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正文 第5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5节
厉若海离开武昌府后,当场处决叛徒宗越,沿长江水路一路往下游行去。里赤媚知道他和鄱阳湖的双修府关系不浅,船上又带着风行烈和慕典云,急需安全地方静养,显然是打算把双修府当做暂时的栖身之所。
所有的人和事聚集在一起,让见惯风浪的里赤媚也不由感叹。
因为年怜丹的对头正是双修府,府主双修夫人的夫君,正是十八种子高手之首,少林派的剑僧不舍。
种种因素综合起来,里赤媚和方夜羽均把目光放到了双修府上。
双修夫人与不舍多年前分居,不舍返回少林做和尚,双修夫人离府清修,二人均不在府中。如若集中力量攻击双修府,一则有机会歼灭邪异门,防止他们成为心腹大患;二则能够打击不舍的心志,让他无暇去管别的事。
尤其双修府行事诡秘,不与他人结交,出了事也没有援手。在这样的前提下,秦梦瑶不会坐视不理,必定驰援,正好撞进他们布下的陷阱里。
当然,这同样也是一步险棋。一旦失败,对魔师宫的打击也会相当之大。
里赤媚权衡利弊,认为己方胜面较大,有放手一试的价值,毕竟双修公主谷姿仙年纪轻轻,阅历较浅,武功也不见有何出奇之处。他们围攻双修府,需要对付的只有厉若海、受了伤的秦梦瑶和常年在双修府中潜修的“毒医”烈震北。
数天过去,柳摇枝借信鸽传来消息,说已经说服南海魅影剑派,请动派主和“剑魔”石中天共同对付双修府。
这个消息更增里赤媚的信心。
此行的主要目标是秦梦瑶,其次才是厉若海。里赤媚本人亦很想知道,被庞斑亲口称赞为“英雄盖世”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代豪雄。
尤其当他得知,黄河帮主蓝天云在长江上奉命拦截邪异门,被厉若海一枪挑死,满船人无一得生时,对此人的好奇心更是达到顶峰。
然而,在亲身赶赴双修府之前,他尚有事情要做。
数月前,双修公主公开招婿,居然真招到了一位合意的夫婿,正预备在这几日内举行婚礼。双修夫人虽然在外清修,不问府中事务,但独生爱女招婿,怎么样也会回去一趟。
不舍的武功名列十八种子高手的第一位,双修夫人也是相当程度的高手。里赤媚正是打算不等婚礼举行,先行解决掉这个隐患。
☆、第十八章
双修府以“双修大法”闻名江湖,据说代代府主均是绝世佳人,公开选婿,与夫婿修炼武功,有事半功倍之效,可以让一个武功不甚高明的毛头小子,迅速成长为数一数二的江湖高手。无论白道黑道,都有大批年纪合适的青年想要争夺乘龙快婿之位。
这一代的双修公主谷姿仙招婿,甚至惹来浪翻云的好奇,亲自进入招婿地点,并为谷姿仙赶走了前来找事的魅影剑派少主,“魅剑公子”刁辟情。
更凑巧的是,谷姿仙容貌与浪翻云妻子纪惜惜有七分相似,惹动浪翻云沉寂多年的心绪。与此同时,浪翻云那不拘小节,豪迈侠义的英雄气概,也令谷姿仙日夜难忘。
可惜的是,二人缘分止于那一日。招婿大会结束时,蒙着面纱的谷姿仙居然选中了一个武功平凡,有些傻气的青年成抗,使得参与招婿大会的所有人大为不忿。
双修府在长江两岸设有秘密的据点,为府主收集江湖消息。里赤媚欲引诱秦梦瑶来此,并未隐藏己方攻打双修府的意图,是以消息很快传到鄱阳湖上。
一时之间,府中上下人心惶惶。
谷姿仙端坐在前厅主位上,若有所失地望着小几上的茶杯。
她是那种让人一见忘俗的女人,国色天香,气质高贵,尤其是神情中的一抹忧郁,更显出美貌堪怜。
身为一府领袖,她本该立即作出决断,但她心中甚至没有在想这件事。
她想的是浪翻云。
那一日,乾罗送信给浪翻云,告知他谈应手、莫意闲二人围杀上官鹰的事。浪翻云急急赶往龙渡江头,路上曾跃入江心,登上她乘坐的小船。
谷姿仙因此心潮澎湃,亲手为他烹茶,然后目送他离船而去,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下一次再听到覆雨剑的消息时,已是决战之后,浪翻云返回怒蛟岛闭关静修。
也就是说,里赤媚带人来挑双修府,浪翻云必定无法赶来为她撑腰,说不定根本没有收到这个消息。因此尽管府中有厉若海、烈震北这等高手,也无法纾解她内心深处的愁意。
尤其自幼相伴的贴身婢女谷倩莲还说个不停,不管她心绪何等烦乱,“小姐呀,魔师宫既然要挑婚礼当天打上门来,你岂不是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取消婚礼,不必屈尊纡贵,委身下嫁于那土里土气的成抗么?”
谷姿仙苦笑了一下。
谷倩莲、白素香二人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姐妹。白素香性情较为矜持,虽然也对这桩婚事不满,却很少当面说重话。谷倩莲则心直口快,处处为难成家姐弟。
成抗是个老实人,见了她就退避三舍,不敢还口。他姐姐成丽却是个火爆脾气,与谷倩莲针尖对麦芒,谷倩莲嘲笑他们上不了台面,她立即反唇相讥,说双修公主亲自选定成抗,容不得她一个婢女不满。
离婚礼时间越近,她二人冲突就越剧烈,屡屡当面翻脸。谷姿仙数次呵斥谷倩莲不得无礼,但内心深处,何尝不认为出身自关外小牧场的成抗,其实并非自己良配,更别提她还记挂着浪翻云。
然而,双修大法的修炼对象条件非常严苛,大会上数百俊杰齐集,偏偏只有成抗一人与她生出感应。
谷姿仙轻叹一声,道:“有厉门主和震北先生在,纵使里赤媚亲至,也有一战之力。何况厉门主是何等人物,绝不会在大敌没到的时候就先行退避。我们逃是不能逃的,今日吃过晚饭,你把潭总管等人请来,商量拒敌一事。”
谷倩莲吐了吐舌头道:“厉门主的风度自然不必说,唉,如果那成抗比得上厉门主的一半……不,哪怕是风公子的一半呢,我也不会劝小姐你另选乘龙快婿。”
她见谷姿仙沉默不语,扯着旁边的白素香嗔道:“香姐,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口。难道你乐意看着成丽那婆娘得意洋洋,把我们当丫头使唤吗?”
白素香年纪略大,做事更为沉稳,心中已有主意,想以釜底抽薪之计,说动成抗,让他自行离去。但她隐隐觉得谷姿仙有心动之意,便道:“小莲说的也有道理。练那双修大法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夫人和……和许先生由佳偶变作怨偶,还不是这有欲无情有情无欲惹出的祸?”
事到如今,她索性将话挑开了说:“我知道小姐一直看重复国大业,正因如此,成公子反倒不是一个好选择。风公子是厉门主爱徒,过去曾经叛出师门,如今一惹到庞斑,厉门主立刻出面把他收归师门,可见对他的看重。你若嫁给了风公子,正好和邪异门结成通家之好,再加上夫人和厉门主的关系,不怕厉门主不出手帮助我们复国。”
谷姿仙默然不语,想起父亲含恨回到少林寺,母亲独守青灯古佛,亦是满心怨恨,不禁心中酸楚。
谷倩莲道:“哪怕小姐不喜欢风公子,慕公子也不失为个好人选。世上胆敢挑战庞斑的又有几人?说他是当今白道第一青年高手,并不为过,厉门主说他由死返生,武功又进一层,而且震北先生也对他非常欣赏。若小姐嫁给他,只怕不用找厉门主撑腰,便可杀死年怜丹了。这两位公子论人才论武功,哪个不比成抗强?你干吗非要逼着自己嫁给不喜欢的人?”
“嫁给不喜欢的人”涉及到双修大法的内情,谷姿仙听她说的越来越不成话,微有怒意,站起身来道:“小莲你说话越发无法无天了。且不提风公子一直对我们恭敬客气,绝无半分其他想法。慕公子今日方才苏醒,我和他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如何能够谈到婚嫁之事?”
谷倩莲见她发怒,心里反而十分喜欢,之前谷姿仙对这些话连听都不听,甚至对她屡加斥责,放任她离开双修府,在江湖上乱走。她路上撞到邪异门的人,帮他们打听风行烈的踪迹,之后与厉若海等人汇合,一见风行烈儒雅俊秀,芳心立刻系在了他身上。
若说她对成抗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么对风行烈便怎么看怎么顺眼。
是以邪异门的人要去双修府,谷倩莲打定要谷姿仙更改主意,从嫁给成抗变成嫁给风行烈,这样自己和白素香亦可跟随小姐一起嫁给他。
如今里赤媚来寻双修府的晦气,有厉若海在,自不用谷姿仙操心,反而可借此机会,以“不想连累无辜”的名义,客客气气地送走成家姐弟。
谷姿仙如何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风行烈和慕典云都是最近江湖上的风云人物,真正出类拔萃的青年人杰,与马峻声等空负其名的草包全然不同。
何况这两位婢女所说的也非常中肯,嫁给风行烈,有厉若海做后台;嫁给慕典云,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自己便是个足够大的后台。但如果嫁给成抗,谷姿仙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关外默默无名的飞马牧场,还有她自己。
正因如此,她更是心烦意乱,起身便走,将谷倩莲和白素香抛在身后。
双修府位于鄱阳湖畔的隐秘之地,风景清幽秀美,占据了一整个山谷。自“毒医”烈震北来此主持后,谷内谷外更是种满了不流于俗的奇花异草,每个季节都有应季花草盛开,望之如人间仙境。
由于双修府本非中原人氏,建筑风格也与中土不同,古意昂然,更像是汉代建筑稍加更改而成,在草木的衬托下,更显神秘高雅的风范。
谷姿仙从前堂穿过花厅,想要回自己闺房去,先将如乱麻般的心思理清,再去找烈震北讨个主意。结果她刚进后花园,险些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不由轻呼一声。
那人正是风行烈。
他伤愈之后,更增俊秀,脸上本带着几分兴奋,一见谷姿仙,立即转为歉意,笑道:“风某鲁莽了,不知公主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实在对不住。”
谷姿仙心中一阵难过,低声道:“姿仙无事。风公子如此匆忙,是要找什么东西?何不让府中下人去办?”
风行烈笑道:“不是找什么东西。是邪异门的几位长老传信过来,秦梦瑶小姐正赶来双修府,打算帮我们共拒魔师宫。”
一听秦梦瑶之名,谷姿仙心头也泛上喜意,毕竟秦梦瑶是任谁都要高看一眼的人,最近一人一剑战退藏密四尊者,终结中藏道统之争,更是声名大噪。双修府得此强援,无疑于雪中送炭,赢面又多了一成。
风行烈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与贵府有关,方夜羽最近放出消息,直指少林无想大师的弟子马骏声杀害长白谢峰前辈的儿子谢青联,夺走传鹰大侠的厚背刀,很可能还害死了韩清风前辈。马骏声对此事供认不讳……这虽然不是大事,但牵扯到少林派,不知不舍大师如今身在何方,此事对他有何影响?”
不舍俗家姓名为许宗道,曾为少林和尚,后来成为双修夫人的丈夫,人称双修子,后来因为夫妻矛盾,返回少林继续当和尚去了。
风行烈问谷姿仙,自然是因为双方关系匪浅,双修府更有可能知道不舍的行踪。
谷姿仙一阵茫然,摇了摇头道:“我亦不知。”
☆、第十九章
慕典云的精神状态并非很好。
在漫长的沉睡之后,他现在已经醒来,正出神地望着双修府的美景。
风行烈曾十分负责地转述了他之前的状态,“气息全无,胸口也没有起伏,犹如一个死人。无论怎样呼唤,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我还以为慕兄定当无幸,还好师父和震北先生都说无妨。”
庞斑那一拳没有保留半分实力,足以当场把他毙于拳下。他之所以没有死,得益于动手前在自己身上种下的锋针。
锋针为太素九针中的最后一针,非孙思邈门下不得传授。它是万花医术的精华,如同体内活动的一个小天地,能够在人体受到致命冲击时,将生机锁入锋针之内,待脱险后慢慢恢复。
事实上,这并非寻常意义的治病救人的医术,而是万花弟子保护自己的最后手段。如果伤者不是万花门下,那锋针也全然无用。
他能够这么快醒来,还要得益于府中的“毒医”烈震北。
毒医与医仙,前者神出鬼没,行事亦正亦邪,遂有“毒”之称。后者则常常悬壶济世,以此增加自身医术上的经验,遂有“仙”之称。
这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听到彼此的名头,却是第一次见面。
双修府府主本为汉朝征西将军的后代,不归故土,在西域建立无双国,后被瓦剌人吞并。无双国王族逃入中原,想请中原皇帝出兵复国,但那时正值元末明初,无人理会这逃难而来的小国国王。
国王无奈,只得创立双修府,在中原安顿下来,等新的九五之尊出现,再谈复国之事。王族所有的武功都基于双修大法,此法非常诡异,要求双修夫妻之间,女子对男子有欲无情,男子对女子有情无欲,方能成功。
但女子天性较易动感情,男子则倾向较重,想要做到这一点,势必无法与自己真正的心上人厮守。
谷姿仙选择一个才貌平平,但对自己十分仰慕的成抗,就是想要成全有欲无情的条件。
双修府在中原经营数代,也有过一些朋友。这一代双修夫人谷凝清,与厉若海便是知交好友。谷凝清去佛堂静修后,抛下年幼的谷姿仙无人照管。厉若海遂请动烈震北,让他前来双修府帮忙照顾府中事务,照看谷姿仙等人。
这已是八年前的事情。
这些事情均非秘密。慕典云清醒后,烈震北和风行烈来探视他伤势,陪他闲聊,自然会聊到双修府的来龙去脉,以及烈震北为何会住在这里。
此时烈震北正坐在他对面,微笑道:“慕兄似乎若有所思,难道是不喜欢双修府的景色么?”
他着文士服,两鬓微白,容貌苍白文秀,气质飘逸洒脱,更像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或者深山老林中的隐士逸客,没有半点常见的武人粗豪之气。慕典云还在万花谷时,惯于和这等人物打交道,所以一见他就生出好感。
他耳后别着一支长达数寸的金针,比常用的金针长,也稍粗一些,名为“华佗针”,是他的独门兵器,也可用于治病救人。
慕典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其实他眼里看的是景色,心中却浮现出了数个疑问。
风行烈和他谈及厉若海,曾提到厉若海闭关八年,不理俗务,才会被宗越那等叛徒把持门中大事。而烈震北驻守双修府,也有八年之久。
最奇怪的是,风行烈在此之前,从来不知道双修府和邪异门有交情,更不知烈震北和厉若海有生死交情,当年并肩闯荡江湖。否则,风行烈跃进长江后,就会直接去找烈震北求援,而非找三年未见的慕典云。
长江上,厉若海说出烈震北就在双修府,对燎原心法和道心种魔大法均极为熟悉,能够帮忙接续那个神秘的中断。风行烈身为他的徒弟,反而是最吃惊的人。
此事乍看没什么,细想起来却处处透着不正常。
不过慕典云并非喜欢窥探他人隐私的人,虽有疑问,仍按捺下去,转而问了一个不易涉及他人的问题,“昨日风兄和我说,烈兄好似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性命?”
烈震北笑道:“不错,等姿仙的婚礼结束,就是我魂归道山的时候了。”
他叙述死亡的口气,既没有应有的沉重,也没有故作轻松,好像叙述将要回家那么自然。慕典云看惯生死,仍被他的平淡所打动,心中不由一颤。
他在第一眼见到毒医的时候,就感到对方身上远比正常人微弱的生气。别说黑榜等级的高手,就算和普通的帮派喽啰相比,也颇有不及。
通常来说,唯有将死之人才会是这个样子。
但烈震北外表看上去一如常人,只是脸上少了点血色。不问可知,这是托他出神入化的医术的福,否则怕是已经少年夭折。
其家以重金聘请当世名医做他的师父,也自然是为了治好他的病,延续他的生命。
再怎么严重的外伤内伤,只要没有当场断气,总有可以商榷缓解的地方。像烈震北这样从先天娘胎带来的痼疾,反而是最难医治的,因为他的五脏、经脉生下来便是这样,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法更改。
烈震北不是魔门中人,却多年如一日,悉心研究道心种魔大法,正是想从中找出一条通往天道的道路,在生命终结前改变自身体质。
可他的底子比寻常人薄弱得多,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能够取得今日的成就,成为先天高手,已经是凝结他无数汗水心血的结果了。
风行烈想起师父听到烈震北的死亡预告,露出的不可置信之意,又见慕典云沉吟个没完没了,终于忍不住道:“慕兄何必苦思冥想,有话直说就好。相信震北先生也不会拒绝你诊治于他。”
烈震北是个很容易取得他人好感的人,风行烈与他相处数日,已为他淡泊直率的气质折服,不由自主地期盼他说的话不要成真。
慕典云的实力暂时还难以复原到受伤前的水准,但这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而且他在庞斑那里得到颇多领悟,对生死两气的相互转换亦有更深一层的理解。他听到风行烈说话,看了他一眼,笑道:“风兄此言莫非是说,我的医术强于烈兄,所以烈兄不会拒绝么?”
风行烈坦然道:“不瞒两位,自从慕兄苏醒以来,我天天听你们谈医术,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确非常好奇你们谁强谁弱,可惜医术不像武功,总不能找两个病情差不多的人来,看哪位的病人先痊愈吧!”
慕典云和烈震北均不禁一笑。慕典云示意道:“晚辈失礼了。”
他将三根手指搭在烈震北的脉门上,凝神听了一阵,缓缓道:“其实烈兄一定自家人知自家事,原不必我多言。不过,既然厉门主就在双修府,晚辈倒是有个提议。不过这提议具有相当程度的危险……”
烈震北见他犹豫,失笑道:“慕兄不必有所顾忌。其实我十岁的时候就应该死了,至今已经偷了天公四十年岁月,实在感到非常厌倦。慕兄的提议有用,是烈震北赚到了,即使无用,也不过是应有的命运。”
慕典云忽然转头望向门外,平静地道:“厉门主。”
烈震北所居的忘仙庐外,厉若海大踏步而来。慕典云历经两世,见过无数出类拔萃的人物,对他的容貌气度仍然极为赞叹,每一次见到他,都暗自感叹道:“世上竟会有这等不世之雄!”
厉若海与烈震北交情极深,并不招呼,径直进门。白衣如山矗立,顿时给每个人都带来极大的压力。
风行烈反射性地站起身来,烈震北微微一笑,慕典云见这两位都不说话,只得又招呼了一声:“厉门主。”
厉若海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五官挺拔深刻如大理石雕成,整个人也如同大理石般坚硬。
他望向慕典云,目中神光陡盛,冷冷道:“慕兄有什么提议?”
其实早在谈及烈震北大限时,慕典云便知厉若海正往忘仙庐来。此人身上的燎原真气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鲜明至极,只要自身实力达到一定程度,绝对不可能忽略他的存在。
只不过厉若海的行动却很奇怪。
他们三人说话并未压低声音,以厉若海的耳力,不难听到说话内容。他素来不喜掩饰,这时却停住脚步,静静听着,一直听到慕典云说出有个提议,才又向忘仙庐走过来。事实慕典云也是因为感应到了他的存在,方才故意提到“厉门主”三字。
果不其然,厉若海第一句话便是询问此事。
慕典云微笑道:“其实只是有个想法罢了,并不一定能够奏效。我万花谷武功与医术息息相关,花间真气有伤人救人两种不同的特质,若练到医经的最后一章,将成为疗伤圣品。而厉门主所创燎原真劲,其中生命力之旺盛也是我生平仅见。
☆、第二十章
无论慕典云作何打算,都要等谷姿仙婚礼结束,因为他要使用的方法将延续数天,消耗治病者和救人者双方的大量真元。
他对里赤媚了解不深,只从其他人的评点中,得悉这是个无比可怕的对手,在魔师宫的地位仅次于庞斑,和方夜羽不相上下。面对这样的敌人,以损耗真元的状态应战显然并不明智。
在此事上,厉若海显出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心急,怎奈烈震北说服了他。“毒医”的手段也是非同寻常,如果他自身不愿放弃生命,想要再活一段时间,那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从忘仙庐中出来,已是夕阳西下,天边晚霞灿烂如织锦,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中晕染开来。风行烈望向慕典云,奇道:“慕兄看上去为什么像有点泄气的样子,纵然此事不能成功,从双修公主到我师父,没有人会怪你。俗话说生死有命,你身为大夫,怎会堪不透这一点?”
慕典云摇了摇头。
这一瞬间,风行烈忽然觉得他神情中多了几分忧郁,顿时更加奇怪。
慕典云缓缓道:“风兄勿怪,其实我并不是在想烈兄的事,而是想起了过去学艺的日子。即使把医术研习到极致,该死的人总是要死,到头来终是一场虚幻。庞斑为追求天道不择手段,其实也是不甘心英雄一世,到头来却要和俗人一样,尽归黄土。”
风行烈听到庞斑之名,心里一沉,平静地道:“不仅是庞斑,古往今来超出群伦的杰出之士,无一不这么想。就连慕兄你,不也在做这样的打算吗?”
慕典云未曾想到他言谈如此犀利,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笑道:“这话并不准确。我对天道始终无可无不可,对我来说,它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物,如果今生能够成功踏出最后一步,我当然不会拒绝,如果不能,那也没什么。”
他缓缓停步,伸手到旁边的蔷薇丛中折下一根花枝,递给风行烈,道:“风兄可否将这枝花从中折断?”
将蔷薇花枝一分为二,是小孩子都可做到的容易事。风行烈不明所以,但仍照着他的要求,手上用力,将它扯成两段。
慕典云眼中忧郁之色更浓,道:“现在,风兄可否把它拼起来,成为完好无损,没有被你折断过的状态?”
风行烈当真下意识地拼接了一下,立即无奈笑道:“慕兄不要说笑了,别说花草,就算把一张纸撕成两半,也不可能再拼回去的……”
他本来资质过人,头脑又极为灵敏,否则庞斑也不会拣他做魔种的炉鼎。这一句话说出来,他立刻意识到其中隐含禅机,一时竟然无法说下去。
慕典云伸手摸了摸花丛,笑道:“不错,风兄做不到,庞斑也做不到,我很怀疑,踏出最后一步后的人还是做不到。把花换成人,道理也没有任何变化。想要杀死一个人,世上有千万种手段,可若是大限将至,除了焚香祝祷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顿了一顿,续道:“无论在哪里,习武之人总把杀人的本事当做实力证明,实在令我不解。庞斑或者超越了这个层次,但他对世间最为贵重的生命持同样态度。”
他说话的态度极为轻松,话中含义却十分沉重。
事实风行烈也非好勇斗狠的人,对江湖上的争斗早就生出厌倦之心,不然不会在认得靳冰云之后,连鹰刀都不要了,只想和她隐居终老。此时,他不知该做何回答,手腕轻振,嫣红花瓣片片飘落土中。他看了看那花瓣,忽然问道:“难道这就是你修习医术的原因?”
慕典云道:“也许是的。先师门下弟子大半作此想法,认为生命才是世上最贵重的东西。我想这就是我和庞斑最大的分歧,也是我们武学背道而驰的根本。”
他自然和别人谈过万花谷,不过因为怕露出破绽,对武学、医术等谈得较多,至于师门先贤、门派背景之类,就很少提及了。
风行烈被他挑起心事,感慨之余,忍不住问道:“慕兄师从万花谷,贵派前辈风采可想而知。不知那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为何连家师都未听过它的名字?”
慕典云目中忧郁之色更浓,道:“那时战乱频发,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也愈演愈烈。创派祖师东方宇轩在青岩建万花谷,作为避世之地,招募天下奇人隐士。但凡是厌倦了江湖生活的人,都可以到万花谷来。谷中自成天地,堪称世外桃源,谷中弟子也不参与外面的争斗,只为增加自身阅历,才会出谷行走江湖。”
二人已走到客房附近,风行烈忽地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你莫非想重建万花谷?”
慕典云说过万花谷不复存在,是个“消逝了的地方”。他作此猜想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因为察觉到慕典云的心绪,才推测出了他的想法。
慕典云讶然道:“风兄不愧为练武奇才,三气汇聚后,不过短短几日,实力便突飞猛进到这个程度,实在可喜可贺。”
他之前以太素九针压制魔种,不过是权宜之计,离根除还差得远。待厉若海接到风行烈,用自身真元引爆了潜藏在他丹田中的燎原真劲,星星之火顿成燎原之势,与他胸口那股佛家真气合在一起,将残余的魔种吞噬殆尽,抹去庞斑对他的影响。
等到了双修府,烈震北又以华佗针探出他经脉中神秘的中断,为他接续断点。至此,魔种、佛气、燎原真劲三者彻底合为一体,归风行烈所有。
三气汇聚,不但使他内劲大为增长,甚至还能体现这三种完全不同的特质,他武功因此大进,心灵、直觉方面也有了不小的进益。
风行烈心中自然非常得意,笑道:“所以风某猜对了,慕兄是真想要开宗立派。”
慕典云笑道:“不瞒风兄,我考虑这件事已很久,在岳州府给人看病时就有了打算。当今江湖暗潮汹涌,外有蒙古魔师宫,内有黑白两道的较劲,让我颇能体会东方祖师的心情。只可惜,只可惜……”
风行烈奇道:“只可惜什么?此事甚好,若有这样的世外桃源,一定要算我一个,我也可以为此出力。不说旁人,家师对世间俗务不耐已久,只怕也乐意去的。”
慕典云无奈笑道:“只可惜我行医也有一段日子。见到的江湖人个个好勇斗狠,恨不得伤势立即复元,冲出再战三百回合,想隐居的竟然一个都没有。”
风行烈越想这话越觉好笑,不觉笑出声来,过了好一阵方道:“的确如此,不过震北先生就在双修府隐居八年,专心研究道心种魔大法。可见不是没有想隐居的人,只是他们已经这么做了而已。”
慕典云莞尔道:“所以我定要先结识这么一批人物,再做打算。”
风行烈被慕典云的情绪感染,不由自主叹了口气,道:“说到踏出最后一步,我给慕兄介绍一个人,以后若有机缘,慕兄可以和他谈谈,也许会有所感悟。”
慕典云道:“哦?”
就在这个时候,细碎的脚步声忽然接近,两人同时回过头去。
双修公主谷姿仙的贴身婢女谷倩莲笑吟吟地向他们走来,唤道:“风公子,慕公子,晚宴已经开了,请两位入席。”
风行烈笑道:“自从来了贵府,公主日日设宴招待,实在惭愧。风某在此谢过公主,也替家师道谢。”
谷倩莲嗔道:“倩莲在十二岁时就见过了厉门主,震北先生更是厉门主的好友,一家人何需说两家话,风公子不必客气。两位请吧。”
她皮肤极白,容貌俏丽,发上插着新折的鲜花,更增美貌,笑嗔时更加可爱。风行烈和慕典云对视一眼,终是跟着她去了。
对双修府的盛情款待,两人均非常感念,已决意尽力抗敌,以此答谢谷姿仙。慕典云曾劝过烈震北,将谷姿仙等人送出双修府,送往谷凝清修行的佛堂暂避。但谷姿仙执意不肯,厉若海对此无可无不可,最后作罢。
厉、烈二人身份超然,均不喜热闹,极少参加这样的宴席。而谷倩莲又极为讨厌谷姿仙的未婚夫成抗,长辈不在,便经常在席上对成抗冷嘲热讽。
慕典云苏醒之初,成抗、成丽姐弟也来探望过他。那时他并不知这两位是什么人,单看言谈举止,还以为是双修府的下人。
直至风行烈开口介绍,他才知道,这位武功平凡无奇,言谈土里土气,甚至不敢直视于谷姿仙的普通青年,竟是谷姿仙的未婚夫。
谷倩莲、白素香二人自幼服侍谷姿仙,情同姐妹,自然不愿眼看仙子般的小姐嫁给这等平凡人物。但这是谷姿仙亲自选择的夫婿,她们说不动谷姿仙,就明里暗里讥刺成抗,欲使他自行知难而退。
她娇养惯了,当着客人的面也不收敛,尤其成抗之姊成丽是个火爆脾气,不肯忍耐。两人在桌上就吵了起来,且次次如此。
风行烈向慕典云望那一眼,目光中大有无奈,不知今次谷倩莲会不会为难成抗,成丽会不会为难谷倩莲。
但他两人是客人,既然无法拒绝主人的好意,那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只能默默吃饭,装作没有听到而已。
☆、第二十一章
“公主留步。”
皎洁的月光下,一身白衣,风姿绰约如盛放昙花的谷姿仙回过身来,诧异地打量着追上来的慕典云,问道,“公子有何事要找姿仙,”
风行烈外貌俊秀,性情儒雅,是许多江湖女侠梦寐以求的好郎君。慕典云的性格比他还要内敛一些,甚至很少和谷姿仙、谷倩莲等女子单独说话。像今夜这样,独自来寻在花园中赏月的她,还是第一次。
谷姿仙眉宇间的那一抹愁绪就像一件最衬她的饰物,给她天姿国色的容貌增添几分神秘的气息。
慕典云见她如此,微微一愣。谷姿仙已经再度开口道,“今晚倩莲着实失礼了,都是姿仙管教无方,还请公子莫要怪她。”
不出所有人所料,今夜的宴席上,谷倩莲和成丽又争吵起来,越吵越厉害。谷姿仙无法可施,呵斥谷倩莲住口,并说了“小莲你再如此,我就送你出府”的重话,导致谷倩莲哭着离席,其他人无不食不下咽。
慕典云不欲提及这件尴尬事,不想谷姿仙自行说出,只得顺着她道:“公主言重,不过是年轻姑娘之间的赌气,谷姑娘并未失礼。”
谷姿仙强笑道:“那公子是为何事而来呢?”
慕典云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听说里赤媚此来,极有可能带年怜丹做帮手。此人是域外花间派的派主,号称花仙,与贵府有世仇?”
这事并非秘密,双修府和邪异门的眼线都打探得到,双修府上下也均得到消息。谷姿仙不明所以,只是点了点头,应道:“不错。”
慕典云苦笑道:“不知公主可否告知在下,花间派是否是从中原流传到域外的门派,年怜丹又是何等人物?”
谷姿仙再没想到慕典云连夜找她,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不算重要的事。须知厉若海在此,又有烈震北翼助,像年怜丹这等高手,自是由他们应对,无需晚辈出手。谁知慕典云对年怜丹的兴趣居然超过想象。
她定了定神,沉吟道:“姿仙年轻,对昔年先祖和花间派的仇怨并不非常清楚。只知道我们的双修大法是花间派花间仙气的克星,花间派又非正道,在西域无恶不作。所以无双国覆灭后,他们派中人视我们为死敌,一心想消除隐患。”
慕典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花间派是西域门派,并非起自中原?”
他听说了“花间派”的名头之后,心中十分兴奋,对这个门派极为留意。虽说这是域外势力,但万花谷支持李唐皇室,李唐灭国后举派到西域避难,也很符合万花谷的行事风格。
而且万花心法名为花间游,正是花间派的派名。数百年来,武功传承当然会有所缺失,唯有名字不变。谷姿仙又说他们的武功是“花间仙气”,只听其名,便有端丽飘逸的感觉,正是万花武功招式的风格。
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不由他不生出一个念头——花间派莫非就是万花谷的后人?万花谷在中原立足不住,移至西域去了?
谷姿仙迟疑道:“姿仙只知年怜丹是瓦剌人,不清楚他的师承。其实公子又何必心急,年怜丹视我们为寇仇,必会随里赤媚前来。公子若有事,等那天亲口问问他不就成了?”
她所言合情合理,慕典云又愣了一下,方苦笑道:“的确是我心急了,多谢公主。”
他望着谷姿仙那笼罩着轻愁的清丽面容,心中怜意大生,柔声道:“公主请放心,世上不会有比魔师更可怕的敌人。有烈兄和厉门主在,可保双修府无忧,何况慕某和风兄也会尽力而为。若公主忌惮那年怜丹,慕某先选他做对手如何?”
若想得悉花间派的来龙去脉,亲身一试是上佳选择。慕典云本就有对上年怜丹的想法,以此安慰谷姿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谷姿仙大为感激,忧愁稍解,甚至向他微微一笑。慕典云本拟告辞,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道:“公主当真不愿离府暂避?”
谷姿仙摇头道:“多谢公子好意,但姿仙愿意留在这里。否则双修府的朋友都在,我这个主人反而逃了,岂不是贻笑大方?”
里赤媚想趁此机会,杀死秦梦瑶,重创中原武林高手。双修府中的人何尝不想反将一军,即使不能留下以“天魅凝阴”身法雄霸西域的里赤媚,至少也杀一两个同来的人,挫一挫魔师宫的气焰。
这场争战的胜方,将在之后的局势中掌握主动。这一点毋庸置疑。
慕典云见她意志坚定,便不再劝。他虽有心为成抗说几句好话,缓和多日来的尴尬气氛,但这毕竟是谷姿仙的私事。他二人相识不久,在谷姿仙不开口的前提下,很难谈及如此私密的话题。
犹豫过后,他仍未开口,只向谷姿仙告辞,便回房去了。
直至今日,经过风行烈解说内情,他才知道这世上当真有成功进入天道的人,那便是百年前的传鹰大侠。据说他在二十八岁那年,于万名蒙古精兵中击杀蒙古皇爷,然后纵马奔向悬崖,跃马虚空而去。
他一生未曾婚娶,唯与蒙古国师八师巴之徒“无想菩萨”白莲珏有过露水情缘。后来白莲珏生下一子,便是布达拉宫的鹰缘活佛。
鹰刀来历更奇,乃是在某一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布达拉宫中的。鹰缘既是传鹰的儿子,此刀便理所当然归他所有。
鹰缘如同他的父亲,也踏出了最后一步,离开这个人世。然而,离去之后,他又忽然回来了,一身绝世武功无影无踪,一如常人,而且从此之后,不再开口说话,反而将鹰刀带离布达拉宫,独自前来中原。
之后他撞上了不世之雄厉若海。鹰缘虽无武功,但精神力量强横到无人能够抵抗的地步,连厉若海也为之心动。
鹰刀中有传鹰的武道印记,是人人渴慕的宝物。但厉若海连看都没看鹰刀一眼,只把鹰缘囚禁在邪异门中,和他进行精神上的较力。
这场较力外表看去毫无异状,内里却非常微妙。如果厉若海有朝一日,能够“不动心”地,也就是不受影响地杀死鹰缘,便等于他赢了这一阵,取得传鹰再世的地位。
但过去很久,厉若海始终不能取得突破,反而因此产生杂念,眼见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幸亏风行烈不明其意,误以为师父要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和尚,最终私自放走鹰缘,带着他逃出邪异门。
鹰缘看出了他和庞斑未来的纠葛,遂用目光将一缕佛家真气度入风行烈体内,以便在日后完成百年前传鹰和蒙赤行的较量。
正因这缕真气,风行烈活了下来,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不能全功。至于鹰缘,他将鹰刀留给风行烈,自己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这个过程非常奇妙,也非常动人。风行烈人在局中,尚茫然无知,只了解到一小部分,事后才推测出鹰缘的深意。厉若海找到他后,并无杀他的意思,于是风行烈乍着胆子问清内情,方才知道师父囚禁鹰缘是为了什么。
他要介绍给慕典云的人,正是这位不知身在何方的鹰缘活佛。
而且鹰刀被布达拉宫奉为圣物,鹰缘若在宫中主持,毫无疑问会是鹰刀之主。然而他携它出走,密宗便不可能坐视不理。据厉若海推测,藏密的红日法王现身中原,为的正是慈航静斋和这把鹰刀。
一切谜团,似乎等秦梦瑶到来,便可得到解释。
第二日,慕典云和烈震北闲谈时,还是将话题转移到成抗身上,询问烈震北对此事的看法。毕竟烈震北照顾谷姿仙数年,已有义父的身份。
他猜想烈震北对这门婚事并不赞成,否则不会眼看谷倩莲不惜一切地反对。果不其然,烈震北微笑道:“那是小儿女的事,我若多嘴,她们恐怕会嫌我厌烦。”
慕典云心想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风行烈皱眉道:“如此一来,成小姐和谷小姐将势成水火。这场婚礼恐怕难以收场呢。”
烈震北从容道:“我本想临死前,看到我的乖女儿姿仙嫁为人妇,便可老怀大慰了。但是若她不愿,取消婚礼,难道我还能迫她嫁人吗?”
他身为黑榜高手,成名数十年,心思比年轻一代细腻的多,看出风行烈因靳冰云的事,对男女之情有些排斥,并无半分觊觎谷姿仙或谷倩莲的心思。谷倩莲的一片芳心系在风行烈身上,恐怕终要落空。
白素香性情较沉稳,似乎更中意慕典云,不过不像谷倩莲那样明显。但慕典云一样无动于衷,很可能根本没看出她的用意。
想到这里,烈震北喟然轻叹,不愿将事情挑明,以免重蹈厉若海和谷凝清的覆辙。他用一如既往的平静态度道:“不提这些。我受若海兄之托,向行烈你解释道心种魔、道胎、魔种的事情,以及,庞斑为什么要指使靳冰云接近你。”
风行烈已很久没听到靳冰云的名字,不觉愣住。
慕典云站起身来,准备回避这个令风行烈伤心的话题。
烈震北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慕兄也请留下,我特意等你醒来才说这件事,正是因为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和庞斑直接交手的人。有你为例,烈某更易说明道胎和魔种的区别。”
☆、第二十二章
烈震北自幼习医练武,年纪尚轻时便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针术名动江湖。慈航静斋斋主言静庵评点天下绝学,其中便有“烈震北的针”。
他一开始走正道路子,虽然成功延续生命,并成为一代黑榜高手,但是人力有穷而尽,越到顶峰,越难取得进步。是以在受厉若海之托照看谷姿仙和双修府后,他将所有精力都用来研习道心种魔大法,想另辟蹊径。
当今天下,除真正修习道心种魔的庞斑和赤尊信之外,没有人比烈震北更了解道胎和魔种之间的神秘关系。
慕典云也是最近才听说这两个词,但道胎尚可,对魔种的了解却仅限于风行烈身上的那一丝残余,还有从和庞斑的交手中得到的经验。
烈震北问过详细情况后,立即判断出庞斑尚未能将魔种完全转化为道胎,以魔入道。不过他既然不再坚持生擒风行烈,反而放其离去,也说明他正走在这条路上。
对此慕典云好奇已久,烈震北让他留下,正是得偿所愿。
烈震北秀气中透出书香气质的面孔上现出一丝笑意,缓缓道:“慕兄和行烈都是天赋超卓,意志坚定的人,假以时日,有成为第二个庞斑的可能。其实世间练武之士,看破酒色财气的诱惑后,均会找到一个相同的目标。”
慕典云笑道:“就是庞斑所追求的天道?”
他已经隐约明白了天道的含义,并不需要烈震北过多解释。风行烈则从厉若海那里听过一些魔种的事,皱眉道:“家师已经给我详述过先天后天之分,婴儿离开母体之前,所受的养分神气,便是先天之气,从离开母体开始,则吸入后天之气。所谓天道,乃是先天之道的简称,通过修行从后天返回先天。魔种和道胎只是通往这个目标的两条不同道路,不知是否真是这样?”
烈震北淡然道:“不错。后天之气皆有为而作,先天之气才是无为而无所不为。最简单的例子便是你们曾遇到的谈应手、莫意闲二人。谈应手以玄气大法纵横江湖,但终究是后天气,一遇到真正的先天高手如浪翻云等辈,便会望风而遁,甚至不敢在他面前现身。”
他顿了一顿,平静地道:“庞斑虽是天下第一高手,我生平最佩服的人却是令师。若海兄没有师父,独力创出燎原真劲和百式燎原枪法,武功达到人的体能巅峰,走的是道胎魔种之外的另外一条道路。”
不知道为什么,慕典云忽然觉得他身上出现了深深的寂寥之意。他正不明所以,已听烈震北继续说道:“一旦闯进先天境界,人的心性、想法也会发生很大的改变,看淡常人重视的人世虚幻,慢慢向自身真正的模样转化。若海兄四十岁前横扫黑道,创立邪异门,江湖上人人惧怕,但先天气已成,立即抛开素年,专志武道,其他事都不屑一顾。”
慕典云这才知道,为什么厉若海自己不管谷姿仙,却要将她托付给烈震北,原来竟是出于这样一个飘渺的理由。
风行烈向他望了一眼,又向烈震北望了一眼,犹豫道:“那么慕兄的情况又是怎样的?”
烈震北道:“慕兄和浪翻云走的是一条路,炼神还虚后,出现的也是道胎,其情虽异,其理却同。只不过精通医术者,对人体的理解超出常人,比起浪翻云的‘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更注重自身的修炼,而非寄托于自然之理。”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双眼变的灼然生光,道:“当日慕兄行险一击,以自身的生气为种子,以庞斑体内魔种散发出的死气为土壤,将生气成功送进庞斑的经脉之内。那时我就知道,庞斑并没有完成魔种向道胎的转化,否则他将是无懈可击的。慕兄这一举动,不管有意无意,都成功延缓了他入道的时间。”
慕典云忽然问道:“那么魔种又是怎么回事?”
烈震北微笑道:“既然有正道,自然也有旁门左道,魔种便是这个旁门左道。魔功于死,道功于生,它们都来自人类最本源的生命力。道胎是由人身体内的阴阳而来,魔种则是由男女交合而来,在阴阳精气交融里,一点先天生气便会成形。”
慕典云只是十分惊异而已,风行烈却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望着烈震北。
他想起了靳冰云。
比起修炼道胎的千辛万苦,结成魔种要容易的多,但若要跨越天人之间的鸿沟,还是非得道胎不可。道心种魔大法已经是魔门武学的极致,目的其实便是将魔种变成道胎,故而有种魔者、炉鼎和魔媒的条件。
种魔者是庞斑,炉鼎是风行烈,魔媒自然是靳冰云了。
据烈震北所言,传统的种魔中,魔媒是一件事物,而非活人。庞斑为数百年来魔门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独辟蹊径,选靳冰云为魔媒,让她接近风行烈,通过两人结合的时机,在风行烈心灵里培养种子。直到种子成熟,他才会与魔种结合,把生气精华摄为己有,种生鼎灭。
风行烈本该承受魔种的所有死气,当场暴毙,但他机缘巧合救了鹰缘,使庞斑未能成功。
烈震北综合消息,由道心种魔的本质,推测出事情的内情,将庞、风、靳三人的关系剖析清楚,终于在今日详述出来。
风行烈对靳冰云一往情深,不惜为她放弃江湖上的一切声名,却未想到连相识都是一个谎言。此事对他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烈震北尚未说完,他便大叫一声,不理还在旁边坐着的两个人,一口气冲了出去。
忘仙庐中一片死寂。
烈震北看了看外面仍然姹紫嫣红的花丛,脸上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慕典云心知这并非任何外人能够劝说的事,只在心中叹息,良久方道:“为什么是靳冰云,为什么是风行烈?”
烈震北依旧望着窗外,柔声道:“这牵扯到二十年前庞斑退隐的事,还有燎原心法的特质。等行烈想通了,自然会回来听另外一半故事。”
慕典云道:“如今庞斑不再需要种生鼎灭的方法,是否代表靳冰云对他已经没有用处了?”
厉若海今年四十八岁,迈入先天境界后,肌体不再衰老,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纪。烈震北比他还大三岁,除了鬓边少许白发,外表也与二三十岁的人没有区别。是以慕典云与他们闲谈时,全然感受不到辈分上的差距。
然而,烈震北忽然转过头来,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脸上,几乎射到了他心里,直接看穿他心中所有没有说出口来的想法。
慕典云微微一凛。烈震北已若无其事地道:“不错。”
风行烈直到接近傍晚时分,方从独自一人待着的静室中出来,期间连谷倩莲前去安慰,他都避而不见。其实通过与庞斑两次接触,他已隐约意识到,靳冰云很可能不是被庞斑“抢走”的,很可能一开始就遵从了庞斑的命令,然而等得到烈震北的证实,仍然感到难以接受。
幸好他也不是软弱的人,更未因此愤世嫉俗,再出现在慕典云面前时,神情已恢复到像往常那样。
慕典云尚未来得及问他作何打算,又有一个消息传到——成丽、成抗姐弟离开了双修府。
他们是悄悄离开的,成抗一向礼数周全,却没有和任何人告别。谷姿仙对此一脸漠然,简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这时离谷姿仙和成抗的婚礼只剩三天时间,眼见这桩婚事将成定局,纵使谷倩莲从双修夫人那里拿到了双蝶令,谷姿仙也拒绝听从母亲的吩咐。慕典云一直以为她打定主意要嫁给成抗,谁知成抗竟会自行离开。
风行烈对此倒不太意外,甚至对离开的理由都不感兴趣,只道:“换了是我,我早就走了,谷小姐和白小姐都不喜欢成兄,他婚后与公主如何能够和睦?而且等里赤媚他们到了这里,成兄身为半个主人,自然不能坐视他们撒野,还不如……”
他鲜少说人的不是,说到一半便没有说下去,但言外之意不问可知。
成抗若挺身而出对上里赤媚,十条命也不够死,若不出手,日后在谷倩莲、白素香等人面前更是抬不起头来。若干年后,说不定会出现另外一对怨偶。
尽管他们都觉得有些可惜,也不得不同意这是最好的选择。
纵使在备战之时,江湖上的消息仍雪片般飞来。
里赤媚接手双修府的事后,方夜羽专心对付戚长征、赤尊信等人。但戚长征运气极佳,又受到黑白两道的庇护,竟然始终没落到魔师宫手中,不知逃到何处去了。而赤尊信也是中原枭雄,极擅掩藏踪迹,庞斑不出手,只凭方夜羽一人,连他的行迹都找不到。
当然,这两人一个是怒蛟帮的后起之秀,连浪翻云都另眼看待,一个是成名多年,有资格做庞斑对手的成名霸主,方夜羽在他们身上吃亏,乃是理所应当之事。但看在旁观者眼中,却是魔师宫奈何不得两个独行者的证据。
另外一件消息牵扯到鹰刀。
弃女而逃的马家堡主马任名死在一片密林里,身边空无一物,暂时无人知晓鹰刀下落。
消息传到时,风、慕两人已重新来到忘仙庐,等候烈震北将未说完的话说完。听完这件事,烈震北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全然不在意那震动武林的异宝,反而没事人似的道:“二十年前,庞斑地位如日中天,如同一尊不可撼动的魔神,却忽然退隐,你们可知是为什么?”
☆、第二十三章
鲜少有人知道庞斑退隐的内情,大部分人只知此事与言静庵有关,毕竟庞斑去慈航静斋挑战言静庵后,便返回魔师宫隐退,自此不出江湖,更未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前往净念禅宗挑战了尽禅主。
烈震北恰好是知晓内情的寥寥几人之一。
正如很多人猜想的那样,庞斑的确爱上了言静庵。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既是因为言静庵丽冠天下,品貌性情武功无一不是绝顶,也是因为魔种和道胎的天然吸引。
当时庞斑已经进入魔功的瓶颈阶段,于是不断挑战高手,以便刺激魔种成长。蒙汉之争正处于紧要阶段,他自然不会为难本族的人,矛头一直对准中原武林人士。
他绝非顾忌世俗眼光的仁慈之人,败在他手上,往往就是死路一条,其中甚至包括少林掌门绝戒大师。如此惨烈的结果,不仅使中原武林人才凋零,人人自危,甚至直接影响到反蒙大业。
在这样的危机下,言静庵却并未因庞斑对她的爱,将庞斑强留在自己身边,因为这将会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她只是请求庞斑退隐二十年,让饱受摧残的中原武林得以休养生息。
庞斑回到魔师宫后,苦思数年,然后和言静庵立下一个约定——他愿意依言退隐二十年,但言静庵必须在约定的期限内,送一个徒弟给他,助他练成道心种魔的最后一步。
这个徒弟就是靳冰云。
靳冰云十八岁时前往魔师宫,成为庞斑最后一个徒弟,直到被庞斑派去结识风行烈为止。
庞斑的要求其实冷酷至极,也巧妙至极。慈航静斋的心法具有极为特殊的效果,需要传人和师父具有微妙的心灵感应。言静庵走遍天下十八省,才找到靳冰云。
靳冰云长大后,气质和容貌都与言静庵十分肖似。言静庵把她送给庞斑,正如同送上了一部分的“自己”。庞斑早已预料到了这件事,准备将对言静庵的感情转移到靳冰云身上,在从情关中脱身而出的同时,完成种生鼎灭的大计划。
至于风行烈,也是庞斑暗中留意中原的少年才俊,最终拣选了他。
首先,那时风行烈叛出邪异门,不再受到厉若海的庇护,对他下手较为容易。其次,正如慕典云所说,燎原真劲的性质犹如烈火,将体能刺激到所能达到的极致,生气旺盛至极。
以习练燎原心法的人为炉鼎,种生时将有事半功倍之效。
也就是说,风行烈落入庞斑布下的陷阱,看似偶然,实际是这位天下第一的魔师筹谋多年的结果。他甚至可以为此牺牲靳冰云,又怎会在意区区一个风行烈,或者风行烈背后的厉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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