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正文 第4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4节
过去的庞斑,给他的感觉犹如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漩涡,让人敬而远之,看一眼就心神涣散,难以维持自身的气势,不负盖世魔君的名头。然而,现在的庞斑像深海海面,以风平浪静的表象,掩盖了其下汹涌狂暴的巨大力量。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方夜羽忘记了要回答庞斑的问题,冲口而出道:“恭喜师尊!”
庞斑微笑道:“你的眼光又有进益,很好。与浪翻云那一战的确使我受益匪浅。从今天开始,到明年的八月十五,我和他会尽量避免冲突,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现在,夜羽你来告诉我,除秦梦瑶之外,还有什么事让你如此困扰?”
☆、第十二章
慕典云并未离开武昌府。
期间他和方夜羽的人数次打过照面,只因双方都不知彼此身份,白白错过。韩府鹰刀失窃案在主人的刻意隐瞒下,不但没有惊动官府,反而慢慢平息了。毕竟那一日,在韩府内做客的人全部属于八派联盟,长白派和少林寺均有私下解决这件事的意思。
慕典云一方面是想打听一下后续消息,另一方面,他也对失窃案充满了好奇,与风行烈无关的,单单与此案有关的好奇。
范良极年老无聊,又来寻过他几次,打也打过了,谈也谈过了,两人均觉对方性情直率,不是虚伪之辈,关系反倒亲近了不少。
范良极的心上人云清也是十八种子高手之一,为入云观忘情师太之徒,又是马峻声的姑姑,与鹰刀一事关系匪浅。他怕事情不明,云清吃亏,每日除了去骚扰佳人之外,更是多方打探,寻找谢青联的下落,想在云清面前出个风头。
然而,他空负“独行盗”之名,在武昌府掘地三尺,还是寻不见谢青联的踪影。
“那小子八成已经没命了,”他向慕典云道,脸色十分凝重,“长白派的轻功再高,也高不过我范某人。他绝无不留行迹离开武昌的可能,而且马峻声是武昌府总捕头何旗扬的师叔,事发当天,何旗扬正好来找马峻声。”
慕典云正在泡他携来的名茶“明前春雨”,笑了笑道:“范兄到底想说什么?”
范良极道:“我想说,杀死那姓韩仆役,盗走鹰刀的,不是谢青联。”
慕典云不知鹰刀来历,只知鹰刀是风行烈之物,托付给韩清风处置,是以对鹰刀下落也很有兴趣。此时他听到范良极这么说,也不奇怪,淡淡道:“那柄刀在武库中很久了,韩家人或是韩柏都未看出其中的异状,要下手也不必等到宾客云集的时候。”
范良极截道:“原来你也这么想!”
慕典云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见到尸体,我怎么想都不重要。只不过,凶手总是谢青联和马峻声两人中的其中一人。范兄追不到谢青联的踪迹,何不去试一试跟踪马峻声?”
范良极叹道:“何须你来指点,我正准备这么做。清妹最疼爱的就是马峻声那小子和他妹妹马心莹,要是马峻声当真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清妹一定会非常伤心。我看少林寺的和尚未必猜想不到谢青联并非真凶,怕这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尽数往长白派那里推罢了!”
范良极每次来找他,都会和他说起韩府失窃案的最新进展。少林剑僧不舍、长白派的谢峰师兄妹三人都已到达韩府,谢峰正是谢青联的父亲,在十八种子高手中的排名和不舍不相上下。无论是谢青联杀人夺宝,还是马峻声嫁祸谢青联,对八派联盟都非好事。
万花谷一向遗世独立,因地理位置,和纯阳宫交好,又因诗赋风雅,和七秀坊的交情也不浅。除此之外,他们并不会刻意结交任何一家门派。慕典云习惯于这种独善其身的方式,对白道黑道均无特别感情。
他听完范良极的分析,望着杯中升起的袅袅白雾出神,忽然问道:“有件事令我一直很奇怪。从韩府的小婢女,到范老兄你,都告诉我当日做客的人中,还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剑客——出身慈航静斋的秦梦瑶。”
范良极道:“怎样?”
慕典云道:“为什么从未有人怀疑过,她也会觊觎鹰刀?”
范良极先是眉头一扬,似是要嘲笑他一番,想了想又正色道:“若是慈航静斋的传人也会做出这种事,那天下当真要大乱了。不知你是否了解,武功练到一定的境界,将会消除所有贪欲之心,不为外物所动?”
慕典云自身就处于这种境界中,是以面对鹰刀也不为所动,一旦起了杀人夺宝之心,那么将堕落成强盗小贼,别说成为一代宗师,连普通人的“正人君子”也没有资格去做。他点了点头道:“自然知道。”
范良极感叹道:“那么等你亲眼见到秦梦瑶,便会明白我的意思。像他们那样的人,不会再贪图俗人眼中的宝物,否则名声受损还是小事,这样的行为将会对她的道心造成极为严重的影响。”
范良极一向眼高于顶,口上不积德,慕典云实力在他之上,他尚要喋喋不休,没半分可惜,但说到秦梦瑶时,却是一副十分严肃的态度。
慕典云并非偏听偏信的人,不过范良极的态度已经能够说明很多事情。他将茶杯推给这个老头,平静地道:“如此甚好,至少范兄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马峻声身上,不必再去分心追查秦梦瑶。”
至此他的伤势已完全痊愈,纵使和人动手,也不会有半分顾忌,庞斑那边又没有什么明显举动。他闲着也是闲着,喝完茶后,便答应范良极和他一起跟踪马峻声。范良极惊艳于万花茶道,最近几次常常带一些从各处窃取的绝品名茶给他,他自忖也应当有所回报。
两人一老一少,轻功俱佳,马峻声也还在武昌府应付师叔等长辈,想要找到他并不难,想要跟上他也不难。
然而,这一天,马峻声深夜出行,一路绕行大街小巷,做出种种甩开追踪者的举动,最终的目的地让他二人目瞪口呆。
那竟然是韩府对面的府邸。
范良极是个成精的积年大盗,其实早在怀疑这座府邸是方夜羽监视韩府的暗哨,只怕贸然进入,会遭到对手的围攻,这才迟迟没有采取行动。这时慕典云和他同行,让他胆子顿时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低声道:“要不要跟他进去?”
慕典云听了他的解释,也觉不可放过这个良机。方夜羽选择暗哨监视,而非公开撕破脸子,证明他无力控制武昌官府,或者说,他不愿承担公开攻击韩府的后果。范良极甚至还怀疑,失踪了的韩清风也是被魔师宫抓走,目的就是逼问鹰刀下落。
范良极还担心慕典云认为他胆量小,画蛇添足道:“其实我不忌惮别人,就忌惮庞斑,万一庞斑也在里面。咱们两个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慕典云看了他一眼,笑道:“范兄是否忘了我为什么还留在武昌?”
范良极这才想起,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得罪过庞斑,庞斑不找他,是他赚到了,庞斑来找他,才是他自己定好的未来。他一咬牙,道:“马峻声只是盗刀也就算了,就怕他通敌卖国,会对清妹不利。为我和清妹的幸福,走!”
慕典云怕打草惊蛇,也不敢用灵识查探府邸和花园中的情况,跟着他轻飘飘掠过院墙,落在黑灯瞎火的园子里。
魔师宫在武昌还有秘密行宫,专供庞斑等重要人物落脚,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基地。方夜羽当然不会贸然将马峻声引入行宫,便选择这个地方和他见面。慕典云和范良极两个人将精气收回自身窍穴,仿佛两件没有生命的死物,按照灯光和人声的指引,摸向亮着灯火的书房。
他们刚到窗下,便听到一句惊心动魄,又不出他们意料之外的话。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悠然传出,“马兄,明人不说暗话,在下诚心问你一句。鹰缘活佛从布达拉宫带走的鹰刀,是否在你手中?谢青联是否是你杀的?”
方夜羽对面,马峻声僵硬地坐在椅子上,额头密布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叛徒也不那么好当。
方夜羽不是他的父亲、师父、师叔,纵有小错,长辈也只不过斥责两句,但在方夜羽面前,说错一句话,就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方夜羽也不是秦梦瑶,明明看出马心莹在说谎,却因为没有证据而束手无策。
他亦未想到方夜羽心思如此敏锐,只凭他弃师门投向魔师宫的异常举动,就把武库中发生的事情推测出大半。
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马峻声也算是一个人物,在这种局面下,还能尽量平稳着声音道:“方兄所言,小弟十分不解。明明是谢青联盗刀杀人逃走,此事人尽皆知,方兄为何会以为与小弟有关?”
他若敢作敢当,慨然承认,方夜羽说不定还会高看他一眼,如今这么装腔作势,顿时让方夜羽心中产生浓烈的厌恶之情。他紧盯着这位青年名侠,笑了笑道:“此事的确人尽皆知,连秦梦瑶小姐都被马兄瞒过,马兄不愧是中原武林年轻一代最有潜力的高手。不过,方某昨日请到了令妹马二小姐做客,她说的和你说的,可是大相径庭啊!”
方夜羽大笑声中,马峻声霍然站起。
秃鹰由蚩敌、万里横行强望生从书房内室中走出,他们手上押着一个两眼红肿的美貌女子,正是马心莹。
魔师宫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方夜羽对何、马二人生疑之后,决定将主动权抢到自己手上,顺带取得鹰刀。他心想女子心性较为脆弱,又比马峻声容易对付,便命人追捕马心莹。果不其然,马心莹被几个凶人连哄带吓,一身做戏的天赋全然使不出来,没多久就说出了武库之事。
唯一令方夜羽可惜的是,马家堡堡主马任名见势不妙,抛弃女儿逃走,鹰刀也被他带走了。
☆、第十三章
范良极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慕典云,自然是在问他怎么办。别说马峻声,就算是他,来此之前也没想到方夜羽如此精干。
方夜羽本身武技惊人,又有由蚩敌、强望生二人帮衬,以范良极之胆大,也不敢冒险泄露行迹,只能用一双老眼说话。如果是别人陷入这般境地,他多半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但马峻声是云清的侄儿,又和韩府之事有关。他若跑了,以后拿什么脸面去见云清?
慕典云想的倒没有他这么多。花解语和柳摇枝不在,即使由、强二人联手,也要略逊于他。范良极一身先天气功登堂入室,轻功又接近江湖巅峰,就算不敌,缠住方夜羽也不为难。何况,他天天听这个说庞斑,那个说庞斑,听的快要聋了,也不知道庞斑真实本领如何,能够事先领教魔师宫门下的武功,未尝不是好事。
他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对范良极道:“我们进去动手,只要能伤得一人,范兄拉了马峻声就走,逃到韩府去,我想方夜羽现在还不敢在大街上公然行凶。要是还有别的伏兵,以你我二人的轻功,脱身想必不难。”
范良极听他传音聚成一条极细的丝线,绝无半分扩散的迹象,心中也自佩服他功力精纯。眼下正是要紧关头,方夜羽说不定要把马峻声当做棋子,挑拨少林派和长白派的关系。而八派联盟之间若真有了嫌隙,对中原武林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正要点头答应,却见慕典云脸色一变,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奇怪的事物。他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发现所见之处十分正常,毫无值得注意的异状。
慕典云不理范良极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睛,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就在想要越窗而入,打方夜羽一个措手不及的一刹那,他忽然有了被人监视的感觉。那人隔了很远很远,在虚空中遥遥望来,起初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发现他之后,那种感觉中蕴含的精神压力,陡然大了十倍百倍。
若非万花谷的修心养性功夫一向极佳,早在那一刹那,他已忍耐不住,惊叫出声。
那就像是庞斑站在苍穹之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一样。他不知道这是魔门的“观人察物术”,被庞斑以庞大的精神力量运使出来,足够探查方圆百里的范围。但是庞斑意识中流露出来的意图,却不会被他误解。
范良极忍耐不住,伸手去拍他肩头。手掌刚触及他衣服,立刻被一股柔和至极的力道弹开。慕典云仿佛大梦初醒,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依旧传音过来道:“庞斑发现我们了。”
话音未落,范良极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他也是江湖中难得的先天高手,方才庞斑集中精神观察慕典云,他并未察觉,这时将力量从慕典云身上移开,他一身真气顿时有所感应,自动运转,以便抵抗这股压力。
如若慕典云得知,当日方夜羽将情报秉知庞斑,庞斑立刻判断出他的位置,他一定会非常惊奇。
厉若海在邪异门总坛闭关八年,琐事全部交给宗越和几个元老处理。他这次出关,北行、东行之事,也由宗越全权打点。既然宗越没在怒蛟帮的船上见到慕典云,那也就是说,慕典云明白方夜羽撤去追兵的深意,因不想连累别人而离开。
再综合他和风行烈之前的行踪,不难想到他准备前来武昌府。
和浪翻云交手中受的伤,对庞斑这等人物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毕竟当日两人一触即分,没有死斗之意。他回到武昌静修,更多的是想要领略消化从这一战得来的进益。待静修结束,他自然也要继续做前来中原要做的事。
他并不是蓄意找慕典云的麻烦,事实上,他从未蓄意找过任何人的麻烦。一切正如他对靳冰云所说的那样,言静庵为中原武林争取了二十年时间,总应该出现几个袅袅升起的新星,拥有做他对手的资格。
赤尊信败了,浪翻云败了,乾罗不战而走,那么厉若海会如何呢?
这个突如其来冒出的“医仙”,又如何呢?
他捡慕典云窃听马峻声和方夜羽的时候,使出观人察物术,宣告自己的存在,也不是故意这么做,只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这一点,范良极一时尚未想明白,慕典云却很清楚。
他甚至顾不得惊动方夜羽,慢慢从藏身的花丛中站了起来,向范良极道:“我必须要离开了,庞斑这一番精神压力,正是在变相让我过去与他相见……范兄,你该不会是想跟着我吧?”
他见范良极跟着站起,顿时大为惊讶。范良极这时也顾不得管书房里的马家兄妹和方夜羽,有样学样地传音道:“喂,我先问你,你有没有妻室?”
慕典云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没有。范兄怎么忽然这么问?”
范良极露出苦恼的样子,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道:“反正马峻声还有用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回头去把这件事告诉清妹,让他们少林和尚自己头疼便是。我总得跟着你去看看,这样就算你死了,也有个人回怒蛟帮报信吧?”
慕典云微微一笑,对这外表古怪,实则非常热心的老头充满了感激。而且庞斑是魔师宫最重要的人物,范良极生于中原长于中原,所顾虑的也很有道理。
他想到这里,便不试图劝他留下,点了点头道:“走吧!”
月光仍然皎洁明亮,慕典云最后向书房望了一眼,不再犹豫,按照进来时的路线,再次幽灵般掠出了这间古怪的府邸。
方夜羽是庞斑的徒弟,怎么会感觉不到师父刚刚的精神压力,但他并未流露出任何异状,想来事先知道师父会有此举动。慕典云也怀疑,自己从花丛中起身的动作惊动了他,但对方不出手,他也乐得装不知道。
范良极并不是紧跟在他身后行动,而是与他拉开一里左右的距离,展开闻名遐迩的独行盗绝技,紧紧蹑着他的身影。
武昌府的繁华不输给苏州、扬州等地,入夜之后,仍是灯火处处,空气中带着从长江水浸润而来的湿气。轻功好的人飞奔时,夜风拂面,非常舒服。但是,等他们出了府城,来到荒郊野外,一切繁华的声音就好像突然消失了,只留下宽阔平坦的官路,还有官路两旁的密林农田。
庞斑早就把魔功收回,不再从精神层面压制他们,不过慕典云仿佛和他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系,无需指引,也知道他正在何处等候。
范良极前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到接近庞斑位置的时候,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似是用极为奇怪的身法,缩身到了一旁的树林中去。
其实慕典云也不确定,自己应约前来的举动究竟正不正确。他虽然像师门先贤、当世宗师一样,孜孜不倦地摸索着踏上天道的方法,但对此的心情并不非常热衷,至少不像庞斑那么热衷。
唯一能够确信的是,倘若庞斑不是“挑战”,而是“杀人”,那么他未必会把性命拱手送上。但无想僧生还,浪翻云生还,证明庞斑并非一个纯粹的杀人狂魔。
他只是要用和高手的对决,生死之间的体验,刺激自身魔种成长,如此而已。然而从另一方面看,和他交手的人死了,他也不会有半点愧疚,最多觉得遗憾。
探测风行烈体内魔种时,慕典云就能感觉到魔功的无情。种下这魔种的庞斑本人,只怕会比魔种无情百倍。
他忽然想起万花谷棋圣王积薪对自己说过的话。棋圣说,他下棋素来“胜固欣然败亦喜”,胜了自然高兴,败了也只是一笑而过,全不放在心上。这种态度用于做人,当然很讨人喜欢,但放到武功、棋艺上,未免缺少了执着之心,难以成为真正的高手。
他在想,如果棋圣能够活到今日,面对这位将中原高手一个个挑战过去的魔师,又会做出怎样的评价?
繁星点点,伴在明月之畔,宝石般镶嵌在深蓝的天幕上,照射着人世的虚幻。四周渺无人烟,虫声清晰的仿佛近在耳旁。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安宁的美,充斥了整个天地。
慕典云倏然停步。
无论善恶,世间不凡者必生异相。在此之前,他曾想过庞斑必定是个极富魅力的老者,甚至可能像是药王孙思邈那样慈和的人。毕竟,庞斑少年苦行,后来成名垂六十年,如今怎么也该近百岁了。
但眼前这个站在大路中间的华服男子,最多不过三十来岁,发眉漆黑,皮肤比任何年轻人都要晶莹通透,绝无半分老化的迹象。
他身形雄壮至极,样貌也是近乎邪异的俊伟,神采飞扬,目光如若电闪,藏着妖邪的魅力,包管任何人看上一眼,就再也忘不了。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忘记他的实际年龄和外表展现出的不符,自内心深处意识到,他便是“魔师”庞斑。
这样的外貌与慕典云的想象无半分相似,又好像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慕典云轻轻叹了口气。
想从方夜羽,或是黑白双仆身上推测庞斑的武功,此举无异于自杀,因为庞斑是超越了他们层次的另外一种存在。事到如今,他终于能切身体会到,中原武林对庞斑的忌惮绝非夸大其词。
☆、第十四章
事实上,夜深人静,突然有个人负手站立在官道正中,画面应当十分突兀。但庞斑的站立姿态化解了这种突兀,他坐在小亭中时,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那里,如今站在路上,也仿佛天生就应该如此。
他周身气息与近处树林、天边明月连为一体,竟是浑然天成,连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没有。与此相对的是,他身上并无杀气,但姿态神情都透露出来此的意图。
他当然不是为了和慕典云叙话而来的。
他开口之时,声音浑厚柔和,并不需要像常人般换气,导致语调连绵,极为好听,“这世上让庞某动心的人事已经不多,慕兄不幸正是其中的一个。兄台会出现在武昌府,定然是明白了庞某的苦心,庞某深感宽慰。”
慕典云一直在凝神聚气,寻找可趁之机,然而还是失败了。他又叹了口气道:“魔师风采果真不凡,不愧天下第一人的称号。不知你对风兄身上的魔种,是否还感兴趣?”
庞斑面庞上掠过一丝奇怪的微笑,悠然道:“恕庞某无可奉告。慕兄的内外功夫不同于中原任何一家门派的武功,和魔门、静斋均大为不同。当日庞某一见,便感到武学一道无穷无尽,不知可否见告,尊驾师承何处?”
慕典云冷冷道:“青岩万花谷,离经易道济世救人,花间游纵横江湖。”
庞斑听到“花间游”三字,眼中忽然爆出精光,但他并未自这个话题谈下去,而是从容道:“慕兄伤及我宫中数人,我检视他们伤势时,发现慕兄的先天真气中附着一股生气,极难驱除。如今想来,这是理所应当之事,贵派既有济世救人的宗旨,武功想必与医术息息相关,自然遵循天人合一之道,明悟生死之理。”
他极为舒心地一笑,仿佛小孩子见到了一个心仪已久的玩具,续道:“慕兄动手时,不是用短兵器,就是空手,只因对人体的了解胜过了其他门派,用长兵器反而会抹消这个优势。”
万花秘笈共分七部:总纲、武经、医经、棋经、书经、琴经和杂经。万花弟子并不一定非要武功精湛,从六艺中择一修行即可,看似不如其他门派专注武学,实际上武经与其他五经息息相关,总纲之中,六经内容无处不在。
庞斑寥寥数语,点破万花谷武功的基础,评点犹如万花先贤般精到,眼光经验均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大唐开元年间,洛阳附近爆发瘟疫,感染者如行尸走肉,最后被揭破是苗疆天一教的阴谋。从那时起,江湖和朝廷动乱迭生,万花谷各大弟子行走江湖,扶危济困,协助朝廷力量击破天一教、十二连环坞、安禄山等势力。
慕典云年纪虽轻,经历的风浪却绝对不少。他跟随孙思邈修习医经,又惯见生死,对自身性命不像俗人那样看重。然而,这也不代表他会在自知不敌的情况下,什么都不做,束手待毙。
他脸上冷意渐渐消失,以和庞斑对应的悠闲态度道:“魔师成名六十年,又曾在西域、中原各地挑战武林高手,经历极为丰富。在下想问魔师,难道自唐至明,数百年间,江湖上从未流传过万花谷的名字?”
域外魔门有一分支,唤做“花间派”,派主瓦剌人年怜丹,乃是与蒙古里赤媚、藏边红日法王并称域外三大高手的人。
如今这三大高手已全部和庞斑见过了面,准备协助魔师宫重新入主中原。慕典云一说“花间”,庞斑立刻想到这魔门分支。但他对年怜丹知之甚深,花间派武功与慕典云所说的万花谷无半分相似,连宗旨都大相径庭。
万花谷不可能是五代十国以来魔门的延续,而慕典云居然不知本派历史,也是一件奇事。
他摇了摇头,道:“对不住,庞某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慕兄还有什么想说的?”
慕典云也摇头,平静地道:“庞兄见笑了。”
他右手一翻,手中已执着数枚短而细的金针,瞬息之间,或打风府,或打膻中,这些金针竟然全部没入他周身大穴。
以庞斑的见识,自然不会以为他是在自杀,但慕典云手法美妙利落至极,显见经过了千万次的练习,让他心中暗暗赞赏,一时竟不愿出言打扰。
忽然之间,他神情一动,微笑道:“今夜这里好热闹。”
庞斑精神外扩,慕典云却是内收,所以感应无法像他那样灵敏,不过武昌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就算是半夜,有人经过也非罕事。
他不接庞斑的话,看了看手背上隐约浮出的青色血管,心知已经功成,便道:“请庞兄勿要笑我临时抱佛脚。这套针法是万花谷秘传,太素九针的最后一针,锋针。”
庞斑道:“哦?”
他是何等人物,心想以慕典云的风度,早不施针,晚不施针,非要选二人见面的时候行此举动,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这套针法只怕也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功效。
他心生好奇,慕典云却微微一笑,道:“锋针如同道心种魔大|法,乃是万花医术的极致,不便随便告知外人。庞兄想要知道它的功效,动过手后自有机会,如果我不幸败亡,知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了。”
庞斑失笑道:“其实庞某并非一定要和慕兄动手的。”
慕典云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道:“难道魔师是想让在下相信,撤去魔师宫追兵、变相告知尊驾所在、午夜以精神奇功施压,这种种举动,只是为了见我一面?”
庞斑不答,只以锐利到可以穿透一切屏障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他这次东来,准备继续二十年前未做完的事情,以与高手的交战刺激魔种成长。浪翻云是第一个惊喜。
浪翻云十八岁名动天下,没有师父也没有奇遇,是个武学方面的天生奇才。他以洞庭湖水为师,观看潮起潮落,湖面上水鸟滑行的轨迹,自行创出绝代剑法和身法。他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悟道轨迹,给了庞斑极深的震撼。
因为风行烈生还,魔种入道失败,庞斑一直处在极为黑暗的心绪里,连对弟子、属下的态度都有了微妙的改变,行事更是略嫌急躁。
直到见到浪翻云,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刻意而为了。
决战结束后,他于静室苦思,数天数夜后恍然大悟,终于突破最后一重心障,不再执着于追捕风行烈,将“应有的”魔种取回。往日里珍若圭臬的道心种魔大|法,在如今的他看来,已经无足轻重。
因为这些都只是通往大道的一条桥梁罢了。
但他仍然想见见慕典云。
从很多年前起,生死之间的刺激成为唯一能够打动他的东西,或者还要加上对言静庵、靳冰云的感情。他用靳冰云来磨灭言静庵给他留下的印象,又用道心种魔来放弃靳冰云,自情关中苦挣而出之后,他发现“决战”二字对他仍有着奇异的吸引力。
想要不受这唯一吸引力的羁绊,是多么困难的事啊……
庞斑最终还是出手了。
他实在太好奇万花谷的武学。生和死是人世的两端,他现在所追求的,一直都是打破死的桎梏,把人身返回到诞生之前的先天状态。而武功无论出自何种目的,始终会给他人带来死亡,以武入道,本就是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选择。
他很想弄清楚,万花谷一则以救人一则以伤人的武功,究竟如何成功糅合到一起。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本来就异常雄伟的身形忽然又扩大了一圈,占据了慕典云所有的视野。但这种改变仅仅是精神上的,庞斑还是庞斑,并没有任何异状。
慕典云平静地望着这位盖世魔君。庞斑不可一世的张狂气魄,就这么落进他静若渊海的眼眸中。他的心志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动摇。
从决定帮风行烈的忙开始,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让他有些意外。然而他自身十分清楚,如果胆怯地避开了魔师的挑战,那就连做“手下败将”的资格都没有。从此之后,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终老山林,期盼魔师宫的人不要找自己的晦气;一个是在他们找自己晦气的时候,像谈应手、莫意闲等人那样,背弃中原,投向蒙古那一方。
这两个选择都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于是他别无选择。
慕典云修长的十指变幻出种种好看的手势,由掌而指,化解着庞斑无坚不摧的拳风。只这么一拳,就让他意识到,中原白道的“十八种子高手”很可能完全不是庞斑的对手。
庞斑的实力还在当年大明宫中的安禄山之上,就算是他熟悉的大唐江湖,够格做庞斑对手的人可能也只有剑圣拓跋思南、侠客岛岛主方乾等寥寥数人而已。
气劲砰然鸣响,人影一闪,慕典云打出一记太阴指,借势跃向庞斑后方。
这时他全身真气急速运转,自然而然有了以精神感应四方异状的能力。一刹那,他陡然发觉庞斑所言是真。
方圆数里内,除了那不知藏到何处去,但还是支棱着耳朵乱听消息,逃不过他们耳目的范良极外,居然还有两个人存在。
☆、第十五章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关注来人是谁。
在他移至庞斑身后的同时,庞斑的身形忽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再出现时,他竟然已经移到了慕典云身前,跟着一拳击出。
这一拳速度极为缓慢,仿佛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缓缓伸出来的拳头,然而,看到这一拳的瞬间,慕典云脸色微变,以快比闪电的速度点出一指。
又是一声低沉的气劲交击。
这一拳综合了“快”和“慢”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完全不合情理。慕典云实在没有想到,世上竟有这种奇妙到极点的武功,能够超越时间的限制,混淆了他的直觉,让他产生难受至极的怪诞感觉。
换做定力不够的人,只在旁边观看这一拳,就能因为内劲被怪诞感觉带动而喷出血来。
其实庞斑并非真的突破了时空桎梏,而是故技重施,以精神压力让对方产生错觉,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在他过往的对敌中,对手往往因眼前奇景而不知所措,纵然有人意识到这是幻觉,那时也已太晚了。
当世尚没有人能够完全不受这错觉影响,浪翻云也不例外。但是由后天入先天,艰苦卓绝的修炼过程中,常常心魔迭生,只要应对得当,错觉也无法左右战局。
这些能够不受干扰的人,要么有大智慧,要么有大定力。
慕典云胸口烦闷欲呕。庞斑真气破入他体内,陡然化作两股截然不同的真气,一股前拉,一股后扯,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万花武学本就不走硬拼硬抗的路子,何况庞斑的拳头是无可抵御的,他只能先用春泥护花绝技,再以毫针套路驭使真气运行,想要化解这沛然莫能御的巨力。
幸亏就算是庞斑,想伤他也要用拳脚,不能隔空以意识攻击。人的动作表情或者还可被刻意扭曲,临身的强大力量却做不得假。
慕典云身上的墨袍随着这一击鼓胀起来,刹那间飘然欲仙,仿佛要御风而行。
他人也凌空跃起,借着快到难以言喻的旋转,将大半真气排出经脉,小半留为己用。虽说只有一小半真气,他丹田已有容纳不下,非常吃力的感觉。
庞斑无动于衷的俊伟脸容上,终于划过一丝意外的表情。
狂暴的似乎能毁灭一切的力量,在四周化为飓风,向着慕典云卷来。其中一半是幻象的效果,一半却实打实的是庞斑自身功力。
慕典云已经将花间游的身法发挥到极致,如蝴蝶翩跹花间,无比美妙也无比惊险,恰与那股飓风擦肩而过。只是他也被庞斑逼迫到了极限,庞斑再次在他眼前冒出时,他的一口真气已经用尽,到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庞斑第三拳击出,慕典云既不能避,便索性放弃了躲避的意图,连续三指打出。这三击速度之快,在旁观者看来,似乎只有一指,不分轩轾地点在庞斑拳力正中。但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虚极静级的味道,恍若水中月,天上月,双月打破了水月的限制,虚实无间。
这是他们第二次硬碰硬。
庞斑早知他真正实力不如自己,所以能接到第三拳,已经使他非常意外。
这三指不分先后,被他稳稳接下,只觉并无太大的出奇之处,真气如绵似缕,似重实轻,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的拳风。下一刹那,这缕真气竟窜入他手背,逆着他的经脉上行。
庞斑绝不会认为这缕真气无害,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一直以来,令他十分好奇的“生气”。
以他的修为,想要驱除异种真气不过是举手投足间的事情。然而就在此时,慕典云的攻势忽然变了。
自交手以来,他慑于庞斑带来的巨大压力,一直以躲避、卸力为主。这还是他第一次采取正面攻势,双手同时变幻出种种好看的手势,带动气劲变化,织成一道严密的屏障,继续抵抗着庞斑的力量。
然后,他突然骈指如戟,向前点去。
相对而言,这一指的速度也是相当缓慢,但是不同于庞斑的似缓实快,慕典云的出手并无精神上的效果。死守灵台清明,以免精神被庞斑辖制,就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静功根基,实在无力再搞出什么花样。
天地同归玉石焚。
庞斑虽不知这一绝技的名字,却异常清晰地体会到了招式中的有去无回之意。无论在何等恶劣的情况下,慕典云的出手始终闲适优雅,具有独特的气质。即使是那看似有些匆忙的三式指法,落在庞斑眼中,也是凌厉美妙兼具,并无半分慌张。
是以慕典云一指点出,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惨烈气息,使得庞斑微感惊讶。他也没有想到,明知必定会受重伤的情况下,慕典云仍不顾自身,毫不犹豫地用出了这没有道理的应对。
迄今为止,两人的交手均未流露任何杀意,更像是纯粹的力量交锋,并无同归于尽的必要。
庞斑神情中的意外忽地变为笑意。他以不变应万变,亦毫不犹豫地击出了第四拳。
从动手开始,到此时也只过去了魔师打出四拳的时间,但其中惊险,实在不输给世上任何一场争斗。两人的气劲交织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将真实的外界隔绝在外,甚至有着连时间都减缓了流动的奇怪感觉。
指风和拳风再次相触,居然一点声息都没有。
慕典云向后飘飞,脸上血色霎时褪尽,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终于无力继续以意导气,喷出一口鲜血。他退足十丈有余,总算勉强立定脚步,向庞斑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就连玉石俱焚的绝招,也无法给魔师造成太大损伤。”
话音未落,他人已倒了下去。
庞斑脸容转冷,殊无半分得意之情,反倒有些许不可置信。这种表情已很久不曾在他脸上出现。
他终于明白了那缕看起来无害的真气的作用,明白了“生气”的真相是什么。但令任何人都难以相信的是,他本人也为此付出了不轻的代价。
玉石俱焚并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庞斑似在出神,又似什么都没有想,忽然抬起头来,叹道:“厉兄当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竟能忍耐到现在才现身。”
随着他这句话,马蹄笃笃,一人一马从不远处的树林中走了出来。
这人身形与庞斑相仿,亦是非常雄伟,座下骏马如龙,手绰一杆赤红色的长枪,更显他睥睨天下的英雄气质。他脸庞如同用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英俊至一点瑕疵都没有,一对黑的像深黑宝石的眸子里,闪动着冷漠的光芒。
☆、第十六章
“邪灵”厉若海会在此时现身,亦不出庞斑意料之外。
这位盖世魔君的情绪波动一闪而逝,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神色,打量着策马缓缓行近的一代枪雄。
正如翟雨时等人不明白浪翻云对厉若海的推崇,庞斑与方夜羽评点天下英雄时,也见过徒弟脸上的不解神色。毕竟多年以来,厉若海在黑榜的排名始终不高,仅与“矛铲双飞”展羽不相上下,而方夜羽曾见过展羽一面,并未把此人放在心上。
直到那时,方夜羽才知道,早在二十年前,厉若海与师尊便有过会面。
庞斑凝视着红枪白马,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与厉若海初见时的情景。
那年厉若海不过二十八岁,已隐约有了一代宗主的气派。他不顾刚刚建立的邪异门基业,孤身前往魔师宫,挑战已经退隐不出的庞斑。
庞斑自然不会拒绝找上门来的对手。然而,厉若海的挑战并非庸人的不自量力,见到庞斑之后,他只望了庞斑一眼,转身就走,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庞斑也没有说话,任凭他安然离去。
从那一天开始,庞斑便知道,厉若海此人身上有着英雄盖世,自负平生的气质。他的目光永远盯在最强者身上,庞斑是天下公认的武林第一人,于是厉若海一生便以超越庞斑为目标,再也不曾分心给别的对手。
既有此心,他当然不会再去招惹别的高手,黑榜排名当然也不会太高。
常人不懂他的深意,邪异门又素有恶名,便把他当臭名昭著的莫意闲看待。方夜羽受此影响,在部署吞噬中原门派的计划时,始终未将邪异门当成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下令追捕风行烈时,也没有想过厉若海会插手。
这本来只是失误,不算错误,因为庞斑已经将厉若海列为对手之一。但是,如果方夜羽能够见到现在的场景,恐怕会对未来感到忧心。
厉若海身后,还有一匹马缓缓踱出,外观完好的风行烈骑在马上,背负枪囊,显然武功已经恢复。他打眼看到庞斑,眼中立即现出愤怒的光芒,不过表情还是平静自若。
可是,庞斑的注意力始终在厉若海身上。尽管风行烈与他的魔种仍然息息相关,他仍表现得像是没看到风行烈似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庞斑柔声道:“二十年不见,厉兄风采依旧,看来庞某并没有看错人。”
厉若海那一点瑕疵都没有的英俊面容上,始终古井不波。直到庞斑开口,他才淡淡道:“厉某此来,本想继续二十年前的心愿,完成与魔师的决战。不过……”他望了一眼地上双目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的慕典云,又道:“今日并非一个好时机。”
他路上先与双修府的人汇合,再在长江上寻到风行烈,当场将这叛出师门的孽徒带回,拼着损耗自身真元,将他体内魔种隐患消除了一大半。慕典云所料分毫无爽,风行烈的武功与厉若海一脉相承,深谙燎原真劲遇上各种情况是怎么样的。果然,厉若海一出手,便是立竿见影,如今风行烈的功力已恢复的差不多,只是还有一个神秘的中断。
当年风行烈叛逃,厉若海只派出门中十三夜骑追杀,并未亲身离开水寨。以他的脾气,对叛徒绝不会有半分容情,因此庞斑才做出推断,判断厉若海并没有把风行烈当做叛徒的意思,一定会被魔种之事引出来。
一如既往,他的判断没有半分错误。厉若海并非擅长言辞的人,行事刚硬有余,温情不足,导致风行烈对他敬畏多于仰慕。所以他清醒之后,方才体会到师父对自己的看重爱惜,明白了师父外冷内热,实非无情之人。
他将庞斑现身以来发生的诸多事情,事无巨细地秉知厉若海,自然也包括了慕典云前往武昌府,想要寻回鹰刀,顺便应对庞斑的事情。
厉若海此次出山,救援风行烈只是目的之一,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挑战庞斑,再听徒弟恳请自己前去接应,自然义不容辞。他向门中长老交待了倘若自己战死,邪异门必须暂时隐退江湖,避开将来的风波,然后带着风行烈一路赶来武昌。
出于方夜羽一方的主动要求,宗越为他师徒二人安排的路线,正好会遇上庞斑。
只不过事情发生得太凑巧,任谁都没有想到,厉若海师徒二人赶到时,恰好目击到庞斑与慕典云的决战。
风行烈大惊之下,顾不得别的,当场想要纵马冲出援手,却被厉若海横枪阻住马头,遏制了他的举动。只因厉若海永远不可能做出和人夹击对手的事,哪怕明知不敌,也不屑于找人帮忙。风行烈既是他的传人,他必定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这是对自身荣耀的看重,却未免太过无情。外人对他误会甚深,除了邪异门行事的确肆无忌惮之外,还受到他看似无情的外表误导。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直到慕典云失去再战之力,陷入生死未卜的境地,厉若海才悍然现身。
慕典云自身情况暂且不论,庞斑也吃了亏。这个亏看上去非常微小,连厉若海也琢磨不出其中奥妙。但从庞斑面色变化、身上的真气流动、还有精神方面的微妙波动上看,他的麻烦恐怕远比看上去为大。
庞斑破天荒地露出一个苦笑,道:“厉兄这等英雄人物,实在让庞某见猎心喜。不过庞某亦很了解厉兄的心情,倘若恃强硬逼你动手,反而是我有欠风度。”
厉若海的确和他有着惺惺相惜的资格。他命令徒弟调回追兵,给慕典云疗伤的时间,直到对方伤势痊愈后,方现身相见。厉若海也一样,即使还不清楚庞斑伤势多重,伤情如何,也绝对不愿趁此机会动手。
倘若庞斑不要脸面,攻击失去意识的慕典云、远不是他对手的风行烈,甚至厉若海本人。厉若海当然也不会束手待毙,或是坐视那两人被他杀死。
只不过,他对厉若海像对浪翻云一样,一直怀有敬重之心。若真这么做,他当即会从天下间人人恐惧的魔师,沦为街头下三滥的无赖。
厉若海手中红枪忽然挺起,向慕典云所在的方向一指,冷声道:“好!庞兄既然这么说,我就把这位慕兄和我这孽徒一并带走了。”
风行烈感受到的那股庞大压力瞬时撤去,同时听到庞斑以轻松的口气道:“厉兄请便。令徒风小兄也非庸俗之人,良师收得佳徒,可喜可贺。”
他这句话尚未说完,风行烈早已心急地抢上,一跃下地,去查看慕典云的情况。
一看之下,他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寒意。虽说他不通医术,但死人和活人的区别总不难看出。此时慕典云脉象已绝,呼吸全断,怎么看怎么是一副死人的模样,但与此同时,风行烈生出强烈的直觉,直觉他还活着。
现实和直觉的强烈冲突,让他一时无所适从,不由茫然望向厉若海。
厉若海的目光终于从庞斑身上收回,淡淡道:“走吧。不必担心,他还活着。”
庞斑亦不多话,微笑道:“希望不久之后,庞某能够一睹丈二红枪的真正风采。”
厉若海不答,将红枪一分为二,放回背上枪囊之内,拨转马头,向来路行去。风行烈已经抱着慕典云上马,望了一眼师父,又望了一眼庞斑,忽然问道:“冰云呢?”
庞斑微笑道:“冰云很好。”
他的语气中,已完全没有把风行烈逼落长江时的嫉妒和疯狂,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风行烈原本就深恨他利用靳冰云,发觉慕典云生死不知后,恨意更深。然而听了庞斑这平平淡淡的四个字,刹那间,他竟感到怅然若失。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庞斑已处在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境界里。他的爱与恨,对庞斑来说,实在无足轻重。
这种感觉令他如此无力,几乎想要问一问庞斑,是否离“天道”越近,就会变得越来越像没有感情的怪物,而非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但他还是忍住了,一言不发地跟在厉若海身后,离开了这个曾让他无比痛苦的魔头。
月色皎洁,庞斑雄伟的身影伫立在月光之中,仿佛一座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的魔神像。良久,他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饱含趣味的笑容。
他见到黑白双仆的信的时候,便知道慕典云医术必定极佳,后来亲自探看花解语等人的伤势,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可他仍然没有想到,慕典云竟能做到这一步,将花间真气中的生机当做种子,将他本人魔门内功的死气当做土壤,成功将真气附着在他心田之中。
他灭掉“死”,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情,但又要如何灭掉“生”?
千里之堤,亦可溃于蚁穴。这种巧妙无比的手法,已经激发了庞斑对武道的兴趣,他的确很想看看,万花谷武学是否有成为他“蚁穴”的可能。
忽然之间,他感觉到远方又有一匹神骏的骏马疾驰而来,不禁微微一愣。这马论脚力,并不如厉若海座下的“蹄踏燕”,能令他一愣的,是马上坐着的人。
离此地五里的时候,“小魔师”方夜羽从马上一跃而下,展开轻功身法,如箭离弦,直奔庞斑所在而来。庞斑不仅传他武功,还传他修炼心性的诀窍,兼之他本人是成吉思汗后裔,自有皇族气度,很少出现这样焦急到不顾一切的态度。
不知道为什么,庞斑心中涌出奇怪的预感。
方夜羽来得十分急迫,没带任何随从,奔至近前,带着匆忙的表情道:“师尊,夜羽刚刚收到消息,冰云小姐被人劫走了……”
靳冰云名义上是他师妹,又与庞斑有着暧昧关系,是以为免尴尬,他一直使用“冰云小姐”这个称呼。庞斑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目光,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道:“是谁?”
方夜羽犹豫了一下,答道:“赤尊信。”
☆、第十七章
方夜羽也不知道事情怎会这样凑巧。
今天晚上,他在韩府对面的小楼约见马峻声,几句话将他逼得冷汗淋漓,彻底屈从于魔师宫的威势之下。至于何旗扬,既然已经受到秦梦瑶的怀疑和跟踪,方夜羽也不会可惜他的性命。
正当他思考是利用马峻声为己方取得一些优势好,还是直接将此事挑明,引发少林和长白之间的冲突好时,行宫传来急报——一个容貌酷似赤尊信的虬髯大汉扬长而入,在留守高手的围攻下,一拳击杀卜敌,然后劫走靳冰云。
其实就算不说“酷似赤尊信”,方夜羽一听这等行事风格,也会判断出此事必是统领红巾盗,凶悍霸道的盗霸所为。
那时庞斑恰好不在,赤尊信方能得手。这件事一出,立即打乱了方夜羽的全盘计划,让他不顾一切,亲自前来禀告庞斑。
对庞斑而言,靳冰云具有极为特殊的意义。方夜羽本以为他必然会大怒,甚至可能亲自出手搜索那两人的下落,但是庞斑并未像他所想的那样行事。
夜风吹动云层,翻腾不休,使得明月渐渐消失于乌云之后。直至它重新露出脸来,方夜羽才听到庞斑柔声道:“我知道了,回去吧。”
方夜羽迟疑道:“那冰云小姐……”
靳冰云的武功在方夜羽之上,但听在场之人的转述,自始至终,她没有做出任何抵抗,一个照面便被赤尊信掳走。方夜羽不敢去想其中深意,只听庞斑加重了语气,用比之前更加柔和的声调道:“冰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不要再管她的事。回去吧。”
他最后用怜爱的眼神看了徒儿一眼,身影一闪,竟就这么凭空消失在方夜羽眼前。
方夜羽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极为强烈的惆怅。
庞斑下令不要继续追踪风行烈的时候,他还可以认为师父看重慕典云,想要亲自出马。如今愿意放靳冰云自由,他终于明白,庞斑已解脱了之前的心障,进入到更高一层的精神境界里。
从此之后,世上的一切爱恨情仇,都不复存在于魔师眼中。他依然爱着言静庵,大概也有靳冰云,但这种爱不再给他带来任何困扰。至于蒙人的复国大计,更加不足为道。庞斑或者仍然愿意做一些提点或配合,然而也只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有趣的游戏,如此而已。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唯一能够让方夜羽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三五日内,蒙皇座下第一高手,“人妖”里赤媚将会抵达中原,与他共商大计。
昔年元朝覆灭,元顺帝北逃回蒙古,朱元璋派鬼王虚若无等人沿途追杀。幸亏蒙古那方也有八大高手,保着元顺帝一路血战,总算成功地将蒙皇送回塞外。
斯役后,八大高手只剩五人,分别是里赤媚、强望生、由蚩敌,另外两人是对双胞胎兄弟,人称蒙大、蒙二。里赤媚智计武功为八人之冠,一向担任蒙皇的贴身护卫,此次带蒙氏兄弟与方夜羽汇合,将会大大减轻方夜羽承担的压力。
外界并不知道魔师宫中出现何等变化,因为那道厚重的阴霾仍压在每个人头上。
谈应手、莫意闲二人对怒蛟帮的追杀过后,戚长征没有跟随帮主回到怒蛟岛,而是独自出外闯荡,想以一人之力向魔师宫挑战,一雪此战之辱。凌战天本来不允,被浪翻云说服,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之后翟雨时接到一个重要消息。朝廷的厂卫大统领“阴风”楞严组建了一个屠蛟小组,尽聚白道中看不起怒蛟帮,又与朝廷关系密切的高手,准备对付怒蛟帮,以西宁派诸高手为首,似乎还有黑道中的人物。
这小组的建立时间,和庞斑进入中原的时间完全相符。
翟雨时因此推测,楞严很有可能是庞斑首徒,潜伏在大明朝廷之中。多年以来,此人屠戮进言忠臣,压制江湖上不服从朝廷命令的帮派,看似是受到朱元璋指使,实际是为魔师宫办事,准备从内搅乱大明江山。
他既然是庞斑之徒,当会知晓浪翻云需要闭关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要趁此机会,联合官军向怒蛟帮下手。
庞斑没去找惹到他头上的赤尊信的晦气,反而在“小花溪”约见暴露了行踪的乾罗。乾罗自知不是庞斑对手,坦然服输,但也表明了自己绝不臣服的态度。
是以他一出小花溪,伏兵顿时重重围困上来。
因乾罗对戚长征有提点之恩,在他重伤之际,戚长征出手相救,两人成功逃走。戚长征的踪迹也因此曝露。
魔师宫收到消息,自然不可能坐视这小子耀武扬威,削自己的颜面。方夜羽派出宫中十大煞神追杀戚长征,本以为马到成功,却被戚长征连打带逃,一气逃到了武昌府。
戚长征虽然年轻,但受浪翻云亲自教导,武功已非三年前可比。而且他天性活泼豪迈,不拘一格,与年轻时的浪翻云颇有相似之处,借死战提升刀法。数次九死一生后,他自己受了重伤,十大煞神也有所折损。
不仅如此,连金木水火土五将中的“水将”水柔晶都心折于他的魅力,爱上了他,公开背叛魔师宫,投入戚长征怀中。
方夜羽不得不再派人手,务必要将其击杀。须知十大煞神已经算是魔师宫的精锐,倘若奈何不得这个名气不大的年轻后辈,那么他们对中原武林的威慑力势必大减。
孰知人算不如天算,正当要得手之际,秦梦瑶忽然现身,向十大煞神之首的绝天、灭地二人表明态度,硬要保下戚长征。密宗的四大尊者也同时出面,局面顿时变成了二百年前中藏论道之争的延续。
这一切正是出自里赤媚的安排。他不像方夜羽那样,对秦梦瑶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所以将秦梦瑶视为首要大敌,务必先除去她。
事情发生前,武昌望江楼上,秦梦瑶已与方夜羽会过面,表明了必定站在怒蛟帮一方的立场。此事被里赤媚所知,他立即说服方夜羽,让四大尊者随绝天灭地等人暗中行动。戚长征无事则罢,若命在顷刻,不怕秦梦瑶不援手。
那时藏密尊者现身,自然水到渠成。而且他们来自西疆,与魔师宫是合作关系,并不受方夜羽统辖,无论输赢,对魔师宫均不是坏事。
绝天灭地观战之后,回报消息,对里赤媚道:“秦梦瑶就像演了场漂亮的剑舞般赢了。四密尊者受了伤,已经全部撤回青海,说终生不会再来中原。”
里赤媚听到这个坏到了极点的消息,反而释然,看出秦梦瑶尚未领会无上剑道,剑法还有迹可循,才会使四密尊者受了伤。如此一来,她自身的伤势势必也不轻。
域外三大高手中,“花仙”年怜丹想借魔师宫之力铲除宿敌,与他同进同退,可惜实力最差。红日法王眼里只有秦梦瑶和鹰刀,也不是什么可惜的事,因为秦梦瑶受伤之际,正是红日法王出手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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