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gl]雪狼谣 作者:书自清
正文 第34节
[gl]雪狼谣 作者:书自清
第34节
这老道看起来颇为狼狈,大约很长时间都风餐露宿,不曾好好拾掇过自己。当时待雪府门口,雪狼王正开了门亲自迎接自家妹妹,妹妹怀中还抱着孩子,三大一小就站在门口沉默地呆立了许久,半晌,雪狼王身为主人,才邀请这位老道:
“道长,请进吧。用些斋饭,沐浴过后,再走不迟。”
“施主太客气了,贫道身上脏,怕是会污了施主的屋子。
“道长才是太过客气了,出家人一身清气,怎么会污浊。我本向道,愿广结善缘,道长既然来了,却过府不入,断没有这般的道理。”
“如此,贫道就却之不恭了。”
这段对话外人听了,只当是客气的寒暄话,但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其中的意思。这待雪府四围,乃至于整座东山,都笼罩着雪狼王布下的空间阵法,寻常人过山、入山,并无阻碍,但若想靠近待雪府,就会触动阵法,大雾弥漫,分辨不清方向,莫名就被送出山中。如此,可保待雪府常年不受外人打扰。这一年了,府内都没有客人上门,如今却平白多出个行脚道士,若道他是信步而来,真的讨碗水喝,无论如何,雪狼王和雪狼妹妹都是不会信的。
因此,这老道必然是自己解了阵法,主动找上门来。这老道功底不浅,看来是有备而来,也不知究竟找雪狼王何事。雪狼王倒是洒脱,率先表态。“我本向道,愿广结善缘。”这句话就代表了她的态度。
雪狼妹妹抱着孩子先行进里屋,由主人雪狼王接待老道。老道身上虽然破破烂烂,腰间却奇怪地挂着一枚玉佩。这玉佩别致,好似半翼蝴蝶,又像是水中之月,朦胧扭曲,雪狼王不禁多看了两眼。
雪狼王不问那老道来意,那老道似乎也不慌不忙,一派闲适淡然。于是只是先招待老道用茶,漫聊道法,聊天中,雪狼王见这老道学识渊博,见识广阔,道法精湛,不由升起了敬佩之心。一晃就到了午间,雪狼王招待老道用了一餐斋饭,那老道似乎也不惊奇一个大妖府里竟然能做出这等美味的素斋,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雪狼王又唤来了浴汤,让老道沐浴清洁,又整备了一身全新的道袍,赠给老道穿着。
雪狼妹妹实在不解阿姐为何这般对待这来历不明的老道,雪狼王却没有过多解释。
待老道整理干净,换上新衣,他这才于正堂向雪狼王正式见礼:
“贫道终南山太乙宫掌门云鹤,见过雪狼上神,上神锦寿万年。”
“同寿,云鹤道长多礼了,请坐。”
待云鹤重新入座,雪狼王这才点到正题:
“不知道长不远万里来到长洲寻找雪狼,是有何要事?”
“贫道想仔细问问,神界发生的事,不知雪狼上神能否相告?”
雪狼王挑眉,一时间没有接话。
云鹤见她如此,笑道:
“雪狼上神不要误会,贫道不是想修仙成神想疯了才会有此一问。只是,贫道不才,钻研八卦卜算之法也有三十多年时间了,自雪狼王归来,贫道日夜卜算,卦象却始终不妙,恐千年后,人界将有大灾发生。所有的卦象都指向两个字,一个‘神’,一个‘魔’,贫道自忖一介凡人,无法插手神魔之事,但卦象却让我日夜不安。雪狼上神从神界归来,这佛门道门无人不知,驱魔驱妖世家尽皆明悉,可究竟因何而归,却不得而知。还望雪狼上神为我等解惑。”
雪狼王暗自道,自己从神界归来,具体发生了何事,至今没有告诉任何人。万妖大会时,她也只是告诉所有妖类神界糟了大难,有天魔入侵,恐危及人界,妖族不能独善其身。人类的这些佛道驱魔门派,一概未曾告知细节。她是怕会引起恐慌,才故意模糊化。即便她故意模糊化了,依旧在妖族内掀起了不小的恐慌,花了好大力气安抚,才总算平定了大家的心绪。如今云鹤不远万里赤脚而行,专程来问,可谓是代表了所有的佛道驱魔之门,乃至于代表那么多无知的人类,诚意十足,自己也应当告知,毕竟人族与妖族共同居住于人界,他们有权知道这些。
于是雪狼王略作思考,便将神界发生的事简略地告知了云鹤。只是她在神界的记忆已经不完整,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很多都记不清了,特别是她知道谣儿死了,而且死得很惨烈,但却记不清她死去时的情景以及前因后果,她知道那段记忆是被她自己选择性地封存了,从落入冰湖被救起,苏醒之后,就模糊掉了。实在太过痛苦,因而不愿去想起,否则她恐怕无法好好活下去。
即便只是简略的说辞,云鹤听后依旧大为震惊。他这般养气功夫极好的人,能让他震惊的事已经很少了。神界的崩落,对人界绝对是大事。天魔的入侵,使得云鹤绷起神经,人界必须尽早做准备,否则灾难来时就只能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哪怕只是挣扎一下,那也必须要挣扎。希望,是必须长留心间的。
云鹤提议,想要人族与妖族联盟,携手展开驱魔活动,从现在开始,就为未来可能到来的危险做准备。雪狼王大喜,她盘算此事已久,苦于不知该从何下手,如今驱魔师中声望极高的终南山太乙宫主动示好,简直可谓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来,当下应承下来,一妖一道相谈甚欢,一直谈到傍晚时分。雪狼王留云鹤宿下,第二日又从早间细细谈到了午膳时分,算是拟定了大部分的章程。
用过午斋,云鹤告辞下山,急于赶回去准备各个事项,联络各大门派。时间宝贵,这老道一刻也不愿浪费。雪狼王本想让子鹏送他,可却被他婉拒。
“来时一步一脚印,是为了诚意;去时一步一长亭,是为了救世。贫道这就前往距离长洲最近的茅山,雪狼上神不必费心相送。”
“道长高风。”雪狼王拜道。
雪狼王带着子鹏和白鹤,将云鹤送到山脚,临别时,雪狼王再次注意到他腰间玉佩。那玉佩散发着一股冷冷的气息,玉质清透冰寒,乃是不可多得的冷玉。雪狼王不禁询问这玉佩的来历,云鹤笑道:
“此乃本门祖师传世之物,掌门佩戴,代表身份。”
雪狼王回想太乙宫祖师,似乎是东汉一位名道,叫做张道陵。莫非这冷玉是汉代古玉?
云鹤洒然一笑,挥别告辞,展开身法,脚下生风,一步好几丈远,当真是“一步一长亭”。雪狼王等人目送他离去,便转身回府内。雪狼王早已离去,子鹏也准备跟上,却发现自家妻子正有些痴痴地望着大路尽头,不知在发什么呆。
他皱眉,轻声唤了一下自己的妻子。白鹤回神,赧然一笑,回身跟上丈夫。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道士,气息很是熟悉。”
“熟悉?”
“嗯,我感觉他身上,有我师尊的气息。”
“你想多了吧,他比起南极仙翁,可差远了。”
“说的也是。”
玄司赶在大年二十九回来了,一回府,就钻进属于她的房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这一年过得倒是冷清,年夜饭,白鹤包了饺子,大家简单吃了,然后围在一起守岁。冰儿喝过米酒,早睡得不省人事,雪狼王用厚襁褓将她裹了,抱在怀里,盘坐暖塌,与大妖们暖了酒,围炉夜谈。大家的声音都很轻,有时干脆传音说话,屋内除却低语声,就只有碳火噼啪之声。
本就是妖类,也没人类那么多的规矩,学着人类过年,也算是身在此间,“入乡随俗”了。那一夜雪狼王慢慢饮酒,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大家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她在说。她记不清自己那晚说了什么,只记得天南地北地说,过去的事,现在的事,未来的事,开心的事,难过的事,痛苦的事,悲伤的事,似乎愉悦的事并不多,说着说着,慢慢便住了话头。
“等雪迹走上正轨,我想去各地游历。”雪狼王道。
“阿姐,你会带上我吗?”雪狼妹妹问。
“你若愿意跟着,便跟着,冰儿我也会带上。”她道。
“阿司你呢?”顿了顿,雪狼王又问。
“我或许跟着师尊,也或许会单独出门。”玄司闷闷道。
一旁的雪狼妹妹没有看玄司,玄司却偷偷看她,她雪丝半掩的面庞显得几分清冷孤寂。玄司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眸。
雪狼王闭目养神,不着痕迹地微微叹了口气。
……
大中祥符九年年中,玄司第一次单独出远门。雪狼王没问她究竟去哪儿,也没问她何时会回来。她只是带着雪狼妹妹和冰儿离开久居一年多的待雪府,回了天山。这一趟回去,雪狼王是去闭关的。天山人迹罕至,不被打扰,雪狼王修行时法力波动太大,会影响四周空间,因而每每修行突破,都要去天山闭关。天山寒冷,可以压制她体内炎阳力量的修为速度,使得她的基础更为凝实,一旦离开天山,真正的实力就会有不少涨幅。且长期习惯于寒冷,也是她必经的修行之道。如今,寒冷成了她的克星,她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拥有抵御寒冷的能力。才能在不同的敌人面前做到“不惧”二字。
玄司这一趟前往了自己幼年时与阿姐相依为命的那座大山。自己就是在那里被阿姐捡到的,阿姐也是在那座山中出生的,或许在那里能找到阿姐复活的一点线索。
两千年过去,山川地貌多有改变,地名也有不小变迁,玄司寻找多时,终于找到了当年的那座山。入得山中,搜寻多日,却无一收获。她并不气馁,知道此事千难万难,如今不过才开了个头。
临近黄昏,玄司打算今日不再于山中露宿,于是下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山中被踩踏出的小径上,迎面却见一人向山上走来。
这个时辰上山?到山上都天黑了。玄司诧异,不由得打量此人,这是个年轻的公子哥,目测不超过二十岁,虽然穿着一身短打,可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可决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那人身上背着个箧笥,手中拄着木杖,走得气喘吁吁。
见到玄司,那人连忙停下,对玄司拱了拱手,问道:
“敢问兄台,这里可是云台山潭瀑峡?”
玄司在外行走,为求方便一直做男子打扮,此刻也是一身粗布短打,还专门用灰尘泥巴把自己抹得黑黢黢的,掩盖俊俏的容貌。她身上还背着个箩筐,打算寻找一些古籍上记载的可以生死人的稀奇药草,因而这公子哥八成是把她当做了这山中的采药人。
好在玄司在这山上多日,也算是摸清了地形,于是道:
“正是,潭瀑峡就在前方,再走半时辰就到。”
那人客气地道了谢,便重新向山上行去。
玄司忍不住在后面喊道:
“小兄弟,这天都黑了,上山可不安全,潭瀑峡有恶兽出没,小兄弟这么晚上山可不妥啊。”
那人回身,笑道:
“不妨事,我去潭瀑峡就是去寻几块稀奇玉石,寻到了就回。那石头只得晚上寻才能寻到。”
“这是为何?”
“那石头到了晚上发光,白日里却与寻常石头无差别,可不得晚上才能寻到吗?”
玄司暗想,什么玉石这么稀奇。可又不放心此人一人上山,于是道:
“小兄弟若是不嫌弃,我陪你一起吧,潭瀑峡真的有恶兽出没,那幽潭中有一窝的大鳄鱼,旱地水中都取得,对人类气息很是敏感,若是被鳄鱼盯上,定要被咬得死无全尸。我常年在山中行走,好歹有点力气,对付那鳄鱼也有些心得。”
那年轻公子闻言脸色白了白,犹豫了片刻,道:
“好,那可麻烦兄台了。小可敝姓楚,单名一个亭字。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哪有什么高姓大名,你这小兄弟说话可真是文绉绉的。我姓宣,就在这山里生活。”在外行走,玄司学会了撒谎,掩盖了自己的真名,用了谐音,自称姓“宣”。一般对外时只报姓氏,不得已报全名时,她一般化名“宣子期”。
“宣大哥,有劳了。”
二人一路上山,寻寻觅觅,天黑了很久,楚亭都还没找到会发光的石头,他们点了火把,在密林中穿梭,最后寻到了瀑布潭水边,水声很大,在夜晚静谧的大山之中更显清晰。楚亭脚下一绊,跌跪在地上。玄司刚要去扶他,却见他兴奋地回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在草丛中摸索,然后摸到了一块石头。他把火把丢给玄司,让玄司站远点。火光远离,那块石头果真发起了光,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打开匣子,翻开层层垫布,从中取出一枚玉佩。然后举着玉佩在那石头边来回比对,口中念念有词。
玄司忍不住凑上前去,见他手中玉佩颇为别致,好似单翼蝴蝶,又似天边半遮着身子的初升金乌。看上去温润极了,像是暖玉。
那年轻人楚亭比对了一会儿,大叫一声:
“就是这石头!”
于是兴奋地收起玉佩,然后挖出石头,拍干净尘土,用白布包了,放进自己的箧笥中。搞定一切,那年轻人楚亭站起身来,对着玄司揖礼拜谢,玄司挥了挥手,表示不用。
今夜实在晚了,此刻下山,山路都看不清,很是危险,今日只得露宿山中。二人寻了合适地点,升了火,围在火边闲聊。楚亭少年心性,遮掩不住兴奋,时不时掏出那玉佩和玉石把玩。还请玄司摸了摸,玄司一摸,入手极为温润,乃是上等的暖玉。只是她心中暗自咋舌,这少年倒是不谙世事,也不怕这深山老林里,自己杀人夺宝吗?
年轻人楚亭自然也知道玉石的重要,紧紧抱在怀里睡了一夜,没敢睡实,早上起来时两眼乌青。二人萍水相逢,最后在山下道别,此事在玄司漫长的生命里惊起了一丝波澜,却又很快荡平,渐渐被淡忘开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番外三十)
天禧元年春日,大妖组织雪迹正式成立也快两年了,组织的运作也上了正轨。自从两年前每位大妖分领自己所属的地盘之后,这快两年的时间里,每一位领主大妖都在尽心尽力地整治自己下辖地区的妖类情况。分散的小妖、野妖全部被拉入组织,混不吝的妖类严加管制,残暴不堪无法收服的直接抹除。两年下来,人世间竟清净了许多,再也没有妖物作乱的传闻了。
前年分领地的时候,红狐选择了苏州府东北部地区,远离了她的家乡——繁华的中原地带,转而来到这样一个靠海而立,只有渔村和田野的乡间地区,许多大妖都不理解她为何会选择这里。真正知道原因的,除了她自己和雪狼王的等少数大妖之外,就只有东海中的那一位才知晓了。
好在,红狐的地盘下也不算是贫苦地区,这里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从古至今也不缺名人。比如这里就是当年战国时代楚国著名的令尹——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因而流经这一带的长江支流,又被当地老百姓称作春申江。再比如当朝参知政事姬大郎君家的祖宅,就在红狐治下华亭县内。只是,这几年时间里,姬家祖宅似乎有些不大安宁,连连出丧事。
去年年头,也就是大中祥符九年二三月时,姬家四房老爷姬子豪的结发妻子楚氏缠绵病榻三年后,终是病故了。到了今年,也就是天禧元年,姬子豪也跟着妻子就这么走了。两场丧事,家中亲眷哭成了泪人,姬子豪与楚玄方共有三个孩子,长子早已成家生子,如今继承了四房,依旧在祖宅中居住。长女也早已嫁人,去年大老远赶回来参加母亲的丧事,为母亲守孝大半年,还没等回夫家,父亲也病重,很快去了。唯独没见到小儿子楚汇亭,这孩子虽说是跟了娘家楚姓,成了娘家的继承人,但好歹也是姬子豪的儿子,母亲死了不见他,如今父亲死了,依旧不见他人影,就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
这些风言风语,难免就入了掌控各种情报的红嬛手中,很快传到红狐的耳朵里。说是楚汇亭薄情寡义,家族中人对他闭口不提,说这人狼心狗肺,八成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红狐是不在意这些事的,听了就当没听到,话从耳边过,她转身就忘得精光。这与她有何干?红狐不重视,红嬛里的妖族自然也不会重视,这则消息,谁也没有再去管,很快被遗忘。
红狐的府邸在春申江入海口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上,她还学着主公雪狼王,在府邸内建了一座高楼,名叫忘龙阁。在楼阁之上,每日都能看到滚滚黄涛与碧蓝大海相融。自从松江府治理妥当,红狐就有些惫懒起来。望龙阁是她每日起居的地方,这些日子里,她就喜欢在望龙阁视野最好的位置,摆一张软榻,慵懒地靠在榻上,翻翻书,饮饮酒。有的时候,书也不看,只是捏着酒盏,望着江海发呆。
在她身旁侍奉的录姡不止一次在心中叹气,究竟是“忘龙”,还是“望龙”,怕是红狐姐姐自己都分不清了。
春日到了,天气渐渐转暖,百花盛开,正是踏青的好时节。说起来,再过两日就是清明节气了,红狐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出去走走,还让录姡带上风筝,她要去郊外放风筝。录姡大为新奇,红狐姐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到了清明那日,天气不是很好,阴沉沉的,感觉要下雨。但是却挡不住红狐要出门的决心,红狐这些年过得越发随性了,想到什么做什么,很少会拘着自己。区区小雨如何能挡住她。于是按照原计划,她带着录姡,还有两个随行的姐妹,一道去了华亭县郊外放风筝、踏青。
今日虽然天公不作美,可出门的人却真的不少。走到半道,就已经飘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整个华亭县看起来烟雨朦胧。细雨中,撑着描花油纸伞的富家夫人、娘子,不谙世事的垂髫幼童,远处的水田青牛,仿佛融入了画中一般。还有一些穷苦人家的男人女人,行色匆匆,看起来并无游玩的兴致,手中拿着扫墓的工具,冒着雨,大约正急着去扫墓祭祖。
今日这细雨纷纷,可却无风,风筝是放不起来了。红狐也不懊恼,只是撑着伞缓缓走,看着路上的风景。
走着走着,远离了县城,入了一处大府地界,人烟渐渐稀少起来。远处的白墙黛瓦、重檐叠廊,让后方的录姡和几个姐妹意识到,大约是姐姐无意识走到了姬家祖宅的地界来了。这一路走来,走了许久,即便是大妖,也感觉有些口渴了。且细雨打湿了衣衫,身上有些泛冷,想喝些酒去去寒意。这么想着,红狐只觉得自己腹内酒虫乱钻,远远望着一个牵牛的牧童,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沿着田间土埂向着大道缓缓走来。她上前福了福身子,礼貌道:
“借问童子,此处可有酒家,我姐妹几人行至此处,迷了路途,想寻酒家用饭歇脚。”
那童子声音清脆,瞧红狐长得漂亮,脸颊一红,笑嘻嘻道:
“这附近地界都是姬家大宅的,哪来的酒家。娘子沿着路再往西面走三里地,那里是池秀村,村口有一颗很大的杏花树,树东面就有一处酒家。”
“多谢童子。”
“娘子客气了。”
告别牵牛牧童,红狐继续带着姐妹们上路,三里地不远,很快就看到远处一颗杏花树,细雨里散发着芬芳,雪白的花瓣被雨点打湿,浸润通透。
红狐忽然轻笑起来,张口吟道: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呵呵呵,没想到我红狐今日,竟会与前朝牧之先生有了相同的境遇。妙哉,妙哉!”(宋朝人说前朝,一般是指唐朝,也有指代后周的。)
录姡却暗道,姐姐虽然面上笑得开心,可心中却又多凄苦。“欲断魂”,那才怕是姐姐此刻心中真正的感受。
一行人找到牧童所说的酒家,进门口收了伞,拍去身上的润湿雨露,围坐在了一桌,跑堂的来问菜,她们点了些饭食,又要了这村中自酿的好酒。等饭食都到齐了,便慢慢吃喝起来。
这村子紧挨着姬家大宅,大部分的村民都是替姬家种田的佃户,这里的百亩良田,都是姬家的产业。而这村口经营的酒家,其实也是姬家的一处私家酿酒坊,这户人家已经连续三代替姬家酿酒了,姬家人也许他们开个小饭馆,经营着贴补家用。这店里给客人提供的酒,都是酿酒作坊里剩下的次酒,上好的都供进姬家大宅里了。
这些信息,都是跑堂的小伙子与一个貌似掌柜的中年妇人聊天时,红狐一行听来的。这细雨纷纷的,村子又偏,因而人不多,进这酒家的人更少,一空闲下来,这些乡下人难免就会唠唠嗑、谈谈东加长西家短的打发时间。大堂里,除了红狐等,就只有一个粗布短打的男子独自坐在角落那一桌,默默饮酒,头上戴着帷帽不曾摘下,垂纱而下,看不清容貌。
那跑堂的小伙子和那掌柜的中年妇人是母子,家庭经营的小酒馆,说话也没什么禁忌。何况那母子俩说话声音挺低的,若不是红狐一行乃是大妖,听力非凡,离得这么远,怕是真听不清。倒是那独身一人的帷帽男子,距离柜台比较近,怕是也把那母子俩的对话收入了耳中。
“咱东家这两年日子也不好过啊。”那中年妇人说道。
“可不是嘛,我听在府里当差的小六子说,在汴梁城里当大官的大房老爷如今仕途不顺,被贬斥出京了,就是前头二月份的事。二房和三房为了分产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两年来掉了三个娃娃,气得姬老太君中风病倒,到现在还没好。四房楚氏夫人和四老爷都相继去世了,姬家圣宠不再,到时候怕是也会影响咱们村里。”
那妇人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再次压低声音,凑到儿子耳边道:
“我听三房娘子身边的秀娘子说,好像,楚氏夫人的死有蹊跷,府里人明面上不敢说,暗地里都猜测,八成是四房的小儿子做的。弑母啊,想想我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儿子听后惊奇道:“四房的小儿子!就是那个过继给楚氏娘家的三郎君楚汇亭?”
“对对,可不是嘛。”妇人连连抚掌道。
儿子眼珠转转,恍然道:“说来也是,他一年多前突然从楚家跑回来,过了一夜就回去了,第二天就传出楚夫人的死讯。他从此以后再也没回过家,父亲母亲的丧事都没出现,确实挺可疑的。”
妇人见儿子还不大相信,急忙补充道:“何止啊,更蹊跷的是,楚氏的娘家一夜之间居然举族搬走了!你想想,这也太巧合了吧。秀娘子说,楚夫人过世后,四老爷出门好几趟去找楚家人,都是失望而归,后来得了心病,这才病逝。你说这楚家人邪门不邪门,听说还是玄门世家呢,以后可得离那些和尚道士远一些,他们成日里妖啊魔的,不知沾染了什么东西,晦气得很。”
“啪”,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在店内响起,把暗中议论的母子俩吓了一大跳,那妇人更是惊得尖叫一声,面色煞白。转目一看,原来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帷帽客失手摔碎了酒盏。跑堂的儿子急忙上前,问道:
“客官,您没事吧?”
“没…没事。”
那人右手颤抖不止,或者说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摆,将衣服捏得皱巴巴的。而那跑堂的小哥则蹲下身来收拾酒盏碎片,不经意从下向上抬头看时,正巧看到了那帷帽客垂纱之下的面容。那小哥轻咦了一声,不由得道:
“客官…客官看起来可真面善,我们是否曾…”
“小二哥,这就结账了,多余的不用找了,当我赔的。”那帷帽客压低了声线,粗声粗气地道,随即随身搜出二两银子往桌子上一拍,拎起一旁的包袱,转身就走。
出门时还被门槛一绊,跌跌撞撞才站稳,差点跌了个狗□□,惹得红狐身边一个姐妹娇笑出声。
“姐姐,那人似乎有些不对劲,要不要派手下跟着,观察一下。”录姡谨慎道。
“何必呢,让他去吧,与我们又有何干?”红狐悠然道,“今日我们出来是来玩耍的,不费那些心。”
她早就感知到那帷帽客的情绪,震惊、彷徨、无措、恐惧、委屈、悲愤,短短一刻钟里,在这样一个乡间小酒馆中,能有如此丰富的情绪变化,也算是很罕见了。可红狐并不感兴趣,她已经很少会对人类的情绪感兴趣了,这么漫长的生命里,她看得太多,经历得太多,早就看透了,所谓的人类,不过是些丑陋无趣的家伙罢了,何必如此费心琢磨。
于是只是悠然饮酒,迟暮,才缓行回府。没过多久,便将此事淡忘开去。
再说那帷帽客,出得酒馆,解了拴在酒馆旁的马,手脚发软的他爬了好几下,才终于爬上马背,然后策马向远处的姬宅驰去。可刚到姬宅门口,却又勒住缰绳,不敢去敲门。冷不丁的,那帷帽客忽的听到一个幽幽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亭儿,亭儿…”
帷帽客浑身打了个哆嗦,身子在马背上颤抖不止,绷着背哈着腰,神经质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嘴里碎碎道:
“娘亲,娘亲,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亭儿,亭儿…娘好疼啊,心好疼啊…”那声音幽然回荡。
帷帽客吓得抱住自己的脑袋,头上的帷帽被他压得变了形,他的细碎之语放大,带上了哭腔:
“娘亲,不是我杀您的,您是知道的,亭儿是最敬爱您的。亭儿偷了您的东西,是亭儿的不是,可我没有杀您,我怎么会杀了您!我走的时候,您分明还活着啊!”
“亭儿…亭儿…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别走了…”
“不!!!”帷帽客楚汇亭吓得大吼一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着远方驰去。他如今根本无法回家,所有人都在怀疑他杀了母亲,他成了罪人,成了弑母的凶手,丧心病狂的恶人。不行,他必须要洗刷罪名。不是他干的,是谁杀了母亲,是谁?!他要查出来,他要替母亲报仇!
他十六岁离开姬家父母亲身旁,进入楚门开始正式学习阴阳术。那个时候母亲已经缠绵病榻两年时间,始终不见好转。她在楚门中翻遍了所有的医书,乃至于巫蛊之书,都没有寻到办法。十七岁那年,他终于在楚门藏书阁的一个书架夹层中,寻到了一卷积灰已久、古老非常的竹简。竹简中记载着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天材地宝,还有一个深奥无匹的阵法。竹简上说,这阵法顺行,可治愈任何疾病,前提是需要集齐那些天材地宝来施法。此阵法还可逆行,但决不可轻易逆行,除非某种特殊情况。但是后面所记载的特殊情况,却因为字迹模糊不清,已经无法辨识了。
楚汇亭大喜,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治愈母亲的方法。他兴冲冲地拿着竹简去请教养父(实际上应当是大舅,过继后称作养父。楚玄方的大哥,无子。)养父翻阅后,点头说这竹简里的内容应当属实,可以尝试。楚汇亭又一一请教那竹简上列出的天材地宝,说到一种夜间可以发光的玉石时,楚汇亭忽的想起三年前,母亲的妆奁曾经被盗,小偷留下了一枚玉佩,那枚玉佩材质特殊,夜间还可发光,他拿在手中把玩过一段时间,如今回想起来,可不就是与竹简中记载的玉石特征符合吗?
楚汇亭打定主意,急忙收拾了行囊,打算先行去姬家讨要玉佩,再出发,集齐所有天材地宝后,为母亲治病。那玉佩毕竟是个信物,母亲很宝贝,他还是另找一块玉石为母亲治病为好,若是损坏了玉佩,就不好了。可竹简上的记载语焉不详,他又怕自己找错了,于是打算借用一下那玉佩,来做比对。
如此盘算着,他去了姬家。可没想到,却与病榻上的母亲争执了起来。他孩子心性,不愿认错,更不愿承认自己是要替母亲治病才索要玉佩。母亲始终不答应,他气不过,打算偷偷将玉佩带走。于是当晚,他施了沉睡术,让丫鬟小厮,包括自己的父亲母亲全部沉睡。然后他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玉佩,以及和玉佩存放在一起的那张字条,一并都带走了。
此后一年多,他翻山越岭走遍天下,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终于找全了所有需要的材料。如今归来,本想着给亲父亲母一个惊喜,哪晓得一入姬宅地界,竟会听闻亲父亲母过世的噩耗,并且自己还被冠上了弑母的恶名。
他一路疾驰,想要回楚门,向养父问个清楚。可就像姬宅村落那些人说得那样,楚门举族迁走了,原来的宅子卖给了别人。他大失所望,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迷途的候鸟,竟不知何处才能栖身。
正彷徨间,不经意被人从后方拍了肩膀,他一回身,立刻吃惊道:
“父亲!”
来人正是他的养父,楚门目前的掌门人。二人寻了个隐秘处密谈,原来楚门迁走是养父早就决定的事,养父怕他回来后找不到地方,因此长期隐藏在此地等候,每日都会监视楚门原宅的大门,终于等到了他回来。养父先是逼问他究竟有没有杀死楚玄方,楚汇亭赌咒发誓没有,养父信了。于是告诉他楚门迁走的真正原因。
“我破译了那竹简上阵法逆行后的文字,我们楚门一直背负着一个重要的使命。我们在千年后,要寻找一个人,用逆行阵法,从她体内取出原属于我们的东西。你的母亲当年就是因为使用大预言术预知了这样一件事,才会因为泄露天机,耗尽神元而渐渐衰亡。她的预言被人盗走了,盗贼留下的玉佩和手书现在在你身上。我们必须弄清楚你母亲当年留下预言的细节,从而找到那个预言中的人。那个盗走你母亲预言的人,与你母亲的死脱不了干系,楚门在明,他在暗,于我们不利。我们只有隐匿,暗中查访,来寻找他。一旦找到他,那么一切就都清楚了,这样你母亲才算死得不冤,你明白吗?”
楚汇亭不疑有他,恨恨点头,他没有注意到,养父的眼中,闪过了一道诡异的红光。
“走吧,跟我去浙东。”红光一闪而逝,他说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番外三十一)
天圣三年,已是新帝继位第三个年头了,也是雪狼王与玄司回归人界的第十二个年头。连续十多年漂泊在外的玄司结束了自己的旅程,回到天山,进入了长时间的闭关修行期。原本跟随雪狼王居住在长洲待雪府中的雪狼妹妹也适逢妖元力再度突破之时,为保突破安全,雪狼王亲自护送妹妹回到了天山。当时已满十二岁的冰儿也跟随雪狼王同行。
冰儿先天不足,生长十分缓慢,十二年了,长到如今不过五六个月大的模样,还需要人抱着照顾。好在,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嗜睡,也渐渐开始吃辅食,而不仅仅是喝米酒了。这小家伙到现在还不大会开口说话,偶尔会呀呀呓语,她的大脑尚未发育到能够进行言语的地步。雪狼王盼啊盼,也不知何时,这小家伙才会开口喊一声娘。十二年了,这小家伙也不过长大了十几天的感觉,越是缓慢,就越是让雪狼王焦心。
雪迹成立十多年了,一切都已步入正轨,且渐趋成熟起来。有的时候,她根本不需要亲自坐镇于总部长洲,其实雪迹也都能自如运作。她之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会留在待雪府,其实就是为了等谣姬归来。她坚信谣姬一定会与雪神弓一样,出现在待雪府后的那片湖中,她一刻也不想错过,一旦谣姬回归,她要第一时间见到她。
可往往事与愿违,十二年了,她的期盼始终没有实现。雪狼王虽然坚信谣姬会回来,但却又不确定起来,万一谣姬并非是在这里回归,而是在别处出现,她死守此处,岂非愚笨?因而她刻意去学了丹青技法,亲手画了许多谣姬的画像,分散到各地的雪迹分部,要求所有妖族都留心画中人是否在辖地内出现,一旦出现,立刻上报,不得延误。考虑到谣姬是肉身崩碎而死,只剩下灵魂在漂泊,或许回归时形貌会有一定程度的改变,发色眸色也未必会与从前相同,又重新调了色,画了许多黑发黑眸版的谣姬。因而每一个雪迹分部支部都有谣姬的两版画像。
至于画中人的身份,雪狼王虽然并未公开,但却也是大妖们心知肚明的事情。当年封神榜飞升神界,跟随雪狼王同去的可是姬昌幼女谣姬公主,谣姬公主未曾回归,雪狼王这么多年寻找的,当然就是她。但一些大妖并不清楚谣姬与自家主公之间的关系,真正清楚雪狼王与谣姬关系的大妖,基本上都是当年商周之战周营之中的大妖,与雪狼王关系亲密。
回到天山后,由于雪狼妹妹和玄司相继闭关。雪狼王无事可做,除了照顾冰儿之外,就是看书、练字、作画,用这些来打发时间。她练的是汉隶,因为她认为汉隶是谣姬最喜欢的书体。可这又怎么可能?谣姬尚未飞升前的那个时代,人们刻写的都还是金文与甲骨,别说是汉隶了,就连大篆小篆都还没出现呢。其实,大约是雪狼王太过思念谣姬,白日里练字,晚上打坐修炼时竟然入了梦,梦到了她与谣姬品鉴书法。谣姬告诉他,自己最爱汉隶字体。
于是第二日醒来后,雪狼王就开始每日临摹习练汉隶。摈弃了如今最流行的楷书与行书,转而去写那遥远复杂的书体。
如今想想,自己也真是有些不可理喻。但她总觉得谣姬就在自己身边,她与她神念相通,是可以听到她的声音的。
如此,日子平淡过去大约一月时间,玄司与雪狼妹妹相继出关。雪狼王奇怪地发现,玄司这一趟回来,似乎人变得更阔达平和了,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刻意躲着雪狼妹妹了。而雪狼妹妹对此显然也泰然处之,两人之间的气氛感觉不错,至少能像朋友一样相处了。
时间与游历果真是最能磨练人性情的,虽然这两人始终无法走到自己期盼的那一步,如今能维持这样一个状态,也是很不错了。
现在的雪狼王没有什么太大的野望,唯愿妻子能早日归来,冰儿能健康长大,一家人团圆,清平喜乐,长长久久。然而挣扎尘世间,这般简单的愿望,往往却是最难以实现的。雪狼王能感受到有一张大网,始终笼罩在自己头顶,它藏在迷雾中,自己始终看不清。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挣脱罗网,海阔天空。她抓紧时间建立大妖组织雪迹,与人类精诚合作,致力于驱魔事业的发展,为的就是壮己身以迎劫难,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面临一场生死劫数。
天圣四年六月,正带着孩子与自家妹妹、徒儿在西北游历的雪狼王忽然接到急报,说在燕州一带发现了疑似画中人的女子,已经被监视控制起来。雪狼王忐忑非常,又是欣喜又是担忧,顾不上那么多,将孩子托给妹妹和玄司照看,一路瞬移万里赶到燕州。
等见到那女子,雪狼王大失所望,那女子虽然与谣姬长得有六七分像,但身上全然没有谣姬的气息。但即便容貌与谣姬只有六七分像,她就已经有了燕州第一美人的美誉,她是乐坊的乐师,善弹琵琶。但雪狼王是知道的,她不是谣姬。确定此事之后,她只是交代当地驻守大妖暗中帮一把这女子,然后失落离去。
又五年后,雪狼王再次接报,汴梁城再次出现疑似画中人的女子。雪狼王本在闭关,接报后不顾压制修为引发吐血,强行出关,再次迅速赶往当地。
这一次是京兆尹家里的一位深居闺中的官女。虽然深居简出,但美名远扬,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几乎要将京兆尹家的门槛踏破。乃至于惊动帝王,京城上下都很关注这位大小姐。驻守汴梁城的大妖丑牛当时正巧在京中为将,受邀入京兆尹府内商量要事,巧合下见到了这位名扬京师的大小姐。当时就惊为天人,猛然察觉此女竟然与主公下发的画中人十分相似。
于是那日夜里,那位大小姐用完晚膳,正在园子里漫步消食,却见皎洁月光照耀的假山之下,正负手站着一位一身白衣,身材颀长挺拔的女子。一头奇异的银白长发与月光交相辉映。似乎是感受到她走近,她转过身来,幽深的墨绿眸子盯着大小姐一瞬不瞬地看。
大小姐被眼前的白衣女人一身绝美风华气度惹得竟然发了心悸,浑身战栗,忘记了要呼吸。这神仙一样的人物居然会出现在自家园子里,自己这是眼花了,还是在做梦吗?
但那幽深的绿眸闪过一丝失落,白衣女人只是淡淡呢喃道:
“你不是她…她到底在哪儿?为何还不回来?”
说罢,便如一阵青烟般消失了。
大小姐自那夜之后,便对那白衣女子始终念念不忘,即便后来嫁人生子,她依旧时时提笔为她画像。画像旁题字:惊鸿一现,离去如烟。君盼卿谁,恨不为我。此心相寄,至死不渝。直到临终时,手抱那白衣女子的画像,一起下葬。
庆历六年,柳州传报,王接报,急赴见之,断非真人。
元丰元年,湖州传报,王接报,再赴见之,断非所寻。
大观四年,贺州传报,王接报,三赴见之,非她…
非她…非她…非她…从真宗天禧年间到钦宗宣和年间,横跨上百年寻寻觅觅,及至靖康之难爆发,大宋南迁,人海茫茫,依旧未见芳踪。
靖康之难之后,雪狼王将待雪府搬迁出东山,入百姓聚居之地。妖族据点也因金兵南下而饱受摧残,雪狼王严令不得插手人族内部之争,待局势安稳之后,雪迹又花费大力气开始重建各个据点。
南宋末年,蒙古人南下,大肆杀戮。雪狼王不忍百姓生灵涂炭,施展大空间力量,配合红狐的幻境之力,保护姑苏水乡古镇。
时光缓缓流逝,朝代兴衰更迭,崖山之战断送大宋最后一点命脉,自此蒙古人取了天下。蒙古人坐天下那不足百年的时间里,妖族的表现很低调,基本上都处于隐居状态。这是雪狼王针对蒙古人政权的策略,她着实不想雪迹的大妖与元朝官府之间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于是干脆避世。并非她软弱,只是这些争斗,在她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必要,不能给雪迹带来任何好处。游牧民族的统治充满了简单粗暴,蒙古人除了不断地兴兵打仗,扩张领土外,对于国家内部的治理,实在难以称道。
特别是四等人的划分,让百姓心中充满怨愤。在那样一个社会背景下,要大妖们为了行事方便提高自己社会地位而去变作蒙古人和色目人,大妖们谁也不乐意。毕竟早就习惯了汉人的发型服饰,非要改成那古怪的发型和服装,说话怪里怪气的,就浑身难过。倒是自家主公那银发绿眸的形象,在大元朝廷看来,也算是高贵的色目人形象。
那不足百年的时间里,虽然大妖们明面上不再活动,但是暗中的查访还是少不了的。对于谣姬的寻找也一直在进行,只是可惜,始终没有好消息传来。其中又有两次误认,雪狼王几乎要麻木了。
直到朱元璋夺了天下,明朝建立,雪迹组织这才再次出世,慢慢在人世间扩张发展。直到明末清初时,雪迹的规模已经发展到了恐怖的程度,组织里不止有大妖,其实绝大部分替雪迹办事的是人类。
到了清代,满人要求汉人改服剃发,“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导致大妖们再次全体抗拒。必要在外行走的男性大妖们干脆全体宣布自己出家入道门,因而得以留发绾髻,所以没有大妖是拖着大辫子的。那时,雪迹之中有“遍门八卦袍”的盛景,大妖例行大会时,不知道的外人还以为是道家在做法事。
而平日里以男子形象在外游历的玄司,却趁此机会终于回归了她女性的身份形象,只不过这回做了女冠(就是女道士)的打扮,由于经常做些随手驱魔、行侠仗义的事情,因而在驱魔界得了一个“玄司道人”的道号。
康熙五十三年(公元1714年)腊月,年节将至,这一年,雪狼王照例,先是在待雪府内与诸位大妖度过新年。接着带着冰儿回了天山,与玄司、雪狼妹妹过独属于家人间的年节。
七百年过去了,如今的冰儿总算脱离了婴儿的状态,小人现在看起来能有两岁幼儿的模样,走起路来还不大稳,小脸圆嘟嘟米分嫩嫩的,那双蔚蓝的眸子仿佛总是蒙着层雾气,就像蒙着心智一样,导致她始终懵懵懂懂,七百多岁了,依旧是稚子之心。这小家伙平日里很安静,也很粘人,除了粘着雪狼王,就是粘着她姑姑。也就只有在见到她老实巴交的阿司师姐时才会升起顽皮之心,戏耍玄司玩。
玄司这一趟回来得很早,腊月不到她就回天山了,如今已经在山上和雪狼妹妹一起独处一个多月。这倒是让雪狼王有些惊喜,这两人关系发展之缓慢,简直让她看得都急。玄司始终若即若离,不远不近,有的时候,雪狼王真恨不能破开玄司的脑袋看看,自己这个傻徒弟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如今玄司能主动找机会与自家妹妹单独相处,也算是重大进展。
天山的冰宫中,今年的年节还是一样的规制。往年她们一家子不是在待雪府中过年,就是在天山冰宫中过年,数百年了也没什么变化。每年的年节,虽然热热闹闹聚在一起,但往往也是一年中内心最为悲伤难过的时候。雪狼王回冰宫后和玄司叙了叙话,玄司虽然还是老样子,雪狼王却从她的一些无意识地小动作中看出了她现在心绪不宁,情绪很低落。这傻子,又怎么了?
本想问问玄司,奈何玄司被冰儿缠住了,雪狼王错失了询问的机会。就这样,康熙的第五十四年在天山寒冷的静夜中悄悄到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番外三十二)
天山冰宫,偏殿之内,炭炉正噼啪灼烧着火焰。炉子上支着一口大锅,锅里“咕噜咕噜”滚着开水。边上的大圆桌上,摆着案板、面米分面团和馅料,三个大人正在包饺子,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冰儿跪在圆凳上,靠在桌子边,正不厌其烦地用她的小手揉捏一团面团,玩得不亦乐乎,小小的脸上一副认真钻研的表情,看的三个大人忍俊不禁。
冰宫中的温度太低了,寻常生火做饭根本做不起来,倒水和面也会冻成冰疙瘩,因此偏殿内的温度实际上由雪狼王控制着,保持在大约春季的温度中。
雪狼妹妹故意逗小家伙:
“冰儿捏出什么来了?”
“马!”小家伙献宝似的把手里的面疙瘩捧着,递到雪狼妹妹鼻子下。
“这是马?姑姑可真没看出来。”
“就是马!”小家伙急了,撅着嘴道。
“这哪里是马,马哪能直立起来,姑姑看啊,这是只大猴子,就跟咱们小冰儿一样。”雪狼妹妹笑道。
“冰儿不是大猴子!姑姑才是大猴子!冰儿是狼!”
“姑姑也是狼啊。”雪狼妹妹笑着抖了抖自己的狼耳朵。
“……”小家伙语塞,一张小脸气得鼓了起来。那白嫩的小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抹上了面米分,一道一道的,看起来颇为滑稽。雪狼妹妹看她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结果鼻头上也染上了白色。那模样惹得雪狼王笑着摇了摇头。
冰儿蔚蓝的眼珠子转了转,鬼灵精般,突然调转矛头指着玄司道:
“大猴子是阿司!”
玄司莫名躺枪,一脸惊愕看着小家伙。
“噗…”雪狼妹妹笑喷出来。
冰儿看玄司傻呆呆的表情,不由得咯咯笑出来,拍着小手,仿佛庆祝自己摆脱了猴子的身份:
“好啊好啊,大猴子!”
她那小手一拍,面米分立刻飞扬起来,弄得一头一脸全是面米分。雪狼王看不过去了,出言制止雪狼妹妹欺负小家伙,然后小家伙再去欺负玄司这种食物链般的循环:
“好了,看你闹得脏兮兮,跟阿母回房清理去。”
因着雪狼王有些时候对小家伙管教严厉,小家伙多少有些怕她。不过即便如此,其实小家伙依旧是最粘雪狼王的,虽说雪狼王管教严厉,但实际上宠溺的时候更多。这小家伙是她的心头肉,是她和谣姬的骨肉,大多数时候,她都舍不得太过管教这孩子。
小家伙大概以为自己犯错惹阿母生气了,不由得别下嘴角,含着一汪水瞪着蓝眼睛,向上望着阿母,一脸卖萌讨好的表情。见阿母站起身准备走了,她急忙伸出手来,求抱抱。小耳朵耷拉下来,小尾巴摇来摇去。
“小东西,你身上脏兮兮的,想把阿母也弄脏吗?自己下来走。”雪狼王真心哭笑不得,这小家伙一见势头不好就卖萌求饶的本事到底跟谁学的。
小家伙跳下凳子,低着小脑袋慢吞吞地走到雪狼王身旁,雪狼王垂下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家伙这才感到阿母并没生气,抬起脸来冲阿母傻笑。
“我带她去换身衣服,一会就回来,饺子差不多就下锅吧,这小家伙等得不耐烦了。”雪狼王叮嘱了雪狼妹妹和玄司一声,就带着冰儿离开了偏殿。
回到房间,雪狼王取了一块冰,放在盆里,然后双手捂着盆,慢慢输出力量,很快冰块融化,加热成了温热的清水。她拿了澡巾,帮小家伙擦干净身上,又帮着她换了一身衣服。小家伙安安静静的,听话极了。
等衣服换好她就忙不迭地扑进阿母怀里,蹭着阿母的脖子撒娇。雪狼王无奈又宠溺地抱起这小家伙,在她小脸上香了一口。又忍不住训道:
“以后再欺负你阿司师姐,阿母就要打屁屁,知道吗?”
“嗯…”小家伙委委屈屈地应道,心里却说,姑姑总是欺负自己,阿母为什么也不管一下。
雪狼王抱着小家伙温存了一下,刚准备出门回去,就听小家伙忽然说道:
“阿娘…”
雪狼王脚步顿住。
“阿娘什么时候回来啊,阿母。”
雪狼王扭头,顺着小家伙的视线看去,果然小家伙正盯着自己为谣姬画的画像看。冰儿自幼就没见过谣姬,从知人懂事起,她就只能将画像里的那个女人认作自己的娘亲。虽然只是一幅画,冰儿却似乎很是认定。但她很少会提起阿娘,这小家伙似乎明白,每次提起阿娘,阿母都会难过,她不想让阿母难过。
但是小家伙也会想,阿娘去哪儿了呢?阿母说,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可能迷了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但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
今年春节,小家伙第一次听玄司告诉她,这样的日子是特殊的,要一家人都团圆,聚在一起。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们家里的春节,都没有阿娘呢?没有阿娘,又如何能是团圆呢?
雪狼王喉头哽住,半晌,才抚着冰儿柔顺的雪白银发,轻轻道:
“阿娘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小家伙收回视线,看着阿母墨绿的眸子,那里面倒映着自己的模样,血浓于水,她已经感受到了阿母被浓郁的悲伤包裹。她也好难过,后悔自己惹了阿母不开心,于是急忙抱住阿母的脖子,道:
“等阿娘回来了,冰儿一定用力抱住她,不让她再走了。阿娘不认识路,在外面回不来,迷路那么久让阿母担心,阿娘不是好孩子。冰儿是好孩子,冰儿不会乱跑的,冰儿如果发现了阿娘,一定死死抱着她的腿,不让她再走了。”
小家伙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孩子气的话,雪狼王的泪却落了下来,她抱紧了孩子,将脸蛋埋在孩子怀里,微微颤着声音道:
“嗯,嗯,好孩子…”
母女俩没有注意到,墙上的谣姬画像,眼角处凝聚出一滴水珠,缓缓滚落下来。
每当玄司与雪狼妹妹独处时,就会陷入沉默。二人方才的欢乐状态仿佛谎言一般,只是默默包着饺子,等全部包好了。雪狼妹妹拿着摆饺子的盖垫,走到锅边下饺子。玄司看着她的背影,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可却没想到,雪狼妹妹先说话了:
“阿司,你有心事,不能和我说说吗?”
玄司咬着嘴唇,犹豫着。雪狼妹妹仿佛自嘲般,道:
“你找到你阿姐的复活办法了?”
“不是!”没想到,玄司反应强烈地否认了。
雪狼妹妹有些诧异地回身看她,玄司涨红了脸,满是纠结,可偏生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咕嘟咕嘟”,沸腾的锅中,白胖的饺子翻滚。雪狼妹妹看着玄司的脸,心里面开始加速跳动,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到底什么意思?
“啊!小姊,饺子!”玄司突然大喊,惊了雪狼妹妹一跳。
原来是雪狼妹妹盯着玄司发呆,没留意自己手里的盖垫,盖垫倾斜,还没来得及下锅的饺子,差点全部掉到地上。幸亏玄司反应快,空间能力一施展,就把饺子捞了起来,放入锅里。
“你小心点啊,要不然咱们的年夜饭就全泡汤了。”玄司道,走到雪狼妹妹身边,接过锅勺,轻轻翻搅锅内的饺子。
雪狼妹妹抿唇,看着她的侧脸,心里跳得更快了。脑子一热,忽的开口道:
“阿司,今年正月十五,我们去看花灯吧。”
“啊?”玄司诧异地扭头看她。
“就我们俩,金陵灯会天下闻名,我们去那里好吗?”
“金陵,距离天山太远了吧。”玄司道。
“哪里远,以我的飞行速度,一日内就能到达,你的瞬移岂不更快?”
“……”玄司还没来得及回答,恰逢雪狼王抱着冰儿跨步进来,笑呵呵道:
“饺子好了么?”
这一打岔,话题就此揭过,玄司以为,雪狼妹妹只是一时兴起,之后也不会再提起,却没想到,正月十五的前一日,她真的跟着雪狼妹妹赶去了金陵。
雪狼王这一年过完年节不久,上元节前就带着冰儿离开了天山,说是要带着小家伙出门游玩,故意把二人空间留给了玄司和雪狼妹妹。显然她听见了那上元节的赏灯邀约,为了避免之后雪狼妹妹和玄司再向她开口请许的尴尬,她非常有眼力劲儿地先提出离开。
而玄司果真没能拗过雪狼妹妹,最终还是答应了赏灯的邀约。只是这样一来,天山成了无人看守的地方,这许多年来,即便一家子经常有人长久出远门不归,但天山始终都有人留守,真正空无一人的情况是极少的。但也不是没有,当初雪狼妹妹只身一人在山上,难免会下山,那时天山也经常无人看守,从来也没出过状况。因而雪狼妹妹是很放心的,这四周都是雪狼王布下的结界,外面还有让人迷失的暴风雪长久肆虐,外人是进不来的。
数百年来,雪狼妹妹都没有像这天晚上般开心过。金陵灯会,美妙非凡,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密集的人群中,她和玄司紧紧牵着手,她从没有见过玄司这么紧张过,似乎生怕把她弄丢了。自己想要什么,她都会买下来,简直是有求必应。那晚的她,真的很可爱,或许真的是时候了,雪狼妹妹想,自己应该再做一次尝试。
于是她拉着玄司飞上高高的屋檐,抱着她的脖子,大声告诉她,自己喜欢她。玄司只是笑,却不回答。雪狼妹妹踮起脚去吻她,她并没有闪开,接下了这一吻。那只是一个流于表面的吻,双唇接触,没多久便分离。
玄司忽然问她:
“小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不能忘了我?”
雪狼妹妹心里一揪,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是一个很笨的人,我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活下来的意义何在。很久以前,我是为了阿姐活;之后,我是为了师尊师母活;后来,我也为了你活着。我没有为自己活过,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何在。我的身上有着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与生俱来,然而老天爷没有给我任何启示,告诉我活下去的目的。”
雪狼妹妹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从神界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上天让我活着,让我经历这么多,其实是为了让我复活阿姐,弥补自己的遗憾,然后再好好和你在一起。于是我疯了一般去寻找起死回生的法术,到如今,终于有了些眉目。小姊,我过段时间会去一趟冥界,那是我山穷水尽最后的一步,希望渺茫,若是不成,我会彻底接受事实,不再挣扎。等我回来,我们就好好在一起,好吗?”
雪狼妹妹落在她肩膀上的双手收紧,攥紧了她的衣服。
“我夙愿未了,就如鲠在我们之间的刺,现在和你在一起,对我们俩都不好。但是我也不能骗你,此趟凶险,若是我不能回来,你能不能……”
“不能!你就不能不去吗?”雪狼妹妹抬头看她,眼里的泪水泼洒而出,甩在了玄司的衣衫上。
“小姊,我对不起你,我是个蠢人,你喜欢上我,让你受罪了……”
“我要你这些话有什么用?!”
“那么多年了,都是我欠你的…”
“你闭嘴…不要再说了…”
玄司垂着双手默默看着伏在她胸口哭泣的雪狼妹妹,内里万箭穿心:小姊,我时日无多了,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向你告别,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不值得,我配不上你,忘了我吧,你会好过很多。阿姐能不能复活其实早已不重要,我这么多年最大的痛楚,就是不论我怎么计算自己的寿数,怎么想办法扭转自己的命法,最终得出的结果,都是于今年寿终。无法与你相守,是我最大的痛楚。
那晚连夜回天山,二人一路不曾言语,呼啸的寒风在耳畔刮过,她们也未曾运起力量抵挡。雪狼妹妹赌气似的在前面急飞,玄司只能尽全力跟在后面护着她。二人速度惊人,竟然在第二日凌晨就赶回了天山。
雪狼妹妹那天为刺激玄司,刚回天山就冲入存放赵姜尸体的地方。这许多年来,她早已忍耐够了,赵姜、赵姜、赵姜!为了这个早已死去的女人,为什么她就能如此冥顽不灵!为什么她就不能再也不要去管这个女人,难道就不能只看着自己吗?什么横埂在我们之间的刺,什么回来后再在一起,全都是借口!她就是个笨蛋!蠢猪!犟驴!蛮牛!死猴子!!她恨极,恨极了!
然而当她冲进冰库后,却震惊地发现,冰墙里的赵姜消失不见了。她蒙圈地愣在原地,半天反应不过来,直到后面玄司追进来,顿时,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第一百七十五章 (番外三十三)
那日凌晨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实际上雪狼妹妹有些记不大清了。她自从认识玄司以来,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愤怒可怕的状态。自己不过下意识地想拉住她,让她不要去盲目下山寻找赵姜尸首,结果居然被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可怕力量掀翻好几米远,重重撞在了冰墙之上。冰墙破碎砸将下来,将雪狼妹妹掩埋。透过凌乱的冰晶,留在雪狼妹妹脑海里最后的景象,是玄司周身凝聚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默默捏着双拳站在破碎的冰墙前。那些黑色的雾气是魔气,雪狼妹妹绝不会看错。
等她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她大喊着玄司的名字,从床上下来,冲出房间四下寻找,然而冰宫之中只有她一个人,雪狼王和冰儿都还没回来,玄司也不见人影。而且,除却冰库中那一地破碎的冰晶和破了一个大洞的冰墙之外,整座冰宫几乎坍塌了一大半,大量雪狼妹妹当年一锤一凿慢慢雕凿出来的宫殿楼阁,全部倒塌,看起来像是玄司发狂时砸毁的。但是,一家人平时起居用的几个房间,却还完好无损,且自己居然从冰库中被移到了床榻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看,玄司的行为都很矛盾,她既然发狂破坏冰宫,又怎么会还在意雪狼妹妹的安危,甚至细心地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虽然脑海中有这些疑问,但雪狼妹妹此刻的复杂难平的心情却使得她脑子里一片混乱,难以静心思考。委屈、难过、惊疑,乃至于恐惧无助,还有锥心刺骨的伤悲,让她快要疯了。
她跌跌撞撞地飞出天山,盲目地在冰原中奔跑,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是要去找玄司,还是只是想以此来发泄,大脑已经无法运转,她完全是在凭着本能支配身躯。
她走了,她不会回来了,自己永远失去她了。尽管雪狼妹妹拼命不让自己这样去想,但是这些念头却不可抑制地生根发芽,生生撕扯她的心。她甚至没能注意到冰原上最脆弱危险的冰层,竟然一脚踏空,落入了冰窟。底下是寒彻刺骨的不冻水,她不像雪狼王那般拥有阳之力量,虽然她不惧寒冷,但落入这样的寒水中,依旧会大伤元气。
她甚至自暴自弃,有那么一瞬,竟然想着就这么沉没下去吧,没了她,也没什么生趣了,自己曾经苦等两千年好不容易把她盼回来,然而如今又一次失去了她,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了,她真的好累了,不想再等了。
然而或许是上天不允许她就此轻生,她被寒水中的鱼群救起,托出了冰窟。雪狼妹妹落水的地方实际上是一片从天山上流下的极寒不冻水所形成的湖。这片湖水表面结了一层薄冰,但底下是不结冰的,里面生活的鱼群,都是天山上雪狼王放养的寒水鱼群,很熟悉雪狼王和雪狼妹妹的气息。雪狼王每日修炼,都会浸泡在不冻水中,忍受寒冷,压抑自己的力量,打磨炎阳之力。鱼群就在她身边游荡,吸收她的力量,因而通灵。而雪狼妹妹每日都会负责喂养这些鱼群,因而这些鱼实际上都识得雪狼妹妹的气息。
后来,她被距离天山最近的一处村落里的渔夫救起,冰原上的渔夫经常会来天山附近凿冰网鱼,没想到这回却看到一个浑身湿透,服装怪异的银发美女躺倒在冰层之上。这群高鼻子蓝眼睛,强壮得像是熊一样的俄国渔夫们都诧异不已。有人认出女人身上的衣服是南面大清国的传统服装,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大清国的女人为何会到沙皇俄国这极北苦寒之地来?
总之,雪狼妹妹最终是被救起了,之后一直呆在村落里养病。直到雪狼王带着冰儿回归,看到天山冰宫内的惨象,急忙用她大面积的空间之力搜索追踪,这才找到她,将她接回。
玄司就此失踪了,无论雪狼王之后怎么去寻找,都无法发现她的踪迹。哪怕发动了整个雪迹,依旧无果。雪狼妹妹从此以后一蹶不振,做什么事情都意兴阑珊,每日把自己关在房内,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玄司的名字成了禁语,决不能在她面前提起。她曾说,她恨玄司,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然而雪狼王知道,她已经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雪狼王花了很大的力气去调查赵姜尸首被盗的事情,然而这件事却像是衣服上莫名多出的线头,想要去扯着寻找源头,可却发现就此断了。盗尸人之后从未出现过,也并未对雪迹和雪狼王等人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仿佛盗尸只是和她们开了个玩笑。
原本谣姬就始终未曾寻到,这下又多出了一个玄司需要寻找。雪狼王只觉得她这一生命途多舛,或许“寻人”就是她命中的劫难。如今她的妹妹和她自己一样,遭到了近乎相同的境遇。同样是爱人失踪,就此寻寻觅觅,苦苦等待,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日子似乎在无谓中度过,她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了无滋味,却只是为了那微薄的希望,依旧在苦苦坚守。一年,五年,十年,百年,又将近三百年的时光就此溜走。她们度过了清末的列强侵略,被工业革命的滚滚车轮推着向前走,度过了军阀割据的战乱时期,度过了八年抗战的全国烽火,度过了内/战大爆发的动荡,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见证了全新的政权冉冉升起,见证了饥荒、大/炼/钢铁和共/产万岁。直到四十多年前那场荒唐的运动发起,无数古老的文化瑰宝就此被毁,仿佛抹去了古人的存在,作为活过每一个时代的见证者,雪狼王忽然觉得有些累了。疲累于每一代人类都在重复着的愚昧行为,也疲累于漫长生命中的失而不复得。
熬过了那场运动,这个古老的国度终于迎来了高速大发展的时期。到了这个时候,她们又再次不得不被时代推搡着继续向前走。人类在探索这个宇宙的深层规律,每揭开一层,他们就能生活得更好。然而这对大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她们是这些宇宙规律的运用者,尽管她们并不知道原理,她们依旧能够运用,这是天赋,大部分是人类办不到的。但是雪狼王却发现,自己似乎终于对人世间产生了一点兴趣,人类的科学很有意思,她找到了打发时间的东西。于是她从1979年开始,花费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在世界各地的大学内游学,利用自己的能力在各类课堂上旁听。
为了更加方便地融入社会,她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用爱人的本源力量作为首字,以自己的本源力量作为第二字,组合成“雪阳”之名。此名在人界妖界通用,所有妖族都知道雪狼王叫做雪阳,但不会有妖族敢于直呼此名。而人族知道雪阳存在的驱魔师们,出于尊敬,一般也不会直呼此名。雪狼王隐匿身份时,多半使用“薛阳”一名。而她的妹妹也随了她的名字,起了一个叫做“雪月”的名字,因着她辈分极高,大部分妖族都称呼她“雪月姑姑”。
1984年,刚刚从国外游学归来的雪阳尚未坐热板凳,就见到满脸忐忑的白鹤与子鹏前来求见。询问他们发生何事了,他们吞吞吐吐,最后不得不告诉雪阳,姑苏东山上的那片湖因为修建环山公路,被填埋了…
雪阳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下,急急忙忙瞬移到东山之上,看到的却是尘土飞扬的工地,景色全然变样,许多树木被砍伐或移植,大袋大袋的混凝土堆积成山。那片湖,如今只剩下一片淤泥,等待着被压土机推平,铺上沥青,压上路标。
雪阳双腿一软,木然跪在那片淤泥旁。不知跪了多久,白鹤和子鹏早已经赶来了,见主公如此失魂落魄,他们只能默然陪立在后。这件事,他们无能为力,如今的人类社会,早就不允许妖族随意插手干涉。尽管雪迹在政坛上有一定的影响力,经济上也很强大,但他们依旧不能影响东山公路的修建。这本就是城市发展最重要的一环,是整个姑苏百姓强烈期盼建成的道路设施,雪迹如何能因为一己之私就阻碍东山公路的建设?何况,主公虽然十分看重这片湖,认为这是主母一定会回归的地方,但大妖们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湖,除了当年雪神弓曾在此回归之外,再无特殊之处。这么多年下来了,这片湖也因着地形地貌的改变不断干涸缩小,即便人类不去填埋,过不多久,它也会自己消失。
其实子鹏和白鹤很早就接到了道路建设的消息,他们若真想阻止,也是能行的,只不过需要付出不少代价。但是因着雪迹有严令,妖族不得干涉人类社会。他们十分犹豫,不知该不该通知尚在国外的主公。因此还曾经召集过众大妖商讨开会。最后这个不通知主公,任由人类填湖造路的方案,是诸位大妖一致投票的结果。大妖们几乎一致认为,主公早该走出来了,那片湖填了也好,至少能让主公绝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怒不责众,这件事大家一起担着,不怕事后主公怪罪。
他们明白,恐怕那画中人,是根本不会回来了,那画中人在每一位大妖的宅邸内几乎已经挂了千年之久,他们这些外人每每看着都唏嘘难过,何况主公的感受?大妖们不希望再看主公这般下去了。
第3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