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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正文 第10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第10节

    “不是个人喜好。”康斯坦丁说,“克格勃的要求很严格,我们不能收任何礼物,私人的经济状况要随时上报审查,包括家庭生活和家属的私生活情况,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

    赫瓦贾点头,“嗯哼,做情报的悲哀。副局长曾经开玩笑跟我说,从前他们想知道贵族的生活都是什么样的,如何穷奢极欲,我说你去查我的私产情况,档案室里全部都有。他查完了回来说,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我说,贵族的钱和普通的钱难道还有区别不成?”

    “万事总有牺牲。”康斯坦丁言之有意,“如果想要窥视别人,总要做好自己暴露的准备。”

    赫瓦贾问,“您今天来有特殊的事情吗?”

    康斯坦丁摇头,显得很随意,“没有,我只是来看看。克格勃对khad一直非常关心,正巧我这几天在喀布尔,就想来看看。”

    “我应该带您参观一下,顺便讲解?”赫瓦贾开玩笑。

    康斯坦丁朗笑,“不用,我比你熟悉这栋办公楼。”他手指绕了绕圈,指示整栋办公楼,“最初选址就是我选的,整个改造装修工程设计的方案都由我审过。”

    “那是我班门弄斧了。”

    “最开始克格勃对khad的间谍训练项目也是我建立起来的。你可能不知道,这栋楼里的元老都认识我。”康斯坦丁露出了一个怀旧的表情,“他们是一群非常有理想和志向的人,吃苦耐劳,筚路蓝缕。我最记得那时候khad还没有那么好的设备,监听器当时做不小,而且接触信号不好,”他摊开手掌,“非常不方便,最初他们用最原始的方法,人工监听,为此死了很多人。”

    “我知道一些事迹。”

    康斯坦丁说,“我们教育这些人,他们是为了国家的未来而战斗,是革命战士、民族英雄。说实在的,我们也知道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信以为真,我们自己也不会信以为真,”他倒是真的坦白,“我们骗他们,他们骗其他人,再由其他人去骗更多的人,这就是做情报。有时候我们也被人骗,关于鉴别真假的工作,老手在这一项上也经常出错。”

    赫瓦贾递给他一支烟,“您要烟吗?”

    “谢谢。我戒了。”

    “那是我们心里有真和假的标准。”赫瓦贾接下他的话,“说实话,对于情报我肯定没有您专业。毕竟我是半路出家。但有时候经验也会害死人,以我肤浅的观点来看,看起来真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的,而我们认定了假的东西也不一定就是假的,您觉得我这个想法对吗?”

    康斯坦丁眯了眯眼,“纳吉布拉挑了你,当然有他的道理。我相信。”

    门外有人敲门,“局长,叶普洛夫将军的临时卫星电话,说是急事。”

    康斯坦丁点点头,“不好意思。”

    赫瓦贾起身给他开门,恭敬道,“无妨,欢迎您随时来。我送您。”

    康斯坦丁摆摆手,“没事,你忙你的吧。”他跟着秘书自己下楼去了。

    赫瓦贾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目光显得有些忧虑。

    “局长,”秘书紧跟赫瓦贾后,“阿卡季先生打电话来说他想要吃棉花糖。”

    “好,”赫瓦贾说,“帮我联系一下温伯格,另外准备一张去美国的机票。”

    秘书说,“您要去美国?克格勃的任务吗?”

    “我觉得克格勃在怀疑我了。”赫瓦贾说,“康斯坦丁有意试探我,说明纳吉布拉说不定也对我有疑虑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总要做点准备。”

    一名高级情报人员神色匆匆走过来,递给秘书一张文件纸,向赫瓦贾鞠躬。他表情十分严肃,“局长,普勒霍姆里刺杀失败。苏军联军指挥部里正在抓人,克格勃从总指挥官办公室里带走了哈德威将军以及总书记官撒米涅夫。我们截下了从克林姆林发来的正式批文,戈尔巴乔夫亲笔签名重新任命阿布拉莫维奇为苏军最高总书记官,指挥部恐怕会发生政变。”

    赫瓦贾目光一紧,扯过那张公文,正是戈尔巴乔夫的亲笔批文,阿布拉莫维奇的名字赫然在首,下面盖着克林姆林的红章。他将公文还给秘书,深呼吸,“看来形势注定了。”

    还剩下一个星期就是十月革命胜利纪念日,这是整个苏联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军队内部早就下发了文件要组织重新学习列宁革命思想和精神,庆祝十月革命胜利69周年。

    喀布尔处在腥风血雨的中心,苏军驻喀布尔最高指挥部被带走了一批高级将领,克格勃亲自出马,扫荡了指挥楼办公室,在整个公开抓捕的过程中毫不避讳简单粗暴。没有任何公文解释这些人的罪名是什么,人心惶惶,恐怖的气氛达到了最高点。

    一架直升机平稳落在苏军驻巴格兰步兵基地,医护人员拉着两辆担架车从直升机上下来,直接进入隔离好的军事帐篷内。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年人坐在轮椅上由着护士和秘书走在最后,步兵基地总负责人立刻迎了上来,“总书记官贵安。”

    戈尔巴乔夫的批文昨天才下达,巴格兰的消息快得让人惊讶,阿布拉莫维奇一笑,“我不要紧,前面担架上那两位,务必抢救下来。”

    负责人点头,“您放心,所有医疗设备都准备好了,立刻就可以手术。”

    “辛苦你了。”阿布拉莫维奇抬了抬手,“克格勃的人要见我?”

    负责人让开了身,一个非常年轻的中将站上前来,“这位是舍巴尔申中将,驻伊朗间谍主任。特殊任务目前暂驻巴格兰。”

    中将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他递过来一份档案袋,表情不苟言笑十分严肃,“总书记官,这是关于此次刺杀文件的详细资料,康斯坦丁上将为克格勃在此次行动的疏职行为向您转达歉意。喀布尔的抓捕行动已经展开,在您回到喀布尔总书记办公室前,我们会完成抓捕行动。”

    阿布拉莫维奇对克格勃很熟悉,这是他们的行事风格,他不便干预,“谢谢你们。替我向康斯坦丁上将和克留奇科夫主席转达谢意。”

    “是,请您安心养病。失陪。”这位年轻人说完,敬礼离开了,他的行事风格倒是十分简明。

    阿布拉莫维奇一哂,“多精神的年轻人,以后会有大出息的。”

    尤拉的意识慢慢回到了身体里,他体验到一种全新的感觉,像中学自然课老师所说的小鸡破壳而出的艰难。他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和鬼压床的感觉差不多。他一开始做记者的时候他经常睡不好,后来养成了一种习惯,一旦睡不安稳宁愿醒来也不要陷在噩梦里。他咬牙拼命运动自己的身体关节,手指在床单上敲了两下,终于挣脱了那道软壳,在拉开的一丝细缝中窥见了微弱的光亮。

    这时应该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说,“你醒了。”

    但没有。周遭是安静的,像密封的一张塑料薄膜。只有中心的焦点处是清晰的,也许是因为他的精神只足够将焦点的一小块投入视网膜,疲劳像一只老鼠,把周围啃得模模糊糊。

    他叹了一口气,放弃了那点光亮。这时一只粗糙的手搭在他冰凉的手腕上,有人说,“你该醒了,尤拉,加把劲。”

    他抖了一下,忍受着眼帘从下眼睑撕开的疼痛,就像第一次来到这个人间熟悉的疼痛,老人的面容映入。阿布拉莫维奇笑笑,“做得很好,孩子。”

    尤拉弯了弯嘴角,张开口,“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从我们被追杀那天开始算,这是第三天早上,亲爱的。”

    “您还好么?”

    “我挺好的。谢谢你们。”阿布拉莫维奇拍拍他的手背。尤拉扭头去看旁边的奥列格,老人说,“他的伤比较严重,但他很顽强,医生说很快他会醒来的。”

    尤拉费劲地点点头,努力给了他一个微笑。阿布拉莫维奇说,“我今天要回喀布尔了,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写信、传真或者电话给我,随时欢迎。”

    “谢谢您。”

    “好孩子,”阿布拉莫维奇抚摸他的额头,“苦难会过去的。”

    尤拉完全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夜晚,麻药过后腰部的痛处让他险些昏迷过去。医生来检查他的伤口,“年轻人伤口好得很快啊,注意腰部不要多挪动,不要沾水就好。”

    “奥列格的伤怎么样?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他大脑受了重创,很难确定什么时候才能醒。”

    “伤到了哪里?会有后遗症吗?”

    医生犹豫了一下,“他的左小脑的运动神经受到很严重的影响,不排除可能他的右手会残废,具体情况要等他醒了之后才能有进一步确认。”

    尤拉心猛地一沉,“残废是什么意思?”

    “左小脑的运动神经支配右手的动作,”医生比划给他看,“运动神经受创后,人的手就会不听大脑支配,我们叫做运动失调,如果受伤状况轻,可以通过复健来慢慢恢复。但他的左小脑直接受到整块水泥板的重击,情况比较严重,可能导致右手丧失运动功能。”

    尤拉直觉双眼一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道深处传来刺痛,如鲠在喉。

    第37章

    尤拉准备好了等待,但奥列格很快就醒了。

    护士推着尤拉晒完太阳回来,奥列格睁着眼睛转过头来看他们。医生在他身边做检查。

    “好了,”医生将他的手放下,“请不要乱动。”

    尤拉将轮椅推过去,“怎么样?他的手还好吗?”

    医生拿起病例来,“比想象的已经要好了,至少没有完全残废,但以后不可能拿枪了。”他瞥了一眼阴沉的奥列格,将写完的病例放回原处,严肃道,“叶罗赫维茨同志,我的建议是你申请病退回国。我可以给你开据诊断证明。然后尽快安排入军医院进行康复训练,避免你的手完全残废。”

    奥列格握了握麻痹的手腕,几乎感觉不到这是自己的手。他低沉着嗓音犹如受伤阴鸷的野兽,“永远都不可能拿枪了,那我还能干嘛?”

    医生回答,“这要视你复健后的情况而定,你的手以后都会存在用力不均无法平衡的情况。我见过很多这样的病例,越早复健恢复的情况会越好。虽然不能干重活,但还有很多工作是可以做的。不要失去信心,也不要情绪太低落,情绪对伤情的恢复也是有影响的。”

    但奥列格完全没听进去,他故意用力右手失控往旁边扫去,将一旁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打翻下去。他手上还插着的吊针扯了出来,输液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输液瓶“哗啦”摔得粉碎。一地狼藉。男人怔怔看着,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眼眶有点红。

    尤拉眼皮一跳,吓得脸色发白。医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气氛十分尴尬。

    良久尤拉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推着轮椅淌过一地输液,轻声道,“医生同志麻烦你了,这里我来收拾吧,您方便暂时离开一下吗?我想他可能需要一点个人空间。”

    医生点头戴着护士离开了隔离帐篷。尤拉费力地将轮椅推到诊疗台,去过输液小车上的卫生棉棒沾了点酒精回到床边,小心翼翼碰了碰奥列格的手,用棉棒擦干他伤口上的血迹。

    他抬起头,与奥列格的视线相撞,男人疲倦而狼狈,眼带血丝,眼眶下蕴着浅浅一层及不可见的水汽,使他的眼睛看起来红肿的可怕。

    尤拉拉着他的手,合拢在自己的手心,轻轻地说,“我们回家吧,好吗?”

    天边的乌云渐渐围拢,只听一声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园丁急忙给绿绒蒿搭起围棚,以免被雨淋坏。

    阿卡季站在窗台抽一支烟,被赫瓦贾抓了个正着,“跟你说了不准抽。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丑,我就抽你信不信?”他把烟夺了过来。

    “啧啧,”阿卡季叉腰斜倚窗口,“谁又惹你了?火气这么大。”

    赫瓦贾一把将他扯过来咬他的嘴唇,吻得凶狠粗暴。

    阿卡季喘着气还没开始晕又被放开了。他挑了挑眉,按着心脏深呼吸了一口。赫瓦贾放下他走出门去,只听到背后阿卡季危险的声音,“你要输了?”

    赫瓦贾转过身来,“如果我输了,你会怎么办?”

    阿卡季坦然道,“我想我可能既无法留在阿富汗又不能回苏联?所以自杀?”

    “那你放心,”赫瓦贾笑道,“你会好好活着的。”

    阿卡季望着他的背影,皱起眉来。

    雨下了几天没停,这在阿富汗的冬季很少见。阿卡季心中的担忧如同乌云聚而不散。赫瓦贾越来越少回来,有时候他只停留一会儿就走,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忙碌。阿卡季的预感逐渐清晰,然而现实来得比他想象得更快。

    深夜。阿卡季觉得一只手摸在到了他腰侧,冰凉的温柔的一双手。他叹息一声翻了个身来,睁开眼睛,赫瓦贾埋在他的后肩烙下一个浅浅的吻,他甚至能听到那双嘴唇离开皮肤时从唇瓣间发出那一声细微的“啧”声。阿卡季发出一个小小的鼾声,咕囔着伸手抱住他的头,舒服地叹息。

    赫瓦贾的嘴唇来到他的锁骨,他两瓣嘴唇轻轻喊着锁骨末端,舌头在那上面勾勒出一圈湿漉漉的痕迹,阿卡季深深吸了一口气,挣动眼睫,他本来想开口,但他低头看到了赫瓦贾的眼睛,那双幽深灰暗的冷瞳犹如雨霁的夜空,足以让人迷失。欲望丛生,阿卡季拱起身体顺从着本能缠了上去。

    男人没有施暴,也许是顾及这具术后不久脆弱的身体,也许是他太疲倦没有力气施暴,他的动作像他的甜言蜜语一样充满着缱绻甘美的深情。阿卡季仰起头来眼角微微湿润,他感受到男人潮湿温暖的口腔,那个窄小的骄矜的喉管将他完全包紧收拢,挤压的力道刚刚好,器官迅速充实壮大起来,使他的鼻息跟着不稳,阿卡季做了一个吞咽动作,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急促的快感流连他的下体,他几乎没坚持几分钟就射了出来。

    “哈啊……哈啊……”青年的嘴唇有些苍白,过激的情事不利于他的心脏。

    赫瓦贾抬起身体,嘴唇来到他的唇边,缓慢地啄吻,他低沉而温柔地呼吸,耐心反复引导着阿卡季回到正常的心跳。阿卡季显得有些失措,他用鼻子蹭了蹭赫瓦贾,鼻翼的软骨刮在男人脸上有些微氧,赫瓦贾的笑意大了起来。

    他的手摸到了阿卡季的身下,另外一只去拿床头柜里的润滑剂。

    一场极其循规蹈矩的床事。光是前戏润滑就做足了十五分钟,等赫瓦贾把沾湿的手指抽出来,阿卡季嫌弃地撇了撇嘴,主动抬起屁股晃了晃,放荡地笑。赫瓦贾喜欢他这个样子,他几乎迫不及待将自己送了进去,直到最深处他停在濡湿高温的肠道里,发出一声叹息来,将阿卡季整个懒入怀里。

    毫不夸张的缠绵厮磨。阿卡季甚至觉得赫瓦贾不是想和他做爱,只是想进入他的身体。然而他们并不是那种用性爱来感受生存之真实的人,在那样漫长的以至于煎熬的性爱过程里阿卡季几欲疯狂,他想要赫瓦贾更快更深更用力,可这次的酷刑不一样,赫瓦贾一直保持一个速度,缓慢的沉重的。阿卡季可以完整感觉到他的空虚是如何被填满,然后又如何回到空虚,就像他的人生,在这个无尽的轮回里永远也无法解脱。

    赫瓦贾舔他的耳朵,阿卡季一张嘴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两人一同达到高潮。

    第二天早上,阿卡季的枕头边上有一束新鲜的绿绒蒿,浅紫色柔软的花瓣正搭在他的脸侧,它带着露水的香气,阿卡季伸了伸舌头点在它的花瓣上,将上面的晨露卷入口中,阿卡季满意地砸吧两下嘴,生出玩闹的心思,干脆咬了一片花瓣放进嘴里嚼,晨起的倦意被苦涩的味道扫荡干净。外头似乎雨停了,有稀薄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照了进来。是个好天气。

    阿卡季懒得换衣服裹着睡袍叼着花瓣下楼,赫瓦贾在日光室里看报纸。阿卡季已经不记得他有多少天没有出现在早餐桌的面前了,他跳到他大腿上大大方方索要亲吻,“帅哥,我的早安吻呢?”

    赫瓦贾放下报纸,从善如流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睡得怎么样?”

    阿卡季蹭了蹭他的脖子,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还不错。你今天不用上班?”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今天可以休息。”

    阿卡季把他的橙汁倒进了自己的嘴里,“那你今天负责陪我。”

    赫瓦贾轻笑,摸着他纤细的腰肢,“可以啊。”

    “我们出去玩儿吧,我好久没出去了,喀布尔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好玩的地方?”

    “司令部的后面开了一间新的电影院,看电影?”

    “有恐怖片吗?”

    “那要去看看才知道。你不怕你的心脏受不了?”

    阿卡季撒娇,“这不是还有帅哥你在嘛。我们要一个情侣包厢,我要是害怕你就帮我捂着眼睛,我可以学那些小女孩子尖叫,然后你就把我搂在怀里说亲爱的不要怕,我在这里。”说完他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比看电影的确是有意思多。从前他们一起去看过电影,阿卡季喜欢看恐怖片,看完了出来还能绘声绘色学恐怖片里鬼怪的动作声音和表情。有一次他们去看夜场,全城宵禁,根本没有人出来。电影院要关门了,阿卡季一定要看,赫瓦贾无奈给他包了场,整个电影院就他们俩。看到高潮部分阿卡季上蹿下跳兴奋得不得了,跑到荧幕旁边学着那些鬼模仿他们的动作,赫瓦贾像看喜剧片一样看完了后半场。

    那时候赫瓦贾觉得这样一个人比女人有意思多了,他那么灵动活泼有生机,像是绿绒蒿一样即使身处极寒之地仍然明艳绝丽。婚后古西的刻板保守更加与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赫瓦贾心里很想念,他即使再去小酒馆找那些漂亮的小男孩,他们都不像阿卡季。

    一开始赫瓦贾认为如果他要实现自己的野心,一定要有所舍得,他舍了阿卡季是为了让获得古西家族的支持,阿卡季在他的计划中原来就只是一枚小的不能再小的棋子,随时可扔。但当棋子征服了棋手,这颗棋子变得不再能够轻易被抛弃,赫瓦贾也尝了一回什么叫舍不得。

    阿卡季嘴巴上沾了一圈奶油蹦蹦跳跳上楼换衣服准备出去玩儿了,赫瓦贾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将他带回来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一个临死之前想起来绝不会后悔的决定。

    阿卡季在更衣室里晃了很久,他最终挑了一件草绿色厚毛衣和一条灰色运动裤,他拿了围巾和一顶黑色的毛线帽子,在穿衣镜前看了看,对这套打扮很满意。门外有车的声音,他以为是赫瓦贾的车备好了,走到阳台上去看。

    那不是一辆车,而是十辆车。两辆黑色小轿车带着八辆锡皮卡车将整个院子围了起来,穿着土黄色制服的士兵从车上下来,袖子上别着红色的袖套。阿卡季双眼一眯,侧身躲开窗户从楼梯上下去,在楼梯口撞上管家,管家神色慌张,“先生,局长让我带你离开。我们从地道走。请跟我来!”

    阿卡季推开他,“赫瓦贾呢?”

    管家从后把他拉住,“这是局长的命令!”

    “去他妈的命令!”阿卡季怒吼,“赫瓦贾!你他妈的说好了带我去看电影的!”

    管家蛮力捂住了他的嘴巴,让待命的侍从拖着他绕道后门。阿卡季歇斯底里地挣扎,侍从差点抓不住他,四个人才把他按踏实了,管家叹了一口气从衣袋里取出一小支吗啡,从他后颈上扎了进去。阿卡季陡然停止了挣扎,他如雏鸟般颤抖了一下,眼泪流了出来。管家不忍心看,撇过了头去。阿卡季柔软冰凉的身体栽进了他臂弯里。

    士兵这时候涌入了院子,赫瓦贾自己拉开大门,站在楼梯上,一时间没有人敢靠近他。

    喀布尔警局局长分开人流走到了前面,出示自己的证件以及批捕公文,“穆尔岑先生,这是总书记的亲笔批捕公文,请你跟我们走吧。”

    赫瓦贾很平静,“我犯了什么罪?”

    局长冷笑道,“您犯了什么罪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抓我总要给我一个罪名,我好和我的家里人交代。”

    局长站前了一步,恶狠狠道,“你的秘书我们昨天晚上就找到了,从他那里我们找到了你和万涅奇卡勾结的证据。昨天晚上万涅奇卡已经被捕。你犯的是间谍罪。先生作为khad的局长,难道还要我向您解释什么是间谍罪么?”

    以万涅奇卡为首的好战派在普勒霍姆里刺杀案后被血洗,如今的苏联最高指挥部里让纳吉布拉忌惮的势力已经大大削弱,他终于可以不必顾忌苏联人开始清理自己身边的杂草了。赫瓦贾虽然被迫通苏,纳吉布拉却不会放过他。他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让警察局长将手铐拷在他的手腕上。冰凉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手铐十分沉重。

    警察局长大手一挥,“带走!”末了他恶意地笑了笑,补上一句,“从来都是您在khad审人,今天您自己也尝尝khad刑讯的手段,不会让您失望的。”

    第38章

    两个小时后。

    一辆轿车驶过金色的滩涂。远处山脉起伏的曲线上,一行骆驼缓慢前进。

    管家从药盒里倒出两颗粉红色的胶囊,“先生,你该吃药了。”

    阿卡季拨开额前的头发,露出面色惨白的脸。那针吗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以为赫瓦贾打算把他杀了。他看看管家,最终把药接了过来扔进嘴里,“要去哪?”

    “我们在去乌尔贡的路上。局长让我带您到卡兹(karz),到乌尔贡之后我们换飞机到坎大哈再转车。那里是局长的故乡,也是穆尔岑家族的势力范围,您会非常安全。”

    阿卡季冷冷道,“后路都安排好了,他人呢?”

    管家面色一灰,摇头,“局长还在喀布尔。”

    阿卡季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在干嘛?”

    管家又摇头,阿卡季嘴一弯,阴沉道,“我问你,他这段时间到底在干嘛?”

    管家低头沉吟,“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阿卡季抱臂,叹了口气,“我82年住进穆尔岑公馆,好歹也住了两三年,虽然对这个家的底细未必完全清楚,但是只看人,我还有几分把握。你对赫瓦贾忠心我知道。他会有今天,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局面。既然在他刚开始错的时候你没有阻止,那么事后也该为他想想。不仅仅是依照他的命令去安排后路,还有他的意志你是否也要替他传递下去。”

    管家心里明白,他点点头,“万涅奇卡威胁他参与阻止和解计划的实施。当时为了把您从苏军那里接回来,局长答应了。这些你都知道了。但是这一答应,接下来就没完没了停不下来。局长知道自己在这个局里陷得太深有一天会出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苏军指挥部抓人的事情一上报,他就知道要出事,所以前几天不眠不休的,安排退路。”

    “他自己呢?”

    “他走不了。他的家族命运系在他一个人身上。早在万涅奇卡找他的时候,局长曾写信回家,但没有得到确切的恢复。南方家族根系庞大复杂,内部竞争非常血腥。局长也是经过了残酷的角逐才能代表穆尔岑姓氏到喀布尔。他出事了家族不会坐视不管,但穆尔岑内部这时也在进行新一轮的洗牌。局长做好了失去家族地位和所有政治前途的准备。”

    阿卡季心情一下变得沉重了。他张了张口,嗓子沙哑,扶了把脸,“所以这些都是因为我。”

    管家说,“我跟着局长二十多年了,不能说完全了解这个人。但是我见证了他如何从家族的同辈里脱颖而出、获得权力、到喀布尔为自己和家族博得更大的前景。这些年他在喀布尔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很有钱——你可能不知道他并不是一直都那么有钱,在国外学习的时候他也打零工,在家族里他并不富裕——明明可以享受,但他过着蒸汽机一样的生活。为生存抑制生活,排除一切灵魂里关于诗意的欲望。”

    阿卡季怔怔道,“有时候我觉得他的身体里填充着别人的欲望,他像个旁观者在想象中享受。“管家说,“局长生来就不是能够单纯为了自己的愿望而生存的人。他的人生里注定充满着‘别人’,充满着‘他者’,所以他的灵魂必须习惯以旅居的状态生活。”

    阿卡季从管家的眼中察觉到一种比悔恨更加深刻的内心斗争,从他深刻粗糙的抬头纹里捕捉到对忧虑赫瓦贾的忧虑。阿卡季心中生出感慨。人生的棋盘上输赢只是结果,国王的存在才是下这盘棋的意义。没有了国王的棋局本身就是一个虚无。赫瓦贾的局走到了最后,他未必是一个好的国王,然而这张棋盘上的所有棋子,包括阿卡季已经深陷局中。

    车子平安到达乌尔贡机场,管家找到了接头的人换了两张登记许可证。阿卡季上了机后就睡觉,也不吃东西。他们飞了三个小时到坎大哈换卡车离开城区驶向郊外,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卡兹是座小城,它处在坎大哈郊外的绿洲中,位于波格达尔荒漠的边陲,已经是阿富汗的非常靠南的位置。下车后阿卡季明显感觉到了属于南方的温暖。湿漉漉的风贴在他的脸上,他脱下帽子和围巾,面对完全陌生的地域有那么一瞬间的遗落。

    赫瓦贾安排的住处在小城东面的湖边。一栋可爱的小房子临湖而立,里面贴满了温馨的天蓝色墙纸。阿卡季的眼神被一些特殊的装饰品触动。其中壁炉上有一颗足球,上面有一个潦草的签名。

    “这里是局长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局长刚上学的时候很喜欢足球,这是他的兄长送他的礼物,是一位局长很喜欢的球星运动员的签名。”管家解释。

    “难怪布置得这么可爱。他不和他家里人住?”

    管家说,“穆尔岑老先生有许多妻子,并不是每一位都能住在本家。局长小时候和他的母亲在这里住了六年。这座房子完全是他个人的,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天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不受宠的妈生了一个不受宠的儿子,小不点立志出人头地的故事。”

    管家笑笑,“可以这么说吧。”

    “我以后就住在这儿?赫瓦贾要养我一辈子吗?我以后就吃吃睡睡过日子就行了?”

    管家沉默地带他到地窖,一开门,里头架子上全是手腕那么粗的金条,满满一屋。饶是阿卡季见多识广也吓了一大跳。管家对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这是局长的吩咐,您作为穆尔岑公馆的最后一人,享有全部局长的私人财产。”

    巴格兰相较于喀布尔的繁华大气,显得精致温和。这里完全被苏军控制,城内的生活秩序井然有条,经济欣欣向荣,颇有生机。

    尤拉从集市上买了一束花回来,这个天气里都是棚内种的花,也不知道什么名字,黄灿灿的花苞挂在青嫩的枝头一串串可爱动人。尤拉捧着花刚到帐篷边就听到里面哗啦啦一片响。医生正站在门口,看见他回来对他点点头。

    “万事开头难。他不仅要学会控制手,恐怕还需要学会控制脾气。”医生指了指帐篷内。

    尤拉透过帐篷的缝隙往里看,奥列格正在进行初步的恢复训练。复健医师让他尝试控制自己的手将盒子里的回形针拿出来,这仅仅是最基础的第一步,但奥列格进行地很不顺利,他根本控制不住他的那只手,将盒子里的回形针撒的到处都是。复健医师耐心地把东西捡起来,然后让他再试,一遍一遍,这个动作已经做了两天了,他没有成功过一次。

    奥列格的脸变得铁青,每一次失败都会给他的心中积攒一点火气,直到他控制不住颤抖得如筛子一般的手崩溃发火,把所有东西全部砸到地上。昨天就是以这个结局收场的,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尤拉深呼吸,掀开帐篷捧着花进去。奥列格转过脸来看到他后表情明显缓和。

    “买了一点花,我想放在你床头这样心情会好一些。”尤拉抽了抽鼻子,微笑,“天气这么冷,这里头的颜色也太单调了,放一点花缓和一下气氛。”

    奥列格伸出另外一只手向他张开,尤拉走过去温顺地投入他的怀抱。他感觉到男人紧紧扣着他的背,给他一个坚定的拥抱。尤拉拍拍他的肩膀,在床沿坐下,打算陪他一起练习抓那些回形针,“没事,我们慢慢来。”

    奥列格的手腕没有力气,他勾着手扒拉到那个装回形针的盒子,手腕搭在盒子边上,整只手的重量加在一边导致盒子无法平衡侧翻,他这时候手腕一抖,盒子啪地一声打在桌面上。奥列格皱着眉头甩了甩手,尤拉摸了摸他的手腕给他揉了揉,把盒子扶起来,轻轻地说,“放松,不要太用力了。”

    奥列格抿着唇眉毛纠结在一块儿,第二次把手探入盒子。他的手腕这次没有磕在盒子边上,手指碰到了里面的回形针。尤拉抚摸他的肩膀,“很好,加油。”他看着奥列格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盒子里面搅弄那些回形针,指尖抖得根本没有办法用力。奥列格发出啧啧的不耐烦的声音,医生给了他提示,“尝试着用两根手指头把一枚回形针夹起来,试试看。”

    奥列格咬了咬牙,他坚持不住自己的手腕,就像绑了上百公斤的铁块一样往下掉,他必须要用尽所有的意志才能控制自己的手腕不去碰盒子边。他的精神没有办法一边控制手腕一边注意自己的手指。尤拉看着他的手腕抖得太厉害,伸手搭了一把抬了抬他的手腕,“没关系。”

    奥列格终于夹住了回形针,尤拉没把手抽回来,只抽掉了往上抬的力气,“慢点,我接着,不会掉下来的,你放心。”

    回形针在他两指之间哆哆嗦嗦十分不稳,奥列格憋得脸都要红了,他的手肘磕到了小桌板的边角,手腕剧烈地痉挛,回形针掉回了盒子里,他怒吼了一声,左手挥着拳头就往自己的手腕上揍,一只手拦了下来。

    尤拉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拿过来给他舒张筋骨,故作轻松道,“意外意外,有进步了已经。先休息一下吧,手麻不麻?”

    奥列格脸色并不好看,但他的手的确麻了。

    复健医生只能把小盒子收走,暂时留给他一点休息时间。

    尤拉倒了一杯热水过来,拿着温热的杯子去熨他皱起的眉头,“好啦,没什么,复健时间可能长一点,但只要没有残废就有希望嘛,你还年轻什么都有可能的。我有一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奥列格躺在床上舒展身体,伸出另一只手臂将他揽进怀里。

    “你的病退申请批复下来了,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回家了。”尤拉捏着他的手一边按摩一边说,“总书记官有意要请指挥部授予你英雄奖章,但是时间仓促来不及让你去喀布尔受奖,回国之后奖章会寄到家里。不出意外圣诞节之前就能回到苏联,你还能和你家人一起过个节。这样不是挺好的?他们肯定会很骄傲的。”

    奥列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暖意,他揉揉尤拉的头发,“你和我一起回去?”

    “对啊,我和你一起回去。”

    “我是说你和我回家,去见见我的家人。”奥列格低下头来吻他的额心。

    尤拉一怔,抬起身体来,“这样不太好吧?”

    “为什么不好?”

    “你爸妈能接受吗?”

    “总比接受一个残废儿子容易吧?”

    尤拉嘟喃,“为什么我觉得接受一个残废儿子更容易。”

    奥列格被他逗笑了,仍不改他干纲独断的思维方式,“在这里都没有人敢随意评论我的生活,我出生入死赚着杀人钱给他们,哪里来那么多的废话意见?你跟我回去,要不然谁来照顾我这只残废的手?”

    尤拉亲亲那只手,“胡说八道,什么残废,复健之后还是能正常运动的。”

    奥列格叹了一口气,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我只想像从前一样抱着你。”

    尤拉心酸地抽了抽鼻子,依偎在他肩头,“可以的,我哪里也不会去。”

    第39章

    回国的前一天,阿布拉莫维奇到巴格兰来探望。

    奥列格的脑袋包着纱布,在病床上给他行军礼。

    “医生怎么说?”

    尤拉切了一盘苹果用来招待总书记官,“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他会加油的。”

    阿布拉莫维奇很欣慰,“喀布尔像一团乱麻,我就一直没有时间过来探望,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他们说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我想着再不来看看要被人说忘恩负义了。”

    尤拉笑,“怎么会?如果不是您奥列格也享受不了这么好的待遇。”

    “那只是一方面,不能这么说。”阿布拉莫维奇一哂,“说实话我这几年在普勒霍姆里呆惯了,到喀布尔也有点不适应。看来确实是人老了,搞得他们都说我没以前那么犀利了。”

    “您的膝盖还好吧?”

    “还好。整天都有医生跟着我,晚上还要按摩。”

    “奥列格前几天跟我提起您的膝盖的事情,看您走路的样子应该是没什么大事了。”

    阿布拉莫维奇调侃,“要不然为什么当官?还不就是这些好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回去有什么打算?”

    奥列格明显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表情。尤拉的面色也有些为难,“奥列格这个样子只能退伍了,以后的方向还没有定,我现在只想着怎么把他的手恢复了,其他的我也不想给他太多压力。我这边报社还没有复刊的消息,先耗着吧。”

    “有时候要主动一点,不要干耗着。你耗着就等于给别人主动的机会。”总书记官皱起眉来教育他,“多联系联系之前的领导和同事,实在不行立刻找别的出路,不要脸皮薄不好意思求人。两个人都没有工作怎么行?下定决心!生存就是打仗!你死我活的事情知不知道?”

    “好,我一定按照您说的去做。”

    阿布拉莫维奇说,“国家现在处在一个非常困难也是非常特殊的时期。这时候个人的命运和荣辱都和形势牢牢相关。回国之后可能生活并不会特别理想,尤其是奥列格,我见过很多战后归国的战士,因为不能适应正常的生活吸毒酗酒甚至自杀。我希望你们能坚持下来。”

    “如果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上的,我很乐意。但是生活始终是要自己去面对的。不要盲目地卷入社会的大潮流,人家做什么你也跟着做什么,被人忽悠着去做梦,做跟别人一样的梦。即使不能独善其身,也要保持清醒,时时刻刻对危机做好准备,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

    尤拉和奥列格对视一眼,感受到了一位来自长者的可贵善意。

    阿布拉莫维奇说,“离战争彻底结束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个时间到底有多长我也不能确定。然而战争带来的后遗症已经在国内显现出来了。国家现在不仅仅是穷,它的运营管理机制已经面临全面瘫痪问题。人民的怨气很大,因为上层的斗争越剧烈,下层的百姓就越受苦。我可以很确定地说,你们要面对的可能是苏联建国以来最大的危机,不仅仅涉及到国家最高管理层的政治斗争,而且涉及的是国家未来发展的根本性变化。所以你们一定要做好准备!经济上的困难和精神上的压力都不会小,这将是另外一场空前的战争。”

    奥列格眯了眯眼,“您的意思我不是完全明白。国家将有大变吗?”

    阿布拉莫维奇叹了一口气,“我们的政权建立如今六十多年,相比帝国时期只能算是短命的。从我们整个民族的历史来看更是沧海一粟。国家命运会有变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尤拉的反应就比奥列格敏锐多了,“看来总书记在国内的压力很大。”

    “你看看还是这个是做记者的。”阿布拉莫维奇笑笑,“我只是站在一个长辈的立场上给你们提个醒儿。”

    “谢谢您。”尤拉点头,“战争结束后您也会回到莫斯科吧?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重逢?”

    阿布拉莫维奇开玩笑,“我会努力活到最后的。我的估计,明年开始就会撤军了,这项计划已经在提了,应该不用审议太久就能通过。最晚不会拖到年底。”

    “会是一项非常浩大的工程。”

    “是啊。”阿布拉莫维奇长叹,“让这些孩子们都能平安回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尤拉将阿布拉莫维奇送了出去。

    回到帐篷内,奥列格已经睡下了。尤拉整理好了两个人的行李,然后为他打理晚饭。饭后尤拉打开帐篷透了透气,陪着奥列格进行回形针游戏,直到十点钟睡觉。

    第二天早上八点,陪护的医生进来带奥列格下床。尤拉搀扶着他走出帐篷外。

    奥列格的连队排列整齐侯在外面来给他送行,副连长看到他眼睛有点红,小跑过来行军礼,“团长!祝您早日康复!”奥列格只能用左手和他握手,“谢谢各位。”

    他坚持自己走到连队前,中气十足喊了一声,“立正!”

    全体立正。他满意道,“今天我回国了,大家好自为之。以后是否能重逢,就靠各位自己努力了。我希望大家都能活到站着结束。”他只说了这么多,没什么想说了,“好了,稍息,副连长带队,全体向右转,跑步回营!”队伍在他的注视下跑步离开。

    医生上来说,“车已经好了,走吧。”

    奥列格抬头给自己留下对阿富汗最后一次完整的眺望。远处兴都库什巍峨挺拔的身影永恒地立在地平线上,旷野传来军队整齐一致的口号——“一、二、三、四!”那声音极响亮有力,穿透平原。奥列格舒了一口气,觉得胸口的闷气像是被这口号喊了出来一样爽快。

    尤拉心有愧疚,“如果不是因为我,或许你能继续实现你的理想。”

    奥列格摆摆手,搂着他往车上走,“至少我现在能活着回家。”

    两人坐上车,穿越阿富汗褐黄色的土地。不远处的郊外,飞机白色的身影渐渐清晰。

    卡兹美丽平静的小湖边,阿卡季重新种上了绿绒蒿。

    南方的土地温暖细腻,并不适合这种植物生存。阿卡季也像那些蔫蔫的花朵一样没有光泽,整天无所事事。这里并不是每天都能有喀布尔的消息,赫瓦贾被带走的一个星期里,阿卡季对他的去向一无所知,甚至还是不是活着都不清楚。

    这样煎熬的无尽的等待似乎要让阿卡季发疯。圣诞节前夜,阿卡季到小城里疯了一夜,搂着两个漂亮的舞女回来,第二天早上他差点起不来床。管家的脸色很不好看,委婉地提出他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阿卡季撇撇嘴没说话。

    还有五天就要过新年了。卡兹开始洋溢出过年的气氛。

    某天下午一辆轿车停在小湖边,两名穿着西装的男人按响了门铃。管家带他们到会客厅,阿卡季披着睡袍赤裸着脚一头乱发走了出来,往沙发上一躺,很不客气,“什么事?”

    管家站在一旁介绍,“这两位是局长的私人助理。”

    男人从西装内侧拿出一袋文件,“khad已经结束了对局长的内部审讯。因与苏联内部叛乱分子万涅奇卡过从甚密,阻碍全国和解计划实施,定性两项罪名——妨碍国家和平罪以及间谍罪。这里有总书记签署的公文。局长被判处流放,恐怕会到边陲地域,具体细节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已经是穆尔岑家族努力争取换来的结果。”

    阿卡季随意看了看文件,扔在了桌子上,“所以他的家族打算放弃他了?”

    “现今在喀布尔的穆尔岑公馆将由局长的表兄撒耶·穆尔岑接管,家族事务的处理权也一并转移到了这位先生手上。我们没有联系到他们家族里的任何一位成员,局长的母亲早逝,已经不在家族里了。这个消息是穆尔岑家族的对外公示消息。”

    阿卡季讥讽道,“他也有这一天,活该。”

    两位助理相继沉默,阿卡季点了根烟在他们面前抽完,问,“说吧,还有什么事?”

    “局长在阿富汗的所有私人财产都会被查封,包括不动产以及大型物件。年后会有人来这里收回房产的归属权。您恐怕不能随意带走房子里任何一样东西。”

    “也就是说我以后不能住这儿了?过完年我只能去睡大街?”

    律师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个标着航空公司标志的信封,轻轻放到了桌面上,“局长在出事前曾经叮嘱我们办理相关手续,并且联系人为您安排了出路,您放心,这是局长最重视的一件事情。”

    阿卡季撇了一眼那个信封,下意识没去碰,“这是什么?”

    律师说,“这里有一张去波士顿的机票,时间是后天晚上。局长当年在外念书的时候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他联系了一位美国律师为您安顿。那里会有现成的住处。局长在境外银行还有一笔流动资金,已经全部安全转移,相关账户文件在您到美国后会第一时间给您。”

    阿卡季嗤笑,“他现在干脆打算把我送到美国去了?他不知道我是苏联人吗?苏联人最讨厌的就是美国,他还希望我去那里?”

    “这是局长能做到的安排。当然如果您不去,也没有人会强迫您。现在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能力强迫您去做任何事情了。”律师说,“这是一个个人的选择。因为如果您呆在阿富汗,我们无法保障您的安全以及经济生活,局长也没有这个能力了。”

    “他现在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了!他那天早上还骗我要带我去看电影,我换个衣服出来他妈的就叫人给我打吗啡然后把我拉来这个乡下破地方,那时候他怎么不自己跟我说!我要见他人!你们这些人我全都不信!”阿卡季跳起来破口大骂,“老子当年最惨的时候在贫民窟那种地方都活下来了,你以为我他妈的会怕去睡大街吗?想让我乖乖呆在美国一辈子,我操他妈了个逼的怂货!有本事自己出来跟我说!”

    助理吓了一跳,“您不要激动,局长现在没有办法见您。他没有办法见任何人。过两天他会被押往流放地,我们目前并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电话呢?传真呢?两个月了!我他妈的什么都没有收到!然后一来就是你们两个我从来没见过面的人掏张机票甩到我面前,装模作样说你只能去美国了,自己想想,爱去不去。有这样做事的吗?啊!我问你你觉得这样做事妥当吗?”阿卡季指着鼻子就骂,“他和他前妻离婚的时候至少还他妈的面对面坐一起签个字寒暄两句呢!”

    管家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劝,“先生,请注意您的身体。”

    阿卡季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深深叹了口气,他两只手抵着额头将脸埋在手掌里。其实他本来也没想着要吃赫瓦贾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没有等到赫瓦贾的消息,他老早就从这里溜了。可赫瓦贾这样的态度他心寒。

    律师还是将飞机票交到了他手上,“阿卡季先生,我很抱歉,我理解您的心情,但目前的局面并不理想,请您好好为自己考考虑,不要辜负局长对您的良苦用心。”

    阿卡季摆摆手,烦躁道,“行了行了,赶紧走吧,都出去,我自己想想。”

    管家将两位律师送出门,回来的时候看到阿卡季在抽烟。

    青年显得颓废而沧桑,他吐了一口烟,把那个信封打开来,里面有一张飞机票和一个便签条。阿卡季的眼神一动,他打开那张便签条,里面有一行字——

    有一片田野/它置身于非之外/我在那里等你。

    管家认出那是赫瓦贾的笔迹,却没看懂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阿卡季捏着那张纸条弯了弯嘴角,“这是鲁米的诗。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第40章

    沿着“神圣陵园”马扎尔沙里夫一路向北,直达阿富汗北境的尽头。在浅白色的山峦间阿姆河平静地东流,它以古希腊的入侵者对河神尊称命名,又有大海的意思。它的蓝考究性感,透亮纯净,河湾细腻的白沙渐层丰富,肌理极好。漫滩两岸遍地芦苇。潇潇的北风吹起雪一般飘扬的芦花,一直吹过河岸。彼端已是他国。

    穿过白桦林以后,人迹已经变得极少。荒疏的道陌田地间只有一栋泥屋,屋顶正中间一个大洞,阳光透过,正晒在下头的茅草上。剩下的就只有风声了。

    这里是著名波斯诗人鲁米的故居,“它在无识之辈中一名不值,在有识之士中驰名已久。”也是阿富汗人心里最后一片净土,不受任何人控制干扰,是这片大地上唯一一块听不到关于战争、政治、博弈、钱……的地方。

    傍晚,田架下一个男人穿着阿富汗农民传统的短袄,头戴粗布巾,蹲在水渠口用小铡刀除草。一个仆人走过来,立在他背后,轻轻说,“先生,阿卡季先生搭乘的飞机从坎大哈出发离开国境,目前已经顺利到达波士顿。温伯格先生发来传真,称已接到人了。”

    赫瓦贾抬起头用粗布巾擦了擦汗,点头,“我知道了。”他站起来,把手上的手套摘下来递给仆人,喘了一口气,“行,他过去了我就放心了。”

    “晚饭时间快到了,您要不然先吃饭吧。”

    “嗯。昨天让你们看的那几片树林怎么样?”

    “找了几个这里的农民来看,说那一片的年龄最大,非常不错。”

    两人散步登上田架,两百多米的地方是一处乡村木屋。赫瓦贾回到房间里,倒了一点土酒,“我从前在卡兹也有过这么一段这样日子,乡下空气好水也好,倒是挺适合养老。”

    仆人伺候他将衣服脱下来,准备热毛巾给他擦拭身体,“晚上这里不安全,您还是尽量不要外出吧。您身上的伤也还没有痊愈。”

    长镜中露出男人背上交错纵横的鞭伤,赫瓦贾漫不经心只撇了一眼,换上了干净的睡袍。身体上的伤其实并不可怕,让人不忍回忆的是那些折磨人精神的小游戏。思及此,赫瓦贾叹了一口气,突然没有了晚饭的兴致,他把仆人打发了下去,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藤椅上看书。

    外头渐渐暗了下去,远处有明亮的篝火和欢快的歌声。

    赫瓦贾拉开房门走出去,眯起眼睛看,“那边在做什么?”

    仆人说,“明天就是新年了,先生。那是农民在庆祝新年。”

    赫瓦贾一怔,“这么快就新年了。”

    “是的。”

    晚上赫瓦贾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他母亲的葬礼。在平静的河面,她乘船而去,头上装饰着灿烂夺目的五彩宝石,用透明鲜艳的橙黄色丝绸包裹着面部,身下是一件孔雀蓝色的长裙,上面粼动的亮片和繁复的花纹代表着她的爱情,那是阿富汗女人出嫁时传统的嫁衣。小船花盛满,她躺在中间,面容平和,顺着河流漂荡离开。

    赫瓦贾醒来,外头天蒙蒙亮。

    他想起来,这是新年的第一天。

    吃过早饭他换上短袄和布鞋,一个人背着铡刀继续去除草。外头的空气寒冷而干燥,他觉得有点晕,视线跌跌撞撞,芒草割伤了他的脚,流血了。他停下来,蹲下查看伤口,站起来的时候喘了口气,差点倒在地上,视线渐渐被雪花填满。一只手扶了他一把,他挣扎着抬起眼睛来,青年漂亮的脸蛋落入了他的视线。

    “身体这么弱还当农民,你行不行啊赫瓦贾?”他轻快的口音宛如春天破冰的溪流。

    赫瓦贾轻轻笑了一下,视线还没恢复,“我以为你会选择去波士顿。”

    那张纸条和飞机票,是一道选择题。是留下还是离开,这次的选择权他给了阿卡季。

    阿卡季挽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去了,又回来了啊,拿了点钱回来,怕你吃不上饭。”

    赫瓦贾眼前密密麻麻的雪花终于褪去,他眷恋地摸摸阿卡季的脸颊,“抱歉,我还欠你一场电影。下次有机会一定带你去看。”

    阿卡季收敛了表情,“你骗了我两次了,赫瓦贾,再有一次我真的会走。”

    第一次是初遇时他以爱情诱骗他投敌,第二次是明知要出事还骗他要去看电影。

    赫瓦贾虔诚地亲吻他的额头,“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阿卡季满意了,他放开他的手跃上田架,“你他妈的想办法早点给我从这里出去,我不会一辈子跟你当农民的你听见没有!要不然我回喀布尔找伯伊过!”

    赫瓦贾没有回答他。他只看到漫天芦花吹落的花雨撒在春天青嫩的田陌间,青年穿着漂亮的蓝色毛衣,头发飞舞,他尽情地笑,像一个真正的新娘。

    越过田架,在雪山的另一边,一队反政府游击队正向马扎尔沙里夫驶去。

    1987年1月15日,全国和解计划谈判崩裂,穆斯林游击队与政府军发生大规模冲突骚乱,阿富汗结束了短短不到三个月的停火期,再次陷入战争。

    这时候,离1988年日内瓦协议达成、苏军撤军,还有一年零四个月。

    大地向我们逼近,

    把我们推进最后的通道,

    我们残肢断腿穿行其中……

    离开最后的疆土,我们该去往何方?

    ——穆罕默德 · 达尔维什《大地向我们逼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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