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正文 第20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0节
“好久没有来过了呢……”夏目感慨地说,轻柔地拨开擦过肩膀的枯枝。细碎的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拂落。
妖怪们好像都喜欢在森林呢,夏目想。浅葱、青岚服侍壬生的矶月之森、六花它们的东方之森;小狐妖和牛头青鬼,也住在这样静谧的森林里;镜中记忆里面的玲子,也是到森林里找的斑。
大雪积满山林。嘀嗒……嘀嗒……有滴水声从森林深处传来,像空灵的叹息。
“……住在森林里,不寂寞吗?”夏目喃喃自语道。
“寂寞?才不。”出乎意料,夏目怀里的猫咪老师含糊不清地接口道,“寂寞不就是因为有无法实现的期待吗。”
夏目有点惊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只有人类才会愚蠢地抱有虚无的期待。”猫咪老师打了个酒嗝,脸红红的,”我们妖怪……才不会寂寞呢!“它迷迷糊糊地一挥爪子。
“老师,你是喝醉了吧,回旅馆去睡一觉吧。”早知道就不把光的烧酒带给它了。
“不行!我可是你的保镖!”猫咪老师想嚷嚷来着,却连发音都不清楚了。
……有你这样喝醉酒的保镖吗。
猫咪老师在少年怀里翻了个身,眯起了眼睛。夏目不再说话,想让它好好睡一觉。斑驳的光点落满了他的肩膀,森林里安静得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他自己踏过木叶的声音。
嘀嗒……嘀嗒……
雨滴声越发清晰,夏目却觉得森林越发地静谧了。
寂寞,就是有无法实现的期待?
夏目觉得,他好像被猫咪老师这突如其来的醉话给唬住了。往山顶走去的时候,他居然一直在想着这句话。
期待算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吧。人类是有各式各样的愿望的啊。之所以会寂寞,真的是因为期待落空吗?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期待,就不会感到寂寞吗?
夏目回想起他的童年。孤清的漫长岁月里,他对周遭的人和妖怪早就没有了任何期待——可是为什么,他依然寂寞?
直到那晚……
光拥住他,说:“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友人。”
夏目无意识地抚上光送的黑色围巾。
嘀嗒声越发清脆,泠泠然的,像有小人在瓷碗里碎冰,又像有心事的女伶在拨着筝弦。
夏目听得惊奇,觉得这嘀雨声实在不似寻常所听到的。他很快找到了答案——小狐妖正坐在一个树桩旁,而一个小巧的银白瓷壶就放在树桩上,状如莲花,水声从底下的小孔滴到下面镂空的瓷碗里,发出曼妙美丽的脆响。壶上有一支用木做成的箭,悠悠地下沉。
小狐妖发现了夏目,立刻跳了起来:“呀!夏目!”说着就扑到夏目的怀里,“你终于来看我了!”
夏目抱着猫咪老师,被它撞得一个趔趄,然而,微笑的弧度却不住加深:“是啊,小狐妖,我来看你了。”
“自从秋之夜宴就没有见过了呢!”小狐妖捧住脸颊,眼里闪着爱心,“夏目你看起来很快乐哟!”
“是吗,”好像身边的妖怪都这么说,夏目莞尔,是因为光的缘故吧,“你也过得好吗?”
“喔……还好。问题是,我总忍不住回来看这个壶。”小狐妖指了指树桩上的瓷壶,神色有些落寞,对上夏目不解的目光,补充道,“这是青岚姐姐送给我的更漏之壶。她说,等壶下面滴满水时,她就会回来看我了。”
“你认识青岚?”夏目本来很惊讶,但又想起,他在东京的时候,小狐妖曾经来找过他,要他把糖果罐交给青岚,还差点儿被名取先生攻击。
青岚,她不会回来了。瓷碗大概永远不会有滴满的时候吧?
小狐妖还在兀自说着:“这好像是千年以前,贵族们计算下棋时间的工具呢!”晶亮的眼里浮现出向往,“青岚姐姐生活的平安时代哪……”
夏目也在小狐妖旁边坐下来,好奇地端详着这个银白色的更漏之壶。好美的瓷壶啊,光是听着这冰玉相击般的滴水声音,就令人心旷神怡了,比现代人的闹钟和计时器不知悦耳多少倍。
怀里响起轻微的鼾声,猫咪老师在他怀里睡着了。夏目怕吵醒他,索性和小狐妖坐在那里,边聊天,边细细研究这更漏之壶。
“小狐妖,你和青岚是什么时候见面的呀?”
“嗯……大概也有好几年了吧。那时候,青岚姐姐是和一个女孩子来的,那女孩子穿着水手服,眼睛是很漂亮的蓝紫色……就和秋之夜宴上,那位戴高帽子的俊美公子一样!”
小狐妖在秋之夜宴上见过佐为。蓝紫色眼睛的女孩子?夏目下意识想起香子,但是,穿着水手服?
“是川添真由。”夏目明白过来。
“嗯?”小狐妖歪了歪头,“我还以为她叫‘香子’呢,看青岚姐姐的口型是这样的。”
“……”青岚把川添当成了香子啊。不过,她们确实长得一模一样。
夏目无端想起了那天呆呆望着天空的川添。月白色长发的少女,戴着”目“字的面具,蓝紫色的眼瞳里流露出悲伤。而佐为喊她”香子“时,川添猛地回头,眼里是深深的讽刺与哀寂。
她们之间,一定也有故事吧?
“看着这个壶久了,就会不自觉地数着滴水声,一百次,一千次……“小狐妖伸手叩着壶底的小孔,声音渐渐轻了下去,“越数,就越寂寞……青岚姐姐到底什么时候才履行她的承诺,回来看我呀?”
又小心翼翼地说,”她不会有那个女孩子陪着,就忘记我们了吧?”
夏目心下叹息。玲子当年也许下了太多回来看妖怪的承诺,不也全是一场空吗?
夏目曾经觉得玲子很轻率。真正重视承诺的人是会害怕承诺的,例如他自己。可是……青岚,她只是为小狐妖着想,不想让它太难过吧?
夏目取出背包里紫式部的古镜。他想起在镜子里看过的玲子的眼睛,温柔的,脆弱而悲悯。
小狐妖拍了拍夏目的肩膀:“对了!夏目,我之前又为你做了个碗!我这就给你拿来!”
“真的……谢谢你,小狐妖。”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下噢!我去把碗拿过来!”
“嗯,好呀。”
小狐妖高兴极了,它立刻回去给夏目拿自己做的小碗。
更漏声不绝于耳,猫咪老师还在睡着。夏目一会儿用手抚摸莲花状的刻痕,一会儿用手揪一揪木箭。小狐妖是对的,当四周没有任何声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在不自觉地数着这节奏精密的更漏声。
嘀嗒、嘀嗒、嘀嗒……
那是谁的时间。
凝成千年不变的水滴。
声声叩问了千年之久。
夏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这如露如珠的更漏声之中,竟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吉光片羽飞掠过他的脑海。情与执,爱与愧,时间,以及生命……
他把紫式部的古镜放在面前的树桩上。镜面倒映着更漏之壶淡淡洁白的光芒。
一镜之隔,千年时空倒流。惟有水滴与落子声不变。
第86章 夏目特别篇十六 刑
夏目特别篇十六
诺子将更漏之壶放在格子窗边。那只叫”命妇之君“的狸猫在旁好奇瞅着。
“如此一来,你便知道时辰了。”香子说,”有了更漏,也好算算和你下一局要多久。“诺子向青岚嫣然笑道:“我们总在申时来看你。”
青岚竟有些怔忡。总在申时来看她?
是了……从几时起,她们二位已成为拜访自己的常客了。
低下头整理棋子,青岚不自觉微笑。
香子和青岚喜欢数着更漏之声下限时快棋。诺子则在旁继续写她的《枕草子》,不时瞅着她们微笑,显然在描摹她们的神情。
夏目觉得,那时的青岚,比千年后的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可是一切在藤原彰子入宫之后急转而下。
彰子皇后入宫,诺子在宫中如履薄冰。她送给香子的狸猫“命妇之君”病入膏肓,诺子情急之下,在彰子皇后面前向御医求助,就被冠上“无礼”的罪名而被扇耳光。定子皇后却无计可施。
诺子脸上的伤口让青岚震惊不已。香子说,彰子皇后在向定子皇后公然宣战。
香子的父亲和彰子皇后在朝野上属同一派系,这让诺子担心日后会与香子倒戈。香子却轻描淡写地说,彰子皇后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满朝之中,瞧得起我的,就只有佐为大人了。”香子很轻地说。
诺子说她很羡慕佐为。只一心一意致力棋道,便能留在宫中,无惧旁人加害。
“佐为大人也有烦心事呀。”香子说,“今年秋天的京官选拔,若是落选,就不能留在平安京了。”
诺子笑道:“如果佐为大人落选,那宫中就没有棋待诏能留下了。”
香子对青岚说,她的叔父也要参加选拔。
青岚想知道得更详细,诺子却摇头:“选拔举行的门道是怎样的,公卿们都讳莫如深,根本打听不到。天皇更戒备贵族了。”
她们所交谈的这些,夏目并没有听明白。只是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的眼里,都明显地多了沉重。他感到欣慰,他了解的佐为从不谙权势。
他想起光说的话,放浪千年的佐为从来没有什么不一样,是他们不一样了。
仿佛是瞬息之间,矶月之森的枝头坠满了红叶。殷红的叶片在秋风中翻飞起伏,宛如一个个苍凉诗意的手势。
风吹来,一片红叶款款从枝头落下,在日光下飘舞,有种鲜丽脆弱的美感。夏目下意识伸手去接,那片红叶却穿过他无形的肌肤,落到格子窗前的女孩肩上。
青朽叶色的表衣,与一枚嫣红的叶片,有参差的对照。
青岚的脸上露出落寞与担忧交织的神色,她写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香子和诺子,已经数日未出现了。青岚心急如焚。她坐不住了,心想哪怕去看她们一眼,确认她们无恙就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习惯有她们存在了?
斗篷与裙摆滑过城门的朱红门槛时有沙沙声。诺子说过,平安京中除皇宫之外,最显赫的府邸便属藤原氏。她看到朱雀大街上一座饰满红纸灯笼的府邸,恢弘华美不下皇宫。青岚心料那便是藤原府邸无疑,便加快了脚步。
华贵牛车驶过,压着一角锦绣衣袂,幽幽散出几缕熏香。宫人络绎不绝,不断有喧哗声音,仿似烈火烹油,是青岚从未见过的盛景。
就在这时,肩膀被拍了一拍。青岚吓得不轻,差点拿不稳手中风灯。
“别怕,是我!”是诺子的声音。青岚顿时松一口气,转过身去。只见诺子身穿樱红十二单,脸色苍白。
“我远远就认出你来了。”诺子轻笑,笑容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弱,“我也是偷溜出来找香子的……”碰上青岚困惑的眼神,诺子解释道,“香子要行笄礼了,非常隆重,她无法出府,‘命妇之君’只好回我那里治病……“声音忽然低下去,“青岚,你知道么?‘命妇之君’快死了……”
青岚想起那只可爱的狸猫,心中哀伤。却见诺子的身子晃了一晃,青岚忙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却摸得一手湿凉。定睛一看,猩红一片。
啪!风灯摔裂在地上。
诺子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青岚飞快地拉过诺子的手,挽起她的衣袖——只见葱白的手臂上,布满了蜿蜒的细密的伤口!
青岚大骇!
诺子此时也瞒不住了,颤声道:“我抱着‘命妇之君’入宫找御医,彰子皇后经过,狸猫受惊,差点儿扑向彰子皇后……于是……她就下令对我用了针刑……”
青岚浑身发抖,不觉落下泪来。藤原宅前的盛景显得那么讽刺而悲凉。
两人步入街道旁的布衣食肆里。
“你无需太担心。”诺子反倒劝慰她,“定子皇后亲自为我擦药了。”
青岚流着泪。若非她今日偷偷入京,诺子一定会瞒着她的。
“定子皇后很是无助,她身边没有太多可信任的女官……”诺子苦恼地说,“人又太温婉善良,不似彰子皇后手段狠辣——”
她忽而定睛凝视青岚,眼里有冉冉的火光:“青岚,你可愿入宫,与我一起担任女官,共同辅佐定子皇后?”
入宫担任女官!一股奇异的热流涌入青岚的胸口。
“定子皇后如今亟需能信任的女官。菅原氏也是贵族,定子皇后不会介意你不能说话的。”诺子沉色道,“我知道……你很想堂堂正正地和佐为卿下一盘棋——”
她话音蓦然停住,摇了摇头,用秋扇抵住前额,“不、不,你还是不要入宫的好,宫里实在太凶险了……”
“我想入宫。”
青岚蘸着泪水写的字让诺子愣在了那里。烛火的影子跳跃在女孩的脸上,青岚的神色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庄肃,还有隐隐渴慕。
“我想在你们身边。”
因为,我喜欢你们。
我讨厌看着你们难受而无能为力。
还有……佐为大人。
“你……你是认真的么?”诺子怔怔地看着桌上转瞬即逝的字迹,“青岚,你当真想入宫?”
青岚直视诺子,眼睛被火光映得明亮如炬。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菅原宅前。
藤原府邸的盛景犹在眼前,可菅原宅却清寒得多。几乎辨认不出那是贵族的住所。青岚无助地看向诺子,诺子只能苦笑:“现在,你明白为何连天皇也忌惮藤原氏了吧?”
“来者何人?”门前侍卫警惕地迎上前。
青岚缓缓摘下兜帽。侍卫顿时变了脸色:“……姬君……天哪!竟是姬君!”说着便叩拜下去,随即进府中通报。
头戴立乌帽的叔父很快就从府中出来了——只有他一人身披深黑色单衣出来。青岚看在眼里,心中一阵悲苦。她在叔父眼里,终归是最忌讳的不祥!
诺子却携起她的手,盈盈一拜:“少纳言清原诺子拜见菅原棋待诏大人!”
“是大纳言大人的姬君!”菅原大人一惊,显然怎么也想不到定子皇后身边的女官竟深夜来访,还同昔日他遗弃在矶月之森的侄女在一起,不由心生警惕,“快快请进!”说着,就吩咐侍从以大礼相迎,却被诺子阻止,“还请大人莫要声张我们到访。”
于是,菅原大人便将两人迎入厅中,只点亮一盏宫灯。青岚再次行礼,诺子便娓娓诉说起她想让菅原大人助青岚进宫的想法。
“菅原大人,您在宫中是受天皇器重的棋待诏。今时不同往日,天皇忌惮藤原氏,定子皇后势单力薄,只要您在定子皇后面前举荐,青岚便很有机会入宫,辅佐定子皇后——”
青岚澹然举眸,望向她的叔父。
对于这位不情不愿地抚养她、又遗弃了她,又为她求来杜若衿缨的人,青岚对他的情感复杂而蒙昧。
他,有疼惜过自己哪怕一点吗?
却听菅原大人为难地说:“少纳言君,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你当知晓,我要参加宫中棋师选拔……对手棋力高强,我胜算不大,甚或离开平安京——”
这一句话,生生将青岚的心捏成了灰烬。叔父并不愿帮她,从一开始就是。
不能说话的她,一向是菅原氏的包袱。
诺子显然识破了这点,霍然站起:“菅原大人,您想也不想,就拒绝自己侄女的恳求?”
诺子,她竟为自己出言顶撞叔父。加上连日来的陪伴,香子和诺子,是青岚多年来仅有的友人——可是,她却什么也不能为诺子做吗?
青岚的心口就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随即,悲从中来。从案前拿起蘸了墨的笔以及宣纸,接着,屈膝跪下。诺子和菅原大人都吃了一惊。
菅原大人忙上前:“青岚!你……你为何这样——”
青岚的泪水潸潸而落。她铺开宣纸,墨水溅落,她只觉手中羊毫都在发抖,仿佛积聚了多年来所有的愤懑。
她一字一字地写道:
“山河广而无梁,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又无羽翼以高翔。恸之!”
怀才却为命运所累,是每一代弈者文人的悲剧。
诺子以扇掩面,泪水默默沿衣襟流下。菅原大人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菅原姬自幼棋艺极佳,他其实是牵念这个灵性十足的女孩的——只是,她天生残疾,又胡言乱语,贵族间耳目众多,他有太多身不由己。这么多年,确实委屈了这个侄女太多。
“少纳言君,青岚,我答应你们。”菅原大人终于沉声开口,“——我会尽我全力,成为天皇身边的棋师。
“然后,我会以御棋师的身份,向定子皇后正式举荐菅原姬。”
第87章 夏目特别篇十七投水
夏目特别篇十七
香子行笄礼的那天,诺子带着狸猫的尸体,到矶月之森拜访青岚。
“香子还不知道这件事……”诺子轻声说,眼睛红红的,“我不想让她在这样的日子里伤心。”
青岚愀然神伤。两人把狸猫的尸体埋入森林,将红叶覆于其上。
忽而听得急促脚步声。定子皇后的侍女也来到矶月之森。
诺子与宫中侍女一向要好,甚至平日溜出来都要靠她们一一打点掩护。现下侍女陡然出现,诺子有一瞬还以为自己又要被罚,面色一白。
侍女却笑着摇头。她带来两个宫中喜报。
一是菅原大人当上了天皇身边唯一的棋官。
二是菅原大人今日便向定子皇后举荐了青岚,定子皇后邀请诺子和青岚入宫觐见,并共用晚膳。
诺子和青岚都没料到消息来得如此迅疾,眼里皆是瞬然的惊喜。不久后菅原府的侍女也到了,为青岚焚香更衣。半个时辰之后,青岚便小心翼翼地敛着厚重衣摆坐在了牛车上——她第一次穿这身华美隆重的十二单。
牛车粼粼。诺子把青岚的长发用缎带绾起,杏眼中有明媚笑意:“我总算知道何为大悲大喜了。”
牛车停在清原宅邸前。诺子回府更衣,侍女让青岚在牛车上稍等。
青岚用秋扇撩开牛车窗帘。平安京里夕阳正酣,巍峨的皇城殿宇被裹上一层矇昧的红。风扑得她身上凉浸浸的,但心头的沸扬却没有丝毫冷却。
福兮?祸兮?
青岚想起那日在雨中惊鸿一瞥的佐为,他那一声温柔的呼唤,“青岚”……脸上顿时烫得像要燃烧起来。
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佐为面前了。
和她对弈之后,他如玉的面庞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是欣喜与赞叹吗?会不会也和香子一样,蓝紫色的眼眸里,映出自己身影?
青岚按捺着胸口的悸动,却听得衣袂簌簌,有落索脚步声,宛如踏在破碎的红叶之上。目光所及之处,那人头戴立乌帽,紫色长发垂泻,一身月白色流云纹狩衣,孤身一人在暮色里行走。
心中仿佛有一股滚热的力量在激荡。佐为大人!佐为大人!望着那熟悉的、遥遥远去的身影,青岚下意识想喊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此时的佐为却背着行装,垂着头,满面疲倦,似是落魄之极。
佐为,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宫中的贵族棋士,却在长安大街上孑然一人……青岚心头漫上不安。她拂开门帘,侍女立即迎上前来,她没有纸笔,只能讷讷用手与唇形笨拙地表达,但诺子此时不在这里,侍女根本无法明白她的意思。
一轮红日缓缓落下,就像青岚此时越发沉坠的心情。佐为的孤清身影就像一道横亘在镜面上的裂缝,烙在青岚的心上。
遇见佐为以来,青岚觉得自己总是一时欢喜一时怅然,所思所行也迥异。对此她从未细想,也看不明白自己。
只见清原府邸前的两名侍卫说着话:“你瞧,那不是宫里的藤原棋士吗?”
“听说这次京官选拔中,藤原棋士在棋局上作弊,被天皇斥责了,还败给了菅原棋士。”
作弊?败给菅原棋士?
不可能,据香子纪录的棋谱来看,佐为的棋力在叔父之上,他无需作弊啊——
等一等……教天皇的棋官选拔,叔父的对手,竟是佐为?
电光火石之间,青岚蓦然想了起来。那一晚,她与诺子夜访叔父,叔父起先是推辞的,自己写下和歌,于是叔父才承诺举荐自己……
难道,叔父为了赢这一局,动了手脚?!
“作弊啊,难怪被天皇逐出皇宫了。”
“唉,这回藤原棋士的名誉是无法挽回了——”
“别说了,口无遮拦的。”诺子的侍女听不下去了,对他们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道牛车里的这位就是菅原——等等,姬君?!”
青岚提着衣摆,径自下了牛车。不顾侍女阻拦,她向佐为离开的方向快步走去。
如果叔父真的动了手脚,那么,害佐为被逐出皇宫的,便是她了……这个可能性青岚仅是想也不能接受。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牛车里安坐了。
身穿十二单,行动非常不便,青岚每走一步都吃力无比。各府邸院落的绯红宫灯一盏盏亮起,佐为的身影遥遥消失在东门之外。夜幕降临,东门外嘉木苍翠,黑影幢幢,哪里还有佐为的影子?
夏目看着身穿华服的女孩孤身站在平安京城外,月色从树梢漏进,落在她写满无助与惊慌的脸上。她的足边有细小的繁茂白花,正是夕颜。夏目在《源氏物语》里读过,夕颜,是薄命之花。
寒意,从夏目的脊背蹿上头顶。
——他忽然不忍、也不敢再看。
月色空明,眼前有苇草蒹葭飘摇,映着一泊明晃晃的银白。青岚和夏目同时看见了,蒹葭之中,有藤紫色如雾漫开。佐为仿若失了魂似的,一步一步地走入水中!
“不、不——佐为!”夏目惊恐地大喊一声,这一瞬间,他忘了今夕何夕。身体里有彻骨绝望,他知道,佐为要投水自尽了!就在他的眼前!
这一幕,也落在了青岚的眼里。她的脸迅疾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泪水簌簌而落,她徒劳地动着嘴唇叫喊,夏目想如果她那发声,那声音想必凄厉而尖锐。她提着裙摆想向佐为跑去,十二单却厚重无比,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行动自如!
耳边传来裂帛之声,青岚在情急中竟将十二单外层的天青色唐衣撕裂。她不顾一切地向湖里奔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涟漪层层荡漾,月下,冰冷的湖水已浸润了佐为的身影……像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红叶,沉坠下去,杳无声息……
夏目看得心神俱裂,泪水怔怔滑落。而青岚,眼里是破碎的绝望,则像一头哀哀无声的困兽,她好像始终难以置信,疯了一般地扑进水里……却是徒劳……
淅沥雨声中,他的唤声柔和如初夏的草木清新:“青岚。”
她在牛车里,把一柄红色的油纸伞递给他,指间有一闪而逝的温润。
在水边,飘摇蒹葭里,他救起了襁褓里的她。而今,她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水里死去!
是她……是她,害死了他!
眼前惨烈一幕也让夏目无法思考,双唇微微哆嗦。佐为在他面前溺亡,他仿佛魔怔一般地动弹不得,泪水在少年脸上蜿蜒滴落。
公元九八八年秋,紫式部行及笄之礼,清少纳言与定子皇后议政争之事,藤原佐为投水身亡。
“回来,夏目贵志。”
耳边传来熟悉召唤,威严深邃。
“你不属于那里。好好看着现在。”
他是属于哪里的呢……有谁知道呢……只是那声音逐渐地清晰起来。千年前的平安京像日光下的雾气一般悄然蒸腾消散。而后,夏目睁开了眼睛,对上猫咪老师和小狐妖担忧的眼睛。他的面孔上泪迹斑斑。
更漏之壶中发出嘀嗒一声。
千年已逝。
第88章 夏目特别篇十八 悲前事
夏目特别篇十八
真相大白。
在青岚的牵引之下,夏目仿佛在千年前真真切切地走过一回。女孩的笑颜,落子的声音,千丝万缕的情感……鲜活得历历在目。
因为相似的童年,夏目不知不觉把自己的一部分投注在青岚身上。青岚这一生所能握住的,就只有那一个卑微的祈愿。她所有的爱意都映在夏目心里,她的泪水仿佛滴在夏目心尖。他们一起看到了佐为投水身亡,青岚的震动与哀伤,便无比清晰地映在夏目心里。
由始至终,他除了旁观,无能为力。
下榻的旅店很是安静,院落里只有青葱翠竹在风中摇动。猫咪老师用小狐妖做的碗吃完糕点,便看到夏目呆呆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白色衬衫的少年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头耷拉着,只有浅栗色的发丝随风拂动。
猫咪老师忽然想起夏目玲子,也曾经这样蜷缩着。
她说,当人受到伤害或巨大的冲击时,就会摆出这种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因为,害怕。
夏目恍恍惚惚地拿出手机,第n次拨打光的电话。他其实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他想听到佐为的声音。
猫咪老师打量着他。少年的情绪还没有平复过来,眼神是如同初生婴儿般的脆弱。
“再不和佐为说话,我就要疯了。”夏目只说得出这么一句。
夏目之前被妖怪的情绪影响,都要难受好几天,有时甚至会呕吐。
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千年时空横亘,爱、执念与愧意庞杂交错。像一团缠得缱绻却无从解起的结。然而等旁人稍微理清头绪,一切已不可逆转,所有的故事都在时间的长河里灰飞烟灭。
——只留下他,独自承受这混乱的思绪。
“你不如去找他们吧。”猫咪老师看他实在难受得很,“看看现在的佐为,你会好一点吧。”
夏目不语。佐为投水的一幕仍在夏目脑海里徘徊,但同时浮现出另一幅温情画面。那个雪夜,他们围炉而坐,佐为握着他的手说,如果感到害怕,就到我们这里来吧。
佐为,我想看到你好好活着。
只要你们在,我就不害怕。
给光发了信息(还是没有回应),捏着薄薄的车票,未经思虑地,夏目就这么出发去了代镇。
行装简单,穿上外套,只带着装了《友人帐》和古镜的背包。从八原到代镇,只需要搭新干线三十分钟。
明明跨了城市,却比自己走路到学校的时间还要少。价格也便宜,如果猫咪老师少吃几只七过屋的肉馒头,就可以完全省下来。
……但夏目还是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荒唐的事。
他不是第一次被妖怪的情绪影响到神志不清,只是这次难受到了极点。或许,他感受到的,是青岚与他自己,双倍的恐惧与悲伤。
列车开动,他再一次踏上回家的路。
来到夏目宅的那一刻,夏目呆住了。
这……这真的是亡父母亲留下的那座空荡荡的房子么?
空气中有草木清旷的芬芳。破旧的老房子已被修缮一新,窗几明净,就连和纸风铃也被擦拭得莹润通透。里面传来清脆的金石之音。
院子里的杂草被一一除尽。左边的空地上,悬晾着亮眼的运动衣和帽衫,几乎每件上都印着“5”。还有狩衣,雪色织锦,绣有流云藤花,飘扬在风中,像一卷一卷流丽的浮世绘。
另一边,则有用竹篱笆圈起来的地,里头抽出了点点翠绿的新芽。夏目想起光说,为他种上了梦中的枇杷树和紫藤,此时亲眼所见,更是震撼非常。他的鼻子无法抑制地一酸。
——就跟夏目向光描述的梦中的家,一模一样。
新芽竹篱的旁边有两张藤椅,是夏目父母的旧物。夏目的母亲就时常坐在那里,抱着幼时的他唱童谣。
一只绚烂的蝴蝶,停在夏目的肩上。夏目不自觉地放轻呼吸,转瞬,蝴蝶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也许是听到脚步声,落子的金石之音停了一停。半晌之后,屋门敞开。紫色长发飘逸,一袭月白狩衣,带着杜若的淡淡洁净香气。不是佐为又是谁?
夏目有一刹那的恍惚,就像黑暗中陡然见到蓬勃日光,又像酷暑中饮下一口冰雪。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足的叹息。
“啊,贵志,是你?”佐为刚惊喜地说出一句,话音未落,夏目就扑到他的怀里。眼泪涌出,淌湿佐为肩前的衣料。他的温度暖洋洋地传到夏目身上。
幸亏幸亏,千年已逝。
“贵志?”佐为困惑,感觉少年此时不似寻常,却同时为这难得的亲近举止感到欣喜,“贵志,发生什么事了?”
“佐为,你在这里,真好。”夏目松开他,孩子般地吸了吸鼻子。
“你这孩子,”佐为眼中仍有不解,却忍不住泛起隐约笑意,“怎么像光一样呢……”
这时夏目看到玄关处一个少年身影。墨绿短发,笔挺的西装革履,妥帖出颀长匀称的身形。是塔矢亮。
“下午好,夏目君。”亮看到夏目没有丝毫的意外。
“我和小亮今日相约下棋。”佐为解释道。说着,望向已现出微薄暮色的天空,微微蹙眉,“光怎么还不回来?”转向夏目,“贵志,光知道你回家来了么?”
夏目一愣:“我打了进藤君很多次电话,也发了信息。”但都没有回复。
夏目忽然灵机一动。回到代镇,又联系上光,自然而然想起拉面——他会不会是在那里?
在代镇不远,有一家特别好吃的拉面馆。而他对拉面其实也就一般,可见那里的拉面是有多美味。夏目还记得,他就是在橱窗前傻傻盯着海鲜拉面的时候,被三世子和她的朋友欺负的。
夏目此时就到了童年的那家拉面馆。他老远就闻到了汤底诱人的香气。快十年过去了,人还是那么多,半垂的布帘不断掀起又落下,闹哄哄的。
果然不出所料,夏目就在那家拉面馆里发现了光。
金色刘海的少年脸朝下趴在那儿,身穿格子衬衫,手肘压住背包,显然是睡着了。他面前摆着一碗吃到了一半的拉面。
原来是因为睡着了才没有接电话啊……可是光为什么不回房子里睡?
夏目疑惑,却不忍心吵醒他,只坐到他对面。暖黄色的灯光将少年的轮廓摹得温暖柔和。
进藤君,佐为回到你身边了,你快乐吗?
还是,也有难以启齿的烦恼?
夏目为光赶走在拉面碗旁打转的飞蛾,拿起已经改版了的餐牌,怀念地研究起来。海鲜拉面涨价了……
光忽然咕哝一声。夏目从餐牌里抬起头来看他,只见那双琥珀色的睡眼惺忪地眨了一眨,半秒之后,瞪得滚圆:“啊!夏目!”
餐牌还遮住夏目半张脸:“醒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光满脸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夏目玩心一起,笑道:“我厉害啊。”因为知道你一定会发现这里。
光这才看到手机里错过的电话和信息,连连道歉。
“你是第一个发现我这秘密基地的人,连佐为也不知道。”光半开玩笑地说。
“佐为和塔矢君在等你。”
光说:“我知道。”拉过眼前的拉面碗,拿筷子夹着里面的面条,“不然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第89章 夏目特别篇十九 光
夏目特别篇十九
夏目说:“你不可能一直这样躲下去吧。”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光低下头,将凉了的拉面送到嘴边,“我和塔矢现在……怎么说呢,就像打回原形似的。”
这么好吃的拉面,光的表情分明就写着“食不知味”几个大字。
“打回原形?”夏目重复道。
“就是佐为附在我身上的那个时候。两年以来,我和塔矢虽然彼此关注,却从来没有好好说话,也没有认真地下过一盘。”
“我还以为你们从一开始就是要好的朋友和对手呢。”夏目有些惊讶。
“怎么可能,你不知道塔矢有多嚣张,他根本记不住输棋给他的人。要不是佐为,那家伙怎会把我放在眼里?”
夏目记得从前光谈起亮君时脸上那副自信昂扬的神情,直嚷着“我一定要追上塔矢!”可是现在,却那么寂寞。
“怎么会不把你放在眼里呢?”夏目觉得无法理解,“你都是天元了……”
光苦笑:“那跟是不是天元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眼里压着浅淡的自嘲,“一开始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佐为,不是我。我夺走了塔矢本应该投注在佐为身上的目光,所以,他觉得我是骗子吧。”
“那不是你的错啊。”夏目想起童年种种,不由替光委屈。
“塔矢这么骄傲,他觉得被愚弄了吧。”光很理智地说。
光非常了解亮君。正是因为这样,两人才迟迟无法释怀。光能说出这番理性的话,也证明他并没有真正责怪亮君吧。
光,不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吗?
“我记得你从前常去塔矢君的会所下棋。”
“嗯,我现在没有去了。我没法面对塔矢。更别提像小学生那样下棋、争吵了。”
“好可惜。”
“所以,我就只跟佐为下,像从前那样,被佐为每天痛宰……跟你说,佐为以前都没有对我这么狠哎!我每晚输棋的目数都没下过五目!”
夏目不禁失笑:“是因为你变强了吗?”
“佐为有一天居然笑眯眯地说,他终于能放心地痛下杀手而不担心打击到我了……可恶,难道是被猫咪老师附身了吗?”
明明是抱怨着的语气,光的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弧度,眼里也有了夏目熟悉的神采。夏目感到一阵窝心。
光问:“对了,夏目,你怎会突然跑来?虽然那是你的家,但我还是有点担心……该不会是遇到可怕的什么妖怪了吧?”
夏目看着光干净的琥珀色眼睛,想起他那句话:对付你这种人,就得厚脸皮地说心里话才行。
夏目微微一笑,说:“我没有遇到可怕的妖怪啊……只是,想见你们,所以就来了。”
“噗!”
猛然被面条噎到、狼狈地喷出一口面汤来的声响,让夏目睁大了眼睛。对面的光被拉面呛得满脸通红。夏目忙伸手去拍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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