过现在被这人看笑话。
“记者站还有多远?”他岔开话题问。
“不远了,过几个街区就到。”
车子在盘根错节的巷道里游刃有余地穿行,路旁是晒衣服的木架、小摊小贩以及嬉闹的儿童,也有家庭主妇用大的木桶洗衣服或者搭起临时的灶台烹饪,细小的炊烟升起,飘来食物的香气。尤拉这才感到饥饿,他反应过来身体的虚弱和饥饿也有关系。
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叫了一下,像是猫头鹰发出一声古怪的嘀咕。
他捂了捂肚子,特别尴尬,只希望坐在旁边的人没有听到。
这时一只手递了过来,掌心里有一把糖果,“先吃一点,补一点能量。”
尤拉犹豫着拿了一颗糖,对方十分不耐烦直接将一把糖果全部塞进他的手里,“留着慢慢吃,在这种地方能吃到糖可不容易,你最好期盼着能平安吃到回国的那一天。”
尤拉拆开糖纸,把那颗桃红色的小石头扔进嘴里,过分夸张的甜腻滋润了他的表情。他低头拨弄着漂亮的糖纸,把糖果塞进口袋,“谢谢。”
车子拐进记者站的小院,尤拉扶着车门挪下了车,奥列格叫住他,“尤拉!”
他招招手,尤拉向他走过来,“怎么了?”
奥列格低着头打量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轻轻说,“注意安全,不要轻信任何人。”
尤拉的脸微微发热,不敢抬头看,“好。”
奥列格抢过他手里的笔记本,写了个地址和电话号码,“有事情就打这个电话找我,无论那帮菜鸟对你吼什么,你朝他们吼过去,知道吗?”他把本子丢回来。
尤拉点头,攒着小本子,“好。”
记者在门口叫唤,“尤拉!”
尤拉不知所措地对着挡在身前的高大身躯,讷讷道,“我……该回去了。”
奥列格沉默地让开,尤拉咬咬牙,跟上了记者的步伐。
记者见他面色忧郁关切地问,“怎么了?腿伤不舒服吗?”
尤拉摇摇头,却抑制不住心里莫名的失落,神色十分黯淡。
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事情是记者站负责人单独分给了他一个房间,家具俱全,床垫很柔软。但是没有洗澡的地方,一个月才能洗一次澡而且没有热水。阿富汗严重干旱缺水,洗澡是有钱人才能干的事情。
尤拉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本卡夫卡的集。他取下来坐在沙发上随手翻阅。第一篇是《变形记》,这个故事在中学课本里就有,他学这篇课文时,正好是和奥列格在一起的时候。
在尤拉的记忆里,和奥列格短暂而激烈的爱情爆发在中学时期,那时他和奥列格年纪都很小,他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到了一本《白夜》,中午休息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学校的楼梯间,他给奥列格悄悄念那些诗文一样美丽的句子。奥列格把书扯开,抓着他的头发按下脑袋狂热地亲吻;夏天的时候校服是衬衫短裤,上完体育课两个人躲在厕所里互相手淫,炽热的甜蜜的气息彼此交融。15岁的少年沉浸在纳斯金卡美梦一般的爱情里。
(纳斯金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白夜》的女主角,她日复一日等待着情人的到来,并向“幻想家”男主角倾吐自己的感情和幻想,她的幻想都充满美感。)
但后来面临毕业,两个人志向不同,奥列格最终选择去列宁格勒的军校,尤拉考上莫斯科大学。两人不在同一个地方,感情慢慢就淡了下去,最终分手。
大约人生就是这样,你遇到一个美好的人,彼此有过一段交往,然后又分开。
尤拉偏着头慢慢把手上的看完。天色已经有些黯淡,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天空透明度很高,戈壁是一种漂亮的金属灰色,它磨砂的质感平衡了灰度与亮度,在冷峻的天光下细小的颗粒状银斑如星辰闪烁。建筑物与植被的黑色轮廓相互勾套,远处有一座特别高的清真寺,圆形的屋顶上一根顶针刺破了最后一道余晖,锐利的冷芒灼伤人眼,人间此时别无暖色。
“很美吧?”记者走进来说。
尤拉愣了愣,点头,“它像个迷人的动物,原始却又神秘。”
“是的。这就是阿富汗。”记者轻轻叹息,“我刚来的时候也被这里的美景震撼,它的外表和内在一样充满魅力。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这里大街小巷走走,或者去清真寺里看看,这些东方人的文化有很了不起的一面,玄妙而又丰富。”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年零四个月又十一天。我是84年的春天来的。”
“为什么会来?”
“我是被坑来的。”记者苦笑,“有一天我看到公告栏里志愿前往前线支援的作家组中有我的名字,但我从来没有报名过。后来我知道派来的作家都是这样‘被志愿’到前线来的。”
“就连柯木尔和吉拉也是吗?”
记者表情诧异地说,“为什么说到他们?”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读了他们的文章,给我很大的激励,”尤拉说,“他们现在也在记者站?平时会经常出去吗?”
记者皱了皱眉,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柯木尔在84年就去世了。”
尤拉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我忘了,这件事是不允许对国内公布的。但是战地记者和作家的死亡率比国内知道的要高得多得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断每年都要派遣新人过来的原因。”记者抬起一只食指放在嘴唇上,“记得要保持缄默,不能说出去,要不然会影响民心。”
“可那些陆续发回来的报道呢?难道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不成?”
“那些都是后来的新人模仿他们的风格代写的。”
“这……”尤拉很难接受,“这有什么意义!人都死了!却还要利用他们的名字!”
记者捂着他的嘴巴,“你小声点!这种事情不要到处宣扬。”
尤拉深呼吸收敛了表情,心里却没那么平静。
“习惯了就好。”记者拍拍他的肩膀,“在这里第一件事是习惯死人。以后你会理解那些士兵为什么脾气这么暴躁易怒,他们不仅要习惯看着身边的人死,还要习惯置人于死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记者很健谈,但尤拉却兴致缺缺。他才来阿富汗三天,对这里就只剩下恐惧和厌倦。
在这样一个极端的环境里,他暴露出一个白面书生所有的缺点来,体弱优柔,敏感消极,肚子里只有空想和真理,却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残酷和真实。他可以与人洋洋洒洒大谈存在主义,分析萨拉马诺和狗的故事,但哪怕邻居老太太家里的内衣裤晒的往他的阳台稍微越过了一些,他都会无比厌恶敲响对方家的门,责令人家把东西挪回去。
(萨拉马诺和狗:这是加缪《局外人》里的一个片段,讲老人萨拉马诺养着一条浑身长疮的脏狗,每天对狗动辄打骂,直到有一天狗跑了,老人却担忧狗是否会饿死冻死。)
阿富汗不适合尤拉,奥列格说得对,他应该呆在莫斯科的小公寓里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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