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gl]雪狼谣 作者:书自清
正文 第33节
[gl]雪狼谣 作者:书自清
第33节
阴阳道楚门不世出才女楚玄方当晚于长洲姑苏观测到此天象,连夜卜卦,测算天机。三天三夜,耗尽心力,却受到不明外力干扰,最后得出三十二字天言,心觉不详,锁入妆奁,后被盗。
三十二字天言曰:
神陨千年,旧人归来。瑶瑶神女,身怀秘器。若得秘器,仙神拜伏。去三化一,道途未明。
☆、第一百六十六章 (番外二十四)
北宋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初六,夜,赤色流星划过天际苍穹,当晚,司天监连夜观察,发现赤色流星最终坠落于东京开封府正西方三百里开外,大约在西京河南府外(今洛阳)的山林之中。
朝廷连夜调集军队前去探查,然而在山林之中,除了发现大片烧毁的树木之外,就只有一个空荡荡的陨坑,坑内的陨石竟就这样平白不见了。此事被载入记异志怪之中,但却很快便被淡忘。
同年九月初九,重阳登高日,河北西路相州府(今河南安阳)城南红/袖坊外的青石街上,出现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女子戴着垂纱斗笠,遮盖样貌,脚步匆匆。街道上节日氛围很浓,四处飘荡着茱萸的特殊香味。人们阖家出门,比肩接踵,人头攒动,向着城西外的山上登高而去。可这女子却反其道而行,偏往城里来,而且大白日的就往那青楼街巷中钻,着实惹了不少白眼。
女子绕到相州府城内最大的一座青楼——红嬛阁的后巷内,拉着后门的环状把手“啪啪啪”敲了三声,不多时,一位一身乌衣、高冠束发的冷艳女子便开了门,见到这白衣女子,她一点也不惊讶,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冷冷道了句:
“姑娘来了,随我来吧。”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是情绪激动。
乌衣女子也不耽搁,即刻便带着白衣女子进了阁子内,绕过后院,穿过回廊,向着阁子西头一处僻静的独立院落中行去。
到得院门前,半月门外两个精干的黄衣女子正在看守,见乌衣女子来了,急忙躬身低头行礼,口中道:
“见过录姡大人。”
“嗯,姐姐可在里面?”
“正在里面侍候那位客人。”
“好,不用通传了,我们这便进去。”
随即,便带着白衣女子跨过月亮门,走进了院中。东厢房门外,被唤作录姡的乌衣女子抬手敲了敲门,道了句:
“姐姐,那位妹妹来了。”
门内静静的,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娇媚的女声:
“快请进来吧。”
这声音初时听着慵懒魅惑,让人骨头发酥,可仔细辨别,却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刚刚哭过一般。录姡皱了皱眉,依言推开门,领着白衣女子走了进去。
一进屋内,就传来浓重苦涩的药味,录姡领着白衣女子向着右手边的寝室走去。寝室门开着,绕过屏风,一眼便看到了一张紫檀木的花雕木床,木床上躺着一个身影,静静的,毫无声息。床榻边坐着一位红衣女子,鲜红的衣衫透着无穷的艳丽,可她面上却隐着淡淡的凄凉,眼底犹自挂着泪痕,尚未拂去。就在红衣女子不远处,还放着一张小小的婴孩用的栅栏床,里面躺着个小人,正在呼呼大睡。
录姡无声地向红衣女子行了个礼,然后便默然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她身后的白衣女子颤抖着抬起手,揭开了自己的垂纱斗笠,露出了一张美丽温婉的容颜。那容颜上,已经泪如雨下,她却死死咬着自己的唇,不曾哭出一声。她亦步亦趋地走到床榻边,看清了床上的人影后,手中的斗笠无力落下,她跪了下来,深深拜服在床榻下,泣然道:
“阿姐!小妹,来看你了。”
床上的人影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的反应,红衣女子别开脸去,闭上眼,不愿再看。
“两千年了,小妹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为何却又是这般光景?”她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滴在了地板上。
“阿姐,你可还记得小妹?你若是还疼惜小妹孤独熬过两千年,为何不看看我?你这般睁着一双眼,难道什么也看不到吗?”她跪着移到了床边,抓住了床上人的手。那手温热,一如既往暖烘烘的,可手的主人却似行尸走肉般,一动也不动。
床上躺着的人,一头银白的雪发,蜿蜒铺满床榻,头顶一双狼耳,软软耷着,再不似从前那般精神地立着。她好似是醒了,睁着一双墨绿透金的眸子,可那眸子里却一丝光彩也无,一眨也不眨,空洞地盯着床榻上方的帐幔,整个人透着死寂。
雪狼妹妹只觉得心绞难忍,泣出声来,难过非常。为何,你一走两千年,不回来也罢了,一回来却是这般的模样。我宁愿你不回来,也不要看你这般。你是雪狼王,是万妖之主,你的威严霸气,你的不怒自威,究竟到哪里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会将你折磨成这个模样?
红衣女子跪下身来,抱住雪狼妹妹,手缓缓抚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她。过了好一会儿,白衣女子才渐渐收了情绪。对着红衣女子失神呢喃道:
“嬛己姐姐,她究竟怎么了?”
嬛己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扶她站起来,拿着帕子帮她擦干净眼泪,道: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她回来时,与她那徒儿玄司一道,俱都落在陨坑中,模样太凄惨了。当时,她怀中还抱着个孩儿。”说罢,眼光便看向不远处的婴孩栅栏床。
雪狼妹妹注意到那婴孩,走到栅栏床边,看着床里面静静躺着的孩子,那是个可爱非凡的孩子,和雪狼王一般有着狼耳狼尾,面容里却不似她那般俊,揉着几分冷冷的美,仿佛藏着谁的影子。雪狼妹妹心中涌起一股孺慕之情,将孩子抱入怀中。小小的,软软的,这样一个小家伙,是她的孩子吗?是她与谣姬的孩子吗?
小家伙落入了雪狼妹妹怀中,很快便醒了,睁开一双蔚蓝的眸子,怔怔地盯着雪狼妹妹看。雪狼妹妹望着孩子的眸子,眼泪“唰”就流了下来,真的是她和谣姬的孩子,一个眸色墨绿一个瞳色冰蓝,混在一起,竟是这般美的蔚蓝色吗?
可是,谣姐姐,你却又在哪儿?
“她和玄司落在了洛阳城外的山野间,恰逢这一带都是我的领地,看见赤色流星,我就立刻派了手下去查探。然后,就在陨坑中发现了她和玄司。属下们把她们俩还有孩子送过来时,我…从来没看过她这般凄惨的模样。”嬛己捂住了嘴唇,声音颤抖,好半天才继续说道:
“一开始我以为她活不了了,甚至都不敢联系你。她左半边身子连带着心脏都没了,右手里还紧紧抱着孩子,浑身上下一片焦黑,染着尘土,几乎看不清模样。幸好,之后的三个月,她的身子在自行好转。可是,那过程太痛苦了,她一丝一丝地凝结血肉,一寸一寸地长出新皮,那种千万蚂蚁噬咬的感觉,疼极痒极。玄司与她一般,也都经历了这番过程。那种痛苦,让得玄司每日里都疼得惨嚎难忍,发疯欲死。可她呢?偏偏一声也不吭,整整三个月终于将半边身躯长全,将全身的皮肤换新。整个过程,她硬是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一滴眼泪也没流,连表情都没变。从始至终,都是这样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雪狼妹妹听得难受至极,抱着孩子的手臂收紧,泪水滴在了孩子的面颊上。孩子伸出小手,抹在了雪狼妹妹的脸上,仿佛在帮她拭泪,这举动让她愈发地难过。
“若不是我知道她上了神界,定要以为她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嬛己最后轻叹。
室内陷入了寂静,半晌,雪狼妹妹缓缓将孩子放下,孩子似乎有些病态,并不很精神,也不哭闹,只醒了一会儿,又开始眼皮沉沉,昏昏欲睡。一入床中,很快便睡着了。嬛己见雪狼妹妹已不再那么情绪激动,不由得继续道:
“我忖着这般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等她好的差不多了,这才传书通知你来。你看,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雪狼妹妹抹了抹面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这才道:
“总也该让她好好振作起来,只是我们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还得弄清楚才好。”
“这不难,玄司身子也好得差不多,这两日便可醒来,到时候询问她便好。”
听到玄司的名字,雪狼妹妹面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好似凄然,又似喜悦,还似怨怼,显得复杂非常。最后她还是叹口气道:
“嬛己姐姐,带我去看看阿司吧。”
嬛己望着她这副模样,没有多言,只说道:
“好。”
二女并肩而行,出了东厢房,向着西厢而去。录姡带上东厢房的门,室内再次归入寂静之中。窗外有鸟雀的啼鸣,床榻上的人影双眸依旧空洞无神,仿若死去多时。只是不经意间,一滴晶莹的泪水悄然从眼角滑落,划过太阳穴,入了鬓角,浸湿了那如雪的发丝。
嬛己与雪狼妹妹站在西厢房门外,雪狼妹妹忽的驻足,双手攥紧了袖口。嬛己也随着她驻足,并不催促。不多时,雪狼妹妹忽的问道:
“你说,她也似我阿姐那般,承受了复骨生肌之痛,她可是也受了重伤?”
嬛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不错,她胸腹部穿出一个可怖的大洞,大部分脏器都不见了。”
雪狼妹妹身子一颤,眼圈再次红了。
“但现在已经全部长好了,她生命力非凡,全靠她自己恢复。”嬛己急忙补充道。
雪狼妹妹点点头,有些无力道:
“进去吧。”
西厢格局与东厢并无太大差别,床榻上,玄司正静静闭眼沉睡。她看起来比雪狼王好多了,但眉眼间的脆弱,睡着时的不安,拧着的眉头,无一不宣告着她此刻正处在梦魇之中。嬛己告诉她,这三个月来,她神智始终不清醒,有时疼得醒过来发疯,有时又会疲惫得晕过去,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些不明不白的呓语。如此反复,直到身子长全后,一直也都未醒来。这两日把过脉,看模样,当是快醒了。
不知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雪狼妹妹看着那张魂牵梦萦的容颜,那般熟悉,没有变化,竟有些恍惚。恍惚这两千年的时光,是否究竟真的走过,还是不过是她的一场梦,一场异常煎熬持久的梦。她慢慢地坐在玄司床边,缓缓抚上她的手,不发一言,静若潭水。
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的幽幽说出了一句话,说完后,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你说了去去就回的,你这骗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番外二十五)
忽冷忽热的感觉好了许多,胸腹部那折磨人般的疼痛和瘙痒已然褪去,只觉得自己身处在海浪之中,被冲刷着,载沉载浮,飘飘荡荡,无有依凭。眼前是一片黑暗,许久无法睁眼动弹,冥冥中仿佛被一股邪恶的感觉禁锢,恶兽的吼叫还在耳旁回荡。
终于不知多久后,玄司感觉满眼的漆黑褪去,有光透过眼皮照亮她的世界。沉重的身躯终于得到了轻缓,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脚趾,进而感觉到四肢百骸。
恍惚间,一双温柔的手正在抚摸她的额头面颊,谁…谁?师尊?还是…师母?
师母……
雪狼妹妹正在默默为玄司擦拭面上冷汗,冷不丁,手忽然被玄司抓住,随即玄司竟落得泪来,显然悲恸至极。雪月惊了一跳,急忙柔声唤她:
“阿司,莫哭,不怕,醒来吧,你只是做了噩梦。”
玄司好似那乖觉的孩子般,听了她话,果真缓缓颤着睫毛睁开双眼,一双黑眸乌沉沉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久久未能反应过来。
“阿司?还记得我吗?”雪狼妹妹见她泪水不住地流,染湿了正片脸庞,不由得心下难过至极,只得不断地为她拭泪。
“小…姊?”
眼前的人一身杏白的软衫,乌发披散,身形娇小,面容婉约静美,虽然服装的风格和她身上的气质与从前差了许多,可她就是小姊,玄司又怎么会认错。可…小姊如何能在她身边,她分明与自己两界相隔,已然许久许久未见了。
难道自己发了幻觉?
“小姊……”
可玄司却悲从中来,她真的没那个心思管自己究竟是在幻觉还是在现实中,此刻她心中的难过实在太难宣泄,她只能哭,把眼泪流干了,或许能好受一些。
“莫哭…莫哭…”
雪狼妹妹见她悲泣不已,只得不断安慰,不断替她擦泪。而玄司则断断续续地泣道:
“小姊……师母…师母没了,师尊…师尊也没了…”
雪狼妹妹怎能不知这些,即便没有人告诉她在神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如今,只有雪狼王和玄司这般狼狈归来,谣姬却始终不见下落,怕是早就凶多吉少。她只是一直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不小心失散了,总也能找回来。可如今从玄司口中泣声而出,终于坐实内心猜测。
记忆中那风华绝代的绝世女子,清寒若孤烟,雪花般柔而冷。总也口不对心,对自己却关心有加,初时不谙世事,自己还当她做妹妹,后来一身风华绽放,自己慢慢以师长之尊待她。这多少年了,记忆还如未分离时般清晰。阿姐…阿姐是那么爱她…雪狼妹妹内心仿若裂了个大口,悲伤难抑,陪着玄司哭了出来。
她抱着玄司,泪水顺着自己的下巴低落到她面颊上,又滑入玄司口中,那般苦涩又滚烫。玄司忽的明了,她并非是在发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回到人界了,终于回来了。
可如今这般回归,还不如永远都不回来得好。
“小姊…如今是哪年哪月又几日了?”不知多久后,玄司缓缓平静下来,雪狼妹妹也终于直起身来,抹去自己的眼泪。
“现如今是宋朝赵氏天下,当今圣上年号大中祥符,今天是大中祥符七年九月十一。”
“宋朝…”玄司喃喃,“两千年了……”
雪狼妹妹不语,默然垂目。
“师尊…师尊她…”
“你放心,阿姐她没死,还活着,现下与你一道回来了,就在另一屋里躺着。”
“那…孩子…”
“孩子也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那孩儿,叫的什么名儿?”
“…大名冰姬,小名…冰儿…”
“冰儿…”
说到这里,二人两相对望,悲从中来,再次落下泪,这泪,却无声。
玄司苏醒,红狐也赶了过来,现下玄司的精神还不算好,有些萎靡。二人没有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玄司得知师尊就在另一屋中躺着后,也并未立刻提出去看她。或许,她已经预知此刻的师尊大概是个什么模样,她实在难以去面对。
又在床上将养了几日,玄司总算大好,下得床来行走。只是,神界时的一身本事都没了,如今的她,却与寻常的妖类的能力水平没有太大的区别。玄司在神界时曾前去拜访过伏羲大神,大神似乎很喜欢她,专门传了她一套玄算之道。说是习得大成后,能算尽天下事,甚至能算得生死寿数,逆转命数。可玄司向来愚笨,特别对这种极费脑力的术法非常不擅长,因而只是学了个皮毛,便丢弃不论了。
玄司这些日子里无法忘却神界的惨况,想起这套玄算之道。不由得尝试着测算神界究竟发生了何事,不想却仿佛蒙着一层雾一般,什么也看不清。她不甘心,又起算谣姬生死寿数,结果非常怪奇,并非是明确的死相,却如雾里看花,同样没个明确结果。她心下疑惑,可想起师母死去时那般惨况,不由得又是摇头,暗道自己学艺不精,如今书到用时方恨少。
最后,她想着自己最近总有些精神不济,疲乏困顿,内里空耗,想着自己的法力大不如从前,不知是因为受了重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便为自己卜了一卦。人都道,算命从不算己。她却百无禁忌,真的为自己卜了一卦。没想到,这一卦却让她白了脸。她的寿数已然不长,只有七百年,怕是没办法再继续与天同寿下去了。她算了好几遍,这卦象却越发清晰起来,由不得她不相信。七百年虽不短,可如今的她早已无法再适应人类的短寿。何况,如今身边人尽是长寿之人,自己若只得七百年好活,与她们来说,怕又是一桩惨痛之事。想到此处,不由得暗自悲凉起来。
此后一日晚间,用过晚饭,玄司与红狐、雪狼妹妹一道,在屋内长谈了两个时辰,将神界之事详详细细地说了。第二日,玄司才终于鼓足勇气,前去雪狼王的屋内探望。
“她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喂她汤药、清水,她一概喝不下去,只这般瞪着一双眼,望着上头。这…该如何是好?”三人围在雪狼王床边,红狐担忧地说道。
“我也试过了,怎么与她说话,都没反应。”雪狼妹妹道。
“可曾把孩子递给她看?”玄司忍着难过,问。
“递过了,可她…看也不看一眼,难道不是她亲生的吗?”雪狼妹妹怨怼地说道。
玄司默然,只先踱步到栅栏床旁,抱了抱孩子。孩子蹙着小眉头,正睡着,小小的模样可怜极了,玄司差点又要哭。可怜她原本一个没心没肺的痴傻之人,如今却日日以泪洗面,仿佛成了水做的人。
“让我试试吧,小姊,红狐姐姐,你们可否先退避一下。”
虽然不知道玄司要做什么,但死马当活马医,不论如何只要能让雪狼王振作起来,怎样的方法她们都会去尝试。于是,雪狼妹妹与红狐便先退出屋去,在屋外院落中的石凳上候着。
玄司先是默然在床边站了片刻,然后才掀开衣摆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向雪狼王叩首。
“师尊,不论师尊是否能听到,今日弟子都有话要说。”她顿了顿,看雪狼王果真没有反应,便继续道:
“师尊,弟子十八岁那年正式拜在师尊足下,如今算时间,当有三十四年了。这一路,弟子都未曾与师尊师母分开过,相信师尊了解弟子品性,弟子绝不撒谎,说一不二。师尊,当日神界一役,最后弟子亲眼看到师母被红光打得米分碎,化作漫天血色雪花。您也应当亲眼看到这一切。您若是不信,今日弟子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您。师母已经身死!望师尊节哀看开。逝者逝矣,生者还需活下去。那时师母将您推开,必然是要您活下去,也不会希望看到您这般消沉下去。您可不要让师母难过啊!”
玄司跪拜下去,磕了一个响头,雪狼王却依旧一声不吭,但眼圈却慢慢红了。
玄司见雪狼王依旧不语,于是继续说道:
“师尊,冰儿还很小,那是您和师母的骨血,您难道就此不顾了吗?您就不怕,师母在天之灵会怪罪您吗?她花费那般苦痛才产下这样一个宝贝孩子,您如今却弃之不顾,她该多伤心。师尊,不孝弟子从今日起就在您榻边跪着,磕头,望您能早日振作起来,不要让师母失望。”
说完,又磕了一个响头。
“师尊,师母已登极乐,望您节哀看开,莫要让师母伤心!”
言毕,叩首。
“师尊,师母已登极乐,望您节哀看开,莫要让师母伤心!”
言毕,再叩首。
“师尊,师母已登极乐,望您节哀看开,莫要让师母伤心!”
言毕,三叩首。
如此说完一句,磕一个响头。玄司就用她这一股子倔劲儿,生生与床榻上的雪狼王对抗着,用最残酷的话语,非要激得雪狼王从床上起来为止。
可她说着说着,磕着磕着,自己的眼圈却赤红如血,眼泪如雨而下。这些话语,又何尝不是在生生狠狠剐着她自己的伤疤。可不论自己再伤心难过,哭得再词不成句语不成调,她依旧这般倔强地叩首,大声地,一句一句地喊出声来。这不仅仅是喊给雪狼王听的,也是喊给她自己听的。
屋外院落中,红狐与雪狼妹妹已经泣不成声,距离如此之近,区区一道门又如何能瞒得过她们。玄司一声声一句句,每一个响头,都好似铁锤般砸在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司已经满面鲜血,地面被她磕裂开来,一道一道的裂缝中还残留着她的血迹。雪狼王虽然还躺着,拳头却不知何时已然攥紧,终于,她发出了自归来后的第一声,那声音沙哑至极,又空洞至极。可却偏偏透着一股让人心酸的执着:
“她没死…”
“师尊……”玄司再也磕不下去了,双手支撑着地面,泪水混合着血水,滚滚滴落。
“她怎会死,她是这时间最美好的景致,她是冬日里冰雪的象征,只要这世界还有冬季,只要这世上还有冰雪,她就不会死。”
雪狼王挣扎着坐起身来,玄司忙想上前扶她,可眼前却眩晕了一下,到底没能站起身来。
“阿司,我懂你的想法,我怎不知你们都愿我好,我当然也知她想我好。你可知,我躺在床上这么长时间来,是在做什么吗?”
玄司抬头,抹去低落入眼的血水,静静不发一言。雪狼王如今能起身,说话,就是莫大的安慰。她已经成功了,可她一点也不开心。
“她曾经发问,为何这世上有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若是只有冬季,该多好。她说得没错,这世上就该只有冬季。我…我要抹去这世上另外三季,要把这世界变作一片雪国。这样…这样不论我走到哪里,她将都在我的身边,我就能带着她看遍天下山川景致。她嫁给我这么许多年,一直被锁在雪神宫里,从没踏出半步。她那么一个爱玩的性子,如此可真是委屈她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用。现在好了,我可以…我可以带着她…”
“师尊!…师尊…”玄司痛彻心扉。
“可是,可是阿司!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没了那冰雪之力?从前只要我愿意,将这世界变作雪国轻而易举。可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我做不到了?为什么我体内的冰雪之力离我而去了,留下的只有这该死的金光!金光!!金光!!!”她周身泛起赤金热浪,从床上翻下身来,打翻了一旁的椅子,吓醒了冰儿。冰儿哇哇大哭起来。
“师尊!!师尊…”玄司急忙爬过去,抱住雪狼王。外面红狐和雪狼妹妹听到动静,也急忙推门进来。
“我躺在床上,一寸一寸地摸索自己的力量,我试图去找我的冰雪之力。这力量来源于她,是我最珍爱的力量。可是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她缓缓平静下来,方才的赤金热浪消失不见,她整个人仿佛被挖空了一般,惶惶然躺下泪来。
“阿司,你说,她没死,对不对?”
“对,师母没死,所以师尊您也要好好活。”玄司抱着她,泣道。
“她没死,我要去找她。这里没有她,我们…我们回天山,她一定在那里,她在等我。”
“好,好,师尊,我们回天山。”
☆、第一百六十八章 (番外二十六)
回天山的行程被耽搁了,因为红狐在长洲府的姐妹传来了飞书,说长洲府(姑苏)九月里飘起大雪,大半的城池都被冰封了,老百姓冷得不行。长洲知府派了人去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发现长洲城外东山半山腰附近卷着狂风暴雪,根本没办法靠近。
那位狐妖姑娘心中觉得这件事蹊跷,怕是和妖族有关,想着姐姐吩咐过,只要人世间出现妖族出没的痕迹,就一定要向她报备,这才急急忙忙写了飞书,让狐族的飞鹰传到了遥远的相州府。
雪狼王的意识似乎还不大清醒,自从那晚情绪爆发以后,她就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不再躺在床上僵硬不动,却也并非是举止正常的人。每日里只是默然静坐,偶尔会抱抱孩子,喊她喝药、吃饭,她倒是也能听话。这副模样,看着让人说不出来的心酸。现如今她身子虚弱,多少也需要进食来补充体力,药物来调理身子,这在千年前是不能想象的。
不论怎么样,红狐思忖这一路上还是把雪狼王带着比较好。反正她现在意识不清,也不会去管路程是往哪里走的,她只需知道在回天山的路上就好,这样她也不会再闹,让人安心许多。
那出现在长洲的冰雪风暴总让她觉得不对劲,应当和雪狼王回归这件事有关,带她去,或许是正确的选择。
冰儿的身子很虚弱,但可能是这孩子天赋异禀,正在缓慢地自行恢复。狐族里的大夫不敢随便医治冰儿,有些摸不准,便只是让她自行恢复,并不插手。孩子每日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睡觉,她很乖,很少会哭闹。且这小家伙很是挑剔,牛奶、羊奶,乃至于人奶都拿来喂她,她一概不喝,全部吐了出来。最后没办法,红狐愣是让手下去山林间找到了正在哺乳的母狼,取了狼奶,这小家伙才皱着小眉头喝下去。
后来,雪月发现这小家伙居然很爱喝米酒,喝了也不醉,反倒睡得更香,身子恢复得更快了。于是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用米酒来喂孩子。
九月中旬上路,红狐特意让族人带着雪狼王、玄司和孩子在山林间御风而行,避开人迹。于是两日后,便从相州府赶到了长洲府。一入长洲府地界,就明显感到了温度下降。大妖不畏寒冷,但为了隐蔽踪迹不惹人注目,一行人还是都裹上了厚实的冬衣。她们没有耽误,一入长洲府,就立刻联系上红狐在本地的姐妹,由她带领一行人前往事发地。
雪狼王在进入长洲府后,那默然无神的状态就变了许多。她看着眼前银装素裹的世界,墨绿眸子里翻着欣然的光。
“阿司…阿司…”
她的声音轻轻地在后方响起,走在前方的玄司听见了,急急忙忙退回到她身边,说道:
“师尊,我在。”
“我们…我们要到天山了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隐忍的兴奋。
“……师尊,我们现在在长洲府境内,还没到天山。”
“…哦,嗯。”雪狼王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不少,但是眼前飘过的雪花没有让再次她消沉下去,她伸出手,去接那些雪花。看着那晶莹的六角形雪片在自己掌心融化为水。她浑身忽然颤抖起来,捏紧了拳头。
放开拳头,她再次去接那些雪花,可她那热烘烘的体温却让雪花无法停留。她气怒,褪去身上的裘袍,甩在地上,迈步快速向着暴雪之中跑去。
“阿姐!”雪狼妹妹急了,连忙迈步去追她。
玄司急忙捡了裘袍,跟着跑了出去。红狐叹了口气,化作红芒追了上去。但是她却没有去拦雪狼王,只是拦住了玄司和雪月,让她们不要再追了。
“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罢。”
她奔跑在风雪之中,解开外袍的腰带,抛开;解开腰间盘扣,拉开外袍,褪下,抛开;解开保暖用的中衣,褪下,抛开;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层惨白的亵衣,挂在她清瘦纤长的身旁上。身后衣衫飞舞在漫天的风雪中,每一件都如雪般颜色,隐没在一片茫茫之中,好似抛却下的重负,独留在孤寒的天地间。寒冷细细密密将她包裹,她似乎能感受到冰风拂过身躯时带来的刺骨凉意。
脚下雪地松软,她褪了靴袜,赤足走在上面,踉踉跄跄。漫天的银白,她温暖的身子在这样的世界里显得那么突兀。每一脚踩在雪上,湿寒之意钻进脚底,却被她身子自动隔绝在外。所有的风雪冰寒,都不能让她品味到那最深入骨髓的冷意。她怀念了许久许久的寒冷,渴望了许久许久的寒冷,为什么到如今,一点也不施舍给她?
从前她是一只雪狼,生活在雪原之中,那时她皮毛丰厚,不惧寒冷,可并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寒冷。她本源力量中,就有冰雪之力,她在万年寒冰中诞生,那力量的感觉深入骨髓,刻骨铭心,乃至于影响了她原本的空间本源力,硬生生在她的力量中加了冰雪的凛冽味道。
谣儿,那是你吗?那个时候的你,就已经迫不及待要把你的气息刻在我的骨子里了吗?可我现在丢了你,该怎么办?我感觉不到寒冷了,是不是,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她怔怔地站在漫天白雪之中,失魂落魄地仰头望着天际。雪花落下,落在她银白的发上,温暖的面上,瞬间融化,将它们打湿。她一身的洁白,几乎就这样融入了这片世界。面上的雪花化了,化作水滴滑落,面庞湿润。
谣儿,是你在哭吗?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阿狼就在这里啊,你怎么就看不到我呢?
“啪”,她跪在了雪地之中,双臂搂过大堆的雪花,就这样拥进怀里。时间似乎在此凝固,她拥着雪花,跪伏在地上,化作了石像。
后方,雪狼妹妹和玄司手里拿着她抛下的衣袍,看着远处她脆弱跪坐雪地的景象,心中的难受难以言表,只能默然流泪。红狐咬着殷红的嘴唇,闭上眼,不愿再去看。曾经的万妖之主雪狼王,变得如今这番模样,她实在心中酸涩不堪。
怀中雪化了,衣衫湿透,浸透着她单薄的身子。不知多久,一双玉足出现在了她眼前。她猛然怔住,缓缓抬头去看,随即欣喜若狂。
“谣儿!谣儿!!”她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那魂牵梦萦的人就在她身前,依旧一身白衣,舒展着眉眼,她笑得开心。冰蓝的发飞舞在雪花中,愉悦地打着旋。
雪狼王向她奔去,可那人却调皮地迈开双足,引着她向风雪的更深处跑去。雪狼王追着她,只觉得整个身心都在颤抖,她的谣儿回来了,回来了,她真的没有抛下自己走。
雪兰王从雪地上起身,再次开始奔跑,口中还大喊“谣儿”,分明是产生了幻觉。这回红狐没有再拦着,三人急忙要去追,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冰雪力量卷带,一下子甩出去好远。只这一下,便失了雪狼王的身影。
那一抹冰蓝跑得好快,雪狼王只靠着自己双腿奔跑,几乎要追不上。如今她身子虚弱,实力十不存一,竟然连妖元力都运不起来,只能这般如弱小的人类般靠双腿奔跑。寒风灌进嗓中,她努力喘息,一刻也不愿松懈。耳边风呼呼向后刮去,将她银色长发吹得乱舞。
就这般跑着跑着,眼前忽的出现一片深蓝。那是一片悠然渺远的湖,静谧美好。在这冰天雪地的低温中,这片湖竟然没有结冰,湖水深蓝,倒映着四周的雪松。
那一抹冰蓝身影就站在湖畔,背着双手,微微后仰着身子,伸出玉足,调皮地用脚尖点着湖面。雪狼王气喘吁吁地停在她身后,眸光一刻也不能从她身上挪开。
她试了两下,便迈着冰晶玉足向着湖面中走去。她身子就像是没有重量一般,玉足走在水面上,只能带起淡淡的涟漪。她走到湖中央站定,俏生生转过身来,望着远处的雪狼王,伸出手来,仿佛是在召她过去。
雪狼王迷离着目光,迈着步伐,追随着她,向湖中心走去。一步两步,脚尖终于触到了那湖水。冰凉刺骨的感觉终于将她彻底包裹,那熟悉的感觉,再不能被她体内的力量驱走。她欣喜若狂,大步向着湖中走去。她不能如她般走在湖面上,湖水漫过她脚背,小腿,膝盖,大腿,腰际,胸腹,一直到她如此颀长的身高都无法触到湖底,依旧无法抓住那抹冰蓝身影。她终于被湖水没顶,雪白的发在湖面上海藻般浮沉,很快没了影踪。
而那湖面上的冰蓝人影,风雪一吹,就这般消散于天地间。
刺骨的湖水就这样将她细细密密包裹起来,一寸一寸地侵入她的血液骨肉中。这湖水比外头的风雪强多了,虽未结冰,竟能冰寒至此。她眸子半开半阖,洁白衣袍在深蓝湖水中化开,双手上扬,犹如一尊精致的木偶,毫不动弹地由着身子向湖水深处沉去。
也好,也好,就让冰寒将我包裹,回归她的怀抱。我曾在这样窒息的冰寒中诞生,如今有此归路,当是天道循环。这一生,唯一的遗憾,是未曾与她相守下去。
若真有来世…来世再还。
湖底闪烁着白色的光晕,她隐约觉得熟悉。那光晕正漂浮上来,向着她所在的方向。她渐渐看清了,那是一张弓,一张洁白如雪毫无杂色的弓。
她终于在冰寒刺骨的湖水中动了动身子,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湖水中泡得惨白。那手在湖水中不知伸出多久,终于缓缓抓住了那张弓。越发刺骨的冰寒就这样侵入她体内,她将那张弓抱入怀中,仿佛抱住了这世上的最爱。终于闭上了双眼,含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在湖水中睡去。
冰晶将她包裹,化作晶莹的雕像,她就这样沉入了湖底的幽暗之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番外二十七)
长洲府,十月初二,十日前冰雪异象已然褪去,这里又恢复了秋季时的清爽。只是,东山边的植物被极寒冻坏了根茎,如今多已败坏。满山光秃秃一片,看起来颇为萧索。
红狐一行人停留在了长洲城的红嬛阁后院之中,那日,风雪之中,一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冰湖之中的雪狼王打捞出来。那时她已然冻成了一尊冰雕,吓得众人以为她就此活不过来了。好在,那雪神弓被她抱入怀中后没多久,就渐渐沉寂,变成一把普通的弓,不再暴走冰雪力量。而她自己也因为那一身奇怪的炎阳力量,慢慢融化了冰块,自救而出。只是至今,未曾醒来,处在昏迷中。
十月初三,雪狼王苏醒,众人忐忑于她的身子和精神是否有损,皆都围在她床畔。可她却望着架在对面兵器架上的雪神弓愣神,良久,嘴角忽的扬起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
众人惊愕,不知她这笑是何意。她却自行下得塌来,像个正常人一般着衣梳妆,玄司和雪月只得急忙在她身后服侍着,待她梳洗完毕,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空气里好像有一根弦绷着一般,就怕这弦断了,雪狼王会再次回复到那失控的状态中。
一行人紧张兮兮地跟着她,雪狼王却迈着修长的双腿,一路闲庭信步,好兴致地游赏起红嬛在长洲这个分阁的花园来。游了半晌,她忽的转身,摸着自己的肚子,对身后一群紧张兮兮的人说:
“孤饿了,有吃的吗?”
众人:“……!”
还是红狐机变,反应最快,急忙笑道:
“当然有,这长洲糕点最是闻名,现下还不到晚膳时分,进些茶点,权当晡食【注】罢。”
“茶就罢了,孤今日想喝酒,糕点、酒菜多备几样,孤很饿了。”她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娇憨意味,像是个求食的孩子。
“好,好。”红狐连连道。
众人真心不知道雪狼王目前这个状态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从前克制,甚少会这般进食,有时甚至两三月不会进一点食物,顶多饮一点酒水浆茶。可今日却甩开了那些克制,举止仪态虽然依旧优美,可那张嘴却像是个无底洞般,竟然整整吃下一桌的酒菜。看得玄司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自家师尊也是这么能吃的。
她饮的酒是春秋吴越贡酒,春秋年间,红狐游历到吴国一带时,曾在这里埋下过几坛子。后来在这里设立了红嬛阁,这姑苏红嬛阁的吴越贡酒就成了上流士族趋之若鹜的佳品。平日里,红狐根本不可能给那些逛阁子的公子哥喝这等美酒,再有才华,再英俊潇洒,给再多钱也不行。如今却真真儿地就开了一坛给雪狼王,还带着一股子陈年的土腥味,成了膏状。好在盛出化开后,入口后却醇香无匹,酒韵悠长,正宗的千年美酒。
及至宴席后来,菜又上了一轮,却也已经到了晚膳时分。雪狼王拖着所有人一起吃,再到后来,便成了灌酒大会,一大坛吴越贡酒,就这样被一桌子人喝了个底朝天。雪狼妹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红狐也是双颊绯红,颜色昳丽,趴在桌上,手臂曲起撑着脑袋,说话卷着舌头,唱着不知名的曲调。玄司在神界喝惯了仙神佳酿,如今人间美酒已然无法醉人,因此她只是红了面颊,神智倒是清晰。
雪狼王不知何时已然离席,正负手站在窗棂旁,望着天上的明月。中秋已过一月半,现如今天上的明月乃是一弯月牙,好在这些日子长洲上空天际澄澈,夜间月明星稀,月牙很是明亮美丽。
玄司悄悄起身,走到她身后,没有开口说话。
不多时,便听雪狼王说道:
“阿司,前些日子还在相州时,红狐曾给为师几本史书诗集,让为师了解一下这两千年来的朝代兴替,文俗变迁。那时,为师只是随意翻了翻,并未细看,但因着过目不忘,因而内容大半记下了。
那本《唐本诗集》里,有这样一首诗,诗名《把酒问月》,是唐代一位名叫李太白的诗人所做,为师诵于你听: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诵完,雪狼王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于是二人陷入了沉默。
若是换了从前的玄司,大约根本不明白师尊吟诵这首诗的意图在何,可现在的她,跟随师尊师母这么多年,师尊师母对她的教导大多都在学问之上,为的就是要让她开窍,多思多想,不再冲动毛躁。时至今日,她也算是胸中有点墨,这首诗念出来,即便其中有些用典她因着时代缘故不大清楚,依旧明白了这首诗的意境。
或许应当说,不会再有人与她们二人一般,能够贴切地体会到这首诗的意境。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今照古人”,简直直戳心坎,玄司忽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在时光的长河中,她们是长明灯,有如天际那明月般,看着灯下的虫豸蝼蚁、繁花草木枯荣更替。但这长明灯并不比虫豸蝼蚁强上多少,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依旧只能在漫无边际的时光长河中飘飘荡荡,无所依旁。或许在某个时间节点,长明灯被吹灭,就此消散,以前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最终与芸芸众生并无两样,都是这般可悲。
“阿司…”雪狼王轻轻开口,声音缥缈得好似带了仙气,玄司凭空升起一种抓不住那声音的恐惧。
“阿司,她没有死。”雪狼王说道。
“师尊…”玄司喉头哽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师尊的话。
“我不是在说胡话,我现在的神智很清醒。”雪狼王不再以为师自称,转而用了“我”来自称,语气软了许多,仿佛在对着一个老朋友说话:
“是雪神弓告诉我的,她在漂泊,她在寻家,以后的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刻里,她都有可能会回来。阿司,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到她了,但她却不是她,她是雪神弓的器灵。器灵告诉我,她并没有死,只是现在很虚弱,需要时间恢复。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待她回来时,我要第一时间见到她,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如此颓唐的模样,她会笑话我的,你说呢?”
“嗯…”玄司感觉自己眼眶热了。她知道,师尊确实神智清醒,没有说胡话。雪神弓的回归,让玄司也看到了希望,如今师尊说她梦到了雪神弓的器灵,并得知师母没有死的消息,她不会去怀疑,也绝对不愿意去怀疑。只要师尊能为了一个目标好好活下去,就比什么都强。哪怕师母永远…永远也…
“阿司,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或许那个傻姑娘,不认识路,会在不知名的地方迷路很久很久,我们要耐心地等她回来,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阿司可愿陪我做那明月?”
“不亦乐乎?”玄司吸了吸鼻子,笑着回答。
十月廿二,经长洲北上许久,经过一路走走停停,雪狼王、雪狼王义妹、玄司和冰儿终于回到了天山境内。她们与红狐在幽州分手,约定好三月后再见,商讨组建大妖组织的详细事项。在北上的一路上,实际上几位大妖就已经商讨出了雏形。红狐对此事非常上心,妖族中,只有她们狐族对人类社会最感兴趣,这般隐藏身份藏于尘世中已经很多年了。如今雪狼王却想将整个妖族都打造成一个有序组织,像是狐族一般,整体转移入人类社会隐藏。这件事简直切中她心坎。
如今她的红嬛阁遍布大江南北,只要富庶繁华之地,都会有她的阁子,偏远苦寒之地,也会有她的分支驻点。经年累月,已经建立起一个复杂多支的情报网组织。历朝历代的更替,各大势力的争斗中都能看到红嬛阁的影子,如今红嬛阁已经是江湖中人都很清楚的情报机构。但是背后的老板究竟是谁,却没有人清楚,很多人只道红嬛阁深不可测,轻易不能招惹。
雪狼王的意思是,在红狐的红嬛阁基础上,进行整个妖族的整编。红狐一听简直心花怒放,这一直是她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妖族闲散,没有凝聚力,而人类社会发展迅猛,已经把妖族逼入边缘。红狐眼睁睁看着妖族一年一年衰败下去,危机感越来越深,却只能整合自己的狐族,没办法整合整个妖族。现在的红嬛阁发展已经止步不前,必须要有新鲜的血液注入才能更进一步。如今有了雪狼王这样巨大的号召力,何愁大事不成。
一路上,二妖日夜畅谈,已经商议出一个基本框架,只待三月后雪狼王正式出山,一切事宜就能走上正轨。这三个月,红狐有很多事要去做,因而走到幽州时便兴冲冲与雪狼王一行告别,去忙她的大计去了。
天山,一别两千年,如今回到这个地方,却依旧如当年的模样。山上从前雪狼王与雪狼妹妹居住的简陋冰洞,已经不知何时被雕琢成了冰雪宫殿。当年,谣姬和玄司也曾在这里短居过一段时日,那个时候,也只是为了谣姬和玄司,开辟了新的洞府以拓宽冰雪涵洞的面积,具体的雕花冰饰,却一概也没有。如今这天山山腹内突的就多处这样一座冰雪宫殿,重檐多柱,朗阁层叠,入眼一片冰蓝之色,剔透晶莹,简直美轮美奂,如仙境一般。
雪狼王略带吃惊地问自己的妹妹:
“这都是你建造出的?”
“两千年,那么长时间,闲来无事,只能做这些事情来打发时间,想着你们有一日回来,也能住得气派舒适些。”雪狼妹妹淡淡回道。
玄司已然哑口无言,两千年,她刻意回避这个时间,可如今由雪狼妹妹口中说出,终于让她心头一滞,酸涩非常。
雪狼王没有说话,只是抱了抱自己的妹妹,雪狼妹妹却依旧笑靥温柔,并无太多情绪流露。玄司捏了捏拳头,看着雪狼妹妹垂在身侧的手,想要去牵,最终还是没能做成。
雪狼王安慰了一下妹妹,便抱着冰儿向冰宫内的住屋中走去。这冰宫虽然宏伟,可真正住人的地方,却只有那么一处,雪狼王一下子就辨明了方向,故意留下妹妹和玄司独处,自己抱着孩子先行离开。
雪狼妹妹回过头来,琥珀眸色温婉动人,淡淡道:
“阿司,你那么长时间没回来,我一直帮你看管着。现在你回来了,跟我去看看她吧。”
玄司心中一涩,明白她所指,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阿姐,我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章 (番外二十八)
三叩首后,玄司默默跪坐在巨大的冰墙前,看着冰晶冷雾中透出的模糊人影,开始发怔。阿姐身上的服饰还是当年自己为她换上的,那是殷商时期的服饰,长及足踝的素缟大衣,交领长袖,腰间束棕色压纹宽带蔽膝,着履,头戴圆箍冠圈。腰间还专门配了玉鱼,一派贵女打扮。虽然赵姜一辈子都没做过贵女,但玄司希望至少死后她能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她固执地认为,这样的姿态才是最适合她的。
及至如今,时光催人,自己身上的服饰早就不是殷商式样,阿姐则成为了真正的古人。自己回来的迟了,阿姐或许等得急了。但是没关系,往后的七百年,自己都会陪着她,让她不再孤单。
玄司这么多年在神界,也早就为了今日做了打算。她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到人界,定要用自己的力量复活阿姐。阿姐的死,她至始至终都无法接受。她不该用这样的方式死去,她本该长命百岁,即便无法像自己这般寿元异乎寻常,也该是天寿之人。到那时候,自己再为鹤发鸡皮的她送行,将毫无怨言。可是,为什么就在二十六岁这般的年纪上过早死去。至今,她都没有办法释怀。
她遍访神界诸天仙神,求学生死复活之道。一直瞒着师尊师母,更是私下里询问过生命女神,虽然所有的答案都是没有办法将死人复活,希望渺茫,但并非是毫无希望。生命女神说,生命之珍,在于不可逆转,皆因世间百物,都浮沉于时光长河之中,无一可跳脱而出。即便能够短暂控制时光的仙神,号称寿元无极,依旧无法说与宇宙同寿,不论活多久,总有陨落那一日。或许是被时光所催,也或许是因着其他的原因死于非命。
即便真的将人复活了,那人也绝不是从前的她了。那个你所怀念的人,只活在那个时间里,一旦失去,将无法再挽回。
可玄司不信!她总得试试,试一试,最后再放弃也不迟……
于是她弄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她要学习灵、魂、魄与肉身相合的术法,还要学习穿界术法,前往冥界勾魂。神界这么多年,她奔波那么多趟,拜访许多仙神,就只是在做这件事。如今她回来了,也该开始施行了。只是自己力量有损,这件事,不知何时才能做成。希望七百年的岁月里,自己能够完成这么多年的执念。
雪狼妹妹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跪在那里发怔。等了许久,她才终于起身,一回身,就看到雪狼妹妹站在那里。玄司又一次怔住,喉头上下蠕动片刻,才讷讷开口道:
“小姊,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等你…”
“……”
玄司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一震,双唇翕动,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她心间发酸,抿了抿唇,却见小姊只是淡淡笑了笑,转身迈步离去。
看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似的,玄司眼前恍惚一下,只觉心下一下子被挖空了一大块。她下意识地向前即疾走几步,伸出手想去拉她。可猛然想起自己只剩下七百年的寿命,此刻牵起她,却无法与她相守,还不若,就此淡薄。
于是她顿住,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雪狼妹妹眼中积蓄的泪终于落下,背着玄司的面上,已然一片凄然。如此近的距离,她又怎会不知玄司的动作。然而她没有追上来,没有拉住自己,就这样放手了。也罢,也罢,痴等两千年,终于明白再无可能,也该忘了。
或许,这就是命。
三月瞬息而过,雪狼王这三个月,除了静心打坐恢复法力之外,就是悉心照顾冰儿。这个小家伙实在太让人心疼,每日只喝一点米酒,不哭也不闹,醒的时候呆呆傻傻的,瞪着一双蔚蓝的眸子盯着抱着她的人看,三个月了,一点没有长大的迹象,出生时就是四五个月大的模样,如今还是这样。每日里大段大段的时间在睡觉,雪狼王实在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或许真的是谣儿分娩时出了意外,才会让这孩子这般虚弱,生长缓慢。
三月已过,她将冰儿留在了山上,托雪狼妹妹照顾。玄司不久前开始闭关,至今都没有出关,雪狼王这一趟出去有要事需要办,带着孩子并不方便。所以这一趟,她只是只身上路。临走时,她看着自家妹妹恬静温婉的容颜,欲言又止。
这段时间里,她不是没有看出自家妹妹与玄司那傻姑娘之间的气氛不对劲。两人前来看她的时间都是错开的,平日里用餐时也绝不在一块。玄司很快就干脆闭关,把自己隔绝开来。雪狼王原本以为,这趟回来,至少也能促成妹妹和玄司的姻缘,奈何,却成了这般模样。但感情是个人的事,她也不好插嘴,只是拍了拍自家妹妹的头顶,然后挪移而去。
元月寒冬中,年节刚刚过去没多久,雪狼王到达长洲时,恰逢大雪初霁,家家户户挂起桃符,门前扫雪,一片欢乐。人烟气息多少让雪狼王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她很快就敲响了红嬛阁的后门。
录姡很快就来开门了,见礼后,领着雪狼王向着当初她在这里养病的院子走去。进到屋里时,嬛己正靠在榻上懒洋洋地翻着书。边角武器架上的雪神弓闪烁着寒光,雪狼王一眼看见,眼眸沉了沉,带上了丝丝缕缕的温情。
雪狼王回归天山时,并没有带上雪神弓,这张弓就一直留在了长洲姑苏的红嬛阁里。
“哎呦,大(dai)王,可把您盼来了。”红狐放下手里的书,直起身,下得塌来,福了福身子。
雪狼王面无表情地解了裘袍的领带,一边淡淡说道:
“哪来的怪腔调。”
红狐自觉无趣,撇撇嘴道:
“勾栏里的戏子可不都这么演的吗?”
雪狼王不理她,脱了袍子,径直坐到榻边,塌案上放着碧玉茶盏,里面茶水尚温,显然是红狐才倒的,她也不客气,拿起来一口饮下。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她放下茶盏,转目看着红狐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红狐笑道。
“好,那就紧着下一步罢。”
大中祥符八年二月,隐居避世的妖族内传来风声,封神多年的上古大妖皇雪狼王现已回归,并发出召妖令,五月将于长洲举行万妖大会。
妖族震动,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将有大事发生,只要是妖族,都无法独善其身。何况,许多老妖依稀还记得雪狼王当年的风采,商周之战后诞生的新妖也一早耳闻当年雪狼王威名,此次万妖大会必然不会错过,定要去一睹风采。
一月到五月大会前,雪狼王奔波于河山大川之间,亲自寻找一个又一个避世妖族,劝说他们再度入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蛮横的就用力量强行收服,实在无意入世的则不强求。
直到五月大会前,已有十六位上古大妖与雪狼王对饮歃血酒,宣誓效忠,包括赫赫威名的东海霸主紫睦、狐族上古大妖嬛己、疾风金豹易风、昆仑山青雀、金翅大鹏子鹏、南极神鸟白鹤等,另有二十二位上古大妖愿意前去大会,之后再做决定。这世间真正能被称作上古大妖的妖族已不多,不足四十之数。他们都是修为在五千年以上的妖族,有的甚至经历过黄帝与蚩尤的大战,再年轻的也经历过商周之战。如今就有十六位直接宣誓效忠雪狼王,剩下的二十二位,也全部愿意前去参加万妖大会。余下的修为不足的妖族,又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一次诱人的机会。听说只要能加入雪狼王麾下,就能获得修为进展的辅助,并受到雪狼王的庇护。顶多就是受点管束,也不碍事。于是中下层的小妖更是趋之若鹜。
五月初十,大会这日,长洲上空妖云密布,妖气凝结到几乎实质。但并没有佛道前来长洲驱妖,皆因雪狼王已经事先与各大驱魔师、驱妖师门派打好了招呼。听闻雪狼王要整合妖族,各大人族门派倒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至少雪狼王的传说他们从师长的师长,不知多少代前就已传下,无不赞她世间罕有的高贵大妖,法力无边,与人族友善。亲眼得见,更是折服于她的魅力,钦佩于她的气度。
大会之上,雪狼王慷慨致辞,阐述妖族弊端,阐述古往今来世界大势,阐述神界崩落、天魔作乱、妖族危局,又全面讲述了自己解局的想法。她博古通今,学识渊博,舌灿莲花,风采夺目,又从神界归来,更有说服力。之后又大展威能,连败五十余位敢于上场挑战她的大妖。当场又有六十余位大妖与她对饮歃血酒,宣誓效忠。其中有十八位上古大妖,三十一位中古大妖,十五位新进大妖。大妖之后,中下层小妖更是不计其数,自饮歃血酒,宣誓效忠。
歃血之后,这个庞大的妖族组织初步落成,组织章程已经全部拟定好,当场颁布。所有宣誓效忠的妖族,一个一个,全部封新妖号,领职位,分驻地。
大会一连开了九日,昼夜交替不停歇,雪狼王也九日九夜不曾合眼休息。及至散会,许多大妖都累得飞不动了。
弥漫长洲九日的妖云终于散尽,作为大会会址的长洲落霞山上,饕餮宴席残留下的酒肉香味足足弥漫了两个月才彻底散去。
很快一座全新的华贵府邸在长洲东山上建起,府邸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待雪府”,待雪府内有一座当时长洲最高的建筑,一座足足十八层的木制高楼,比寒山寺佛塔还高许多。登上这座高楼,可以俯瞰整个长洲。
有两位书生路过长洲东山时,指着那高楼议论。一位问:“此楼名为何?”曰:“寻雪楼”。又问:“何为?”曰:“不知。”
待雪府后院院墙外,有一片澄澈碧蓝的湖,湖未名,山上樵夫说,时常能看到一个一头银发的绝美女子,伫立在湖畔,盯着湖水发呆。等他靠近,那女子却又不见了。长此以往,长洲坊间便流出这样一则传说,说东山待雪府内住着一位神女,缥缈出尘。神女逗留人间,在苦苦等待和寻找什么,所以那府邸和高楼,才会起那样的名字。
大中祥符八年十一月,已近年关,雪狼妹妹带着冰儿再次来到长洲,入住新落成的待雪府,与雪狼王一同过年。玄司不久前再次闭关,至今未出,闭关前她曾告诉雪狼妹妹,会在年前出关前去长洲过年,让雪狼妹妹先行,因此雪狼妹妹并没有打扰她。
雪狼妹妹前脚刚踏入府内,待雪府外就传来苍老的男声:
“施主万福,贫道行脚至此,想讨碗水喝。”
一位古怪道人,霜发凌乱,胡须斑白,黝黑的面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背负箧笥,手执竹杖,腰悬三尺青锋剑,一身玄色八卦袍破破烂烂,脚上芒鞋沾了不少泥,就这样形容狼狈地出现在了待雪府门口。
☆、第一百七十一章 (番外二十九)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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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