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正文 第3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3节
此时并非互通姓名的好时机,他们尚不知风行烈的身份。风行烈注目场中,心不在焉地摇头道:“他不是硬充好汉的人,应当不要紧。”
风力越来越强,慕典云手中折扇忽然轻轻转动,劲风随他手腕若无其事的一转而转向,攻向莫意闲的方向。
扇动,风动,身形亦动,箭一般直击莫意闲。
莫意闲悚然亦惊,这才明白慕典云其实不是在嘲弄他,他的武器的确就是那柄折扇。
二人同时长啸应敌。
气劲交击如鞭炮的嘣响,连绵不绝。三人身影交错,移步变招,比方才更迅猛十倍的旋风以他们交手之地为中心,弥漫开来。
但上官鹰等人所在之处连草叶都没一片摇动。
莫意闲肥大的身躯倏进倏退,折扇狂风大作,希望借由自己的狂攻猛击,令对方应付不及而露出破绽。慕典云却是随手招架,扇招美妙灵动,神情从容自若,并不见有任何紧迫的迹象,有芙蓉并蒂、浮花浪蕊之美,竟然毫无杀气。
万花武经中的武功适合短兵器,用笔、用笛、用箫、甚至匕首烟斗,均能发挥武经的威力。慕典云选择折扇,不过是习惯使然而已。与同样用折扇的莫意闲撞上,是双方均未想过的事。
二人一丑一美,形成强烈的对比。
谈应手正面对敌,手中铁箫接下慕典云大部分的招式,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莫意闲扇上的狂劲甚至已波及到他身上,却奈何不得对方。他递出的每一击,尽管竭尽全力,还是被慕典云轻轻巧巧地化解。而且在这样的高速交手中,慕典云尚有余力护着怒蛟帮的人,让他惊诧异常。
连正在运功疗伤的戚长征也张开双眼,专注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对战。
慕典云扇上的劲力一刻重似一刻,每一次扇箫相击,谈应手都比上一次更吃力一分。
他伤势未愈,不敢过分损耗真元,大半时间只以养心诀中的技巧应对,以对手的攻击激起自身的被动反应,以免伤势加重。愈是久战,对他就愈有利。他折扇带起的劲风与莫意闲大为不同,织成一面巨大的帘幕,将谈、莫二人笼罩在其中。
进入先天境界的人,内力源源不绝,少有枯竭之时。二人虽非先天高手,也听过这个说法,心知再打下去,自己这方的真元将会先损耗殆尽。
莫意闲忽然一声厉啸,拔地而起,将慕典云抛下给谈应手一人对付,肥体凌空飞扑上官鹰。
谈应手身上的庞大压力于同一瞬间消失。
莫意闲身形肥胖无比,就像一个矮矮的大水桶,却有着与体型绝不相称的高妙轻功。上官鹰惊觉他目标是自己时,已能看清对方胖脸上的肥肉。
他临危不惧,挺起手中长矛,准备迎战。
莫意闲脸上露出诡笑,铁扇忽地激射出两支扇骨。
只待这一击得手,上官鹰血溅当场,他会立刻凭着超卓轻功退走,到方夜羽那里邀功。至于谈应手,相信他自有临阵脱逃的办法,何须他莫意闲操心。
翟雨时功力不济,连扇骨的来势都看不清。风行烈虽能看清,奈何有心无力,只能空自着急。
慕典云的声音传来道:“趴下!”
上官鹰对他已是佩服至极,想都不想地着地一滚。
慕典云手中折扇合拢,脱手掷出,去势如流星,直追莫意闲后心。折扇本是钝头,无法穿透莫意闲背上厚实的肥肉,但扇头接触到莫意闲的肥体,立即破了他的护体真气,把他打得向前疾飞。
这胖子被打飞的速度竟比那两支扇骨更快,上官鹰鬓角一凉,一支扇骨擦着他额头飞过去,深深插进土中。
莫意闲烂泥般摔在地上,滚了几滚。
慕典云背对谈应手,身后空门大开,谈应手大掌重击他背心要穴。上官鹰跳了起来,持矛抢出,又倏地停步。
谈应手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的手掌击中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水面。
内劲落于虚空,手掌深陷,毫不着力,就好像他幼时习武,一拳打进水里一样,不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颇为舒服。但以他现在的武功,即使真的打上水面,也可以借力腾空而起,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从掌至肩,整只手臂伸进了一片泥泞的沼泽。
泥泞的感觉退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一股火烧般的痛楚包住了手掌。
痛楚绵延入心。
谈应手大吼一声,疯了般地向后暴退。燕菲菲尖叫道:“庄主!”
她抢上前去,抱住了谈应手。谈应手理都不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左掌。这只左手皮肤赤红,经脉已然全毁。医仙救起人来干净利落,要伤人时,居然也有神鬼难测之能。
他现在只想回去问一问方夜羽,所谓的“身受重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典云没有乘胜追击的打算,原地调息几次,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没想下重手,谁叫莫门主不长眼色,打着打着忽然要去为难上官帮主。这才叫何苦来由。”
他连情急救人时,也没想要莫意闲的性命,但莫意闲被他重创,摔在地上爬不起身,早有怒蛟帮众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奔上去一刀刺进了这逍遥门主心口。莫意闲重伤之余,无法提真气护身,竟就这样死于刀剑之下。
孤竹等人站在一旁,被慕典云掷扇的气势所慑,没一个人有胆上来救援门主。就在谈应手也大败亏输,踉跄后退之际,他们发一声喊,集体落荒而逃,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留下十恶庄的人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由此可看出谈应手作为领袖的魅力比莫意闲大得多,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慕典云将折扇拾起,系回腰间,看了看戚长征的右臂。戚长征捂着胳膊道:“这种小伤就不必劳烦慕兄了,帮中兄弟包一包就好。上次讲故事讲得我老戚口干舌燥,不想再来一次。”
慕典云哭笑不得。戚长征右手用刀,他怕掌伤遗留后患,孰知这小子此时还有兴趣开玩笑。
谈应手败在他手下,自然要由他发落,上官鹰不好越俎代庖。慕典云觉得这是怒蛟帮的事,也准备让上官鹰先行解决。两人面面相觑,竟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风行烈和他比较熟悉,知道他遇事能让则让,无奈出言道:“我们有事寻找贵帮的浪大侠,救人是碰巧而已,上官帮主尽管做主。”
上官鹰深深望了慕典云一眼,略一沉吟,朗声道:“谈庄主,今日之事便这样算了。莫门主既已身死,此仇可以抵消,上官鹰也无颜留你性命,你带着手下去吧。倘若以后再来招惹怒蛟帮,事情可就没有这么容易解决的了。”
他这样说,等同于表示任凭谈应手离开,不会在事后请浪翻云找回场子,充分表现出一帮之主应有的气魄。
如此形势下,谈应手自也无法再放狠话,只能自认倒霉,带着燕菲菲等人默然离去。离去之前,慕典云忽然道:“谈庄主,你是否知道庞斑何在?还有,方夜羽会派谁来追杀风行烈?”
谈应手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看向他,冷冷道:“知道,事实上,庞斑已进入中原多日,似乎将去武昌府的魔师宫据点。方夜羽根本没有再派任何人来追杀你们,甚至放弃了追踪。他让我们不要再管这件事,专心对付怒蛟帮。”
慕典云轻轻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挥了挥手任他们去了。
怒蛟帮的人彻底放松下来。
双方互通姓名后,上官鹰对慕典云正色道:“大恩不言谢,今日援手之情,上官鹰记下了。慕兄既然找浪首座有事,不妨和我们同行。倘若浪首座能从与庞斑的决战中安然返回,必定会来与我等相见。”
慕典云苦笑道:“帮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实不相瞒,我们也是在逃亡的路上。而且听了几位的消息后,事情可能要生出变化,请恕我另有打算。”
翟雨时忽道:“以慕兄出神入化的武功,天下谁能令你逃亡。莫非两位得罪的人不是方夜羽,而是庞斑本人?”
在这个时候,风行烈之事尚未传遍江湖,他从慕典云的话中推测出庞斑的存在,头脑也算是敏锐至极。慕典云犹豫一下,坦然道:“不错。庞斑与浪翻云一战的结果,与将来的时局发展息息相关。我不知浪翻云为人如何,但如果是庞斑得胜,恐怕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上官鹰等人面面相觑,上次戚长征从南湖草堂回来,绘声绘色地对他们述说慕典云是怎样一个与世无争,只喜欢在自己家里端架子的世外高人。谁能想到真人不露相,一得罪就得罪了庞斑这大魔头。
戚长征肃然道:“慕兄难道以为怒蛟帮的人会被庞斑的名头吓住吗?”
慕典云笑道:“不敢,戚兄请勿误会,可庞斑想必也不会被怒蛟帮的名头吓住。我不打算找个庇护所躲起来,不过倒有别的事想请几位帮忙。”
上官鹰沉声道:“什么事?”
慕典云又犹豫了一下,仍是说了出来:“我想请借贵帮的战船,请几位护送风兄同归怒蛟岛,并在江湖上散布消息,就说庞斑正在修炼一种无敌的魔功,风行烈与这魔功有莫大关系。最好再遣人去通知八派联盟,让他们转告净……净念禅宗?还有慈航静斋。”
这消息非常重磅,怒蛟帮三位核心人物迅捷无比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方夜羽率众大举东进,怒蛟帮首当其冲,连帮主都险些中伏身亡,与魔师宫已势成水火。别说慕典云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就算没有,他们也必定要竭力保护庞斑欲得之而后快的人。
风行烈不顾他们作何反应,皱眉道:“那你呢?”
慕典云叹道:“方夜羽怎会在我受伤的大好时机撤回追兵?必定是庞斑让他这么做的。恕我自抬身价,这种情况发生的唯一可能,是因为我与魔师宫中人的交手引起了庞斑的兴趣,他认为我是可堪一战的对象。”
没有人认为他在自抬身价。
他力克花解语和强望生之后,已经料到有可能引起庞斑的注意,又听翟雨时说,庞斑和浪翻云的决斗马上就要到了。庞斑是天下第一人,浪翻云是当今公认的中原第一高手,两人均有取胜的可能,但万一庞斑在决斗之前,先找过来,事情又会如何?
事态已变成他连累了风行烈,而非风行烈连累他。无论是战是逃,风行烈都不应继续和他同行,以免被一网打尽。
他相信以风行烈的心智,不难看出这一点。
澄净的晨曦照射在旁边的湖泊上,波光粼粼。风行烈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想要独自离开,等庞斑来找你?”
慕典云道:“如果浪翻云取胜,那谁都不必找谁了。”
风行烈斩钉截铁地道:“不成,我和你一起走。”
慕典云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笑了笑,道:“你曾经说过,当今世上,还没有势力能够与怒蛟帮在水上一较长短。他们比我更能保障你的安全。难道你不急着恢复武功了吗?”
风行烈油然生出不舒服的感觉,冷冷道:“在南湖的时候,你独自离开也比和我同行安全得多,为何那时又不选比较安全的方式了?”
慕典云道:“那怎么相同?我护送你是深思熟虑,你护送我是意气用事。”
风行烈瞪着他。
戚长征想笑又不敢笑。被晾在一旁许久的翟雨时见场面有些尴尬,劝道:“风兄的意思是,慕兄不妨暂时留下。我帮亦要派遣人手打探庞斑和浪首座的战果。即使要走,等消息出来了再走也不迟,就算浪首座不在,凌副座也必会亲自前来。”
他说的也是道理,然而慕典云自有打算。风行烈身上尚有魔种的余祸,最紧要的是找到安全的地方静养,不是在江湖上四处漂泊。他之前不知怒蛟帮立场如何,现在发现他们打定主意要对抗魔师宫,那么,怒蛟岛就成为一个完美的选择。
而且怒蛟帮的势力遍布长江两岸,此事传开的速度将十分惊人,风行烈再怎么不愿,厉若海也会得到消息,有看在旧情上庇护徒弟的可能。到那时,哪怕庞斑亲自去取风行烈的性命,他们也大有一战之力。
何况浪翻云并非一定会输。
慕典云心中虽有不舍,想到这里,仍断然道:“不必了,我心意已决,还请上官帮主帮我照顾风兄,后会有期!”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飘然远飏,转瞬不见。风行烈叫道:“你去哪里?”
慕典云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武昌府!”
☆、第九章
武昌韩家大宅。
慕典云悄悄摸进韩府后花园。
他江湖经验虽然丰富,却从没做过贼,对地形又不熟,凭借上乘轻功一路东躲西藏,居然也没惊动任何人。
韩府是武昌大户,人人都知道他家府邸在哪里,绝无走错的可能。因此,慕典云并不知道,韩府对面的那座小楼便是方夜羽等人在武昌的暗哨之一,便于监视韩家动向。
慕典云趴在树上,向那小楼望了一眼,心里还在想:如果自己能够找到魔师宫的据点,然后大喝着杀进去,方夜羽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好看。
但也只能想想罢了。
他静下心来,将一身功力提升至顶峰,灵识越过韩府大大小小的屋子,兜了一圈又转回来,并没察觉到可疑之处,也没有任何人感应到他,甚至连鹰刀应该有的反应都没有。也就是说,要么鹰刀失去了之前的特质,要么,它现在正在他感应不到的地方。
慕典云叹了口气,从树上跳下,向有人居住的内院走去。
一个俏秀的小丫头手提食盒,哼着歌儿从长廊上走过。慕典云心想她必定是有一定地位的婢女,弹出一缕指风,打中她腰间穴道。
小丫头双腿一软,眼见就要摔倒在地。慕典云身形飞快闪出,在食盒落地前抱住了她,带着她掠向附近放置杂物的屋子。
他将她放下,见她大眼中充满了惊恐,便柔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没有别的意思。我现在替你把穴道解开,不要大喊大叫引人来好吗?”
这俏丫环见到他的面容,接触到他那能使人安定下来的目光,愣了一会儿,惊恐之色慢慢退去,剧烈的心跳也降了下来。慕典云微微一笑,拍开她被封了的穴道。
她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果然没有尖叫救命,慕典云笑道:“你在府里是负责做什么的?”
小丫头细声道:“我叫小菊,我是服侍五小姐的婢女。”
她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与男人近身接触,对方既是个俊秀至无可挑剔的美男子,又明确表示不会伤害她,一时间竟是羞涩大于惊恐,连害怕都忘记了。慕典云还没问她名字,她便乖乖说了出来。
慕典云道:“贵府的府主是否叫韩天德?韩天德是否有位兄长叫韩清风?”
小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应道:“有的,他们就是我们家的老爷和大爷。公子是他们的朋友?”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若是朋友,何不正大光明地上门?”
慕典云摇头道:“不是,但我的确是来找韩清风的,他现在在哪里?”
小菊道:“这,这可能不行。大老爷……大老爷他已失踪好几天了。”
现在轮到慕典云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她。他不清楚“失踪”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只有韩清风出了意外,这小丫头才会用这两个字形容。
他沉思片刻,柔声道:“姑娘能不能把韩老先生失踪的事详细地告诉我?”
要说韩清风的事,就难免要牵扯到之前的韩柏、谢青联和武库失窃。小菊知道的其实也有限,只是从韩宁芷口中辗转听来,慕典云耐心询问,终于将事情的全貌拼凑完整。
那一日,谢青联与韩柏同时失踪,鹰刀失窃,众人乱哄哄找了一通,终无头绪,遂成为一桩无头谜案。秦梦瑶对此一直没说什么,后来收到师门传信,于两天前离开,说是要去办事。马心莹亦已离去,马峻声倒是还留在韩府中,
韩天德回家之后,面对这乱摊子大为震惊,急忙通知长白派的人前来解决谢青联失踪的事情。没过几天,众人发现,早该回府的韩清风竟也不见踪影,于是要找的人又多了一位。如今马峻声的姑母云清师傅也来了,似乎要替韩府做个见证。
小菊要说完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悄声道:“我们都猜那口刀是宝贝,谢少爷偷刀的时候被小柏看见,所以杀了小柏逃了,不过没人敢正大光明说出来。”
她娇俏的小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显然是在为韩柏伤心。
慕典云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小菊说,韩柏是负责打扫武库的小仆,要盗刀有的是机会,不必牵扯谢青联。他听完故事,也直觉韩柏已经死了,不过未必是谢青联杀的,鹰刀更未必在谢青联手中。凶手做事倒也周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旁人抓不到证据。
他对凶手是谁并无兴趣,奈何此来本是想为风行烈取回鹰刀,帮他恢复武功。鹰刀没了,不把事情问清楚,不好交代。
小菊怯怯地道:“我可以走了吗?小姐还在等我拿点心回去。”
慕典云叹道:“姑娘去吧,多有得罪,我也要走了。”
小菊咬着嘴唇,忽道:“我看公子也是混江湖的人,为什么不去和马少爷或云清师谈谈?他们在八派联盟地位很高,说不定有小柏和大老爷的消息呢。”
慕典云心想那也不能这么去,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菊暗道可惜,决意一回房就把这件事讲给韩宁芷听,由小姐来决定要不要告诉二小姐和云清,想来韩宁芷绝对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慕典云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越去越远,微感头痛。一与风行烈分开,他顿时有无所适从之感,毕竟他和这个江湖的所有联系大半从风行烈身上而起。包括魔师宫在内,风行烈一去,双方立刻失去敌对的理由,方夜羽现在没把战力消耗在他身上,以后恐怕也不会。
一切只是因为风行烈选择来找他。
庞斑也会来找他吗,还是说一切都是他想错了?
那时他觉得,庞斑既然在武昌府,那么自己亦可往武昌府走。若庞斑真要找他,双方将在中途碰个正着;若不找,也可顺路带回鹰刀。不想庞斑没了消息,鹰刀又神秘失窃,未经深思熟虑的结果便是他现在不知该去做什么。
当世高手重视与同一等级的对手切磋经验,他曾对风行烈表示过四处挑战的意图。但如今中原武林的重要人物都在应对魔师宫,贸然前去只会给别人添乱。
慕典云一阵烦躁,竟认真思考起主动招惹方夜羽一方的可行性,旋即意识到自从知道庞斑有可能以他为对手时,自己便失去了平常心。从这一点上看,他还没有达到医经所说“智圆行方”的境界。
一股烟箭从窗外电射而入,蓬的一声炸开,将他整个人裹在烟雾里。
雾中火星飞溅。
慕典云想都不想地催动内息,烟雾弥漫到他身旁一尺的地方,难作寸进,但他也没能成功驱散这古怪的烟气。
一个瘦小的人影自窗口窜进屋内,炽红的火炭带着星点气劲,向他兜头喷来。慕典云修长白皙的右手倏地伸出,似是毫无知觉地穿过火炭,指尖准确无误地点在悄无声息袭来的旱烟杆上。
火炭以他手腕为圆心迸开,形成一个炽红的圆圈,煞是好看。
慕典云手臂一震,手势随之变化,抓向烟杆。
来人骂道:“好小子!”竟不落地,凌空倒翻出去,身法之灵巧尤胜那“逍遥门主”莫意闲。
烟雾缓缓消散。
一个干瘦的老头儿站在窗外,布满皱纹的脸如同一颗核桃,一对老眼怒瞪着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是真的这样年轻,还是像一般高手那样超越了衰老的束缚?”说话的神态非常自然,好像两个人是多年相熟的老友一般。
慕典云亦压低声音,答道:“是真的这样年轻!”
老头把旱烟衔回嘴里,喷了两口烟,盯着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矮小瘦削的身形由地上弹起,冲天而上,直奔韩府之外,似乎胸有成竹慕典云必会跟来。
慕典云亦跟着跃起,追在他身后,保持着一定距离,随他沿着隐秘的路线,掠过武昌府的大街小巷。
二人轻功超卓,没过多久就来到城外郊野处。
四下无人,老头轻飘飘地落地站定,回过头来打量着他,冷冷道:“想不到白道中人也不全是废物,竟能教出如此年轻的先天高手。你是谁?和慈航静斋有什么关系?”
慕典云看了他的烟斗和轻功,心中陡然一动,笑道:“范老兄何以认为我是白道的人?”
黑榜中的顶尖轻功高手,“独行盗”范良极怒道:“不要叫我‘老’兄!看到别人年纪比你大就可以这样无礼吗?瞧你一身道骨,两袖仙风,想冒充黑道的人也不成的!老实告诉我,你摸进韩府干什么去了!是否要偷香窃玉?”
慕典云被他这么一打岔,心中烦躁稍解,生出开玩笑的心思,笑道:“是啊,我去偷云清师父的香。”
范良极生满了皱纹的老脸上陡然煞气大盛,冷冷道:“你怎会知道我和清妹的事!”
慕典云不觉愣住。
小菊说云清师是出家人,所以他才会说她的名字,开个不可能的玩笑。谁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面前这老头和出家的女尼居然真有暧昧关系?他愣了许久,方无奈道:“我只是选了最不可能的一位,开个玩笑,谁知……”
范良极几乎吐血,郁闷至无以复加的地步。换一个人来,他必定会立即出手,将对方格杀在他的“盗命”之下,以免这个秘密走漏出去,给云清带来麻烦。
不幸经过方才匆匆一瞬交手,他已看出慕典云的实力只会比自己更高,倘若不小心马失前蹄,岂不是连脸面带小命都丢得精光?
见慕典云满面惊讶,范良极羞怒交加,又生出无力的感觉,怒道:“不要转换话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慕典云能拿出手的身份只有“医仙”一个,但自称医仙,未免自吹自擂,便道:“我姓慕,我和白道黑道都没有关系,范兄不要在意了。我去韩府只是为打听一件事情。”说着忽然心中一动。
听说范良极独行天下,耳目灵便,本身名列黑榜,貌似又在追求尼姑,想必对黑白两道的人物均非常关心,说不定会知道最新发生的事情。想到这里,他问道:“范兄是否知道浪翻云与庞斑决战的消息?”
范良极一震,露出严肃的神色道:“不瞒你说,我正为此事而来。浪翻云已于今日返回怒蛟帮。”
慕典云皱眉道:“浪翻云安然返回,就是说,庞斑输了?”
谈到正事,范良极也忘记了对这小子的坏印象,沉声道:“不知道,这场决斗并没有旁观者,谁胜谁负还无人知晓,只知双方都没有死。浪翻云似乎受了伤,因为他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怒蛟帮的人看上去也不像多么高兴的样子。”
慕典云的目光不禁向远处府城内的房屋飘去,心想风行烈必定已经见到了浪翻云,但是庞斑呢?
范良极不等他问,便继续说道:“八派联盟也在密切关注此事,我和他们的人打过照面。假使浪翻云可以胜过庞斑,少林的不舍就不会是那样一副晦气神色了!由此看来,庞斑不是伤得较轻,便是根本没有受伤。”
慕典云淡淡道:“也可能是势均力敌,二人均不想做无意义的死斗,于是局面返回到他们没有交手时的状态。”
他话是这样说,心里也认为范良极所言不虚。风行烈曾说,韩家家底雄厚,是八派联盟的重要支持者。倘若浪翻云胜了,府中必定喜气洋洋,而不是一片死寂。
范良极狐疑地瞪着他,道:“你若真不属黑白道,岂会如此关心战局?怒蛟帮之前还放出了一个消息,说庞斑正在修炼一种魔功,与白道的风行烈有密切关系。八派联盟为此紧急召开元老会,通知刚到武昌的不舍和清妹全力保护风行烈,可惜风行烈已在怒蛟帮的保护下,何用那群木头脑袋多事。”
慕典云淡淡道:“庞斑未必一定需要风行烈,不管怎样,风行烈安全就好。范兄是黑榜名人,自己也要小心,方夜羽急于宣示魔师宫的实力,说不定会拿你开刀。”
范良极瞪眼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当我不知道吗?老子只要把清妹追上手,立刻归隐山林,不管这些烦心事了。”
他人老成精,既然无力击杀慕典云,顷刻间便回复正常,索性向他倾吐起这淤积心中多年的秘密来。
慕典云终于忍不住,问道:“云清师傅是出家人,你要怎么追她,又要怎么归隐山林?”
范良极嘿嘿而笑,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这就不是你这种毛头小子能知道的了。”
慕典云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要走了,你去见你的清妹吧!”
他无话可说,范良极却对他生出极为好奇的心思,拦着他道:“慢着!就算你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份,说说要去哪里总可以的吧!你年纪轻轻,又有一身好功夫,为何这样无精打采,难道觉得前途无亮,想去投靠庞斑吗?”
慕典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得罪了庞斑,前途的确无亮。范兄不要多疑,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如果没人来找我麻烦,我就从哪来回哪去。范兄若有兴趣,和我一起也可以的啊!”
范良极呸呸两声,道:“鬼才要和你一起。既然不是和清妹为敌,谁有兴趣管你的事。”
☆、第十章
怒蛟帮的旗舰“怒蛟”逆流而上,从武昌往洞庭湖的方向缓缓驶去。
怒蛟右先锋凌战天率巨舟赶来,接到了帮主,又与浪翻云汇合,几位高层人物综合消息,商讨一番,制定下未来的方针对策。
这场未曾受到任何意外因素影响的决斗,最终还是浪翻云输了。庞斑只受了轻伤,并无大碍,浪翻云伤势却比他严重许多,必须立即返回洞庭湖,闭关疗伤。若非庞斑认为一年之后浪翻云一定能成为与自己并驾齐驱的对手,这位黑榜第一高手已是个死人。
众人在讨论浪首座的伤情时,难免会提到那位惊鸿一现的“医仙”。浪翻云问过交手详情后,也认为庞斑下一位挑战的对手,极有可能是慕典云。
怒蛟帮立即派遣人手,打探庞斑是否有再度出手的意图。
两天过去,航程已过一半,风行烈悒郁不乐地立在甲板上,享受着作为护送对象的生活。他很清楚,这艘巨舟上真正关心慕典云生死的人,可能只有自己而已。
但武功全失又寄人篱下的他,没有任何办法帮助这位生死之交。
他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怒蛟帮军师翟雨时冒了出来,站到他身边,瞧着滔滔奔流的江水,忽然道:“浪首座或者已经到了岛上,闭关疗伤。”
武功练到浪翻云的地步,整个人将处于神妙难测的状态,与常人迥然相异。他伤势不轻,但行动自如,外表看去更是毫无异状,只要假以时日,不难复原。怒蛟帮众人忧心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庞斑的下一步举动。
庞斑既然受了伤,就证明他也是人,不是神。
问题只在他需要多长时间来复元。
浪翻云离去前曾说,一般的比武交锋,下等徒拼死力,中等讲究速度战略,上等注重智能精神气势,无所不用其极,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乃上等中的最上品。即使是一个受了伤的庞斑,中原武林中也无人是其对手。或者秦梦瑶尚有一拼之力,但她不会做出乘人之危的事。
他顿了顿,望向风行烈,又道:“令师厉若海,应当也有挑战庞斑的资格。”
此言一出,满室惊愕,除了沉默的风行烈本人之外,没有人理解浪翻云对厉若海的推崇。厉若海号为“邪灵”,成名亦有二十年之久,孤身创立邪异门,威震闽粤南海一带。此人生性低调,近年来更是不问世事,将门中事务悉数交给副门主宗越,所以在黑榜中排名不高。
连乾罗、赤尊信等辈都在庞斑手上吃了大亏,仓皇逃去,厉若海又怎会有这样的资格?
风行烈很想多听几句他对师父的评价,浪翻云却没有多话,只说,等他们见到厉若海本人,自然会明白他的意思。
他还说,天下间或有两个人可以解除风行烈体内的魔种,使他恢复功力。其中一个当然是庞斑,另外一个就是厉若海。慕典云用的针法虽然精湛,却只能暂时压制魔种,不能根除。若要永绝后患,恐怕还得厉若海本人出手。
厉若海会不会为师门叛徒,公开反抗魔师庞斑呢?这谁都不知道。
风行烈的心情复杂非常,听到翟雨时说话,仍未开口。他之前只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靳冰云,如今,竟连厉若海也不太了解了。
三年前,厉若海囚禁布达拉宫的僧王鹰缘,打算以他磨炼自己的道心。他们一直在精神层面上交锋,到厉若海能够勘破心障,毫无挂碍地杀死鹰缘的那一天,就是道成之时。风行烈不解其意,以为师父要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喇嘛,最终忍耐不住,暗中放走了鹰缘。
鹰缘临行之前,用眼神将一缕佛家真气度入风行烈丹田,并将大侠传鹰的鹰刀交托给他。庞斑通过靳冰云,在风行烈身上播下魔种,原以为种生鼎灭,风行烈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这缕佛家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导致魔功功亏一篑。
这是风行烈一念之仁得到的报答,也是蒙赤行、传鹰两大强者的隔世交手。
他遇到慕典云的时候,恰好叛出邪异门不久,先大破来追踪他的十三夜骑于月夜之下,再独自北上,想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声名。那时他不知慕典云是敌是友,不愿泄露师门叛徒的身份,仍自称是厉若海之徒,以免引来麻烦。
不想三年之后,他的确如彗星般崛起,成为白道上声名昭著的青年高手,却也因此引来庞斑的觊觎。
慕典云赶往武昌府,不问可知是想帮忙取回鹰刀。这举动看似行险,实际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否则风行烈本人亲自现身,无异于羊入虎口,恐怕连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
而且,若庞斑对慕典云有意,逃到哪里都是一样;若是无意,即使就在面前,庞斑也未必有兴趣多看他一眼。
翟雨时又道:“风兄不必担忧,其实情势没有那么坏的。赤尊信、乾罗等人称雄多年,怎会一点后手不留,他们现在是为避庞斑锋芒,不知躲到何处去了。等过一段时间,这些人自然会出面,到时仍是从者云集,继续对抗魔师宫。”
“而且,白道利用这二十年,培养出了八大派的十八种子高手,身兼各派之长,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慈航静斋的女剑手更是已经出山,行走江湖,我帮看似是唯一与魔师宫作对的帮派,实际并不孤单。”
风行烈听到慈航静斋之名,心中又是一痛,知道翟雨时在开解自己,苦笑道:“但愿事情如翟兄所说。其实风某心中清楚,黑白两道破天荒地拥有同一目标,无非是希望风某保住这条性命,以便让庞斑的道心种魔不能尽善尽美。”
他语气中大有自嘲的味道,但也是在表示,他将以大局为重,不会做出冲动的事。翟雨时心中一松,正要继续说下去,忽见戚长征奔了过来,向他们大声道:“后面有船跟上来了!”
怒蛟帮的势力笼罩长江两岸,黄河流域则以乾罗山城马首是瞻,不过此时山城落入方夜羽手中,不受乾罗掌控。是以翟雨时一听这话,立即猜测是乾罗山城的人。
他们来到后舷甲板上,上官鹰和凌战天已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地望着后方的江面。数只舰船鼓满风帆,全速向怒蛟船队赶来,这些舰船体型较小,行动极其灵活,看似不如怒蛟帮的座舰坚固,但水战与风速、水速都有极大的关系,当真交战,尚不知会是哪一方占到便宜。
舰船越行越近,上官鹰正要下令询问他们的来意,凌战天脸色微变,沉声道:“是邪异门的船!”
随着距离的接近,已可看清船帆上的图案,正是双龙卷云柱,邪异门的令牌标志。
邪异门自水路起家,自厉若海以下,人人水性极精,不输给任何水上帮派。不过邪异门崛起时,长江黄河均被黑榜势力占据,厉若海遂拣选南海建立基业。他不常与中原门派打交道,是以年轻一代的上官鹰、翟雨时等均不认得邪异门的船帆,反倒是凌战天认了出来。
众人不觉同时看向风行烈。
凌战天向他们解释道,只有邪异门主在的地方,才能挂上双龙云柱的标志。厉若海近几年绝迹江湖,如今忽然在长江上出现,当然是为风行烈而来。浪翻云评价此人“外冷内热,否则风行烈早已死足十次有余”,但他也不知道,厉若海究竟会怎么做。
此时,连上官鹰都可看清对方船上站着的人。
即使得悉浪翻云对厉若海的推崇,上官鹰也不失一帮之主的气度,平静地道:“放缓船速,准备迎接邪异门的厉门主。”
几乎在同一时间,邪异门主舰上的一个雄伟身影,落入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轮明月遍照九州。
黄州府大牢中,巡夜的狱卒脚步声渐渐消失,随着他的离去,某间牢房的墙壁上忽生异状。一块大青石从墙壁另一侧被推了出来,过程平滑至极,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羽毛般落在地上。途中蹭落了些许尘土碎屑,这就是唯一的痕迹。
这间囚室里空无一物,因此没有惊动任何人。
青石落地,露出方方正正的洞口,一个身穿黑袍的大汉从洞中钻了出来,目光横扫一圈,面上微露不屑之意。
他身形雄伟至极,站直了身体的时候,几乎要把这小小囚室顶穿。下半张脸上生满了针刺般的短髭,连棱角分明的厚唇也差点遮盖了,上半张脸上,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炯炯有神,闪动着不怒自威的寒光。
整座大牢中的动静,没有一样能够瞒得过他的耳目。近处如其他死囚睡梦中发出的叹气声,远处如犯人受刑时的呻|吟惨叫,在他耳中均清晰可闻。一切听上去十分正常,没有半点异状,就像一天前、十天前、一个月前那样。
魔师宫的势力对这小小牢房不感兴趣,赤尊信才会躲到了这里来。
在不可战胜的敌人面前,躲藏、逃避不是最痛苦的。最令他痛苦的是,他不知道下一步应当如何去做。中原黑道数得上的枭雄寥寥无几,其中乾罗武功不如他,不可能做庞斑的对手,至于浪翻云……事实他就是在北上寻找浪翻云途中,被方夜羽的人一路逼迫追踪,躲进黄州府的。
他过惯不可一世的生活,蛰伏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忍耐不住。眼见天上的月亮缺了又圆,中秋已过,他将心一横,心想纵使撞上庞斑也顾不得了,痛痛快快地力战而死,也比永远窝在这个黑暗阴冷的监牢里好。
三更更鼓打过,赤尊信离开黄州府,借着金黄明亮的月色,急急向西赶去。从黄州到武昌不过二百里,他若竭尽全力,不到天明就可抵达。武昌府内必有怒蛟帮的分舵,只要到了那里,就算是庞斑亲至,也很难一手遮天。
他一路奔出府城,奔上大道,居然无人拦截,也没有眼线监视他的行动,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赤尊信外表粗犷,内心却十分敏锐多疑,绝非徒具蛮力的莽汉。在他看来,这种情况的发生,无非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魔师宫已被赶出中原,方夜羽自然无力再来找他麻烦;二是,无论是方夜羽,还是庞斑,都已无心理会他的死活,不再把他赤尊信当作对手。
虽然他很想相信是第一个可能,但他并非自欺欺人的人。自他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轻视到这个地步。哪怕如今排行黑榜第一的“覆雨剑”浪翻云,面对他时也非常郑重。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和庞斑同属魔门中人,修炼本门至高无上的道心种魔大|法,两人间的争斗,其实也是域外魔门和中原魔门的争斗。但是,他连换十八样兵器,仍然不是庞斑的对手,不禁心生胆怯,在拼命和逃生之间选择了逃生。
与其说庞斑追不上他,不如说根本没有追。他只是负手站在原地,目送赤尊信远去的身影。
就从那一刻起,赤尊信失去了挑战庞斑的资格。他的生死存亡,对庞斑都不再重要了。至于方夜羽,中原还有众多门派等着他对付,犯不上把所有精力放在一个人身上。
道路两旁的树木在他视野中飞逝,他狂奔时的速度,世上没有任何一匹骏马能够相提并论。
魔与道是相反的两个极端,道胎是由人身体内的阴阳而来,魔种则是由男女交|合而来,所以魔种先易后难,道胎先难后易。古往今来,无数魔门宗师在以魔入道的门槛外徘徊,最终不得其门而入。
而能让人踏出“最后一步”的,始终是道胎,而非魔种。赤尊信固然不知庞斑与靳冰云、风行烈二人的恩怨,却知道和他决斗时的庞斑尚未达到这个境界。
他本来几乎被魔功带来的负面情绪淹没,既有对庞斑的嫉恨,也有对自己的厌恶,魔种入道的重重险阻,更加深了他内心的黑暗。唯有想到浪翻云时,这种种负面感受才能稍微缓解。
三年前的怒蛟岛大战,浪翻云横空出世,以剑入道,以洞庭湖水为师,给他和乾罗带来极大的震撼。他乐不乐意承认都好,无论是想要再次向庞斑证明自己,还是杀死叛徒卜敌,夺回尊信门,必须先与浪翻云会面。
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庞斑已经和浪翻云交过了手,浪翻云以微小的劣势落败。即使知道,事情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第十一章
对中原武林而言,浪翻云与庞斑决斗的结果,当然不好,也并不是太坏。
浪翻云固然输了,却没有死。事实庞斑想真想要杀他,亦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放过浪翻云,与他面对面订下一年之后,于洞庭湖怒蛟岛上第二次决战的约定,除了对手难得之外,也因不想让自己数十年心血,像俗人般在一场决斗中化为乌有。
他想要的永远是对手,而非看似光明正大,实则愚蠢到极处的你死我活。
昔年少林无想僧要报师父绝戒大师的仇,两次找上门挑战于他,他两次手下留情,放无想僧回去闭关静修。在他眼中,无想僧那时的武功自然不值一提,他看重的乃是这个和尚的潜力。
方夜羽本该借此良机,加大打击中原各大门派的力度,尤以怒蛟帮为甚。但他本次携来中原的魔师宫成员,仅仅是先遣部队,后面的里赤媚、甄素善及域外诸魔均还未到,迄今收服的投诚之人中也缺乏可用良才。
其中名声最大的人是名列黑榜的谈应手和莫意闲。庞斑亲自去见浪翻云,方夜羽从未想过世上有人能在师尊手上逃得性命,遂以此说服谈、莫二人,让他们率众追杀上官鹰,公开剃“覆雨剑”他老人家的眉角。
离成功只差一步的时候,不知消失到何处去的风行烈和慕典云冒了出来。莫意闲当场身亡,他手下的孤竹带着十二游士做鸟兽散,就此无影无踪。孤竹精擅飞鹰千里定位之术,他一消失,魔师宫在追踪、探查方面的优势,立刻跟着他消失了。
至于谈应手,他倒是还活着,但左手经脉全毁,慕典云的内劲随经脉流动,波及他五脏六腑。他的实力因此大减,甚至可能会成为一个废人。之所以是“可能”而非“一定”,是因为谈应手已经离开,方夜羽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魔师宫不会在没有利用价值,或者敌对价值的人身上花费力气。
其实方夜羽也不想如此无情,但谈应手归来之时,庞斑因与浪翻云的一战,尚在闭关。其他人对那伤情无能为力,而且谈应手的胆气已经被之前的那一战消磨的差不多了,纵使治好,大概也只能沦为一个打手般的人物。
方夜羽犹疑不定,手下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对待谈应手时难免不如之前那么客气。谈应手也是称霸一方的黑道霸主,感受到这种令人难堪的态度后,带着燕菲菲不声不响地离去。
方夜羽不是不遗憾的,然而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慕典云身上,无暇他顾。
谈应手的任务彻底失败,却带来了一个揭破他心中疑惑的重要消息——护送风行烈一路东行的年轻人,并非真正的无名之辈,而是近年来声名鹊起于岳州府的“医仙”慕典云。
论医术,只数年时间,此人名声超过了中原所有的出名大夫,紧随“毒医”烈震北之后。不过烈震北当年也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退隐多年,仍未掉出黑榜,却几乎没有人见过慕典云出手。
江湖论资排辈,凭武功不凭医术,虽然习武之人心有顾忌,不敢过分得罪一个名医,但也没把他如何放在心上。
方夜羽此次正是吃了这个亏。魔师宫的暗桩于中原收集情报,送往北方蒙古,其中倒是没有漏掉慕典云,只不过一笔带过,未曾相谈。方夜羽自然也跟着一眼带过,全没想到能够和柳摇枝四人拼成两败俱伤的人,竟是一个“大夫”。
短暂的震惊后,他才发现这个情报并无太大用处。
之前没有人知道慕典云的姓名身份、武功来历,如今姓名身份是知道了,武功来历还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伤得最重的花解语像庞斑一样,还在静室里疗养伤势。只不过,庞斑是在领悟那一战,花解语却是在生死线上挣扎。
庞斑看过她的伤势,并未立即出手为她治伤,只说伤她的人武功特质十分奇异。寻常人的武功以杀人取命为目的,无论后天真气还是先天真气,均为一股“死”气。魔门武学把这种特性发展到极致时,便成为庞斑多年来修炼的“魔种”。
但慕典云打入花解语和强望生二人体|内的真气,居然如有生命,在他们经脉中发展壮大,难以化解。庞斑看重它的奇异,希望花解语能够借此机会,以自身的修为克制这股真气,若能成功,对她的修为很有好处。
他一向疼爱花解语,绝不会看着她死去,既这么说,便是花解语的确有自我痊愈的可能。魔师之言不容违拗,柳摇枝也无话可说。
庞斑曾作出断言,说“无论是谁伤及解语和望生,对人体潜力、经脉走向都有极为深入的研究和了解”。现在方夜羽想起师尊的判断,忽然明白过来,庞斑固然没有明说,但这句话何尝不是在告诉他“伤人者精通医术”。
武功练到高深处,一法通、万法通,是以庞斑、浪翻云、言静庵等人解毒疗伤的本事均是冠绝当世。除此之外,寻常人想要做到这一点,只有精心研习医典,方能做到。
譬如烈震北,此人出身世家,家世十分显赫,有聘请当世三大名医为师的脸面,其中甚至包括了乾罗的亲叔叔“回春手”乾鹤立。慕典云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无声无息地出现,方夜羽至今也不知他的医术来自何处,武功又来自何处。
他多方打探,只能隐隐凑出一个不是线索的线索——“医仙”在三年前初露头角,大约就是怒蛟帮、乾罗山城、尊信门三大霸主在怒蛟岛上争战的时候。
事到如今,方夜羽本人对他也有极为浓厚的好奇心,希望能够了解他的来龙去脉,并不纯粹把他当作阻拦魔师宫大计的对手。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心中十分清楚,庞斑开口让他不要管慕典云和风行烈的事,让他松了口气。
这位医仙究竟是什么出身呢?会像很多人推测的那样,与慈航静斋和八派联盟有关吗?
方夜羽此时无心纠结这件事。武昌府总捕头何旗扬传信给他,说无想僧的关门小弟子、马家堡的少堡主马峻声有投诚之意。
无想僧两次挑战庞斑均活着回来,在中原武林中声名昭著,在少林寺中地位仅在少林方丈之下。他的师弟“剑僧”不舍名列十八种子高手,是少林派中负责对付庞斑的人。马峻声身为无想僧最喜欢的小弟子,又被誉为年轻一代里的领头人,方夜羽本未想到他会投靠魔师宫。
若是要武功秘籍,无想僧和不舍两人,足够让马峻声一生受用不尽。若是要金银财宝,马家堡本就是富豪之家。若是要美女娇娃,倾心马峻声的女子绝不会少。
不过,何旗扬所说的,马峻声愿意效命方夜羽的理由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说,马峻声听说浪翻云败在魔师手上,认为魔师宫能够横扫中原武林,天下间无人是魔师的敌手。他上有父母,下有一个妹妹,马家堡又是支持八派的重要力量。
为了保住合家平安富贵,他愿意以自身为代价,换取魔师宫不为难马家堡。
面对这个消息,方夜羽沉思了很久。
他不仅觉得马峻声有问题,甚至认为何旗扬也有问题。何旗扬的确没有背叛魔师宫的胆量,但他很有可能隐瞒了一些信息。
无论如何,马峻声拥有能够亲近无想僧和不舍的身份,凭这一点,他就是个有相当利用价值的棋子。方夜羽一边下令回信给何旗扬,说自己想和“马少侠”亲自见面相谈,一边令亲信去查探马峻声之前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谢青联、韩清风两人失踪的消息,震动整个江湖还谈不上,震动八派联盟是足够了。魔师宫的大本营本来就在武昌,方夜羽两天后便收到了消息。
马峻声和谢青联同在韩府做客时,谢青联失踪、韩府小仆韩柏失踪,听说韩府的武库里还丢失了一口刀。
其他人不知内情,以为要么是韩柏盗刀杀人,要么是谢青联盗刀杀人,暂时还无人怀疑到马峻声头上。方夜羽却清楚鹰刀的存在,藏传佛教的最强高手红日法王,正是因为要取回鹰刀和了结与慈航静斋的恩怨,才会与魔师宫联手。
方夜羽心思何等敏锐,意识到那口刀十有八九是鹰刀的同时,立即把马峻声的投靠和鹰刀的失窃联系起来,考虑是否要向红日法王瞒下此事。
天下第一高手庞斑是他师父,是以他不像寻常人那样垂涎鹰刀的秘密。不过鹰刀在手,可能带来很大的优势,也可能带来很大的麻烦。
最低限度,他不希望汉人的年轻高手得到这件宝物。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尊信门的“人狼”卜敌带回另外一个消息。
魔师宫扫荡中原门派势力,一向从门派中想要上位的人身上着手,先腐蚀其根基,再击溃其首脑。乾罗山城如此,尊信门也如此,卜敌借方夜羽的力量上位,彻底得罪了赤尊信,只能死心塌地地为方夜羽办事,以免逃走的赤尊信突然出现,杀了他这个叛徒。
卜敌联系上了邪异门的第二号人物,副门主宗越。宗越亦有取厉若海而代之的心,与不敌一拍即合,答应为方夜羽监视厉若海,换取门主之位。
他送出的消息对方夜羽来说绝非好事,因为厉若海已经离开邪异门,追着风行烈的下落,在长江的怒蛟帮座舰上,带走了风行烈,然后启程东行。
厉若海做事独断专行,从不与他人商量,所以宗越只能遵奉他的命令,不知他真正的意图。他送来的消息中只提到,厉若海有前来武昌府的打算。
为什么是武昌?
方夜羽试图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厉若海视庞斑为对手,只要杀了风行烈,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就不能全功,但卜敌又说,风行烈还活着。这和寻常人处置师门叛徒的态度大相径庭,以致方夜羽也想不出厉若海打算怎么做。
他另外注意到一件事——所有的消息里,都没有慕典云的身影。
这个本来就很奇怪的人再度消失了。
夕阳残照,橘红色的余晖照射在方夜羽眉头紧皱的俊秀面容上。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些消息有着神秘的联系,而且是对魔师宫不利的联系。
庞斑的人就在武昌府,这已不是秘密。他对厉若海的推崇绝不亚于浪翻云,评价道“此人英雄盖世,自负平生,绝无可能放弃风行烈来换取自身的平安”。庞斑的话从未有错,也就是说,厉若海此来,不可能是要把风行烈送进魔师宫手中。
方夜羽忽然站了起来,转身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去,唤道:“师尊。”
庞斑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含笑看着自己的徒儿。他衣着神情一如既往,但不知道为什么,方夜羽觉得,他身上有些地方与过去不一样。
他从方夜羽身边走过,闲适地坐在了亭子中的石凳上,柔声道:“夜羽,你的心绪非常杂乱。是因为已经见过了秦梦瑶吗?”
日光似乎被庞斑高大的身形隔绝住了,方夜羽颤抖了一下。数天之前,他与秦梦瑶在酒楼中见过一面。二人的交谈中,其实没有涉及眼前的中蒙之争,更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话题,但自那之后,他始终无法忘记她的倩影。
他是否已经爱上了秦梦瑶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秦梦瑶一定会站在中原那边,而非庞斑,他和她注定要成为对手。
这些天一直事务冗杂,他尚未有闲暇考虑秦梦瑶的问题,而且密宗四大尊者已经亲自出面去寻她一较高下,暂时还不需要他动手。他以为自己已经从这股思绪中解脱,不想被庞斑直截了当地点出,这才霍然惊觉心中烦恼还是和秦梦瑶有关。
“是,”任何想在庞斑面前隐瞒心思的举动都是徒劳无功的,他也不想隐瞒,“夜羽一直无法忘怀秦梦瑶。”
庞斑怜惜地看了徒儿一眼,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还有什么消息吗?厉若海是否已经出关了?”
方夜羽忽然意识到究竟哪里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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