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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正文 第2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第2节

    第4章

    当晚尤拉一觉睡了很久,到第二天下午才起来。

    下午有人带他去见记者站的负责人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准将。他们在办公室外面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他穿一身洁白的长袍,头巾围住了脖子,只露出一张脸。尤拉和他擦肩而过,只觉得这人面熟,禁不住多看了一眼,脑袋里像过电一样想起那个在袭击现场割断苏联士兵脖子的阿富汗人。

    尤拉猛地回过头去,刚要开口,被旁边的勤务兵打断了——

    “准将阁下,这位是《文学报》专栏作家,尤拉·库夫什尼科夫。”

    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是个有点发胖的男人,头上毛发稀疏,梳了个赫鲁晓夫的发型,他红光满面,笑容亲切,一上来就给人一个热情的拥抱,声音洪亮有力,“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库夫什尼科夫同志。”

    尤拉不知所措,只觉得准将微微隆起的肚子撞在他的腹部十分柔软。

    他只好讷讷地开口,“很谢谢您,准将。”

    准将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实在是很不容易。我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惊呆了,主保佑终于让我们找到了一个生还者。”

    尤拉犹自转头去看那个阿富汗人,可对方已经走远。

    “怎么了?在看什么?”

    尤拉犹犹豫豫地开口,“刚才从您办公室里走出去的那位先生,他是……”

    维克多微笑着说,“怎么,你认识他么?”

    “我……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他。”

    “是么?”维克多不在意地说,“他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说着他把门关上了,将尤拉带进办公室,“来吧,我们现在要和你的主编联系联系。”

    维克多带他去打电话和《文学报》的主编联系,这个过程中他要人拿了一点点心和一瓶伏特加过来,是正宗的苏联产品,“喝一点,这是阿富汗能找到的最好的伏特加。”

    尤拉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尤拉感觉很拘束,勉强点点头。

    “你喜欢我要他们准备一点给你带回去喝。”

    尤拉低声问,“还没有找到其他人吗?”

    维克多说,“我们……尽力了。昨天晚上我在办公室里看到那些拍回来的照片……我相信你比我更能理解那种感受,毕竟你在现场。我到现在还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

    尤拉闭了闭眼,说,“愿主怜悯。”

    “你多大了?”

    “25岁。”

    维克多挑了挑眉毛,“很年轻。非常有前途。”

    “谢谢您的谬赞。”

    “可惜了。”维克多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解释起来,“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这个年纪的人看到像你们这样半大的小伙子到这里来总是会忍不住担心。这里可不像国内,你自己也经历过了。运气不好随时都可能丢了小命。万一有个意外实在是很可惜的事情。”

    “能得到您的关心,我很荣幸。”

    “不不不,你别把我当成上面那些嘴脸,”维克多摆摆手,他富态憨实的表情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对当官的多有排斥。你要记着,我可不是那样的人。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兼任记者站的负责人嘛,我喜欢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你们了解人的内心,”维克多指了指他的胸口,“被理解是一种多么好的特权啊。”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跟我说的,我深表认同。”维克多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手里的酒杯朝他碰了碰,然后自己喝下了杯子里的酒液,“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尤拉跟着他也喝了一口酒,“我很抱歉。”

    “这没有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遗憾。”维克多说,“来,你跟我说说,接下来你需要做些什么,我能给你安排,车辆、人手、设备,我都能帮你搞到。”

    尤拉有些不好意思,“主编刚才和我商量了一些具体的工作。我想恐怕要麻烦您帮我搞一台相机来。我的相机被袭击者打碎了,已经不能再用了。”

    “这没问题。相机不是很难的事情。”

    “十分感谢。”

    维克多给他又倒了一点酒在杯子里,“你说袭击者,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的一些细节吗?”

    他这样说,尤拉首先想起了刚才那个男人,他没来由被一种紧张感笼罩住了,脑袋里的念头十分晦涩纷杂,奥列格的忠告突然在心头盘桓——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鼓起勇气,试探道,“刚才那个人,我觉得像是在袭击者中看见过他。”

    维克多眉毛一挑,他将酒杯慢慢放了下来,“哦?你确定?”

    尤拉很紧张,心底直觉维克多和一个反政府武装分子在一起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样算私下勾结反政府武装吗?那他是间谍或者奸细吗?还是和那场袭击也有关系?

    “放松一点,孩子。”维克多笑起来,“军方高层和党的高层都已经知道了你们遇袭的事情。两百六十多具黑色郁金香被炸毁,游击队和美国人联手干的,他们连逝者都不放过,这是违逆教义要遭到神祗惩罚的,是一定要受到谴责的。我们要扩大宣传这件事!”

    他的语速有点快,尤拉退了一步,“这样会不会太危言耸听了?国内和国际上会怎么看?”

    “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国际上的舆论对我们很不利,联合国里面都是美国人搞的鬼。现在也该他们尝尝苦头了。操控舆论这种事情也不是只有他们会做的。”

    “这件事确定是游击队和美国人干的吗?”

    “我们正在调查,”维克多微笑起来,“所以你的回忆十分重要。”

    尤拉已经起了警惕心理,到口的话改了风向,“其实,我并不是十分确定。当时太慌乱了,炸车的烟雾到处都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维克多似乎并不在意,点头,“真是难为你了孩子,你知道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无奈的。”他老生常谈似的,“就像战争,总是要牺牲一小部分人才能获得胜利,有时候我们需要学会取舍,只要最终能让大部分人民获益,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接受的,是吧?”

    尤拉感觉到自己两片嘴唇都在发抖,“那么……后世会记得牺牲的人吗?”

    “当然会,我们会永远纪念那些英雄的。”维克多向他举了举杯子,“来吧,为了祖国干杯。”

    维拉将手中的杯子碰过去,“是的。苏联万岁。”

    伏特加灼烧的味道深入他的身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那道关上的门,心里涌上一阵阵恐惧,他心里不断祈祷,如果能够度过这次危机,只希望能够再见奥列格一面。

    奥列格心里重重一跳,他身下的动作加快,仓促地结束在女人湿热的身体里。外头副官把门敲得啪啪啪地响,“报告!警方紧急通知,城郊居住区出现暴力恐怖案件,目前已确定一名孕妇死亡!”

    奥列格烦躁地推开身下的女人,迅速穿上裤子打开门,“具体什么情况?”。

    副官大概见怪不怪了,只瞟了那女人一眼,说,“二十分钟前,大概五十名暴徒在3号居住区纵火抢劫,对方持有斧头、砍刀、匕首、燃烧瓶和爆炸装置,具体伤亡损毁情况只知一名孕妇死亡,其他尚不确定。当地警方急电请求帮助。”

    奥列格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跟人过去。你回复他们,说我们马上动身。”

    “是!”

    喀布尔虽然是首都,但治安奇差,“局部地区”尤其惨烈。三天两头就会有一些打砸抢或者暴力事件出现。苏军也曾经想要花费大工夫治理,但是喀布尔人口流动量极大,人员复杂,没有相应配套的人员流动管理措施进行配合,很难从根源上把这个问题解决。

    奥列格初来之时是夏季,喀布尔是欣欣向荣的季节,城市美丽而繁华。然而这几年战争带来的伤疤越来越多,时常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城市变得坑坑洼洼的,居民区生活区尤其被破坏得厉害,成为了反政府武装最爱捣乱的重灾区。

    奥列格到达现场的时候场面完全是没有秩序的。车辆交杂在一起,空气里黄土飞扬,不远处一朵滚滚的浓烟升起。人群在街上乱窜,表情惊恐犹疑,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呼喊声。街边的公共建筑已经被毁坏,砸掉的门窗、砖块、玻璃,还有散落的货品拥堵在大道中央,车子根本没办法顺利进入街道。

    奥列格与当地警方在街角一家卖生活用品的小店铺顺利接头,大致了解到了现场的情况。所幸现在没有劫持人质的情况发生,只是毫无规律的暴力行为。但暴徒的人数目前还在增加,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拥有重型武器。

    奥列格把带来的人分成了组,他自己带着一队从街区南面往北侧翼巡查。

    接下来20分钟内他们救下了躲在地窖里两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房子已经被炸了一半,成堆的石土压在地窖入口处,两个小姑娘已经被关了一早上了,刚出来就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好歹断断续续说是母亲让她们呆在地窖不要动。

    因为连年战争,许多喀布尔的人家家里开始配备地窖,里面长期存放粮食和水。奥列格曾经在一个井窖底下救出一个小男孩儿,才五岁,怀里还抱着一个他100天不到的妹妹,被救出来的时候男孩已经饿了两天,婴儿早已被活活饿死。

    刚把这两个小女孩让人送走,猛然旁边爆出一声轰炸。

    一股不小的浓烟从破败的建筑物中冒出,把白色的天幕霎时染得灰蒙蒙的。妇孺惊恐的尖叫声接踵而至,很快又听到了枪声。

    “旁边是什么?”他问。

    一个警察回答,“是邮局。”

    “邮局?”奥列格皱了一下眉头,公共建筑里面人多,目标集中率大,“调一个组的人过来,我们过去看看。”

    后方很快有小组跟上来汇合。一行人分两条侧线包抄邮局。其中一队从邮局后门进入大楼顶层,从上往下搜查。奥列格则带另一队在前,由当地警察开路。

    邮局小楼套在一个宽敞的院子里,门可罗雀。右侧几辆用来寄送信件包裹的摩托车被炸得面目全非,燃烧得很是彻底空气里浓重的焦土味儿,烟雾弥漫,能见度极差。狙击手就位,透过瞄准镜能看到三个中年男人从邮局门口走出来,人手一把砍刀。

    “狙击手看我手势。”奥列蹲在院子门口的墙根下,一截血淋淋的肠子就挂在矮墙上,离他的脑袋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新鲜的血滴落在脚边,腥甜的味道对于奥列格这样的老兵来说不啻一剂兴奋剂,对神经具有极大的亢奋作用。

    他停顿了一会儿,猛然隔空切出一记手刀。院子内响起整齐的倒地声。奥列格往院子内看了一眼,招呼身后三个士兵上。他自己跟在后面,刚进院子就看到那截血肠的主人,一个邮局的工作人员,被钉在墙上,肚子划破了,肠子胃袋流了一地。

    在解决掉侧门口几个暴徒之后,奥列格进入大楼内,向上排查。这时候另一队已经到了屋顶,向下准备和他们汇合。

    楼道里空荡安静,一时间只有厚重的靴子发出整齐而沉稳的脚步声。奥列格的神经被压抑的脚步声震得突突地跳动,左眼皮稍微也跟着那么跳了一下。他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有越来越重的不满凝聚在里面。

    两队人顺利在二楼汇合。

    “怎么样?”奥列格问。

    楼顶那一队队长摇摇头,“我们发现了几个暴徒,都是冥顽不化的异端分子,当场解决了。就是……死伤的人数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

    “报告!有房间发现大量罹难者!”这个时候一个士兵跑过来,满脸不可思议。

    奥列格的太阳穴狠狠跳了一下。他转身急速往那个房间走去。

    门口的两个把守人员像是见了鬼一样的神情,奥列格粗暴地推开他们,猛抽一口气往前去看,也不禁被吓得抽气——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内堆了几十具罹难者的尸体。毫不夸张地说,像是被专门摞成了个小山包一样堆在中间,乍一看像是个小型尸堆,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闷热的天气导致不少苍蝇围绕在上面,那画面实在恶心。

    “……这……他妈的都是些什么?”刚才那个队长紧跟在后。

    奥列格好歹也当兵有些年了,这样的场景却也不多见。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求主怜悯,回头对那个队长说,“去叫救护车和警方人员过来,你们……再在周围找找有没有遗漏下来的伤者或者死者”

    “是!”队长似乎很不愿再面对这个房间多一秒,转身就跑了。

    正是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大量尸体堆积在一起十分招惹蚊虫。奥列格站在房间外,手里一直握着枪,在原地踱步。

    他从震撼的视觉效果中清醒过来,一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为什么要把尸体堆在一起?他知道一些穆斯林民族令人匪夷所思的信仰和教义,是为了集体焚烧?这可能是一种葬礼或者是带有宗教含义的祭典方式。那为什么没有烧掉呢?是因为来不及吗?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走进房间,蹲下来仔细查看那堆尸体。猛然他身体僵住,瞳孔骤然放大。一枚零星大小的红色闪光点从尸体的缝隙中透出来。

    他几乎想也没想扯开嗓子大喊——

    “全体撤退!是炸弹!”

    他几乎是用尽声嘶力竭地喊,“跳楼!不想死的都他妈的给我跳!”

    喊完了他反身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对面的房间,毫不犹豫从窗户上一跃而下。在着地的那一刹那,震天的爆炸声响彻整条大街。爆炸的气流产生巨大的冲力打在他身上,触地时奥列格只觉得关节都震得不听使唤。但是他一点也不敢多犹豫,爬起来就拼命地跑。

    他连滚带爬跑出大约五十米,还是跌倒在地上,一个回头,邮局大楼外露的承重墙在他的注视下土崩瓦解。一切像是电视里的慢镜头一样,铺天盖地的土石笼罩住了整个天空,让人以为仿佛天空本来就是这样,灰霾而破碎。

    剩下整个世界的崩塌声。

    第5章

    两天后

    “27号那天我在,那个场面至今都记得。你见过像朝圣一样的大屠杀吗?我看到阿明的尸体,他们把他抬出来的,和那些被杀死的阿富汗政府军的尸体放在一起,每一个人,不论是阿富汗人还是苏联人都噤若寒蝉。”车子里的老兵说,“然而晚上我们每个人就领到两瓶伏特加,开庆功宴的时候我看到将军都喝得在跳舞。第二天早上没有人能到操场集合,全部趴在宿舍里,酒气冲天,军营里就像个酒漕一样,深不见底。我当时有一种预感,这样下去,我们一定完蛋。”

    (1979年12月27日,苏联军队处决时任阿富汗总理阿明,并扶持傀儡卡尔迈勒上台。)

    老兵叹了一口气,一边拨花生一边翻阅着值班日记,他把花生衣搓下来把果仁扔进口中,连同嘴唇上干燥皴裂的灰白色死皮一起咬下来吃了进去。

    另一个勤务兵却没心情吃东西,很烦躁,“回国也不会有人承认我们,我们先侵略别人的国家,现在打不赢了只能灰溜溜地回国,不被骂就很好了。”

    窗外太阳沉了下去,电话突然响起来。

    勤务兵接起了电话,“喂,您好,请问您找谁。”

    对方并没说话,只伴随细微的喘息声。

    勤务兵又问了一次。一个轻微的青年声音响起来,“我找奥列格·叶罗赫维茨。”

    勤务兵说,“抱歉,我们连长现在不在。您是谁?”

    “我……我必须要找到他,请让他接电话。”

    勤务兵有点不耐烦,“连长真的不在,您留个名字,我传达给他。”

    “那他在哪?我在哪里能找到他?”

    勤务兵说,“他在医院,您去医院找他好了。”

    “哪家医院?地址是哪里?”

    勤务兵当他是个恶作剧,“你他妈谁啊?”

    对方似乎犹豫了很久,声音陡然飚大,“我不管你他妈是谁立刻让奥列格·叶罗赫维茨接电话!和他说再不接电话尤拉·库夫什尼科夫活不到天亮!”

    他喊得非常剧烈,勤务兵吓了一大跳,耳朵差点震聋,他咬咬牙,“你等着!”说完把电话一扣,跑到隔壁休息间喊人。

    奥列格从二楼摔下来一只手臂骨折了,轻微脑震荡,刚从医院出来才睡下。被吵醒来火大得不得了,听到尤拉的名字只能按捺火气撑着那只没折的手摸到办公室里,“喂。”

    尤拉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奥列格说,“尤拉?是你吗?”

    “是我。你能不能……来接我?”他语速加快,“我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正确,但是我肯定如果我再呆在记者站绝不会有什么好事,我现在在巴尔集市的西侧入口电话亭。”最后,他犹豫了一下,放软声调,“拜托你,相信我。”

    奥列格沉默片刻,“原地等我。二十分钟后到。”

    他挂了电话,单手开车横冲直撞开到集市门口,铁灰色的公共电话亭下面尤拉惴惴不安地抄着一个小背包东张西望。他把车窗摇下来,尤拉三两步急忙跳上了车。

    “有人跟踪我,我不知道他们在哪是谁。”他通红着眼睛喘着气。

    奥列格眼色深沉,“怎么回事?”

    “先离开这里,我慢慢和你说。”

    车子离开集市滑入市区大道,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知道这个人,有一次任务是我们连和炮兵配合,总指挥就是他。”奥列格冷笑,“狂妄自大,极端主义,却被一帮新兵菜鸟奉为神祗一样崇拜。”

    他说的是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

    “我在他的办公室里看到一个袭击者。他在我幸存下来的那场袭击中用刀直接割断了一个士兵的头,就在离我躲着不到十米的地方。我看到了他的脸,很清楚。我试探了维克多,但他要么避而不谈,要么直接转移话题。我觉得他有所隐瞒。但是我没有证据说明他是不是和反政府武装勾结。如果是,”尤拉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我怀疑他也和那场袭击有关系。”

    奥列格脸色一黑,“这件事你还和其他人说过吗?”

    “没有。”尤拉摇头,“谁也没敢说。”

    “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嗯。”

    奥列格单手打弯方向盘,“袭击郁金香队伍的事情全军都知道了,我们这些老兵看了都觉得太过了。你怀疑维克多是奸细,为反政府武装提供我军情报,好让他们伏击郁金香队伍?”

    “我只是怀疑。”

    但以奥列格多年的战争经验,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觉得说不通。我来这里六年了,和他们周旋过无数次。伊斯兰教野蛮,但也有规矩,死者为大,这种事情是违背教义的。如果他们不是疯了,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了解自己的敌人就和了解自己一样,“杀人依靠的是仇恨,但我觉得这种事情绝不会只是为了挑起仇恨。”

    尤拉转过头来看他的侧脸,“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维克多是狂热的好战分子,极右。你说他通敌我都不太信,何况干这种事情。”

    尤拉叫起来,“我说的是真的!我干什么冒着生命危险骗你!”

    奥列格装模作样捂了捂耳朵,调侃他,“宝贝儿,别一惊一乍的,没说不相信你。”

    说完这话他就尴尬了。宝贝儿是他从前对尤拉的爱称,熟门熟路到嘴巴边儿上说出来就跟吃饭喝汤似的。尤拉更是脸色当即就不好了,拉开门就要下车,“停车。”

    奥列格想都没想抬起骨折那条手臂就去拉他,“你他妈给我回——哎呦!”

    疼得倒抽一口气。尤拉一回头才见他袖子里裹着纱布,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现在想着下车了?早打电话那会儿怎么没想?老老实实给我坐着。”奥列格冷酷地说,“是不是真的回去搞清楚就是了,把你那贵公子的自尊心给我收了,命都没了有时间在这儿给我矫情。”

    尤拉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生着闷气听他教训。

    车子拐过一个街口,奥列格看了看车后镜,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尤拉的腿,“腿上伤口还疼吗?”

    尤拉哑着嗓子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要紧。”

    男人点头,“那把安全带系上。我要开快一点了。”

    尤拉照他的话去做了。他听到男人对着后车厢用清晰的节奏敲了几下,然后说,“坐稳,我们被人跟踪了。”他话音刚落,脚踩油门到底,车子如离弦之箭一样射了出去。

    尤拉惊呼一声,抓紧了车窗上的把守,风把他的头发糊在脸上,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后面的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奥列格……为什么……”

    男人森冷的表情里杀意隐隐绰绰,“艹他妈的一定是美国人,只有他们喜欢开那种没有牌儿的车。看老子干不死他。”

    他单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牢牢握着自己的枪,战争让他明白,枪才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东西,时时刻刻不能离身。

    车子钻进了更深的巷道里,一连撞开无数晾衣架,惹得鸡飞狗跳。

    然而纵使这样后方仍然穷追不舍。两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吉普车疯子一样左右包抄了上来。轰鸣的发动机咆哮着跟进。尤拉感觉到心跳又开始往上飙,他头晕目眩,车子这时猛然打拐七百二十度从十字路口整个滑了出来,他的身体狠狠撞在车门上脑袋重重磕了一下。强烈的干呕感立刻传达到喉咙眼,然而呕吐的动作没来得及,一声尖锐的枪声挑起了他的神经。

    子弹擦过车门击打在后视镜上,镜片啪一声裂开,蛛网搬的裂缝爬在镜面上,将画面割得破碎不堪。尤拉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眼眶立刻就红了,求救一般望着开车的男人。

    奥列格看一看他,狂妄地笑起来,“怕什么?没那么容易被人干掉。”

    他抬起枪对着后面开起枪来,子弹均匀地从枪管里射出带出一连串节奏感强烈的轰击声,细碎的硝烟带着飞扬的尘土从他的手臂上飞过,男人肆意朗笑,将空气中的硫磺味彻底点燃。即使暴戾恣睢,意志在他的脸上生出强烈的美感,他像风一样自由呼啸,像枪一样杀伐快意。

    弹雨随即而至,真实地砸在车皮上。那感觉就像被冬天里被西伯利亚的冰雹狂袭。

    防弹的车窗暂时能抗一会儿,可尤拉看着扩张的裂纹心有戚戚,他惊叫着喊,“回去!开回大路上!他们就不敢开枪了!”

    这一点不需要他说,奥列格已经在做了。他踩着油门没有放,连拐几个大弯将车子飙回大路。果然后面的枪声稍微迟疑,车子却依旧没有离开。尤拉勉强喘了一口气,“我说了有人跟踪。”

    “不是跟踪,”奥列格回答他,“是要杀人灭口。”

    尤拉只觉得浑身发抖,登时噤若寒蝉。

    “你要是不跑,可能他们不会这么快下手。估计是看你要跑,所以着急了。我不应该开这个车来接你的,很容易被查到。”

    “什么意思?”

    “他们只是奉命要杀人,看着你搭车跑了,所以也开车过来追。我开的步兵连的车,他们回去一查就知道什么人接走了你,现在杀不了人也会知道怎么找到你。”

    尤拉倒抽一口气,“那怎么办?”

    “不知道。”奥列格阴鸷地说,“先甩掉他们。”

    他方向盘一转,车子利索地掉了个头直接往来时的路开去。

    后方似乎察觉了他们的想法,枪声再次响起来。流动的人群四处逃窜,场面顿时陷入更大的混乱中。奥列格怕撞到人有所顾忌,不敢将车速飚快,却被那两辆黑色越野追了上来,一颗子弹直接打在尤拉旁边的车窗上,车窗哗啦一下顿时碎开。

    尤拉只感到眼前掠过一片零星的寒光,一只手压在他后颈上强迫他趴了下去。

    奥列格粗暴的声音传来,“趴着别动!”

    尤拉仿佛回到了机场上跳车的那一瞬间,苏联士兵也是这样对他吼了最后一声。然后车子炸裂,他再也没能听到他们说话。他哆嗦着将自己蜷缩起来,耳边是奥列格疯狂的开枪声、车胎急刹的尖锐摩擦声已经人群尖叫奔走的吵嚷声。

    车子的抖动震得他的背一下下撞在车门上生生地疼,枪声四面八方已经分辨不出从什么地方而来。交叉的弹道擦过防弹车皮上将车皮打得凹凸不平。

    奥列格咬牙扯过尤拉,将他拉到驾驶位上,“往前开!不要多想!”

    他站起来,将脑袋伸出车窗,手里的枪仿佛是他身上第三条胳膊,灵活自如,生死由他。

    尤拉不顾纷乱的脑袋用车子撞开溃乱的人群,只听到后面一声刺耳的摩擦音,后视镜里黑色的吉普车前胎被射中,车身猛然打偏与另一辆撞在了一起,车头直接吻在了侧门上压出一个凹形,惯性带着它们甩了一百八十度才勉强停稳。

    尤拉略松一口气却见眼前人群分开现出一道断裂的桥板,底下是城市下水道工程施工。他急忙换刹车,奥列格却怒吼——“踩着油门不要停!”

    这一吼他没敢收回脚,一只手这时候轻轻遮了一下他的眼睛,车子腾空越过那道窄小的沟渠,重新落回了地上。奥列格坐回车厢,接回方向盘,对他赞扬地笑,“干得不错!”

    尤拉一手的冷汗。

    他怔忪地望着前方,天幕低垂,道路平坦开阔,正领着他走向全然未知的方向。

    “吓到了?”奥列格将水壶递过来给他,“喝一点。”

    尤拉捧着水壶,他拧开盖子,倒映在水面上的一张脸迷茫而失落。

    他猛灌一口结果被水呛到连咳了好几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样子可怜兮兮的。

    奥列格爆出一阵爽快的笑声来,“哈哈哈哈——”

    尤拉毫不客气睨了一眼,把瓶子扔回给他。男人一口将水喝光了,徒手抹一把嘴。

    “你刚刚说他们是美国人,为什么?”

    奥列格说,“美国人喜欢开这种没有牌照的车,这样查不出来是谁。”

    “不是美国人,是维克多要杀了我。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这招倒是阴,那还不知道美国人替他背了多少锅。”奥列格冷笑。

    “那我们现在去哪?”

    “驻军基地。你暂时呆在那会比较安全。”

    第6章

    他们刚回到驻军基地,就听到消息全城戒严。

    “通知有说是什么原因吗?”

    勤务兵摇头,“没说。”

    奥列格到饭堂里找到了几块面包和干酪当做晚餐,面包又硬又干,尤拉烧了一壶热水,两人就坐在奥列格办公室旁边的小休息室里,床边拉一张小圆桌,狼吞虎咽就着热水将食物往肚子里塞,没两下扫了个干净。

    尤拉吃饱了往后一倒就躺在奥列格的床上,舒舒服服打了一个饱嗝,摸摸自己的肚子很满足。

    天花板上描绘着规则的花纹,四角各一只鸟,中间的吊顶灯被云朵围绕着。他侧过身,轻轻发出一声叹息,闭了闭眼,想起奥列格的手来,“你的手怎么回事?”

    奥列格点着烟,“出任务的时候摔的。”

    “严重吗?”

    “还行。”

    “你来这里很久了?”

    “80年就来了,六年零七个月。”

    “没回去过吗?”

    “两年一次年休,回去过两次。每个月可以打一次电话给家里,再写一封信。”

    “你身上……还有很多伤……”尤拉看着他掀开上衣给自己换药,背上几处浅白色伤疤安静纹在裸麦色的皮肤上,这些陈年的伤口看起来柔和的令人惊奇,它只展现被治愈的那一部分,只有它的主人知道原本可怕狰狞的模样。

    奥列格摸了摸后腰那一道,张嘴就是痞话,“被一个骚货划得。浪得很,指甲还特别利。”

    他笑得邪恶,尤拉也伸手摸了摸那道细细的疤痕,突然发力狠狠戳在上面。

    奥列格怪叫一声收腰退开,横眉竖眼,“你他妈干嘛?”

    尤拉冷哼,翻个身不再看他。

    奥列格拉上衣服,给他从柜子里找了一套换洗用的东西出来,“去洗个澡,晚上你睡这。我去找人给你烧点热水过来。”

    尤拉说,“不用了,冷水也能洗,别麻烦了。”他想了想,“你这儿有电话吧,我打个电话。”

    “给谁?”

    “主编。我好几天没联系他了,维克多的事情还要跟他说才行。”

    奥列格拧眉,“不行。”

    “为什么?”

    “你现在谁都不要联系,去洗澡睡觉。”

    尤拉莫名其妙,“为什么?我总得报个平安吧。”

    奥列格直接否决,“平安也不行。你谁都不能联系。这里有人问你是谁也不要说。”

    “把话说清楚,什么意思?”

    当兵的只知道下命令,从没有习惯给人解释原因,“没什么意思,照做执行。从现在开始,断绝一切和外面的联系,哪里都不准去,乖乖呆在这里。”

    尤拉生气了,“你没权利干涉我的自由!”

    奥列格一回身,怒气冲冲把他压在床上,“我没权利?你要不要试试看我有没有?”他下流地用胯部狠狠顶在尤拉的屁股上,“听好了,你除了听我的没有别的选择,要不然你就给我自己从这栋楼上跳下去,摔不死要是死在大街上我也懒得管你!”

    尤拉吓得一动不敢动,瞠目结舌看着他。

    他这个样子奥列格心里一咯噔,想起来他毕竟不是自己手下的兵,终于按捺下心里的火气,“维克多要杀你,外面都已经戒严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尤拉摇摇头,他没见过这样冷毅凶煞的表情。

    “要抓你很容易,他可以说你是叛国贼,是间谍,是叛乱分子,是右倾主义激进派。如果他私下来找你,尚有回旋的余地,但是我怕的是现在全城戒严就是为了抓你,那就意味着你现在不仅仅是和他为敌,是和整个政府军。”

    尤拉听懂了,奥列格是在说,他现在孤立无援。

    “不要螂臂挡车,你如果还要联系你的主编把事情闹大,被人反咬一口,到时候,你可能会变成国家的敌人。”奥列格告诫他,“你最好自己想清楚,老子他妈的在阿富汗见到十个记者九个都是被坑来的,你那个破主编你自己掂量掂量是不是值得把性命交给他。”

    他说完从床上下来,摔门而去。

    一个菜鸟打了热水刚走到门口见他满脸怒气地出来,战战兢兢打了个招呼。奥列格懒得理他,点了根烟到楼下去抽。

    还没到宵禁的时间,驻军基地后面是一个难民安置点。这里每天都会接收大量涌入喀布尔的各地难民。里面住宿条件简单,伙食水平低,卫生环境差,仅仅能提供温饱。

    奥列格敲了敲值班室的门,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开了门,见到他立刻露出灿烂的笑脸,“叶罗赫维茨先生!”

    奥列格笑笑,“哟,萨沙。”

    “快进来,怎么这么晚到这里来?今天没有任务吗?”

    “前两天受了点伤,暂时休息几天。”

    萨沙是阿富汗人,从巴格兰来,到喀布尔已经好几年了,是这个难民营的常驻工作人员。他刚到喀布尔的时候只有七岁,父亲死在老家,母亲来到难民营后在一次骚乱中死亡。奥列格给了这个小男孩一点吃的,让他活下来,还教他俄语。这是阿富汗军营里很常见的事,老兵杀人杀的多,他们私底下资助一些小孩子吃穿,全当给自己积福还债。

    “我看看!伤得严重吗!”男孩拉着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小心翼翼拂开他的袖子,摸摸他手上的纱布,“疼不疼?要很久才能好吗?”

    奥列格摸摸他的脑袋,单手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萨沙笑得甜甜的,坐在他怀里蹬着腿,“我前两天想给您送一点点心,一位女士做了点心送给我,可他们说你不在,所以我就一直放着,等您来。”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递过来,“您带回去吃吧,希望您喜欢。”

    奥列格把盒子打开看了看,“你留着,我不吃这种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零碎的钱塞到男孩的口袋里,“省着点花,需要的时候就来找我。”

    萨沙满脸通红推开他的手,“不用了!我现在已经工作了!我自己能赚钱!”

    这是谎话。政府每个月会补贴难民营一点钱,但他没有成年,不能算入正式员工,当然是没有钱的。奥列格也不揭穿,把他的小手按回去,“我知道,没事,你拿着。等你成年了我就不给了。”

    萨沙掏出那点散钱,摸摸他的手,低声说,“等我成年了,叶罗赫维茨先生还在这里吗?”

    奥列格怔忪,接不上话。

    “我希望一辈子都能和叶罗赫维茨先生在一起。我每天晚上对着真主祈祷,他能听见我的愿望吗?”萨沙用澄澈的眼神看着身后的男人。

    奥列格笑笑,“当然,你是个好孩子,神会听到你的愿望的。”

    外头传来一阵哄闹声。萨沙伸长了脖子去看,皱起小小的眉头,“他们又在欺负罗耶。”

    “谁?”

    “罗耶是新来的。他的腿不太好。”

    萨沙推开门去,朝着外头喊了一声,“回去睡觉!不然我把舒克小姐叫来!”

    外头的孩子一哄而散。奥列格站在身后看,萨沙回过头来对他笑笑,“没事了,如果我看到他们这样会赶开他们的。”他嘟嘟囔囔地抱怨,“总是和那些夫人们说不要到医疗室里看望,她们却不信,这里的人嫉妒心真的是非常重的。”

    奥列格搂着他的肩膀,“你以前也会受过这样的欺负吗?”

    萨沙摇头,“没有。我比他们都大一些,所以他们不敢欺负我。”

    苍莽的夜色只剩下大线条和色块,奥列格点了一根烟,,萨沙睡在他的脚边上,像只小狗一样蜷缩着身体,脑袋垫在他腿上。

    奥列格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维持着这个坐姿,直到荒野的边角卷起一点冷冷的青灰色,慢慢的天际线撕开一道隐约荏弱的白光,他才伸展了一下四肢站起来,将萨沙的小脑袋轻轻移开,从温暖的值班室里走出来。

    晨风寒峭,他回到办公室里换了一套便衣从后门出去。

    宵禁刚刚解除,路上已经有勤劳的小贩拖着笨重的板车和三轮小车穿过大道往集市上走。奥列格离开了大道,绕道一段城市的边界地段,从贫民窟狭窄的墙缝间现出一道破旧的木梯,直上二楼再向下进入地下室,来到一个阴森的地窖。

    “还没开始营业哦。”一个笑嘻嘻地年轻人拨了拨鼻梁上的眼镜,懒洋洋从一张没有床架的床垫上爬起来,赤着脚裤腿长长耷拉在地上,“当自己家,随便。”

    奥列格抛过去一条烟,“昨晚闹得很晚?”

    年轻人打了个哈欠,摸摸烟塞进被子里。他又重新爬上床垫,在枕头边上拽出一只长耳兔抱呕,那只兔子很大,几乎有一个人那么长,红色的眼睛,三瓣嘴。年轻人把脑袋磕在兔子头上,抱怨,“全城戒严啊,生意都没了晚什么晚。你们又闹什么事了?”

    “暂时不清楚。”

    “那你还有闲心来我这儿?”

    奥列格玩味儿地掂量掂量手里的烟,“你不是没生意吗?送上门的生意不做?”

    “来我这儿都是晚上的生意。白天来的,”他把眼镜摘下来哈一口气擦擦,懒懒地笑,仿佛在闲话家常,“都是要杀人的。”

    奥列格没接话,他从口袋里拨了一个信封出来,“定金。另一半事后付。”

    “啧啧,”年轻人拨开信封看了看,“倾家荡产啊?什么人这么大仇?”

    “我要一支没有标号的枪,另外要几个人。具体安排等会儿跟你商量。”

    年轻人睨他一眼,“人可以给,出事了怎么算?”

    “不会把他们拖下水,枪是我自己用,你放心。”

    “说清楚,你打算干嘛?”

    奥列格嗤笑,“你不是知道了嘛,杀人啊。”

    第7章

    有一天傍晚开始下起了雨,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停。尤拉在窗前写完了第一篇稿子,风一吹,纸张啪一声扑在淌水的窗帷上,打了个透湿,尤拉把它抢救下来,笔迹已经糊成一片,白写了。他也懒得再誊抄一份,把稿子都铺在椅子上吹风。

    他把东西收拾好,回身去关窗,余光落在不远处一栋矮楼的楼顶。一个东西从上面落了下去。他没在意,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看稿子,外头聚集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尤拉拿着伞跑下去,拨开人群,一个男孩躺在血泊里。

    他看看头顶,那矮楼也就是三层高,怎么就死了呢?

    “请让一让。”有人推了他一把。

    尤拉问那个人,“他是怎么死的?”

    “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

    尤拉环顾这个难民营。这里每天有大量的人死去,各种各样的原因,饥饿、疾病、暴力,工作人员见怪不怪。他回头看到一群孩子,各个赤着脚衣衫褴褛,用冷淡的眼神看着同伴的尸体。尤拉走过去,为首的一个年纪看起来大一些,他蹲下来,问,“午安先生们,那个人,”他指了指地上的男孩,“你们认识他吗?”

    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尤拉有点为难,他下意识去掏记者证,才想起来那玩意儿早就没了。尴尬之下,为首那个孩子却开口了,“您是记者吗?”

    “是,我是记者。”他伸出手来用成年人的礼仪讨好这个孩子,“你好,尤拉·库夫什尼科夫,苏联文学报专栏作家。阁下尊名?”

    那孩子脸有点红,显然很受用,他伸出粗糙皴裂的手轻轻握了握,“我叫萨沙。”

    “萨沙,你是苏联人?”

    “不,我是阿富汗人。这是救我的恩人给我起的名字。”

    尤拉在笔记本上写下萨沙,“能告诉我那个男孩儿的故事吗?你认识他?”

    萨沙表情很复杂,他牵起尤拉的手,把他拉出人群,“跟我来吧。”

    他们走进矮楼,这里面是医疗室,成排的架子床,全是孩子,缺胳膊断腿没了眼睛鼻子耳朵的都有。尤拉边走边拍照,有孩子要上来抢他的相机玩,被萨沙用阿富汗土话呵斥了下去。左边第十七个床位是空的,萨沙过去拍了拍床单,“这是他的床。”

    “他得了什么病?”

    “腿疾。医生说他的腿骨头烂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病。”

    “他不能走动吗?”

    “他有一根拐杖,这么长,”萨沙比划着,“我没见到,也许在楼顶。他的另外一条腿是好的,如果要爬到楼顶也许要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不常去那儿,因为之前一个人想要把他从那里推下去,所以他很怕上楼顶。他们一作弄他,就让他爬楼梯,踢他那条烂的腿。”

    尤拉坐在床边,写得非常快,“他们是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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