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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正文 第3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第3节

    “扎克、彼尔德、哈卡尔……他们都是这个医疗点的小孩儿。”

    “为什么要作弄他?”

    “因为他母亲常来探望,甚至带些好吃的。这里基本上是孤儿,如果其中哪一个有亲人来探望,会受到嫉妒、排挤和欺负。”

    “你觉得这和他从楼上掉下来和受排挤有多大关系?”

    “他曾经也把这件事告诉他母亲,那位夫人很生气,把欺负他的人揪出来痛骂。但自此之后他受到的欺压变本加厉。不排除可能是他们把他从上面推下来的。”

    “有没有可能,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被欺负得太狠了,冲动之下,自己从楼上跳下来?”

    萨沙沉默,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冷漠,“这是违背教义的。”

    尤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叫什么?”

    萨沙用手指在他的笔记本上写,“罗耶,他叫罗耶。”

    尤拉又拍了一些照片,包括空的床、残疾儿童、桌子上零碎的锅碗瓢盆、脏衣服……他们走出医疗室,听到一个女人可怕的哭叫声。萨沙停下脚步,指了指那个女人,“那是他的母亲,如果这里的人死了,有亲人来认领的,会把遗体还给他们。”

    两人把女人的歇斯底里抛在了身后,深入后面的帐篷区。

    “我可以拍照吧?”尤拉抬了抬手上的相机。

    萨沙点头,“可以的。有时候会有一些记者过来拍照和采访。”

    “这里有多少工作人员?”

    “不包括医护人员的话常驻的工作人员只有五个,有两个是联合国的志愿者。阿富汗本地人只有三个。医护小组是政府派来的,这里是喀布尔第二大的难民营,第一大的在城西。”

    “你也是常驻人员?”尤拉调侃道,“你还没成年吧?”

    萨沙微笑起来,“我七岁就到这里来了,九岁开始在这里工作。今年我十三岁。”

    “可以给你拍张照片吗?你很漂亮。”

    萨沙脸一红,表情立刻生动起来,从刚才那个装腔作势甚至有点冷淡的小大人面具后跳了出来,把手背到身后去,“我好几天没洗澡,照出来不好看的。”

    尤拉莞尔,将他拉到一顶灰蓝色的帐篷旁边,让他站在矮墙下,头顶一行彩色的小旗子,脚边一丛翠绿的爬藤,“这样就可以了,等照片洗出来给你看,保证让你满意。”

    萨沙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神不安地对着镜头,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尤拉倒是很满意,他需要一个讲故事的人,可萨沙之前的表现太过成熟,他讲话振振有词,模式刻板,还带有一点成年人惯有的麻木冷漠。这样不行,故事要有,还要入戏。

    雨势开始变小,他们绕着难民营走了一圈回来,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冲得一干二净。

    哭叫的女人不在了,人群也散了,一个男人背着枪从院子门口走过来。

    萨沙眼睛亮了起来,“叶罗赫维茨先生!”他飞奔过去扑进男人的怀里。

    尤拉站在原地很尴尬,“你怎么来了?”

    奥列格摸摸男孩儿的头,从怀里抓了一把糖果给他,“我回来听他们说从楼上掉下一个男孩,死了,就来看看。没事吧?”

    “罗耶死了,我没事。”男孩摇头,小心翼翼捧着糖果。

    “萨沙是我资助过的一个孩子。”奥列格说,“你怎么不在房间里呆着?”

    尤拉看看那孩子,神色复杂,“我看到那个男孩掉下来,所以过来看看。”

    “随随便便就从军营跑出来,你以为等会儿还能随随便便进去?”

    他这话说得很严厉,尤拉自知理亏,“对不起,我忘记了。”

    “跟我回去!”

    尤拉撇撇嘴,乖乖跟在他身后。奥列格身上血腥味儿很重,但他隐隐觉得这股戾气并不是冲着自己的。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

    “出个任务。”

    尤拉犹豫着,边走边说,“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奥列格回头来看他,“没有,你别多想。”

    “今天上午有人过来找你,好像是个参谋。我在隔壁没有出来。”

    “这几天外面会很乱,你小心一点。”

    “什么意思?有袭击吗?”

    他们沿着灰色的楼梯往上,窗户在脚边上,蓝色的琉璃映出一前一后的脚步。奥列格打开房门洗了把脸,尤拉从热水壶里倒出一杯水来递给他,“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奥列格摇头,靠在床边上,拍拍身边的床单,“过来,坐。”

    尤拉坐过去,手里拿着他刚才洗脸的毛巾。奥列格用柔和的眼神在看他,他抬起手来将尤拉耳边的头发拨到耳后去,“我过几天会出去出任务,去前线,可能半个月回来,也可能一个月,现在还没有定下来。你就住在这里,那段时间这个地方就空出来了,除了日常驻守的勤务兵以外,不会有别人。你和他们一起吃饭,白天要是想出去周围看看也行,我跟他们说说,晚上六点钟之前回来,六点钟过后就不要再出门了。”

    尤拉安静点头,“嗯。我记住了。”

    “我有点累,”奥列格躺下来一点,揉了揉太阳穴,他的声音哑哑的。

    尤拉挪了个位置,将他的头垫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温热的毛巾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慢慢拍打他的肩膀。从前他们在学校里,奥列格从运动场上下来,累得筋疲力尽,他就这样躺在恋人的腿上,用一条毛巾盖着眼睛挡住阳光,在吹着小风的白桦林里睡一会儿。

    那时候爱情是一片干燥温暖的草地,可后来却变成了拖泥带水的淤塘。

    “尤拉。”奥列格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想念我吗?”

    尤拉的手一顿,他轻轻说,“会的。”

    奥列格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嗯。过了一会儿,他说,“维克多必然要置你于死地,但暂时不能对外张扬,因为他不能说你知道了他和反政府武装分子勾结,所以要杀你。这对你是个好事情。只要他自己不把这个秘密宣扬出来,就没有人知道你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这样至少你不会成为国家的敌人。”

    “如果你的敌人是这个国家,恐怕回天乏术。但现在你的敌人只是他一个,事情会好办很多。只要维克多死了,你身上的威胁就会解除,这个莫名其妙的戒严令也会撤销。”

    “他好歹是个准将,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奥列格舒舒服服换了个姿势,脑袋在尤拉的腿上蹭了蹭,嘴巴里发出舒服的叹息来,他像一只巨大的刚睡醒的老虎一样,优哉游哉打了个哈欠,“这个你就不要管了,我会帮你解决。”

    尤拉听明白了,“开什么玩笑?你要去杀他?”

    “不然呢?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吗?”

    尤拉低下头,他看着那块泛黄的毛巾,想象男人的眼瞳在这块毛巾下泛着幽深的血色,他轻轻地说,“你会很危险,如果被抓了,会死。”

    “嗯。没事,我自己有分寸。”

    男人突然把毛巾摘了下来,灰色的眼睛直直朝着上面的脸,尤拉吓了一跳,头往回缩,后颈一只手将他的脖子往下按,一张嘴就着他的嘴唇大力吮吸,两瓣嘴唇立刻遭到了轮番袭击。

    尤拉闭上眼睛,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和奥列格分手后他再也没有过其他感情经历,暌违近十年的吻,他连心跳都找不回从前的频率。

    奥列格停下,哑音说,“好久没亲你了。”

    尤拉的脸红得诱人,他连眼睛都不敢眨,怕睫毛会碰到奥列格的眼帘。奥列格的手顺着他的后劲从耳后摸到他的侧脸,刮了刮他的鼻子,“记不记得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我咬了你的嘴唇,流血了,你说我很粗暴。”

    尤拉满脑子都是这个人要为了自己去送死,根本想不起来粗暴不粗暴的问题。他抑制不住地嘴唇发抖,“记得。”

    “再给我亲一次。”

    尤拉低下头来,嘴唇轻轻搭在他的嘴巴上,他闭上眼,慢慢磨蹭,小心翼翼地吮吸,奥列格的舌头伸进他的嘴巴里,激烈地搅动,他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软了,身体要压在他脑袋上面,可奥列格没有放过他,他把他的脑袋狠狠往下按,亲他的嘴巴、舌头,舔他的牙齿、牙龈。

    尤拉觉得受不了,他推了推,有点喘,“好了,你应该睡觉了。”

    奥列格不勉强他,手臂枕在脑袋后面,笑嘻嘻看他一眼,把眼睛闭上了。

    尤拉拿着毛巾给自己洗了把脸,簌簌口,把灯关了,他的步子很轻,爬上床,并肩躺在男人身边。他心里不舒服,想了很久还是要把话说出来,“你不要去,我不希望你死。”

    男人翻了一个身子,背对他,声音已经充满睡意,“没你的事,睡觉。”

    尤拉满心难受,却又发不出来。奥列格干纲独断,一身兵痞气,软硬都不吃,从前是这样,现在只会变本加厉。他干脆也赌气翻身来个背对背,“我不会等你回来的。”

    对面轻轻哼了一声,仿佛早就预料到他这么说。

    可尤拉说完就后悔了,他有点懊恼自己是不是把话说重了,毕竟奥列格是为了他去送死的,这样说好像既不知感恩也没有礼貌。何况他想,如果奥列格死了,他也许会哭得像死了妈。

    黑暗里,尤拉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他翻过身去看男人宽厚的背部,低声说,“如果你回来,我们就和好吧。”

    第8章

    部队出发前一晚,奥列格的鼾声打得震天响,尤拉却折腾到凌晨天蒙蒙亮才有一点困意。

    哨声叫醒了奥列格,他打了个呵欠坐起来,囫囵洗漱了一番,尤拉被他弄醒了惺忪着睁眼,奥列格说,“你睡着吧,没什么好看的,排个队就走了。”

    他穿好衣服留了一把匕首在枕头边上,抚开尤拉额前的头发在眉心亲了一下,“留着保护你自己的,备个不时之需吧。我走了。”

    尤拉表情很乖,点点头,“注意安全。”

    奥列格一出门他又爬起来了,拿着相机撩开窗帘透过窄窄的缝隙往下面看。列队的士兵并不整齐,有的有帽子,有的没穿外套,身高参差错落,有伤兵,有女的勤务兵。这些面孔都是陌生的独立的,没有一张长得和另一张一样。他们大部分只有二十岁出头,表情透着颓靡和一种被什么东西折磨着的焦虑烦躁,尤拉昨天晚上看到有女的勤务兵一个个房间发药片,听说他们很多人都需要吃药才能熬过一天。

    最前面那一排士兵年纪最小,看得出来还面嫩得很,他们的皮肤还没有被阿富汗残酷的阳光折磨到发红变色,不像后面的老兵,脖子上全是被晒出来的瘢痕。一开始皮肤会皴裂,然后长出一种红色的斑点,如果挠它们就会发肿发黑,粗糙的风沙能把这些细小的伤口磨出血来,医生会给他们一种非常基础的消炎药水,脱痂后新长出来的皮肤一个个粉红色的原点密密麻麻种在脖子后面,像是老树遭了虫蚁被咬出来坑坑洼洼的小洞。

    后面有一排女兵,尤拉注意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她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正悄悄地用一枚发夹把刘海往耳后别,站在后面的士兵抓了一把她的屁股,她回过身去嗔了一眼,却是风情万种。尤拉记得她,奥列格说她在床上很浪。后来他解释,人们总有自己的生存方法,在阿富汗,男人靠吃药,女人靠睡觉。

    然后他们开始唱歌,唱国歌,这时战车卷起尘土从院子门口碾出一条路来,后面的人拖着步子哼着歌开始往前走。奥列格坐在最后一辆战车上回了个头,尤拉按着快门的手指微微发抖,但是奥列格不是在看他,而是审视了一下后面的列队,然后快速钻进战车里盖上了顶盖。

    城郊,另外一队人也已经出发。一辆锡皮卡车后面跟着拉风的摩托车队驰骋在荒野上。

    “嘿,阿卡季,你的那件皮衣呢?”有人问。

    戴眼镜的年轻人抱着他的兔子玩偶,正在擦枪,“当了。”

    “干什么当了?你又缺钱了?”

    年轻人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是啊,体弱多病,吃药要钱。”

    “你得的是什么病呢?”

    “我看他是神经病。”

    阿卡季把枪别在腰间,把兔子枕在脑袋下舒舒服服窝了个位置,“干完这一票老子就金盆洗手专心去治病了,别给我添堵啊。”

    他身边坐着一个老汉,看上去十分精干利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专心看着手里的一个小册子。阿卡季却靠在他身上像只动物一样撒娇,“伯伊,我觉得头好昏。太阳怎么这么大,好讨厌,不舒服。“老汉翻出一包药片来,“你最应该做的是搬出你那个地下室。”

    阿卡季笑笑,压低声音,“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你担心什么?”

    阿卡季揉了揉太阳穴,发出一声叹息,“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伯伊垂下头来,“我劝过你,不要接这次活。”

    “我缺钱,没办法。”阿卡季晃了晃脑袋,昏昏沉沉的,“这一票成功了我肯定不干了。他抓不到我的。”

    伯伊并不勉强。拾荒者里只有他知道阿卡季的完整故事。一个年轻的苏联军官,被被敌军俘虏,佯投在一位贵族门下工作,后来逃了出来但祖国已经将他视为叛国者,于是只能沦落在贫民窟最深处的阴漉地窖里,依靠混入拾荒者的队伍扒死人身上的东西过活。伯伊怜惜阿卡季,因为他那在战火中死去的儿子也不过阿卡季这么大。但他如今年纪大了看开了,不再要求年轻人都按照他的想法去成长。

    他们沿着荒谷朝喀布尔北部潘杰希尔河谷走,一天一夜后,才隐约看到军队的影子。阿卡季决定在山脚下停靠休息。几个阿富汗人搭起小帐篷,然后把食物、水和武器拿出来分。傍晚的时候阿富汗人要做礼拜,他们简单擦拭手和脸,铺了毯子在地上,跪向太阳垂落的方向诵读经书章节。阿卡季则靠着轮胎坐在地上看地图,等他们做完了礼拜一群人一起吃晚餐。

    “明天坦克部队会到达后方的山脚。我们翻山过去,把东西带齐了。”阿卡季指着地图,嘴巴里叼着一块饼干,“听好,我知道你们都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但不排除会有意外情况,还请各位谨慎行动。”

    一个阿富汗人说,“听你的。”

    “卡车过不去所以留两个人在这里,剩下的人我们晚上出发,在日出之前要赶到山脚做好准备,以我的哨声为口令,不要擅自行动。”

    有人说,“河谷前林子很密,视线不好,地形也比较难灵活活动。”

    伯伊望了望黑压压的深山林木,“地形我熟悉。要注意的是一些小问题,这个季节动物多,要防备,我建议带点应急物品。看这个天气,我担心会下雨,如果不能在下雨前结束行动恐怕会有很大麻烦。”

    阿卡季皱了皱眉,“真的会有雨?”

    “今天晚上看看云层厚度吧。万一要是出现大雨天气,我建议不要贸然行动,视线不好的情况下很容易失败,偷鸡蚀米并不划算。”

    阿卡季咬了咬牙,眼眸里一片阴暗的幽深,“一定要成功。”

    一定要成功。

    奥列格心不在焉地想着,清点人数稍作整顿安排。步兵部队调动人数并不多,他们不是主要角色,后方坦克部队才是捞功劳的正主。所以奥列格无心战功,他抬头凝望环抱着河谷的巍峨山带,心知这次“剿匪”不会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苏军在阿富汗地区连年的失利胶着和地形有着紧密联系。阿富汗崇山峻岭,城市大多在山谷地带,易攻难守。游击队擅长利用地形掩护作战,偷袭进攻,苏军不能把战车开进山里,只能选择用飞机或者坦克进行无差别轰炸,但收效甚微。

    侦察兵回来了,“西南方向沿途有村落。”

    奥列格点头,“知道了。”

    副官带他去见总指挥官。

    “我刚才和几个连长商量了一下,这次前锋恐怕还需要你,奥列格。”总指挥官说,“这里就你资历最老最熟悉了,让他们几个白痴进去我得把那几十号人全赔光。”

    “我知道肯定是我。”奥列格满不在乎,他大大咧咧坐下,翘着满是泥的靴子,“我没意见。我的建议是从东北边沿河滩走,地形更有利。”

    “我也是这么想。维克多会带着他的坦克部队过来,我们有足够的火炮,沿途的村落要排查,不能漏掉。”

    奥列格冷冷道,“当然。”

    他不能说一句反对,面上不能表现出一点害怕。但他这个做前锋指挥的压力很大。为什么?前锋排雷,工兵带着军犬走在最前面,那些狗说是被训练过的,老实说十条里面大概能有一条闻得出硫磺味来就很不错了,绝大部分是傻啦吧唧的畜生,人也不会比狗好到哪去,有时候地雷是串联起来的,踩了一个炸起来一串,人仰狗翻。

    后面的人一边走一边收尸,拖一个水缸大的尸体袋,把炸成块的尸体扔进去回头再拼;没被炸的人会害怕,不敢往前走,战战兢兢,连狗都站在原地,这时候他就要一脚把他们往前踹,骂他们是孬货。有的新兵蛋子当场崩溃哭出来,眼泪鼻涕满脸,他拿枪搁在那个兵胸口,只说,你不走现在就死在这里。那个兵后来还是死了,他被炸掉半边脸,奥列格的心里直打哆嗦,他有时候希望那些兵怂蛋地说你打死我吧,其实他也不知道是直接杀了他们好,还是亲眼把他们踹到地雷上看着他们活活炸死了好。

    战场上根本没有英雄,也没有神。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很简单的杀人,没有技术含量,无差别杀人,也没有人会去区分村民和匪帮,被轰成焦土的村落里,死的都是骨瘦如柴的老人和奄奄一息的少女,因为他们没力气跑,能逃难的都逃了,只有女人和老人最容易被丢下。

    年轻的士兵都是从这里学习关于战争和杀戮的第一课,站在被遗弃的土地上,裹着烟火,满地死尸,一路还有拽着肠子嘶鸣的骆驼和骡子、引火烧身的儿童,这些都要毫不犹豫一枪打死——为了他们好。生灵涂炭。扣下扳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想,以后一定是要下地狱的吧?

    晚饭奥列格吃了一点煮的豆子和罐头肉。罐头肉的味道实在是恶心,像是馊水里面捞出来的死肉一样。他勉强把东西塞进了肚子。

    他用无线电话打回军营,尤拉接了电话。

    “我到了。”

    “还顺利吗?”

    奥利格点了一根烟,“还行,就是东西他妈的太难吃。”

    尤拉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奥列格被这笑声牵动,表情稍微回暖。电话那头尤拉说,“你还好吗?”

    奥列格吐了一口烟,“嗯,还活着。”

    “心情不好?”

    “你怎么知道?”

    “你很少抱怨东西难吃。”尤拉慢慢地说,“你对吃和睡的要求从来都不高,如果这两件事出问题了,估计是心情不好。”

    奥列格一笑,“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

    尤拉不说话了。奥列格起了逗他的心思,“我是不是该把你带来,贴心还能暖床。”

    尤拉冷冷道,“你还缺暖床的?”

    “缺,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找你那些妞去。”

    “哦,吃醋了?怕别人给我暖床?”

    “和我没关系。”

    奥列格心情彻底明朗起来,“我是去出任务打仗,不是去逛妓院,没人给我暖床。我就是自渎,也是想着你的脸。”

    尤拉毫不领情,“千万别意淫我。”

    “怎么是意淫呢,这么难听,那是想你。”

    电话另一端轻轻哼了一声。

    奥列格把烟碾灭,“可能这次有点不一样,所以我觉得不太适应,第一次在上战场前有个人等着我回去,我压力很大的知道吧?要是以前死了就死了,无牵无挂。”

    “什么叫死了就死了?”

    “还听不出来?我舍不得啊,笨蛋。”奥列格调笑。

    尤拉心跳一窒,“你才是笨蛋!”

    他啪一声把电话挂了,却因为这句调笑眼眶微红。

    他何尝舍得!如果不挂掉电话他怕他会说你不要去了,你叫我如何舍得!

    他莽莽撞撞回到房间里,心里一片遗落空寂。

    这和学生时代的心态完全不同。他们分手的时候他想又不是非他不可,总是还会遇到更好的人,人生还长。那是一个下大雪的晚上,他和奥列格冷战,奥列格在军校整整五个月没回来,他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满心怨气,等人回来他就只知道吵架,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他都已经不记得了。他把奥列格拒绝在门外,心灰意冷,提出分手,然后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年轻的爱情不会不舍,所以可以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互相伤害和矫作里耗尽。

    尤拉变得有点焦虑,在房间里踱步。他一直欺骗自己即使奥列格死了自己会永远记着他,会永远感谢他。

    可现在他不敢想如果奥列格死了会怎么样。他在这种焦虑里陷入睡眠,一直睡不安稳,第二天起来精神显得更加颓靡。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难民营做采访和拍摄,大量信息收集起来,萨沙帮助他整合资料和翻译,他是个有行动力也有耐心的孩子,对尤拉而言是个非常得力的助手。

    偶尔难民会和军营里的军人有冲突,他们的关系非常复杂,不像守护者和被保护者那么简单。尤拉曾经就这个问题和萨沙讨论过,可这孩子并不愿意多说,尤拉猜测这也许夹杂民族感情。

    第9章

    难民营的经营管理收归政府编制,政府人员会定期视察。一开始会有难民将希望寄托于这些来视察的官员,在多次诉求无法得到采纳后大部分人选择放弃。

    当然也有不愿意放弃的人。

    “扎哈尔是个蠢货,他昨天向考察组说这里医疗环境很差,非常糟糕。”萨沙搓着手指头说,“市长陪着联合国的考察小组来,结果他拖着考察组的人说了半天,耽误了巡视时间,害得我被骂。我告诉过他抱怨没有任何用。”

    尤拉把一颗水果糖给他,“也不一定,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总是好的。”

    “为了迎接视察我忙了好几天没睡好觉,好不容易收拾得干净整齐像模像样了,给他两句话全毁了。这种事本来走个过场应付应付也就算了,谁会当真啊。”

    萨沙还在抱怨,因为扎哈尔告状这个月难民营的补贴被取消了。

    但尤拉喜欢他稍微有些刻薄的样子,有时候他表现得像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这和他在奥列格面前刻意装扮的活泼可爱有天壤之别。

    “城市管理委员会每三个月会来一次,他们不关心这里的人只问又要花多少钱。带来的补给只是杯水车薪,仍然没有任何帮助。这里的人找不到工作,就没有办法独立生活,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难民太多,喀布尔已经过度饱和。萨沙挠着脑袋,“人们希望得到的不是补给品,而是工作,有工作就可以养活家人。一开始很多人加入拾荒者的队伍,后来拾荒者太多,挣不到钱了,他们就只能闲呆着。有一些人被迫加入游击队或者投入军阀,那里至少能吃饱饭。”

    把大量闲置的难民放在一起毫无疑问是危险的,在没有工作全靠微薄的政府支援的情况下,难民的不满情绪在持续积累,这会变成城市里最容易爆发的一个群体,他们的数量如此大,一旦想要干些什么,很容易引发暴动。

    “这样很危险。”尤拉问。

    萨沙摇头,“对绝望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危险的。”

    “也许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尤拉说。

    这时难民营门口一辆车停下来,两个苏联士兵穿过院落,经过他们身边,说话毫不客气,“小屁股,我们找一个叫扎哈尔的男孩。”

    萨沙警惕地皱了皱眉毛,“他不在这里。你们是谁?”

    士兵冷笑,指挥他的同伴,“进去搜!”

    萨沙跳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就跑,鞋带掉了也没来得及系,尤拉跟在他后面,心情沉底。男孩急切地敲开负责人的办公室,“舒克小姐!舒克小姐!”

    一个老修女一样的中年妇人裹着罩袍打开门来,冷淡而倨傲,“萨沙,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苏联人,他们找扎哈尔!”

    老修女表情一动,点点头,稍微整理了一下罩袍疾步往医疗室赶。他们刚走到楼下见到人群骚动,根本不止两个苏联士兵,甚至不止十个,也许有三十个四十个。两个士兵驾着一个骨瘦如材的男孩站在院落的正前方。其中一个将男孩踩在地上,他的靴子像铁钉一样钉着男孩的背。男孩尖叫,张牙舞抓。

    老修女上前,“尊敬的先生,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舒克,各位有何贵干?”

    士兵轻蔑地打量她,“我只是奉命行事。”他说着,向同伴打了个响指。

    另一个士兵掏出手枪对着那个小脑袋开了一枪,砰一声。

    尤拉吓得往后跌了一步,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看到血一瞬间从男孩的脑袋里迸射了出来,撒得满地都是。整个难民营的人都看着,一瞬间没有人说话,诡异的沉默如同乌云笼罩在整个院子上。

    “这是不懂事的下场。请各位好自为之。”士兵挥一挥手,他嫌恶地看着沾了血的靴子,无可奈何在地上蹭了蹭。然后他招呼着其他同伴离开。

    这个插曲把尤拉惊呆了。等到车子离开,难民已经变得出离愤怒。尤拉这才想起来萨沙,他一回头,男孩阴冷仇恨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尤拉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没有那么谄媚,“萨沙,我……”

    然而男孩像燎伤的猫一样冲他咆哮,“滚!”

    尤拉心都凉了,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这个孩子。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老修女冷冷地说,“也许你该考虑先离开这里,库夫什尼科夫先生。要不然我不保证这里的人会对任何他们看到的苏联人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天还没有亮,阿卡季打了个哈欠,慢吞吞检查着弹夹。

    伯伊走得很快,一点声音惊不起来,黑暗里他和所有老辣从容的猎手一样对风向的变化了如指掌。阿卡季很高兴他回来了,“怎么样?”

    “快到了。收拾收拾准备一下吧。”

    阿卡季点点头,伸展了一下四肢,开始架武器。他们东西不多,主要是67式迫击炮,82毫米口径,中国货,这玩意儿看着不怎么漂亮,但是好用,特别方便。游击队近几年偏爱中国的东西,弹夹、帽子、机枪,连裤衩都爱穿中国的,因为不勒股沟。还有一些寻常东西:72、p5a3、hg69、有一杆恩菲尔德1853——自从爱妻去世,它就陪伴在伯伊身边。

    (中国裤衩:此梗源自阿列克谢耶维奇《锌皮娃娃兵》。)

    “今天你不用这个,”阿卡季收回了1538,拿了个大的黑色袋子过来,“咱们偶尔弄点贵的东西玩玩。”他笑了笑,把袋子拉开,现出一杆非常漂亮的机枪。伯伊眼神果然一动,呼吸稍窒,拿过来摸了摸。

    那是16,伯伊只在美国人手上看过,据说是最新的东西,从东南亚过来的渠道里偶尔会有一两把这种新颖玩意儿,但是非常贵。伯伊没料到阿卡季能弄来它,阿卡季各种进货渠道总是让人意外,游击队进攻喀布尔的那几个月,他甚至搞来了两架“毒刺”,大喇喇就放在他的地下室的门口镇门,伯伊和几个拾荒者一进来被两挺防空导弹对着,吓得不轻。

    (1986年游击队曾大规模进攻喀布尔,但由于内部松散指挥不统一,很快就被打散。)

    “怎么样,不错吧?”

    其他几个人也凑过来看新鲜,有人问,“阿卡季,你不会当了皮衣买这个吧?”虽然一件皮衣远远不可能买得起。

    阿卡季一笑,“你他妈才倾家荡产买枪。要不是我你们这帮子人都完蛋儿去吧。”他挥挥手,“这个给伯伊用,你们别碰,劲儿大。”

    几个人很识趣没再多问。每个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天幕沉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阿卡季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将头顶的帽盖压低了些,一边拨弄着迫击炮上的拉杆。他的眼神悠远安静,仿佛只是一个在野外等待日初的摄影爱好者。然而伯伊知道,他心中的戾气很隐忍,却能刀刀见血。

    远方,眺望镜下一枚荏弱的光斑掠过。

    年轻的拾荒者两手抵在嘴唇上拉出一声悠长轻亮的口哨。山林在一片杀意中清醒过来。飞鸟被第一声轰炸声惊扰,呼啦啦腾起在天空中盘旋。拾荒者们抬起头来,穹顶在震荡的鸟鸣中裂开第一道晨光。

    大道上行进的车队惶惶不安地停了下来。前面的铁皮卡车打了个拐迅速退后躲在了坦克的侧面。维克多就在这辆车子里,他是坦克兵出身,但是指挥官当久了他不太喜欢在那个逼仄闷热的车厢里吃苦,卡车相对来说就舒服多了。他还开着车窗吹着风,带着晨早朦胧微醺的睡意,歪着脖子把脑袋呆在座椅靠背上享受山林纯净的空气。

    第一声轰炸他睁开眼睛,后视镜里副官坐在后面明显皱了一下眉头。他才后知后觉问了一声,“什么声音?”

    副官把脖子伸出去看,他的脑袋在探出去的一瞬间被第二记迫击炮飞溅的火星燎伤,头皮立刻被铲出长长一道灼痕。他惨叫一声捂着脑袋就往里面缩,砰一声撞在窗梁上,疼得头晕目眩。鬼哭狼嚎的嘶吼吓坏了维克多,他把枪掏出来,命令司机往后退,躲在坦克身侧。

    “这些操蛋的游击队,他妈的。命令坦克开炮!”

    副官哭丧着嗓子说,“这么黑,朝哪儿开啊!”

    回答他的是维克多极其败坏的声音,“不管哪儿!把山炸了也要给我把这些婊子养的弄死!”

    坦克调转了炮门方向冲向两岸的山林。

    拾荒者们跑得飞快,游刃有余地转换位置。武器很有限,炮火覆盖率低,对于坦克群来说无异于螂臂挡车,可以制造混乱,却没有太大实质性效果。

    伯伊拉开保险栓,瞄准中间一名装甲兵,一枪击毙。他笑了笑,看看手里的16,心想果然是够劲儿。老肩膀被后坐力震得有些酸,他却掩藏不住内心的雀跃。

    然而这个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脚下的土地猛地一抖,他几乎要跳起来,恐怖而沉重的低吼震得他神经一颤,朝着阿卡季喊,“坦克开炮了!”

    阿卡季给了他一个飞扬的笑容,点点头。

    两人的正前方,两棵巨大的胡杨伴随着炮击栽了下来,长身而立的挺拔躯干笔直地摔在地上。

    伯伊跨上摩托车,朝他喊,“上来!”

    阿卡季啐了一口利索地翻身上车,吹响第二次口哨。

    高速旋转的摩托车胎溅起一阵沙尘车子箭一样射了出去,后方一发炮击正砸在不到十米的地方,巨大强烈的气流将摩托车后尾整个掀起,猛地腾空!阿卡季吓得一把抱住伯伊的腰,大骂了一声。山林冷冽的风拍在他的额顶,如当头一棒,隔着掩映的树林往下看,坦克炮门倾吐的灰烟犹如地狱里徘徊的冷雾吹开了一场血腥杀戮。

    “再靠近点!”阿卡季喊,他拉开狙击枪爆掉一个装甲兵的脑袋。

    交错穿梭的摩托车如鬼行神游,这是游击队最擅长的作战方式,他们利用天然的地形做掩护不断移动来避免巨大的炮击。伯伊做了一个漂亮的漂移,车子绕着一颗巨大的胡杨滑出七百二十度,猛然停下,阿卡季拉开枪将一发子弹擦过坦克后轮打进地面,后坐力震得他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他把它拨了上去,熟练地换弹上膛,又一击仍然没有打中。

    “操!”他扔掉枪,“他妈有没有人把前面那辆坦克给我炸掉!我的72呢!”

    他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一辆摩托车奔驰而来,后座驾着巨大的笨重火箭炮。

    来人是个大个子,非常壮实,黑黢黢的和四周环境完美地融合成为一体。

    阿卡季擦了擦眼镜,任性地指着下面挡住卡车的坦克,“给我把它炸了!”

    回答他的是另外一击扎实的炮声。伯伊一转头,正对面一辆摩托车被掀到了空中,一个抛物线直接甩在了地上嘭一声燃起一簇巨大的火焰来。

    阿卡季的双眼迸射出阴森的杀意,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给老子他妈炸了它!”

    黑大个毫不犹豫扛起了火箭炮筒。这时候阿卡季看到了对面一个闪烁的光点。

    他心中所有关于血腥和杀戮的阴暗情绪都亢奋了起来,拉出一声长口哨。对面闪了两下。

    ——奥列格已就位。

    黎明近在眼前,可天光并没有如约铺开。伯伊抬头望去,他的担忧成了真,阴云不散,恐怕会有雨。如果再不速战速决,会难以抽身。他们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要袭击坦克部队,只是为了奥列格狙击维克多制造混乱现场。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第10章

    “太远了,射程不够。”黑大个插了一句嘴。然而下面步兵已经开始上山,太近的距离会很危险。

    阿卡季一咬牙,跳下车,“跟我来!”

    他跑得飞快,几个蹿身从狭窄的林木间闪过。黑大个丢下摩托车跟上了他,这是他第一次和阿卡季出来,这个看着文秀绵软的少年身上惊人的速度和弹跳力令人咋舌,黑大个几乎跟不上,他微喘一声心想,这家伙以前不会是职业军人吧?

    两人前后扎进低矮的灌木林,视角不好,但是这个距离勉强是够了。黑大个低头装弹,猛然背后一声惊呼,“别动!”

    子弹擦着他的耳侧射了出去,他一抬眼皮,一个苏联士兵正倒在他前方。阿卡季人几乎与子弹同时离弦,黑暗里只听到他保险栓喀拉一声响,紧凑的枪声接踵而至,血腥味瞬间撒进空气中,黑大个皱了皱眉头,手上动作没停,装弹完毕。他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了年轻的拾荒者,转身对焦准备发射。

    他的背后阿卡季左右开弓,双枪在手灵活自如,后坐力震得他的两鬓的头发飞起。弹匣一空,他啐了一口,换匣装弹,一手将鼻梁上碍事的眼镜摘了下来,过于精致温柔的五官扭曲出一个险恶的笑容,“一帮杂碎。”

    黑大个对准了焦,“阿卡季,可以发射了。”

    对方没有一秒迟疑,“炸!”

    火箭弹在交相呼应的炮击中无声而走,精准地砸在了坦克上。天空陡然一亮,黑大个猛地抬头,长蛇般的银色闪电劈在远方的山口处,视线乍亮,他没有听见火箭弹轰鸣的声音,因为紧接着天空嗷鸣,雷击轰隆而下,火箭弹同时落地,卷起爆烈的冲击气流,黑大个猛地冲上去将阿卡季按道在地,散射的沙尘和细碎的金属碎片飞旋,他们躲过了一击子弹。

    “撤。”黑大个说。

    阿卡季点点头,他伏在地上吹了一声口哨,猛地蹿起身撒腿就跑。起来的时候他踉跄了一步,喘了一口,胸腔涌出尖锐的疼痛,他心道,糟糕了。

    奥列格的狙击枪就在离他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爆炸冲击到了旁边的卡车,车子直接被气流甩出了大道,猛地砸在土坡壁上。维克多被摔得两眼发蒙,他在最后一刻被司机推下跳车,仍然没有躲过爆炸的冲击,飞溅的火星和碎片如暴雨般砸在他身上,他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嚎叫,像撞断了棘刺的野猪横冲直撞。没有人看到他身上跳动的红色光斑,在奥列格的瞄准镜里,他已经完全被锁定了。

    六年的战场实战经验能让奥列格伏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控制呼吸超过四十八小时以上。他可以不吃不睡只靠意志力撑过这段艰难的过程。对他来说最难的反倒不是杀人的这个部分。

    爆炸扬起的烟雾阻碍到了他的视线,他只能拿出红外瞄准器直接往维克多身上对点。耳边他有步兵的脚步越来越靠近,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了瞄准镜上,维克多彻底暴露在空气里,这头野猪正打算爬上坦克。奥列格的意志力逼着他耐心地多等了一分钟,直到野猪的前蹄扒到坦克顶盖的一瞬间,他的指头扣动了扳机。

    子弹飞出去,毫无偏差地从后穿入了野猪的胸膛。隔着那么远奥列格听不到他的尖叫,只有瞄准镜里野猪的身体滑落在坦克下,他快速扔掉狙击枪,从灌木丛中滚出。这时候第二道雷鸣响起,宛如午夜逼仄的钟声告诉他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在早上集合之前穿越丛林障碍长跑三十公里回到军营。这段路相当长,而他的身体已经在来时的路上消耗了不少了。

    雨声紧密地跟上来。天空仍然笼罩在朦胧而颓唐的深灰色里。

    阿卡季没有在预定的地方找到伯伊,他只见到了他们的摩托车。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在这片幽深的山林中恐怕不止拾荒者和苏联人,第三方已经加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有点慌,他的身体消耗过度,而且旧疾发作,两只眼睛发黑。黑大个骑上摩托车,让他坐在后面,穿越莽莽山林按照来时的路与自己的同伴汇合。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一辆摩托车。阿卡季越来越慌张,胸腔里心跳声堪比雷鸣,他觉得眩晕,脑袋里想起一个人来,一个故人,这让他四肢发凉,浑身战栗。

    黑大个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说,“你还好吗?”

    阿卡季勉强点点头,冷汗从他的耳鬓滑下,“还行。”

    “我应该一个人去的,拖累你也落队了,抱歉。”

    阿卡季嗤笑,“不,你是对的。”

    “嗯?”

    “如果我不跟你去,恐怕你没办法活着回来。”他闭了闭眼,轻轻地说。他很清楚这个局面,只是个简单的欲擒故纵的伎俩,但是那个人告诉过他,有时候看起来越简单的东西越好用。

    黑大个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阿卡季靠在他背上喘了一口气,摇摇头。

    在预计的汇合点,他们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六辆皮卡将拾荒者们牢牢围住,整齐而安静的列队悄无声息伫立于山脚下。一个男人,在这乌漆墨黑的天气里,穿一件特别亮眼的月白色长袍,他的皮肤呈现出完美的橄榄色,宽额高鼻,浓密的连眉,是个标准的阿富汗美男。他的额上有一条金色头带,非常有代表性的特权阶级象征物。

    (连眉:左右眉毛连在一起,阿富汗人以连眉为美。)

    阿卡季从摩托车上下来,山风吹得他脸色灰白,呼吸不稳,男人抬手扶了他一把,阿卡季没有挣开,他抹了一把脸,轻轻叹息,“我认输,赫瓦贾。不要为难其他人。”

    男人微笑,“我们之间不需要谈输赢。”他说,“放人。”

    身后的乌压压军队立即将拾荒者们放开。阿卡季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到伯伊担忧的神情,他安慰地朝对方抛去一个微笑,心里十分释怀。拾荒者们骑车离开,直到消失在视线范围内,阿卡季才转头低声对男人说,“谢谢。”

    男人回答得轻描淡写,“袭击正规军坦克部队的决定很不明智。你退步了,我很失望。贫民窟不仅拖垮了你的身体,连脑袋也没有以前好用了。这个罪名总要有人担。”

    阿卡季明白,男人在提醒自己欠了他这次,“我跟你回去,你想怎么样都行。”

    男人的目光终于正经落在他身上,神情仿佛稍微满意,“上车。”

    阿卡季闭了闭眼,一咬牙,和他跨进了车子里。

    尤拉起床晚了,勤务兵见到他递给他一张便签,“连长早上来过电话,但您还在休息所以他没有要我叫醒您,这是他留给您的便签。”

    尤拉翻开纸条来看,写着“等我回来。”

    军营正准备大扫除,为了迎接“独立日”。

    (阿富汗独立日:每年八月十九日阿富汗庆祝建国,结束英国殖民统治。)

    “参谋部的正式文件已经下来了,今年铁定是要游行阅兵了,我估计能赶得上,所以要做准备。”勤务员拿着参谋部下来的文件给尤拉解释,“前几年就说要阅兵,一直没有敲定下来,看来还是要搞,光是打仗就已经够折腾的了,还弄些这种虚的东西。”

    他虽然嘴上这样抱怨,但是表情却是开心的。尤拉猜测只要不是打仗,对他们来说就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士兵们也很矛盾,他们的最终职能就是作战,如果不上战场始终就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但是换了谁估计也不会真的喜欢杀人和被杀。

    午饭的时候饭堂里的气氛也显得不太一样,尤拉明显感觉到军营在持续苦闷无聊的氛围中解脱了出来。甚至听战报的时候气氛都是愉快的——

    “喀布尔河谷坦克部队零零三-二十一;零四零-十五;坎大哈第一〇三部队零零三-五;希尔汗港零零三-六十三;零四零-四;”

    零零三是受伤人员数目,零四零是牺牲人员数目。如果没有报零四零就代表没有死亡。这两个编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一次,如果更改了编号播报之前就会通知。

    有人说,“又死了十五个,维克多那个老家伙越来越不中用了。”

    尤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

    “对,就是那个老家伙。我弟弟就在他手下,草他妈的。”

    尤拉心里有一点小庆幸,“没有步兵部队的战报,说明没有伤亡?”

    一个老兵点了一支烟,笑道,“急什么,剿匪最开始要排雷,总要死那么几个的,下个星期你再听听,保证有。”

    几个士兵没心没肺地哄笑。尤拉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他在军营里发现的另一项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士兵们对什么都发笑,一个笑话反反复复能讲很多遍,今天在饭堂听到一个上个月就说过的旧段子,这些家伙还能笑得和他们第一次听到时候那样。

    老兵说,“放心吧,很快就会结束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门口挂上小旗子。希望奥列格干一场漂亮的,维克多那老家伙看不起步兵,躲在他的坦克里耀武扬威,也该让他吃吃苦头,上个月赫拉特炸掉六辆坦克,没了那堆废铁,维克多什么也不是。”

    尤拉心里掂量着这段话。他在里面体会到了一点职业军人的斗志。

    午休过后他和这些人一起跑步,做射击训练,然后准备大扫除。要让士兵们接受他一开始不是不太容易,后来他发现也不是无从下手,他只要稍微动动嘴,编一些黄色笑话或者用文字堆砌一些情感故事、阴谋故事,就很容易获得听众,比较出乎意料的是,尤拉发现这些大男人也会喜欢听情感故事,随便编一些上流阶层男女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能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尤拉发现或许他们单纯爱听各种各样的故事,这对他来说可以是手到擒来,只需要一些报社内部各种八卦的边角余料,从来是他们这些文人惯于用来哗众取宠的小伎俩。

    河谷口,奥利格摸摸排雷的军犬,“好孩子,你表现得很好。”他说着,然后给了它一小块肉。

    总指挥官很满意,“命令大部队向前吧。奥利格,不错。”

    奥列格笑笑,接过他递过来的烟。他觉得有点累,揉揉太阳穴,“下次这种事你找别人来做,我不做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总指挥官点头,“我理解,阅兵过后我会向上面通报你的成绩,你别急。”

    “你们还缺替罪羊?”奥利格毫不客气地问。

    军队升职并不代表是好事情,有时候提拔你只是因为你不够级别承担某个罪名。

    指挥官看看他,朗笑,“不,你只是个打掩护的。”

    奥列格噢了一声,相信他已经为维克多的死找到了担责的人。苏联军队内部的腐败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一旦出现重大失误,上面的负责人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撇清责任找替罪羊,这时候就会有人要被提拔上来,通常的做法是做一批提拔,这样真正的那个倒霉蛋就显得一点也不突兀了,至于最后是怎么死的通常倒霉蛋自己也不太清楚。

    “坦克部队最有可能接替维克多的是谁?”

    “有可能是列夫,也有可能是济维诺。我个人偏向济维诺一点。将军喜欢他。”

    奥列格抽了个一根烟出来夹在嘴里,“我是不清楚你们下面这些高层的心思,但维克多有时候搞得太过分,动不动封城戒严,拿人家首都当自己家玩。”

    指挥官摆摆手,笑他不通透,“你以为他想高调?上面一直说给他提将军的,好几年了一直等着没机会,他自己也急了呗,觉得再不搞点东西出来人家要把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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