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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正文 第9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第9节

    奥列格满不在乎,牵着他下楼,“那只是对你罢了。”

    尤拉微笑起来,“那好吧,为了我你愿意做好人吗?”

    “那要看你怎么表现了?”奥列格顽劣道。

    尤拉踮起脚来亲亲他的脸颊,“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我的英雄。”

    奥列格显然被这句话取悦了,“嘴巴什么时候这么甜了?”

    两人走下楼,绕过中庭回到主楼,高大的落地窗前映出不远处谢尔盖独自罚站的身影。奥列格挑了挑眉,“为了这个家伙?你以为你说两句好听的我就会为他免刑吗?”

    尤拉心里甜蜜,“你吃醋了。”

    “嗯哼?男人吃醋是很要命的。”

    “所以你这是在耀武扬威吗?”尤拉笑得很甜,“这样强烈的主权意识我应该高兴吗?”

    “我看得出来你很得意。”奥列格刮刮他的小鼻子。

    “为了一个男人可以这么爱我,这是我的资本。”

    奥列格无奈道,“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让他回去。”他随手抓了一个士兵吩咐了下去。

    尤拉挽着他的手执起他的手背落下一个吻,卖乖,“我一向支持你所有英明的决定,团长。”

    奥列格搂着他,两人欢笑着上楼。

    尤拉为这个事情去和谢尔盖道歉,“我很抱歉,他有时候会这样。”

    谢尔盖摇头,“没什么,我可以理解。”他好奇道,“你们俩……我听到一些流言,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我只是想问,如果你把我当做朋友的话,你和他是……恋人?”

    “嗯。”尤拉承认,“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我不介意的。如果其他人问我我也会这样说。当然我永远不会和我父母说我是同性恋,那对他们伤害太大了。”

    谢尔盖点头,“你很勇敢。”

    “是吗?”尤拉咬着勺子,挖了一口杯子里的柠檬糕塞到嘴巴里,“男校从前有很多这样的事情,我小时候在寄宿学校长大的,24小时和一群男生在一起,互相玩闹调侃的机会很多。不过我是天生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就是天生注意男生比女生多一些。”

    “没关系,我在大学里也接触过这样的同学。”

    尤拉舔着勺子笑,“你是个很好的人,谢尔盖。”

    谢尔盖挠挠头显得有些傻气,他手里拿着尤拉的稿件,“这些都是来阿富汗写的?”

    “啊不是,其实很大一部分已经弄丢了。”尤拉说,“我已经损失了两架相机了,奥列格说暂时他没办法再弄一台给我。所以这几天我无聊的时候也写写东西。有几篇是刚到阿富汗的时候写的,大部分是近期的东西。”

    “我看看……郁金香,”谢尔盖抽出一张纸,“这是郁金香袭击案,你知道?”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尤拉把最后一口柠檬糕吃了。

    谢尔盖瞠目结舌,“你就是那个唯一的幸存者?”

    “嗯。”尤拉说,“我来阿富汗的第一天就碰到了这件事,终身难忘。不过那篇稿子是扯淡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维克多的阴谋,你别看了,我可以重写一篇。”

    谢尔盖说,“没关系,我只想看看当时的一些细节。我知道维克多的事情,在一位将军那里听到的……”他一边翻看着稿子一边说,“对你来说打击很大吧?第一天就碰到这样的事。”

    “现在想想也还好,没有那么可怕。但是当时真的吓尿了。”尤拉笑,“真正意义上的吓尿了,我昏过去之前全身都发臭,除了尸臭味以外尿骚味让我自己都受不了。”

    谢尔盖脸色有点白,“抱歉,我从没见过那种场面。”

    尤拉逗他,“在那之前我也没有见过。来之前我以为会循序渐进地认识阿富汗和战争,没想到它给我准备了一份大礼,能让人以最快速度全面了解整个情况和环境,毕竟切身所得比道听途说要深刻的多。”

    “我知道,战争没有什么好处。”谢尔盖摊着手,“说实在的我自己也想不出我为什么要每天呆在这里。我有好几年没回家了,有一年我舅舅写信来跟我说我母亲病了,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后来他回信说病情好转,我才放下心。”

    “我懂。”尤拉说,“每个人都不容易。奥列格在这里六年了,只回过两次家。”

    谢尔盖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上次你说文学报还没有复刊,所以暂时你没有任何收入?我和宣传委员会的关系还不错,他们这段时间需要一个主笔,面试了很多人都不太满意。我想推荐你上去,只要给我两篇稿子,我传真过去,过几天他们就会回复。如果成功,你每个月可以有一千阿币的收入。”

    一千阿币折算出来比尤拉在报社的工资要少多了,但是在目前颗粒无收的情况下却是非常诱人的一笔财富。尤拉有点心动,“可以啊,我很愿意。真的,我也不知道报社什么时候复刊。再这样闲下去手会生疏的。”

    谢尔盖高兴了,“好的,我挑两篇稿子现在我们就可以发!”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很快。麻醉的时间并不长。”

    “还顺利吗?”

    “比想象的要顺利一些。但是他的身体很弱,恐怕需要一段观察期看看是否会出现排斥反应或者其他副作用。如果出现排斥反应,需要他忍受一段时间痛苦。”

    赫瓦贾摸摸沉睡的青年的脸颊,“他会熬过去的。对他来说,最痛苦的已经过去了。”

    医生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赫瓦贾叹息一声俯下身体来亲吻阿卡季苍白的嘴唇,拨开他额前垂落的碎发,低喃,“我等不及看到你醒来的样子了,亲爱的。”

    直到清晨阿卡季才挣动了一下眼睫,缓缓张开对这个世界的窗口。赫瓦贾躺在旁边的长椅上正在看报纸,他修长舒展的身体对阿卡季来说赏心悦目。阿卡季虚弱地笑笑,轻声道,“嘿,帅哥,早安。”

    赫瓦贾放下报纸走来给他一个亲吻,“早安,睡美人。”

    “我做了一个美梦。”阿卡季凝视他,“梦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赫瓦贾抚摸他的胸口,“我还担心你的心脏会负荷不了我们的记忆。这里,现在还疼吗?”

    麻醉的效果还没有完全消散,阿卡季只觉得浑身无力,“我觉得很累。”

    “你还需要休息。医生说你的身体现在很弱。”

    “那你陪我。”阿卡季撒娇。

    赫瓦贾莞尔,“我一直都在。”他把报纸拿到床头看,让阿卡季睡在他的两腿上,这样阿卡季的脸完全笼罩在被报纸隔成的封闭空间内,这个空间里,只有赫瓦贾。

    阿卡季发出嗤嗤的笑声,“你在看什么?”

    赫瓦贾一只手蒙住他的眼睛,“你该休息了,亲爱的。”

    “美色当前,谁有功夫休息?”

    赫瓦贾低头乜他,语气温柔,“这是你们军队内部的宣传报纸,我发现有一些文章写得还不错,看起来没有那么高尔基。”他刻意放低了声音,“要不要念一篇给你听?”

    “嗯哼?”阿卡季闭上了眼,等待睡前故事。

    “这是一篇杂记。题目叫《玻璃裱盘》。我在喀布尔集市上遇见一件玻璃店,它隐藏在蜂蜜干果仓库香甜的味道后面。一个男人拿着金属棍站在店门口,他大概六尺三,毛发浓密,光着膀子,穿一条短裤……”

    一篇只有五百字的小短文很快结束了。赫瓦贾放下报纸,阿卡季又陷入了沉睡。

    第33章

    他也只安静了这么一天。第二天再醒来,阿卡季就说他想吃马肉肠,管家很为难,赫瓦贾咨询了医生,最后给他弄了点马肉糜煮进南瓜羹里给他喝。管家把晚餐端进来,阿卡季像只猫一样蜷在被子里,头枕在赫瓦贾大腿上磨蹭,一头柔软的头发被他弄得乱糟糟的,龇着一口牙咬赫瓦贾的大腿肉,留下一个红红的牙印,他心满意足衔着口水亲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巴。

    管家低着头不敢看下去。赫瓦贾把碗接过来,拍拍他的头,“好了,起来吃东西。”阿卡季平躺着张开嘴,指指自己黑洞洞的喉咙,“你喂我。”

    管家急忙退了下去。赫瓦贾拿了张报纸过来给他垫着,一口一口喂。阿卡季揪着报纸玩,玩着玩着脸色不太对,有点想吐,捂着嘴巴干呕。赫瓦贾把碗放下,拿着手绢让他吐,只吐出来两口,再喂,又吐,只能不吃了阿卡季吐得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眨巴着眼睛,“我饿。”

    赫瓦贾摸摸他的小肚子,“我去叫医生给你看看。”

    医生来看过,记录下情况,“您身体还很虚弱,可能有排斥反应。但是必须进食,如果流食都不能接受,就暂时喝汤。过两天再看看。”

    阿卡季为了手术已经节食了一段时间,大怒,伸脚就踹人,“我要吃东西!我不管!”他闹腾起来谁都没有办法,赫瓦贾打发了人下去哄了半天终于哄好了,又要人煮了米汤来终于喝下去了,病人的脸色才稍微好一点。

    “我觉得你好像变了。”阿卡季看着窗外的天光暗下去,飞鸟高鸣,显得室内更加寂静。他目光空洞,有些失神,“你以前不会对我这么好。”

    赫瓦贾抚摸他的背脊,“这样不好吗?”

    阿卡季没有再回答他。他的眼神挪向了报纸,随意看了两段脸色一变,“这是谁写的?”

    赫瓦贾把手挪开,“《黑色郁金香》。作者:尤拉·库夫什尼科夫。”

    “不可能,奥列格的小宝贝能写出这种东西来?”他两只手指把报纸掂起来,挑了个非常肉麻的句子,“‘女神的衣带被烈士的鲜血染红,那是国旗的颜色。’他以为这是真理报吗?他不是写的嘛?”

    赫瓦贾满怀意趣往下读,“‘战争的残酷并不是通过大量的死亡数字来体现,而是由每一个生命的终止来陈诉。我看到伊芙波娃躺在焦黑的土地上,她身下是积累的士兵尸堆。我只能把她的眼睛遮上。二十分钟前她向我抱怨,她不是好糊弄的。然而我在这里看到的是,生和死都极尽随意。’”

    “这件事情官方明令不准议论,谁这么大胆子登一篇这么长的文章?”阿卡季问。

    赫瓦贾将报纸翻过来,这篇回忆录刊登在苏军内部宣传报纸的内页第一版,占据了整版的篇幅,洋洋洒洒三千多字。发刊日期是今天。

    “你应该担心这篇写文章的人,我觉得他可能被利用了。”赫瓦贾冷静道。

    但普勒霍姆里并不是消息灵通的地方,它的安静是由内而发,特别在雪后呈现出一种清冷自负的隐士气质。

    “79年后这里是苏军第一批占领的城镇,现在常住人口只有两千来人左右。阿富汗征兵严重,这里基本上看不到青壮年男性,孩子妇女和老人是主要人口组成部分。他们大部分依靠传统手工和小作坊生意维持生活。不仅仅是普勒霍姆里,这里附近所有的村庄几乎情形相似,80年到82年两年之间人口消失了三分之二。”

    镇上唯一的书记官名字叫阿布拉莫维奇,他个头很矮小,又黄又瘦,身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荨麻疹,他的脸干燥皴裂,毛孔粗大,下巴围着一圈稀疏卷曲的胡子,那胡子像是焦黄的荆棘一样长在一口干涸的池子边上,他的嘴巴,也就是那口池子,看上去也离枯竭不远了。然而当他一开口,所有人都能信服他说的话,与其说是一种个人魅力,不如说他的嗓音仿佛天生带着亲切却又坚定的力量。

    他从桌子旁边抽出一捆书本,匆忙拿了一支笔带上,“抱歉,我要给孩子们上课了。”他揉揉鼻子,羞涩地笑笑,“说来我也只有中学的文化水平,但是这里没有人教书了,60年代这里还有成套完备的教育设施。后来受教育程度一代不如一代,老人们是最有知识的。但他们费尽心思找不到一个愿意来教书的。我平时也没什么事,而且我喜欢小孩子。”

    新来的宣传员帮他拿着书,“要去哪里上课?”

    “哦不远,就在勃利克医生家的院子里。我自己可以走过去。”他们穿过书记楼的小院,远远看到新入驻的军队,“这就是你们的军队?”

    “是的。”

    阿布拉莫维奇点点头,他想起来一些事情,“紧急文件会用传真发过来,每天都要记得确认传真机,那台东西和我一样老了,你不每天去看他他会发脾气罢工的。邮局一个星期来一次,信件包裹报纸都会有,去传达室取。

    宣传员记下了,“好的。我知道了。”

    于是尤拉一个星期后才拿到这份报纸。谢尔盖告诉他登报的那篇文章应该是那篇《关于喀布尔难民暴动的反思》,而印在纸上的《黑色郁金香》是他知道维克多的阴谋前写的稿子。而且那篇稿子是没有写完的草稿,它的末尾三百字以及中间许多评论性语句是宣传委员会着人代笔模仿他的语调临时加上去的。

    这已经构成窃用,如果在莫斯科,尤拉完全可以把这个人捉去给警察,然后判处他剽窃罪。

    他拿着报纸去找谢尔盖,谢尔盖面容失色,立刻给他道歉,“对不起尤拉,是我把稿子发错了。这件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在整理的时候太乱了,没看清楚就发出去了。我不知道他们最后会登上去。”

    “但是后半段是他们加上去的,甚至没有问过我的意见!难道随意添改别人的文章连原作者都不需要过问吗?”尤拉毫不动摇,他觉得自己被骗了,“我是把你当做朋友才把稿子交给你的。我很失望,谢尔盖。”

    这件事导致他们友谊产生了隔阂。奥列格却来不及幸灾乐祸,他心有产生了和和赫瓦贾一样的担心,“他在利用你,尤拉。你又被骗了。”

    “他说他不是故意的。”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奥列格把报纸摔在他面前,指着那篇报道,“那这是什么?一篇没有写完的稿子难道他们不会有疑问?谁把没写完的东西发给报社?你会吗?他还不是故意的?他在利用你,利用你的笔和文采做宣传。操,这些人永远改不了下三滥的做法。”

    “但是为什么?”

    “不知道,”奥列格深吸一口气,“可能是因为有些人被逼急了怕仗打不下去了,也可能是冲着文学报来的,我告诉你,这件事情要是在国内被知道了,你们报社就算毁在你手上的。我一点也不想吓唬你宝贝儿,但是事情真的有这么严重。你最好祈祷他不是间谍,要不然你们报社肯定完蛋。”

    他从门外喊来两个士兵,“去把档案室那个谢尔盖给我抓起来,现在!立刻!马上!”

    尤拉焦急地在室内踱步,“这篇文章不能传回国内去,更不能给外国媒体知道。我本来就不应该留着它,我总是想找个时间改一改,毕竟是我来阿富汗第一篇回忆录,可一直没有时间。”

    奥列格有点生气,“最好他能够交代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要不然你就要想好怎么交代!”

    尤拉脸色一白,他知道自己这次犯了大错了,抿了抿唇,隐忍着受伤的表情不敢动了。不一会儿两个士兵跑回来,“报告!谢尔盖抓住了!”

    谢尔盖狼狈惊惶地被捆在小黑屋里。奥列格推开门的时候,他的眼睛被突如起来的强光刺激,发出一声怪叫。尤拉看到他四肢被束在地上爬行,像只焦躁的蠕虫。他不忍地将目光放到旁边去。

    奥列格的仁慈则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脚,狠狠揣在谢尔盖的背上,犯人的身体被他的军靴牢牢钉在墙角。奥列格脚下能踢出上百斤力道,那可怜的小细腰发出卑微的抗议,里头的器官被挤压得疼,谢尔盖涕泗横流地求饶,“不——求求你——”

    “求你自己比较现实。”奥列格说,“那篇报道是谁让你发给宣传委的?”

    谢尔盖哭叫,“是我发错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们会刊登出来!”

    “嗯哼?”奥列格转动脚尖碾过他的腰椎,“你再说一遍?”

    谢尔盖惨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很疼!”

    “我没有太多耐心谢尔盖,我可以把你的这里踩断你信不信?83年的时候我们曾经抓到过一个间谍,拷问了两天,最后我把他的腰椎捶烂了,用这么大一把铁锤。”奥列格阴森森笑了一下,用手比划着,“他交代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我让人锤了他二十下,吐血而亡。你要不要试试?”

    谢尔盖瞠大眼睛,瞳孔失焦,痛苦地全身战栗,哭得很难看,“我不是间谍,真的,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间谍。我……我82年参军来阿富汗,我的档案没有任何不良记录!我不知道那篇稿子会有这么大的影响,求求你……”他哭得嗓子一抽一抽的,努力蜷缩身体,“求求你,拜托,我没有骗任何人。”

    尤拉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拉开奥列格,“这样下去,你真的把他踩死了,他也说不出任何东西来。让我来试试。”

    “这不是你会做的事情。”

    尤拉拔高了声音,“奥列格!”这才成功让奥列格的目光转了过来,他说,“给我一个机会。”

    奥列格勉强收回了脚。

    尤拉蹲下来,谢尔盖抱着自己的肚子抖得像个筛子,他嘴巴上沾着粘稠的鼻涕,有点恶心。尤拉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叹息道,“对不起,谢尔盖。”

    谢尔盖抬起头来看他,凄哀地乞求,“请你相信我。”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尤拉说,“所以很抱歉,这次我要出卖你了。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如果我不把你供出来我就会有麻烦,很大的麻烦。这是我自保的唯一方法。”

    谢尔盖的表情变得不可置信。

    “我只说一遍,我想你要好好考虑你接下来要怎么选择。”尤拉冷静道,“不论你是不是间谍,我们都会说你是间谍,因为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为了我能摆脱责任,我会向政治部举报你,告诉他们这篇东西所有评论性语句都是你加上去的,我只以当事人的身份描述了场景。你偷了我的稿子,添油加醋发给宣传委,再印出来。”

    “接下来我会联合宣传委把你塑造成为一个军事间谍。宣传委会脏水泼尽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你的身上,他们甚至可能说你买通了编辑刊登这片文章。我猜会这样,这是做媒体的惯用手法。再然后,他们会刊登文章出来澄清道歉,把你的照片附上,让你亲手写一篇悔过书。就像每个斯大林时期在电视上悔过的间谍和政治犯一样。”尤拉拉起他的手,“你可以选择配合或者不配合,你要自己好好想清楚。如果你不配合,我们的工作量会大一点,要伪造后面所有的东西,然后你会不明不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在这间小黑屋,可能会在普勒霍姆里干枯的井下,可能会是兴都库什冰冷的山谷里,我不保证。”

    “不,”谢尔盖拼命摇头,“这件事不是我故意做的!你不能对我这样!”

    奥列格站在他身后,眼神隐隐露出鼓励和赞赏的神色。

    “我可以。”尤拉笑起来,他露出了来阿富汗之后第一个带着恶意的笑容,“你现在只是个谁都不会在乎的可怜虫,如果奥列格可以现在踩死你,那我这个方案会更加完备。”

    “你不会这样做……”谢尔盖流下眼泪,“你不是这样的人。”

    尤拉定定看着他,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我相信,从前你也不是会把朋友轻易推向深渊的人。”

    谢尔盖怔忪,眼泪无辜地垂在脸上。

    “好了我要说的说完了。”尤拉站起来拍拍裤子,“好自为之,谢尔盖。”

    他走回到奥列格身边,“随你处置吧。”

    “没问题,”奥列格舔了舔饥渴的嘴唇,看起来像嗜血的野兽。

    尤拉向谢尔盖挥挥手,“兄弟,祝你幸运。”

    第34章

    踏出小黑屋,尤拉的表情松懈下来。他抹了把脸,神情透出自嘲的意味。

    如果谢尔盖打死不认的话,他做好准备把人交给政治部来自保。虽然追根究底这件事要怪他自己,毕竟是他把稿子拿给谢尔盖的。他轻易就相信了谢尔盖,从没有揣测过身边的人是否会有害人之心。结果出了事,他大大方方就把自己的错误撇清楚了。

    以后说不定真的要我杀人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呢。他想。

    基地的气氛太压抑,他离开了厂房区沿着外墙散步。旁边就是居民区,这时候正是做礼拜的时间点,街上很安静。清真寺的音乐从远方飘来。

    普勒霍姆里只有一间清真寺,还没有驻军的厂房大,外墙没有涂层,走近看能见到褐红色砖头的间缝里水泥干透后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孔洞。它的圆顶是一种老叶的绿色,门柱的框裱上宛如万华镜规则明艳的图案脱落得厉害,残缺斑驳。

    尤拉怔怔站在楼梯下听了一会儿音乐。倏忽大门吱呀一声拉开,穿着黑色长罩袍的女人们从大厅步出,她们低垂眼睫,沉默的裙摆带着轻柔的黑风从尤拉身边飘过,没人看他一眼。尤拉恍惚了神情,女人们幽魅的身影阴冷可怖,他惊悚地产生出刹那的错觉,以为这是一种宗教的神秘力量会攫取他的精神和灵魂,将他身体里的力气抽走,才会让他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直到人都走光了,尤拉一身冷汗,他打了个颤,扶着墙慢慢往回走。

    “年轻人小心点,上面的牌子会被你弄掉的。”老人的声音出现在他背后。

    尤拉下意识缩了缩手,听到脚边清脆的声响。他弯腰捡起来,是一块刻着字的石头。

    阿布拉莫维奇揣着书将他手上的石头拿过来重新放上去,“该修一修了。”

    “这是俄文?”尤拉看清楚了上面的字,“伯里克·耶可夫。是个人的名字吗?”

    “嗯。”阿布拉莫维奇摸着墙壁凹凸不平的表面,“一共六十一块名字。”

    尤拉往后退了两步,整面墙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了他面前。这些承载人名的石片卡在历史破败的砖缝中间,足足有一面墙那么多。他吃惊地摸了摸,它们表面十分光滑,有的刻痕比较浅已经看不清楚确切的名字,有的也许因为墙的塌陷也遭到了破损。

    “本来是一面名字墙,纪念79年来这里的第一批苏联士兵,所有在普勒霍姆里战役牺牲的人的名字都在这面墙上。名字是他们战友刻下的,不过现在很多已经坏了。该找个时间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或许能带回国去还给他们家人。”阿布拉莫维奇朝他伸手,“你好。”

    尤拉犹豫着和他握了握手,“你好。”

    “在这里能见到苏联人可不容易。”阿布拉莫维奇一针见血道,“尤其不是军人的苏联人。”

    尤拉一惊,目光变得警觉。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阿布拉莫维奇笑起来,“我和军人打了一辈子交道,这点眼光还是有的。迷路了吗?需不需要我送你回驻军基地?在工厂那里吧?”

    “不,我只是想出来随便走走。”

    阿布拉莫维奇朗笑,“很快就会天黑了,外面不安全。快回去吧。”

    尤拉点点头,“您是……”

    “我是这里的书记官。”

    喀布尔少说有上百书记官,一个镇怎么着也有十几个吧。尤拉于是没有把这个小老头儿放在心上,“您好。”

    “您好,”阿布拉莫维奇摆摆手,“阁下尊名?”

    “我叫尤拉。”

    “尤拉。阿布拉莫维奇。”他这样介绍自己,“来吧,我送你回去。”

    阿布拉莫维奇很健谈,他有点像个导游,对普勒霍姆里的犄角旮旯他都非常了解。路过的人向他打招呼,用阿富汗土话,他也能对答如流。尤拉暗吋,这个书记官并非等闲之辈。

    两人从普勒霍姆里的主干道往回,在经过一间杂货铺的时候停下来。

    “稍等,我想买点东西。”阿布拉莫维奇道。他很快出来,买了一支笔。

    尤拉有点好奇,“难道后勤处不提供笔了吗?”

    阿布拉莫维奇笑,“如果等到他们来送物资,我大概可以老死在这里了。”

    天色有些沉,尤拉觉得视线晃了一下,他揉揉眼睛,停下来。那是个三叉路口,他记得,他停在路中间。那个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阿布拉莫维奇站在离他只有三步的地方,他回过头来,向尤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让尤拉觉得他仿佛天生带着属于长辈的令人尊敬的气质。

    变化就发生在尤拉把手放下来那一刻,子弹大概是从他身后射出来的,因为他明显觉得有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的袖子,于是他低头去看,这时候阿布拉莫维奇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叫。尤拉心跳猛沉,他的大脑还没有把这声低吟和一次暗杀事件联系起来。

    阿布拉莫维奇的书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尤拉这才抬起头,瞳孔捕捉到老人手臂上的鲜血。他一怔,视线与阿布拉莫维奇相撞。老人双眼微眯,“跑!”

    小黑屋里血腥气积得很重,囚犯敖红了眼睛表情狰狞地盯着行刑者。

    “怎么了?”奥列格脱下外套,随意擦掉袖子上的血迹。他怜悯地说,“我好久没这么玩儿了,偶尔来一次挺刺激的。”

    谢尔盖呸出一口血沫,他不可抑制地痉挛,喘不上气,“你总不能弄死我……”

    奥列格吹了声口哨,“嗯哼,但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谢尔盖看了看门口,从门缝间透出荏弱的光线,“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快晚上了,五点二十。”

    囚犯翻了个身,他的两条腿都已经断了,使不上力气。翻个身他像只愚笨的乌龟一样和自己的身体做了半天抗争,终于使肚子愉快地朝上暴露在空气里。他餍足地舒了一口气,闭上漂亮的蓝色眼睛,眼泪流了出来。

    奥列格恶魔一般的低音出现在他耳边,“你在等谁?”

    他猛地睁开眼,扭过头死死看着奥列格。

    “我们打个赌,救你的人会不会来?”奥列格说,“我从这里出去,离开一个小时,将所有人调开,没有任何人会来,你信不信?”

    谢尔盖摇头,“我并没有等……”

    “上军校的时候我们去参观过克格勃,里面很多有威慑力的东西,大开眼界。但最神秘最有价值的还是他们的间谍。我的老师曾经跟我说过,克格勃的间谍很厉害,但一流的凤毛麟角。最好的间谍要与死士堪比,即使被抓,从来不会指望有生的机会。宁死不屈,军人的最高意志,苏联人最赞美的英雄品格。”奥列格嘲讽道,“为了信仰和理想献身,在死亡中净化自己的灵魂,可为什么能做到的人这么少呢?”

    谢尔盖一笑,“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和厌恶从没有像今天这么严重,对生的意志和贪恋也从没像今天这样扭曲。中国人有句古话‘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为也?’为了生存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使‘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作为仅剩的信仰,理想在死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那你呢?”奥列格慢吞吞道,“要不要突破一下人类的底线?”

    “那也要看我又没有这个机会。可惜我只能活着,至少不能现在死。我死了,报纸的事情没有人来负责。”

    “那可不一定。”奥列格摸出腰间的匕首扔在他手边,“给你个机会,你可以自杀。”

    “你不担心尤拉?”谢尔盖说,“我死了,没人给他背罪。”

    “谁说的,这不是还有我嘛。”

    谢尔盖一怔,既而爆发出大笑,“我明白了,你才是个可怜虫。”

    奥列格没理他,等他笑完,“只有一次机会,过了就没有了。你考虑清楚。”

    谢尔盖捡起那把匕首,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还是留下来保护他比较好。”

    “嗯哼?”

    那把匕首被扔到了一边。谢尔盖瘫软在地板上,叹了口气。良久,他突然开口,“报纸,是个信号。”

    奥列格颜色倏沉,“什么意思?”

    “《黑色郁金香》,不是让人看写了什么,而是让人看到它知道该动手了。”谢尔盖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来,“你猜猜,这次的行动要做什么?不过我估计也快结束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等到现在才说?”

    奥列格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早就想好这一步了。”

    “和你本来就没有关系,你老老实实呆着,什么事都不会有。”谢尔盖说,“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算是回报你的。你放心,我会自杀,但不是现在。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奥列格点点头站起来,“行吧,那你就先呆在这儿吧。”他走到门口补了一句,“活着是为了赎罪,不为别的。”

    谢尔盖叹了一口气,将自己裹进了彻底的黑暗里。

    六点了。奥列格走回办公室。门口值班的士兵正在等他,“团长,关门点名了。”

    奥列格接过点名册潦草地签了个字,随口问,“有没到的吗?”

    士兵为难道,“有一个。”

    “谁?”

    “您的那位朋友,尤拉·库夫什尼科夫。”

    尤拉跑得气喘吁吁,阿布拉莫维奇的体力却比他好,他们穿过长长的巷子,尤拉觉得胃部传来刺痛感,书记官的面色却没有丝毫不稳。他警惕而小心地观察每一个过路口,像野生动物一样对空气中的声音和气味十分敏感。尤拉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属于职业军人的气息。

    他们背后起码有十来号人,武器精悍,至于是要杀谁尤拉暂且搞不清楚。

    “不是阿富汗人。”阿布拉莫维奇稍微停下,背靠一根柱子。

    尤拉脸色有点白,喘不上气,“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书记官没有答他,他捕捉到对面一辆停着的摩托车,“你身上有什么武器吗?”

    尤拉掏了半天掏出奥列格曾经给他的那只匕首,“只有这个。”

    “会开摩托车吗?”

    尤拉点头,“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开过,去春游。”

    “很好。你不要怕,他们不是要杀你,目标是我。现在我们需要那辆摩托车,”书记官拉过他的手,“等一下你开车,我坐后面,看看能不能甩掉他们。”

    尤拉不太确定,“我不知道能不能……”

    “你可以。”老人不容置疑道,“走!”

    他们抬步子的那一瞬间,敌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子弹擦过尤拉的鞋底钉进地面。尤拉踉跄了一步,书记官稳稳将他扶起,他扑到了摩托车上,“我……扭不开,钥匙!”

    阿布拉莫维奇一把将他按倒,躲过一发子弹。他掏出刚买的那只比,把笔芯抽出来往钥匙孔里插,勉强扭动了几下,尤拉急的上火,“不行!下来跑吧!”

    书记官咬咬牙,握着他的腰一踩离合,摩托车发出轰隆地闷响,“行了!”

    尤拉瞠目结舌,他没时间惊讶,脚蹬油门将车子飙了起来。油表上红色的指针猛地往右一打,吓得他差点没踩稳,对面正走来一个拖着小车的老汉,尤拉惊恐地长叫一声,书记官握着他的手车子一拐,从老人家面前擦了过去,尤拉的身体打侧弯成几乎四十五度角,他只要稍稍伸手就能摸到地面,轮胎划过地面飞溅起高高的尘埃,只听后面一阵枪响,尤拉咬牙往油门上猛地用力,车子打正往前疾驰而去。

    “往前开!到你们基地去!”阿布拉莫维奇握着他的腰,“从里面的小路走!”

    第35章

    摩托车破风而出,割开的气流从尤拉的两颊切过,在皮肤上留下干燥凌厉的痛觉。尤拉两眼发涩,粗糙的快风吹得他眼睛生疼。他眯起眼,强忍着不适眼眶通红。

    这时候子弹擦过轮胎,摩托车猛地颠簸往前磕去!尤拉惊呼一声,阿布拉莫维奇高喊,“踩着油门不要放!”车子稍微颠起顺着惯性仍旧射了出去,保持着速度前行。

    “前面是死路!”尤拉瞠目,“走哪边?”

    巷子底两个孩子在搬货物,尤拉没收住刹车摩托车朝着堆积的箱子撞了过去。

    “让开!让开!”阿布拉莫维奇喊道。尤拉紧紧闭着眼睛,头一低车头狠狠撞开了箱子分开道路,溃散的重物打在他的胳膊上,巨大的力道直接将他两只手直接从车柄上打掉,车身瞬间失去平衡控制,摆向一边就往侧边甩出去!

    尤拉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跟不上车子的速度直接被摔下了车子!他像只回旋镖一样侧身在地上擦了一百八十度才终于停下来。他吃痛地呛出一口土味,在扬起的沙尘里稍微定了定神,脸上传来剧烈的疼痛。他伸手一摸,细腻的血丝渗在指尖上,脸擦破了。

    他撑起手肘,正要回头去看,一颗子弹穿进他的腰腹,他惨叫一声,跌回了地上。

    死亡的恐惧刹那间笼罩了四肢百骸,他止不住颤栗,眼泪已经先留了出来,一手捂着腰腹,新鲜的血液从他指缝间的褶皱中渗了出来,他只觉得反胃,想要干呕,一开口却只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奥列格……”

    子弹擦着他的手臂纷沓而至,他捂着腰咬牙在地上滚了两个来回,贴墙终于缩进一个死角。后面追缴的摩托车声近了,让他感到更加恐怖的是,纷沓而至的枪声从前后两个方向步步逼近。惊叫的孩童声中,仿佛还有无辜的人中弹。

    尤拉抬起头,一个孩子跪在被撞倒的货物前,摩托车从他身边骑过,一声枪响,他脆弱柔软的身体掩埋在凌乱的箱子堆下。

    “不要……”尤拉的眼泪流下来。

    一只手臂将他猛地掀起来,“走!”

    阿布拉莫维奇的力气大的让人难以想象。只可惜尤拉没有力气,他下意识把这个老人一推,“您走!我站不起来了!”他把捂着腰的手稍微拿开,血淋淋的手掌心看着有点恐怖。

    阿布拉莫维奇一怔,尤拉将他往身下一拉,“趴下——”

    子弹从老人的肩部越过钉入墙面。尤拉被压在身下,他突然产生一种这样的想法——原来我的生命是要在今天结束的。仿佛临死前的平静忽然占据了他的精神,他发出一声叹惋。枪声变得特别激烈,他打了个哆嗦,在沉入彻底的平静前,一道高亢的嘶吼将他的灵魂从受审的阶梯前彻底拉了回来——

    “尤拉!”是奥列格狂暴的呵斥。

    尤拉猛地睁开眼睛,破涕,“奥列格!”

    男人双枪在手,机枪轰鸣声伴随有力而强烈的节奏震得似乎天倾地裂。火光中男人的眼睛烧的通红,他扫荡过敌人脆弱的回击,所到之处无人生还。尤拉光看着止不住颤抖。直到男人将他身上的老人提了起来,一双惊慌不安的眼睛落入了他的视线。尤拉凄哀地对上这对眼睛,“对不起……”奥列格沉默着把他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扛着机枪,“后面还有追兵,走!”

    阿布拉莫维奇尚未受重伤,仍然走得动。尤拉腰间的血止不住,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奥列格扯了袖子暂时扎紧伤口止血,将他半边身子抗在肩上。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根本无路可走。这里本来就是死路,只有一条拐口,就是他们来时的路,如今前后都是追兵,奥列格皱了皱眉,眼神落在了旁边的院落,“先往里面躲好了。我发信号弹出去,马上会有援兵过来。”

    “这里是从前的普勒霍姆里政府办事处的一栋办公楼。”阿布拉莫维奇说,“地基不稳,塌陷过一次,是个危楼,已经废弃很多年了。”

    他们逃到矮楼前,奥列格一枪打开门锁,踹门而入。昏昧的室内散发着浓重的灰尘味道。奥列格打开急用手电筒照了一圈,初步确定安全,将尤拉放在楼梯旁的一张长沙发上。尤拉疼得不自觉蜷身,意识并不是十分清楚。奥列格抹了他额头一把,全是虚汗。

    “放轻松,呼吸。”阿布拉莫维奇拉过尤拉的手,“亲爱的,跟着我来,呼气,吸气。”

    奥列格不满道,“阁下遵名?”

    “阿布拉莫维奇。”老人毫不在意地回答。

    奥列格一惊,“总书记官,您怎么在这里?”

    老人一笑,“看来我还有点名声,不至于所有人都忘了我。”

    “82年之前您是联军的总书记官,后来说您调任了,怎么到了这里?”

    “说来话长了。”老人摇头,不想解释,“人生起落,在所难免。”

    奥列格说,“这些人来杀你的?”

    “几位朋友提醒过我这段时间要注意安全,看来是真的。”阿布拉莫维奇坐了下来,他的膝盖受伤了,掀开裤脚磨破了一大块皮,他说,“两个月前我收到戈尔巴乔夫亲自给我写的慰问信,询问我最近的情况,他的意思是他需要人帮他处理阿富汗的烂摊子。我本来告诉他我对这件事情没兴趣,现在我就是个乡村教师,可后来全国和解委员会的人联系上了我,我就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哎呦,真是老了,关节不行了。”

    奥列格看着旁边的尤拉,血暂时止住了,尤拉的呼吸稍微稳定了些。

    “这孩子是?”

    奥列格低声说,“这是我的恋人。”

    “你们这些年轻人,上战场还带家属。”老人严肃道,“这是违反军队纪律的。”

    “是特殊情况,他是被报社主编派来的,郁金香爆炸案的唯一生还者。走投无路才让他和我一起,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他呆在阿富汗,找个机会就送回国了。”

    阿布拉莫维奇点点头,“国内情况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刚才说到全国和解委员会找到你,然后呢?”

    “想让我出任委员。我才知道戈尔巴乔夫的意思是希望我重任喀布尔总书记官,处理撤军问题的后续事项。克林姆林宫里斗得很厉害呢,戈尔巴乔夫千头万绪,可惜就是有人不想让他好过,想把这场仗打下去。他才想到我。你想想我那时候在喀布尔多强势啊。”

    奥列格很好奇,“那时候您怎么调任了呢?”

    “其实就是被贬,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契尔年科最后那个样子哪还有时间管阿富汗?他们把调任令拿来的时候,我说我要总书记的亲笔签名,他们说没有,总书记卧病在床没有闲工夫给我签名。从79年开始,喀布尔高级官员的调令肯定都是要总书记签字的,我们都知道。我当时就说那我不服。”老人嘿嘿一笑,“后来想想觉得挺傻的,人吧有时候到了形势面前不得不低头,但就是不甘心,现在再看看那时候的自己也是不值得。”

    “一开始喀布尔的秩序很好,你调走之后越来越差了反而。”

    “那看来我还是做了点好事。”阿布拉莫维奇放直了腿。

    奥列格继续说,“所以他们要杀你,是害怕你重新当权?”

    “想让那些老派贵族们放权哪有那么容易,一开始我是没打算掺和这件事的。我在普勒霍姆里呆了三年了,是这里的总书记官,也是唯一一个书记官。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思想上不能接受,精神压力很大,觉得太讽刺了,认定了他们是刻意羞辱我让我继续当‘总书记官’。”老人沉吟道,“所以一开始戈尔巴乔夫给我写信,我有点傲气,不想再给这个腐烂的政权分忧解难了。”

    奥列格倒是很赞同,“军队士气这两年很不好也有这个原因,军队制度腐化,斗争很激烈。”

    “但是我现在有点改变想法。”阿布拉莫维奇正色道,“因为个人的挫折而轻易说出什么放弃国家放弃世界这种想法是很幼稚的。人类破坏自然如此严重,地球尚忍受着我们,哪里轮得到我们挑剔这个世界?”

    奥列格心中产生了对老人的敬佩,“您说的对。”

    “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会回信给总书记答应他的信任。”阿布拉莫维奇坦然道,“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还想做点什么。你们这些孩子因为我们这些中年人的不智决定遭遇残酷的战争,希望我能回到喀布尔多少弥补一些,让活下来的人有个妥当的安排。”

    尤拉咳了两声,他觉得有点冷,“奥列格,我有点冷。”

    奥列格摸摸他的额头,“稍微再等一下,援军马上就能……”

    他想说“马上就能到。”门外脚步声响了起来。

    奥列格神色一凛。对方直接将门踹了开,阿布拉莫维奇几乎同时开口,“上楼!”

    两人撑起尤拉就往楼梯上跑。这栋矮楼只有两层,二楼都是单独隔间的办公室,长长的走廊是封闭式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走到最里间把门反锁好,阿布拉莫维奇将办公桌和椅子放到门口堆高顶好。奥列格掀开窗帘,后院有两个人把守着,院墙外面就连着大道。他又抛了一颗信号弹出去,“这里的下水管道是外露的,我把窗帘扯下来绑着,说不定您可以下去,要不要试一试?从院子后面出去,外头就是主街。我帮您把那两个杂碎解决了。”

    阿布拉莫维奇说,“那你和他呢?”

    尤拉这个样子自己肯定是下不去了。门外已经听到在搜查的声音。奥列格心一横,“您先下去吧,我看看能不能背着他下去。”

    阿布拉莫维奇扯下窗帘,两块布虽然不够长,但二楼一共也不高,绑在下水道管上勉强够用。他翻出窗户扯着窗帘跳了下去,奥列格两枪精准地打进了守卫的胸口,阿布拉莫维奇摔在地上,好歹屁股着地没有大事,脚崴了一下,拖着腿勉强站起来挥手示意。

    门外听到了枪声,顺着声音敲门,打不开就开始撞。

    奥列格把尤拉抱起来,“宝贝你抓紧我,我们下去。”

    尤拉点点头,扒在他背上,奥列格想用皮带将两个人的腰部固定住,但皮带不够长,怎么也扣不起来。一颗子弹钉进了门,将那脆弱的木门撕开了一道裂口。

    奥列格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正爬上窗柩,楼下已有追兵靠近,奥列格只来得及对老人喊一句,“跑!有人来了!快跑!”

    老人拔腿就走,门外子弹已经打了进来,奥列格僵持在窗口,下面是追兵,门外还有人,他进退不得。尤拉死死抓着他的衣服,高速的心跳贴着背部传来。

    楼下有人对着窗户口开枪,子弹打在窗框上,奥列格猛地侧身堪堪躲过一击,回头单手架起机枪摆在窗口疯狂扫射,尤拉只感觉到后座力震得他肩膀颤抖,浓烈的火药迷得他眼睛疼。身后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打得稀烂,突然射击稍停,奥列格喘着粗气,紧紧盯着门口,眼神锐利。尤拉闭了闭眼,他轻轻开口,想说,“你别管我了。”

    但他没能把声音发出来,猛然剧烈的火光从门外炸了出来。尤拉瞳孔放大,他想他大概从没正面过这么强烈的火光,那强光几乎要把他的眼睛灼伤,连奥列格都来不及反应,火箭弹穿透那道不堪一击的木门猛地砸了进来,炸开的木门、桌椅碎片飞射,强大的气流卷了进来。奥列格只来得及将尤拉抱进怀里,两人被整个掀起来撞在墙上摔回地板上。奥列格在震碎的玻璃碎片中艰难地抬了抬头,在他的注视下,窗户缺口处天花板连着墙面裂开一条恐怖的缝隙,他想起阿布拉莫维奇说这是栋危楼。

    他一咬牙,拽起尤拉想爬起来,尤拉闭着眼毫无反应。“尤拉……”他拍了拍他的脸,慌乱地不知所措,“不,宝贝,醒醒。”

    他的手指触到尤拉鼻尖微弱的进出,他的嘴角抖了一下,头顶轰然一声断裂的巨响,他反射性地身体一缩,用身体完全挡住了身下的人。一块巨石砸落下来,头部狠狠一记重击,他来不及喘上一口气,眼前乍黑,颓然倒了下去。

    第36章

    khad办公楼。

    这里所有的办公室的百叶窗原来是白色的,现在统一换成了灰色,使窗帘和外墙的颜色融合到一起,视觉上降低了整栋楼的存在感。裁掉三分之一的员工后,大楼里的改变是逐步建立起来的,不仅仅是百叶窗的颜色,赫瓦贾让人撤掉了一半的电话以及吊顶灯,清洁人员也省了下来,员工必须自己打扫办公室和厕所,每层楼只有一名维护工人进行日常设备维护。

    这个预算纳吉布拉考虑了很久才批下来。纳吉布拉缺钱,和解计划带来大量的金钱投入,这时候khad愿意在钱的问题上让一步倒是很令总书记满意。让纳吉布拉思虑的是khad缩水后是否会影响到它的工作效率和水平,情报组织越强大,他就越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如今khad不再让他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感了。

    赫瓦贾对此心知肚明,他只能咬牙忍耐。纳吉布拉多疑猜忌,手段阴毒,没有人比他更了解khad,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样是一项巨大的挑战,赫瓦贾不得不捡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这就是为什么他前段时间亲自会见和解委员会成员。和解计划顺利实施,将纳吉布拉的注意力理所应当地拉到了这上面,长期谈判过程带来的无底洞一般的财力消耗对比khad来说,显然更加让总书记关心。

    “局长,克格勃驻巴格兰处长康斯坦丁先生预约了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时间。”

    赫瓦贾皱了皱眉,“我知道,你昨天跟我说了。”

    秘书说,“这是第一次克格勃直接找上您。”

    “嗯。”赫瓦贾整理了衣装,“请康斯坦丁先生进来吧。”

    康斯坦丁还是一副休闲打扮,明明赫瓦贾和他是第一次见面,但他看起来像是老友聚会一般熟稔,“来喀布尔后一直没有机会过来拜访,没想到变化这么大。上一次我来的时候乱七八糟的,你整顿以后看上去干净舒服多了。还是贵族的生活习惯好,到哪里都整整齐齐的。”

    他不和赫瓦贾客气,赫瓦贾却不敢拿他当朋友,“您谬赞,这是总书记的意思。”

    “不得不说纳吉布拉是个非常有担当的领导人。”康斯坦丁微笑,“khad是他一手创立的,现在为了和解计划他甘愿牺牲到这个地步。”

    “钱只有那么多,没办法。”

    康斯坦丁看着他办公桌上的珐琅水杯,“杯子很漂亮。”

    “一个朋友带来的礼物。您喜欢珐琅?”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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