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正文 第21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1节
“咳……咳,夏目,你以后要说这种话,可不可以事先打个招呼?”
夏目在光水汪汪(?夏目君你绝对是看错了)的眼神底下,有些无奈,有些尴尬也有些好笑。
“有那么……呃……奇怪吗?”
“不是奇怪!是受不了!我刚刚那一瞬间觉得自己都要化了……”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下又一下敲击玻璃的声音。两个少年同时朝窗外看去,异口同声道:“猫咪老师?!”
只见猫咪老师的脸压在玻璃窗上,伸着爪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窗户,口中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什么。光和夏目看着这张搞笑的脸目瞪口呆。
“它在说什么啊?”光囧囧地问夏目。夏目摇头。
要是人还好,但要辨认一只猫(猫咪老师怒:我才不是猫!)的唇语好像有点太难了。拉面馆不让猫进入,在看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表情和比划后,两人最终放弃,走到外面。
“猫咪老师,你不会变成人进来吗?”光才问出一句,伸手想抱起它,猫咪老师就一脸嫌弃地蹦了老远,怒叱:“给我滚远一点!”
“喂,我又做错什么啦——”
夏目看到猫咪老师的脸在扭曲着发青,蓦然想了起来:“是因为杜若的缘故吧。”
“呃?”光一愣,随即明白了,“你送给我的那个小香料袋子?噢,我天天把它放在背包里呢,秀策棋谱的味道就不那么大……”
“闪开闪开!”光一靠近,猫咪老师就捂着鼻子嚷嚷。
“所以杜若真的可以除妖?可是猫咪老师,你也不至于吧……我就只能闻到一点点味道,跟茶叶没有两样哎……”
“废话,人类跟妖怪的嗅觉怎么可能一样嘛!”猫咪老师抢白道。
眼看着新一轮人猫大战又要爆发,夏目赶紧转移话题:“猫咪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你可是我的食物,被他抢先吃掉要怎么办。”猫咪老师凶巴巴地一指光。
光绷紧脸:“你放心,在吃夏目之前,我一定会先把你炖了。”
“我现在就吃了你——!”
夏目一把抱起猫咪老师,一拳敲上招财猫的头:“你们两个,都给我适可而止!”
被猫咪老师一搅局,事情不知怎么就变得滑稽起来。猫咪老师死活不肯靠近光一步,于是,隔着三十步的距离,光和猫咪老师几乎是用喊的在互相吐槽,谁也不甘示弱。后来猫咪老师变成玲子的形象去买鱼,光塞给它几个硬币,和夏目一合计,将猫咪老师无情抛弃。
“猫咪老师真麻烦。”夏目在街道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一瓶麦茶。
光却哈哈一笑:“我就喜欢和猫咪老师互掐。吵完之后身心舒畅。”
夏目一口麦茶差点喷出来。“进藤君,没想到你有这么变态的嗜好。”他佯装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光。
“哈哈,说不定是噢。”
“怪不得你不和塔矢君吵架就失落……”
两个少年有说有笑地沿着代河向西走。清爽的春风轻轻拂过两人的发丝。代河在夕阳下波光粼粼。
夏目忽然发现,他们已有多次这样并肩行走了。不久前,他对光还是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可是现在,向彼此分享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已经变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夏目看着光的侧影。光比他高一些,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棱角分明的脸庞被霞光镀上一层绚烂的金,说不出的帅气与温暖。进藤光,如同他的名字,真的就像无法抗拒的阳光一样。虽然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夏目比谁都要清楚,光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代镇,真的很美,离东京也近。”光由衷说,“你的爸爸妈妈,从前住在一个很适合居住的地方呢。”
夏目也很感慨。“是啊,代镇才是我真正的家。”
“夏目,你真的不考虑跟我们一起住回你家里吗?”光在意地说,“每一次,我看到你小时候的木刻画都会想,最应该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其实是你……所以,我按你说的话布置了房子……”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说:“不知道,能不能代替你从前的家。”
“很谢谢你。我也想和你们一起住。”夏目低下头,微微惆怅,“但是,《友人帐》——”
“《友人帐》里的名字,总有一天会还完的,是不是?”光顺着说,认真地凝望夏目茶色的眼睛,“那时,你就搬回代镇来吧,和猫咪老师一起。”
第90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 不再交集
夏目特别篇二十
夏目来不及说话,就看到不远处有黑影一掠而过。那冷冽而哀怨的、喊着“夏目玲子”的声音,在夏目听来有如晴空霹雳,伴随着一阵阵的无力。
——原来,不管他到哪里,都无法逃离吗?
说时迟、那时快,妖怪就向光和夏目扑来。光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夏目就猛地将他的身子一推,光措手不及地倒在河边的草丛之中,堪堪避开了妖怪的爪子——而夏目自己,却迎面对上了它迅猛的一击——
“受死吧,夏目玲子!”
夏目在骇然中紧紧闭上了眼睛。衣料被撕裂的声音,手肘一阵剧痛,温热的血流淌出来,还有光的喊声……电光火石之间,身子却被柔软的毛发全然裹住,视野被全然遮蔽,风声中传来熟悉的斑的呼啸,雪亮的光芒一闪而逝。
等到夏目再度睁开眼时,视野几乎整个被斑的身形遮蔽。银白毛发的妖兽裹着他卧在草丛上。
光,跪在夏目面前,眼里是一览无遗的恐惧。
“夏目,你……你怎么会……?不管怎么样,你受伤了!”光结结巴巴地说,除下背包,手忙脚乱地为夏目找着纸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更着急了,居然把整个背包都倒了过来,棋谱、零钱包和杜若衿缨散落一地。
夏目沉默地望着惊慌失措的光,心里涌出一股奇异的悲凉。
进藤君……我是不能留在你的身边的。
这样的我,留在你身边,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斑直皱眉,呼吸间隙的气流吹起少年金色的额发:“进藤,你可不可以先拿开那香料……”
可是光置若罔闻,只取出纸巾上前,拉过夏目的手肘。
夏目感到异样。
“进藤君?”
“你别动。”光按住夏目手肘上的伤口。
斑不耐烦地说:“喂,你再不拿开那香料——”还没说完,砰的一声,斑不见了。猫咪老师从夏目身边跃起,蹦到离光几十步之远的河堤石柱上,一脸嫌恶。
光看起来吃了一惊:“猫咪老师怎么凭空出现了?”
凭空出现?
猫咪老师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夏目也诧异莫名:“进藤君,你不知道猫咪老师的真身是斑吗?”
“我知道啊,我见过斑两次呢。”
“可是,斑刚才明明就在——”
说着说着,夏目的心里就起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夏目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进藤君,你刚才,有看到我是怎么受伤的吗?”
“我刚才被你突然推在草丛里,起来之后,你就倒在那里了。”光的眼里有困惑,看起来也不像撒谎的样子。
“你……看不到那个妖怪?”
光摇了摇头:“什么妖怪?”
啊?
夏目彻彻底底地愣住了。光,据他所知,和夏目、名取一样,是能看见妖怪的体质。可是现在——?
他想起章史先生。章史先生和妖怪萤曾是一对恋人,后来,章史先生再也看不见妖怪了,他和萤的一段恋情也宣告终结。后来,章史先生要结婚了,萤用生命幻化成了章史先生眼前漫天的萤光。
难道,光……就和章史先生一样?
光仍困惑地看着夏目,夏目却在这一刹那感到心底有什么凉了下去。他无助地看向猫咪老师,只见猫咪老师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光的身上。忽然,眼睛危险地虚起——
一声低沉的嚎叫,代河边再次出现了那匹巍然雪白的妖兽。夏目根本来不及阻挡,它就逼到光的面前,呼吸间隙的气流吹起少年金色的额发。
光依然看着夏目,神情迷惑。
光真的看不见妖怪了。
这时,斑张了张口。夏目忽然感到强烈的紧张。他迅速上前,把光拉到身后,迎向斑在夕阳下的巨大身影。
少年直视斑眯起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光在他身后不安地动来动去:“夏目,你在跟谁说话?”
斑冷笑道:“你怕我吃了进藤?”
“嗯。”因为这一瞬间你的眼神。
“可笑!”
“不可笑。”夏目的声音静静的,“你从前也吃过人,不是么?”
“夏目,你到底在跟什么东西说话啊?”光更慌张了。对着空气说话想必是很诡异的场景吧,光的脸色甚至有点发白。
“我从来没有向你承诺过不吃人。”斑的语气是硬生生压抑着情绪的冷漠,“我吃了他,你能怎样?”
夏目久久地凝视着斑,忽然,叹了一口气:“不要说谎了。你明明很喜欢进藤君的。”
光这时已经不再问夏目话了。他退开一步,神情若有所思的。
“我是疯了才会跑来找这个区区渺小的黄毛小子。”斑冷冷地说,“我不会再见他了。”
说完,斑一转身,摇了摇尾巴,腾空而去。这一瞬间刮起的风声吹起了少年金色的刘海。
“我会回来的。”夏目很轻很轻地说,也不晓得斑有没有听见。
“猫咪老师——”光好像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向着天空大声呼唤。斑皓洁的背影被夕阳染得红彤彤的,像燃烧一般。听到光的喊声,妖兽的身影停了一会儿,又毫不犹豫地向着远方飞去。一轮红日在它身后款款落下。
就如同和不再见面的友人做最后的告别。
从此以后,不再交集。
夜幕降临时分,空中出现了一弯清月。月光如水沁凉,照在寂静的山路之上。很远很远,就能听到和纸风铃的声音:“叮……叮……”
现在的山月,和千年前有什么不一样呢?
“你是说,我丧失了看见妖怪的能力?”光惊异。
夏目点了点头,说:“我以前也碰到过这样的人呢。”
夏目向光说起了章史先生的故事。
“我还想去八原看看你和那些妖怪呢,感觉很有趣的样子,没想到,就看不见了……”光失望地说,“也就是说,如果佐为没有成为人类回来,我也看不见鬼魂状态的佐为咯?”
“我想应该是的。”
“哎……”
“不过,也没关系啊。”夏目向他勉强一笑,“佐为都回到你身边了。”
“虽然是没关系……但是……”光低头盯着脚边的片片野花,“夏目,能看到妖怪,对于我来说,意味着能走进你和《友人帐》的世界啊。”
夏目惊讶地看向光。山月落在光的眼睛里,泊出一汪晶莹的银白。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是一座冰屋,里面有你、猫咪老师,还有佐为……你们都不理我。我无法忘记那种孤单。也许是因为,我失去过佐为吧。”
“进藤君……”
其实,很早以前,当你拿着伞遮过我的头顶时,我就把你划归到我的内心世界里来了。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寂寞?
第91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一 殃及
夏目特别篇二十一
静夜里凉风四起,和纸风铃的声音叮叮作响。山月被乌云遮蔽,光和夏目正在说话,天空就下起雨来。
“糟了,我没带伞,快回家。”光对夏目说。
两人在回家的小径上小跑。山路上的灯盏并不明亮,雨丝是缠绵的柔和银色。远远看见佐为,执着一柄绯红的油纸伞,敛衣涉水,在青石板路上行过。
光挥了挥手,佐为看到,便在雨中驻足,向他们微微笑着。
时空在这一瞬仿若倒流,这一幕与千年前在桥上执着红伞的佐为重合,夏目顿时百感交集。
“光,你这样粗心,出门去也没有带伞。”佐为一看到光就说,眼里有温柔宠溺,“贵志,也亏你能找到光,否则又不知到哪儿玩耍去了……”
“什么玩耍,别把我当小孩子……”光不满地嘟囔着,边拽着夏目躲到了佐为的油纸伞底下。
三人就这样依偎在红伞下回到夏目宅,肩膀上有深深浅浅的水渍。
和室之中,棋盘星罗棋布。光没换鞋就凑上前去看,脱口就说:“塔矢又变强了!”微不可闻地“唉”了一声,“他的赛绩还是比我好一点……难怪,棋院今天告诉我,lg杯青少年邀请赛的种子选手还是他。”
佐为合上油纸伞:“光,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小亮——”
光只说:“这是我和塔矢的事。”头也没有抬。
这种对话显然在他们之间上演许多次了。夏目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亮光的羁绊一目了然,夏目断不相信光口中“没有佐为,塔矢才不会正眼看我”之类的话,但是,很多时候,往往当局者迷。
“贵志,斑没有和你一起来?”佐为问夏目。
听到斑的名字,夏目深深一怔。光看不到妖怪一事来得突然,夏目到现在还是迷惘之极,只觉得心底像有蚂蚁在啃噬出一个个小洞,他无力挽回,只能看着纯白而渺茫的光芒一点点漏下。
却见光从棋盘前站起,语气黯淡:“……佐为,我看不见妖怪了。”
佐为不明所以。夏目便说起了事情的原委。肩膀上的布料被雨水濡湿一片,有冰凉而索然的意味。他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弱了下去。
光看不见妖怪了……
再也……看不见了……
淅沥的雨帘之中,透过木格窗,夏目看到山顶灯塔,橘色朦胧的光芒不断闪烁,提醒着雨中的喷气式飞机小心行驶,已到靠近极限。
是的,极限,已到靠近极限。
“你们下棋吧。”夏目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喑哑。
“夏目——”光似乎就要说些什么,夏目只微微摇头。光却坚持说道:“你父母留下的蝴蝶画册,三世子交给我的,我还没给你。”
夏目在有木刻画的房间找到了蝴蝶画册。全家福相片夹在里面,上面是两张在夏目记忆中已经模糊的面孔。他翻看许久。直到门外金石之音响起,他才发现,照片已被泪水润湿。
窗外,雨势渐成滂沱。偶有雪亮闪电在天际划过,忽然,轰地一声。夏目的手不自觉一抖,蝴蝶画册掉落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夏目从小就怕打雷。额前冒出阵阵虚汗,他下意识就想去找光。拉开纸门,却看见光正和佐为专注对弈。夏目咬了咬牙,合上纸门。他不能为了这种小事打扰他们下棋。
滚滚雷鸣之中,夏目有些慌乱地翻找自己的背包,本想取出手机和耳塞,紫式部的古镜就映入眼帘。这一瞬间,他瞥到一双明亮的细长眼睛。
玲子外婆!
少年如获至宝,赶紧拿出紫式部的古镜。面容相似的少年少女隔镜相望。夏目伸手,顷刻之间,雷声骤歇。视野里溢满了熟悉的温和白光,是与暴雨惊雷全然不同的安定。
夏目大松一口气,身体竟迅速乏力。他坐倒在地板上。
“你都没有和他下过一盘棋,甚至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却等了他千年……你、你等了他足足千年!”
夏目第一次听到玲子用这样悲悯和震惊的语气说话。
身穿制服的少女神色焦躁,在绿色的草穗上走来走去。最后,束手无策地坐下,惶然地喃喃:“算了……我也知道,你傻到一定程度了。”
青岚蘸着湖水在地面上写道,“除了愧意之外,也是因为,当初的很多事情,只有佐为大人记得了。”
那日晚上,菅原府的侍女救到了昏倒在湖水里的青岚,佐为却再也回不来。
行笄礼之后的香子刚出宫后便惊闻噩耗,她在定子皇后所在的清凉殿上找到了僵立的诺子。一张悼笺从诺子手中幽幽飘落。
“长德元年秋,先棋待诏藤原氏畏罪自裁于京城外,时年二十许。”
香子死死盯住那悼笺,眼中仿佛有血沁出:“畏罪自裁?!”罪人污名,是不能记入史册的。
诺子哀哀开口:“香子……”将原委和盘托出。
香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翌日,香子就到矶月之森找到卧病在床的青岚。看到面色如纸的女孩,香子满腔兴师问罪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摔碎了她送给青岚的镜子。啪地一声,满地碎片,她把笄礼之前的日记都投入火盆。
青岚的风寒越发重了。举荐女官之事只能搁置。诺子前来探病,面色同样憔悴:“谁也想不到,菅原大人竟会污蔑佐为卿作弊……”
然而,青岚是清楚的。没有她那一次夜访、没有她那一句和歌,佐为就不会投水、落得个无名青史的下场。
经佐为投水一事,香子对她们显然是疏淡了的。两人也并不一起来了。青岚则失陷在愧意中无可自拔,加上香子和诺子心生嫌隙,也令青岚悲苦不已。她不过十三四岁,稚气的身体如何承受这些精神上的折磨?
一日夜晚,青岚骤发高热,便在幽冥中听到一个深邃声音。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壬生的声音。
“他并没有真的死去。”壬生带来佐为的消息。
青岚是惊喜的,但她再无力气起身写字。
“人类女孩,我是矶月之森中的高级妖怪,看着你从小长大。”壬生声音中同时有淡漠与悲悯,“你心中的自卑、惊惧与愧意都深重,几乎让你堕入魔障。”
佛尚且不能普度众生,魔障又能如何?
她只想留在香子、诺子身边,并且,找到已成为一缕幽魂的佐为。
壬生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你的寿命快要尽了。你愿意堕入魔障,到我身边来么?”
青岚心中早已哀凉至绝望,也就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了。
再次有意识时,她已成为壬生身边的妖怪。矶月之森中的木叶依旧芬芳,没有谁知道,一个人类女孩走完了她朝露般短暂的人生,而开启了她另一段作为妖怪、漫无边际的一生。
也就是在那时,听见浅葱的琴声。浅葱钟爱弹琴,那种自得其乐而又陶醉其中的神情,总让青岚羡慕——为围棋而在人世徘徊的佐为大人,是不是也会有如此神情?
壬生说,佐为在棋盘上沉睡,但总有一天,会附在人类身上醒来。
他会醒来。念兹在兹的佐为大人,他会醒来。而知道这个就够了。
她的命本就是佐为救的。青岚愿意等待,并以任何方式偿还。
矶月之森的妖怪,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幻身姿。为了来去方便,青岚时而变成狸猫。看到人类被妖怪所害时,她便会变成人身,提着一盏风灯把妖怪赶走。久而久之,以讹传讹,人类把她封为百鬼之一的“青行灯”。
一日,她回到从前居住的禅房。发现昔日建筑已成朽木,屋内蛛网遍布,床榻有青苔蔓生。青岚大惊。她抱病而终仿佛一盏茶的功夫,岂料时光不照她感知流转飞逝。
山中观一局,世上已千年。
“有些妖怪,如我,就不喜和人类打交道,因为对时间的感知太不对等。”浅葱说。
“我曾是人类。”青岚写道。
“你现在是妖怪。”浅葱温和地说。
青岚提着琉璃风灯,进入京城。没有人能看见她,她反倒来去自如,不如身为人类时禁锢重重。
她很快找到香子。香子身穿十二单出宫来,仍是一身深紫,哀乐中年,胭脂已遮掩不住她眼角的细纹和松弛的面容。
世间最无奈之事,惟草木之零落,美人之迟暮。
香子,是能够看见妖怪的。青岚不妨多想便疾步走到她面前,可香子却视若无睹,走过她的身边。一缕茶香脉脉钻入鼻孔,别在她腰间的,竟是多年前的那枚墨蓝衿缨!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青岚便感到周身不适,有如窒息。她惧怕地退开几尺之外。原来,杜若是如此厉害物事。
青岚静静随香子的牛车进入藤原府邸。没有人看得见她,青岚如入无人之境。说是府邸,不如说是小型的围城,朱红亭台,飞阁流丹。青岚尾随香子走入她的房间,却在那一刹那,震颤到呆立!
香子的房间,分明就是昔日矶月之森中禅房模样。棋盘棋具、笔架砚台、琉璃宫灯、木格窗、绘卷屏风……陈设无一模仿不尽其极。而屏风旁边,分明就是多年前诺子送给她的更漏之壶,滴滴答答,经久不息!
难怪,香子会佩戴杜若衿缨!青岚泪盈于睫。原来,她没有一刻忘记。
二十年过去,香子和诺子皆命途多舛,几度丧夫,家族倾落,并在无穷无尽的政治斗争中消磨了如花容颜。美人迟暮,更是晚景凄凉。
有一回,青岚看到香子从妆台前拿出了破碎的古镜。那双蓝紫色的眼睛一瞬间变得辽远空茫,她幽幽启唇,仿佛知道青岚就在她身边一样。
“真心待我的友人,除了枉死的佐为大人,原就只有你们二位了……可是现在,我和诺子因为政斗渐行渐远,行同陌路……而青岚你,也在二十年前失踪……
“什么女官,不过是披着华裳的孤魂野鬼罢了。这富丽堂皇的平安朝,原来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
“也就是说,你回到了香子身边,她却再也看不到你了?”玲子仅仅是想也觉得心悸,“后来……怎么样了呢?”
“诺子削发为尼,在寺中受折辱死去。香子完成《源氏物语》后,也死在榻上。”
简短的一句话,玲子竟觉得阵阵凄凉入骨,她的声音尖锐:“难不成,你就这样陪着香子和诺子,直到她们死了——而她们至死也没有发现,你就在眼前?!”
青岚只低眉写道:“人类与妖怪殊途,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夏目忽然明白青岚为什么非要找到佐为不可。抛开爱与愧意的原因,只有藤原佐为,见证并记得她们的情谊。香子再也看不见她了,而她们死后,也再没有人记得那些纯白温暖的豆蔻岁月。就像香子咽气时,青岚拿走了更漏之壶和那面破碎的镜子。青岚需要佐为,证实过去的真实存在。
玲子已无言以对。
半晌,她只讷讷问出一句话:“香子她……为什么看不见妖怪了?”若香子能看见,三人或许还能回到从前。
青岚写道:“《本草别集》记载,杜若,芳香,味轻……能诛妖怪、辟皓兽……初用之则快,用久之,殃及。斩灵窍,障其目,反致隔绝。故术士不可妄用之。”
用久之,殃及。斩灵窍,障其目,反致隔绝。
夏目如遭雷击。
第92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二 隔绝
夏目特别篇二十二
玲子还在说着什么,夏目都听不到了。
杜若——闻得久了,会丧失看见妖怪的能力。所以,夏目从未听说除妖人用过。
而他,却把这样一种香料,亲自送给了光和佐为……
让光看不见妖怪,与《友人帐》的世界隔绝的,不是别人,正是夏目自己!
少年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几乎痛彻心扉。仿佛大盆冰雪兜头倾落,心里大片大片地凉了下去、凉了下去……那里曾被雨夜的那缕金光照亮过、温暖过,可是现在,又熄灭了。
这么多年来,光和夏目艰难地守着各自的秘密。光在亮面前许下承诺却不敢和盘托出;夏目小心翼翼地和田沼、多轨、名取相处,尽量不提及他们看不见、或不认可的部分。
人海茫茫之中,夏目遇见了光。光不仅懂得他的寂寞,还是他心里面的自己。夏目在光身上寄托了太多深厚的情感。如今,他却亲自造成了他们之间的隔绝。
夏目的心口已然冰凉。他并不常流泪,可这一瞬间他竟然想发自内心地哭。身子似乎被摇晃,熟悉的呼唤自渺茫的远方传来。
“夏目……夏目……”
和佐为下完一局后,光来房间找夏目。他想细问清楚自己看不见妖怪的原因,却发现少年捏着一面古镜偏过了头,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可又不像普通的睡觉,眉头深锁,面色发白,仿佛魇住一般。
光感到一丝慌乱,摇起他的肩膀来:“夏目……夏目……”
窗外暴雨如注,夏目缓缓睁开了那双茶色的眼睛。纯净而透明的凝眸,光在里面看到自己的面孔,像倒影在秋日宁静的湖中。
被那双眼睛看着,光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安宁。然而,下一个瞬间,倒影却湮然破碎了。夏目眼里凝出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光居然有种悚然心惊的感觉。并不是没有见过夏目的泪水,怎么这时候就特别地不可承受,连带着心里也漫起了茫然的痛,莫名其妙。
“你还好吧?”光咽了一口唾沫,“发生什么——”
轰然一声响雷,强烈的闪电照到窗里,把少年照得周身如水晶透明。夏目猛然站起,抄起装着《友人帐》的背包。这一下来得突然,光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夏目就背对他“砰”地一声拉开纸门,夺门而去。
“夏目——!”光反应过来,也霍然起身,追了出来。却看见门廊上的佐为及时拉住了夏目的手肘。雷声阵阵,天地间大雨磅礴挥落,溅在玄关上的水花沾湿雪白的狩衣广袖,两人趔趄站定在和纸风铃下。
佐为问:“贵志,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要去哪里?”
淅沥雨声里,夏目的声音弱得几乎难以听清。“……我害怕打雷……”
光困惑了:“可是,不管你到哪里,都是会打雷的啊。”
夏目侧对着光。他垂着头,脸庞陷落在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那么害怕么?光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夏目,拉过少年的另一只手,手掌汗津津的,想必是真的害怕。光顿时心中一跳,胸中涌起说不出的怜惜:“别怕。”
佐为也说:“我吹笛给你听,也许就没那么害怕了。”
你们不懂。
你们不懂,我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也不愿面对这种荒诞的真相。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寂寞地走下去,也不愿与你渐行渐远而无能为力。
夏目被光拽着回到房间里。光的力气出奇地大,有着不容挣脱的坚定。光半推着他回到摆着蝴蝶画册的书桌前,摁他坐下。
“你看你,连爸妈留给你的东西也忘记拿。”光装作严厉地说,语气里有一丝不确定的虚浮。
夏目一言不发,只死死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裹着水汽的风扑进窗里,两人的身上都凉津津的。
光六神无主了。“夏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夏目只说:“没有。”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是我。错的那个人,是我。”
“啊?”光没有懂。
夏目却不再说话了,只心灰意冷地趴在了蝴蝶画册上。就连父母的遗物也不能带给他任何温暖。
佐为的笛声在这一刻响起,音色清越明润,莫名地让人安静。夏目感到澎湃的情绪缓缓沉淀了下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缕悠悠笛声,像山里的溪涧,流淌到夏目的心里。
其实,细一想想,结果真的那么坏吗?
光之前被妖怪吓到,整个晚上无法跟佐为下棋。夏目自己不也对名取说过,希望他们能心无旁骛地下棋,不要再掺入妖怪的事情中吗?
——措手不及的隔绝,以及,独活。
夏目想起初脂时两人共同的签条,绑在树枝上,落满冰晶,像一只千纸鹤。
如果,这就是神的安排……那就让他承受这寂寞吧。
毕竟这一切,不是别人,是他亲自造就的。
第93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三 我愿了解你
夏目特别篇二十三
不知听佐为吹笛多久,雷声逐渐地停了。夏目枕着蝴蝶画册趴在桌上,心绪渐渐平静。肩膀被谁覆上一层面料,灯光熄灭,纸门被拉上。
“夏目睡着了。佐为,我们下棋吧。”
笛声停了,夏目也陷入黑暗。是那样原始而寂寥的黑,仿佛鸿蒙之初。他飘荡在宇宙,是连亿万星辰都不如的渺小尘埃。迢遥的地方有闪闪烁烁的粼光。
如果星光也有声音,想必会是如此,啪、啪、啪……清亮利落,像金戈玉石相击。在每个叩落的当下,凝成晶砾,他伸手握住,每一粒都有缘起缘灭的流转,但半秒后冰雪融化,握住的只余虚空。
手却在下一刻被坚实地握住,手背感受到掌心的温热,手指交叠,他触到厚实的茧。
“好像有一点点发热……睡一觉就好了……为妖怪的事太伤神了吧……这家伙怎么总是这样……”
紧接着,耳边依稀传来一线低缓温柔的征询:“贵志,到光那里去睡,好吗?”声如拂柳晨风。
“算了,别叫醒他,我背他去吧。”
所有感官上的知觉都飘飘渺渺。夏目想,这一定是梦。如果不是,又怎会温暖如斯。
他听到《友人帐》的纸页簌簌掀动的声音,空阔地一声两声,熟悉到灵魂深处。眼帘里有炫目的金光,薄薄的雪白在光线里一悠一晃。
夏目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居然被裹在三层被褥里,怪不得那么热,热到额上布满了涔涔汗水。白帘飘飞,窗外有绚烂晨光。
光躺在他的旁边,穿着黑色运动衣,脸朝下趴在交叠的手肘上。手肘下压着的,居然是摊开的《友人帐》。
嗌,进藤君,你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友人帐》当抱枕?
光这种大大咧咧地趴着的姿势,让夏目忍不住担心《友人帐》被压坏。夏目小心翼翼地捉住《友人帐》竹绿色封皮的装订结,想悄悄把它从光手肘下抽出。
可是,光怎么连睡着时力气都这么大,居然怎么也抽不出《友人帐》?
夏目咳了一声:“进藤君,你已经醒了吧。”
光没有反应,手臂肌肉暗暗绷紧。
“喂,进藤君,别装睡了。”
“……”
“还装睡?”
“……”
“进藤君,你信不信,我力气一定比你大。”
光似乎做梦般地咕哝了一声:“不信。”还翻了个身。
夏目顿时好气又好笑:“我可要来真的了,受伤了别怪我啊。”
光刚想学塔矢亮的语气说:“就凭你?”没想到手掌下被劲力一冲,光本能地发力捉住,于是在两股劲力冲撞之下,只听“铮”的一声,竹绿色封皮上老旧的装订线断裂,《友人帐》的封皮与纸页瞬间散架。又刚好有风从窗外扑来。里头写满妖怪名字的宝贵纸页漫天飞舞,像一片片雪白的纸蝴蝶。
光和夏目都石化了。
半秒之后,床上的两人才反应过来,同时“啊”地一声大叫,从被褥里跳起,挥舞着手臂去回收漫天纷飞的纸页。
“注意不要损坏这些纸!损坏了妖怪也会受伤的啊!”
“知道了,啧,都怪你,抢什么抢!”
“进藤君,你装睡还说我噢?”
“谁叫你说你力气比我大!”
“明明力气就是比你大……”
“夏目贵志。”一捶枕头,“等一下扳手劲看看谁会赢。”
“不扳不扳,”手忙脚乱地捉住飞舞的纸页,“要赶快弄好《友人帐》,如果弄丢了可怎么办啊啊啊啊——”
听到声响赶来的佐为一直在笑。
绘扇咚地两下,敲上两个小家伙的头。“你们两个,难道还是小孩子吗?”
雨后初晴。和纸风铃发出伶仃一声,微风里有木叶清润的香气,雨水顺着叶脉疏疏滑落。清澈高远的天空下,有鸽群拍打着翅膀飞过。
是夏目从未见过的代镇清晨。
“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喝过小米粥后,佐为卡哇伊地歪了歪头,看着两个少年手忙脚乱地跪在房间里整理纸页。
夏目忙说:“不用不用。”又想起来,“今天有和棋士约好下棋吗?”据光说,每天都有人要求约佐为下棋,排期已挤得满满当当,直到夏季职业选拔考试初赛。
光那时还说,除了他自己,佐为每天只和两个人下棋,无论低段高段,只为了呈现出最好的棋局。
夏目问的是佐为,回答的却是光:“今天,伊角、和谷会来。”又对夏目解释道,“他们是我在棋院里最要好的朋友。”
光说:“佐为,你去准备棋局吧。”对于佐为来说,没有事情比棋局重要,光比了个大拇指,一把揽过夏目的肩膀(后者的脸顿时害羞地一红),“我和夏目能搞定的!”
一个小时之后,从《友人帐》里散出来的纸页终于集齐,整整齐齐地叠好,和竹绿色的封皮一起放在了夏目膝上。幸好没有损坏,只是装订线裂开而已。
“对不起,夏目你别生气啦。”光不住说。
“好啦好啦,原谅你了。”夏目煞有介事地说,又在意地问,“进藤君,你现在还能看到《友人帐》里的名字吗?”
光的表情黯淡下来。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在我眼里,只是一堆白纸了。”
果然不能看到了啊。
昨晚的悲哀再次苏醒。夏目低下头去,覆上《友人帐》笔划蜿蜒的纸页,叹息。
从今以后,在光面前,也不能提及妖怪的事情了。
“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分分明明。”光坚定地说,“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谢谢你,进藤君。
夏目向光说了杜若的事情。但是,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夏目依然没有说青岚的事,只说由一个朋友告知。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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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