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正文 第11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1节
虚若无是支持朱元璋登基的核心人物,与他兄弟相称,在一般人的认知里,朱元璋无论如何不会对这功臣兼兄长下手。
然而朱元璋绝非一般人。
秦梦瑶道:“首先他不允许鬼王继续操纵天下大势,又要遵循自己定下的继位规矩。而且朝中大臣、各地藩王大多支持允炆,因为他们怕燕王成为另一个朱元璋。”
慕典云温和地道:“相术并不能操纵天下大势,没有人可以更改天地气运,鬼王只不过是把他看到的东西说出来,让自己做事更加顺利而已。连京师的防御系统都是出自鬼王之手,他要想对朱元璋不利,何须等到今天?”
秦梦瑶道:“客观上的确如此,但鬼王因此有神鬼莫测之机,手下聚集大批奇人异士。试想允炆登基之后,他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反对他的势力呢?”
慕典云叹道:“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朱元璋要全面打击燕王,鬼王大概也很难直接干涉。天命教的事一出,不知朱元璋脸上是何等表情。说起来,梦瑶小姐对朱元璋究竟持何等看法?”
秦梦瑶将目光收了回来,掉转过头,含笑看着他们道:“梦瑶对他的观感非常复杂。既不认同他屠戮功臣,抛弃一切亲情爱情的做法,又不得不承认他做皇帝做得很好。同时,在内心深处,我对他或者还有点同情。”
风行烈失笑道:“同情?”
秦梦瑶道:“是的,他忌惮的人与事太多了,连心爱的女人和儿子都不能信任。我想他一生中,大概没有什么时间真心快乐。”
她一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美目中,露出深思的神色,最终道:“净念禅宗在应天府的落脚之处,就在玄武湖东的一座古刹里。两位有事,可以到那里找我。梦瑶告辞了。”
她素白的身影飘飞起来,沿着河岸飞掠远去,轻盈的好像没有重量。
良久后,风行烈才叹了口气道:“她真是厉害,自始至终,每一句话都点明重要关键。我现在已开始认真考虑帮燕王的忙。”
慕典云笑道:“你只是对仙子的美貌动心了吧,其实我们一直变相帮忙燕王,注定要和允炆一方起冲突。为了大局,当然可以挑明立场,正式加入他的阵营。但鬼王和燕王的关系尚未破冰,我们不必心急。”
风行烈一摊手,无奈道:“你才对她动心呢,不过她的确和冰云有些相似,可惜我没机会见到言静庵,不知是否如同震北先生所说,静斋门下均具有近似的气质。我们也回去吧。”
确认楞严为方夜羽的师兄之后,慕典云决定放弃跟踪他。此人自身武技惊人,又有下属随行,杀他非常困难。杀方夜羽更是不可能的任务,不提其他,庞斑本人就在应天府隐居。方夜羽出事,等同于迫他亲自出手,打破浪翻云好不容易取得的平衡局面。
事实上,浪翻云本人就说过,要不是有庞斑在,他早已动手杀了里赤媚,何须坐视他多次找怒蛟帮的麻烦。
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暂时放手,将后续交给鬼王,暂时学习浪翻云,每日携美酒欣赏美景,过比谁都逍遥的日子。
然而,就在第二日凌晨时分,慕典云睁开双眼,带着苦笑道:“范兄你怎么……等等!”
他很少这么诚心诚意阻拦别人,可惜话未说完,窗户吱呀一声打开,轻捷如猴的范良极轻快地窜进室内,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他的夜行术独步天下,视黑夜如白昼,结果当场愣住,一扫平日的独行高手风范,指着他们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这下连风行烈也彻底清醒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房中多出来的人。范良极如同木雕泥塑,眼珠子几乎要掉在地上,半天才呻|吟道:“我是否在做梦,还是你们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范良极的师父凌渡虚与净念禅宗关系匪浅,连余生都是在禅宗中度过,所以范良极和他们也不陌生。他一到金陵,先溜去玄武湖,见到了尽禅主,打听了感兴趣的人的消息,便跑来找慕典云,想找点好玩的事。
他自身就是先天高手,深知练成先天真气后,作息与常人迥异,已经不需睡眠,如若疲累,静坐一阵即可,这才不客气地破窗而入。
孰知竟会看到绝无可能的画面,现在他已经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
慕典云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无奈道:“我已经叫你等等,范兄轻功太好,这可怪不得我。”
范良极怒视他们良久,忽地脚下一弹,像来时那样扑了出去。
房间顿时再次陷入静寂。
他和风行烈只有几面的交情,但彼此都怀有欣赏之心,想不到反应如此剧烈。风行烈还是第一次直面别人排斥的举动,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担心,望向慕典云道:“他还会回来吗?”
慕典云柔和地一笑,极为舒展地躺了下来,悠然道:“我只知他没有走远。”
果不其然,也没过多久,范良极又回来了,一进窗便大怒道:“你们怎么还是衣冠不整?”
慕典云笑道:“这是我们租下的房间,范兄若觉碍眼,可以把你那对贼眼闭住,就看不到了。”
话虽如此,他仍是披上外衣,下床点亮了桌上的灯。范良极看看他,又看看风行烈,还有着不可置信的感觉,继续以呻}吟的语气道:“求你们给我个其他理由,比如必须同床共枕才能疗伤,或是租不起两个房间……喂!厉若海知道你勾搭他徒弟吗?”
风行烈脸色一沉,冷声道:“大概还不知道,范兄要不要亲口告诉他老人家?”
☆、第四十九章
其实范良极去而复返,代表他并不真正排斥他们的关系。拿厉若海的名字出来吓唬人,也是挽救方才的大失颜面而已。
慕典云自然明白这一点,笑道:“听说八派联盟的重要人物陆续到京,不知范兄有没有见到你那位云清师父?”
云清一直在入云观修行,没有正式剃度,但与正式的出家人无异。范良极身为黑道人物,年纪又这么大了,对她展开大肆追求,也可说是离经叛道。当真要比,他需要跨越年龄差距、身份上的差别、追求出家人的三重大山,并不比慕、风两人轻松多少。
他听了这话,像被人打了一拳,垂头丧气地坐到椅子上,道:“见到了,可惜她和她的师父忘情师太同行,想送点吃的东西都很难。”
这时风行烈也消了气,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范兄想找人聊天也不须这么心急,话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范良极哂道:“再过几天,厉若海他们就要来了,我看你到时还能不能这么轻松。”
他自觉脸面找了回来,方继续道:“我闷着无聊,快要闲出鸟来,找云清又怕碰上忘情师太。了尽禅主整日又板着一张脸,傻瓜才会去和他谈天,想来想去,只有你们两个还算我范良极看得起的人物。”
慕典云苦笑道:“承蒙范兄看得起,说实话吧,能够吓到你,也够我自豪的了。”
范良极冷哼一声道:“看来双修府战后,你修为又有提升,不然不会察觉我在窗外。话说回来,现在还坐在床上的那个为靳冰云伤透了心,不想再投入娘儿们的怀抱,我也能明白。你又是怎么回事?凭你的外表气质,想必江湖十大美女也愿意和你上床,何必选他?”
他再说下去,说不定可以气炸风行烈的肺。慕典云正色道:“范兄有话就快说,不然我要下逐客令,继续睡我没睡完的觉。”
范良极干咳一声,心想见好就收,便把来意说了出来。他心中只有云清,不太管,所以一进应天府,顿时两眼一抹漆黑,不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来这里当真只是为了解闷而已。
平日里他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话匣子一打开,立刻喋喋不休。
说到最后,风行烈已放弃了躺回去的打算,一脸阴沉地陪着这怪老头。好在范良极轻功超卓,又飞檐走壁到处做贼,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和他谈天并不无聊,反而时常得到一些非常新鲜的消息。
其中一个好例子便是,他曾多次进入鬼王府偷东西,每每全身而退,所以一直很想和虚若无光明正大见上一面,满足自己不为人知的炫耀心理。
慕典云对此表示理解和同情,但坚决拒绝引开虚若无注意力,让范良极再盗一次的提议。
话题渐渐涉及应天府风云的中心,范良极听说盈散花搭上了燕王父子,猛地从椅子上挺起身来,怪叫道:“此话当真?难道燕王棣也不知道那女人的底细吗?”
风行烈奇道:“什么底细?”
范良极嘿嘿地笑了几声,得意洋洋道:“让我考考你们两个,燕王的封地在哪里?”
慕典云无奈道:“元人故都,北平顺天府。”
范良极道:“不错!江湖上没人知道盈散花的背景来历,好像她是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她根本就是高句丽人。”
燕王自成年起,封地一直在顺天府,是诸王中离高句丽最近的人。如果盈散花出身高句丽,那么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距离。慕典云百思不得其解,笑道:“那又如何,难道燕王看中了高句丽的女子,可以获得高句丽的支持?”
范良极收起得意之情,正色道:“我的话还没说完。盈散花实际是个本领高强的女飞贼,盗术可能仅次于我。我为了和她一较高下,跟踪她很长一段时间,想偷她随身的一块宝玉,结果发现了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天色微明,马上就要到白天了。
范良极忽然住口,只眯着眼看地上斑驳的投影,偏偏不往下说。直到风行烈催促,他才讨价还价道:“告诉你们可以,你们得陪我到鬼王府走一趟,我可不想上门求见虚若无。”
慕典云知道他性格中确有童心未泯的一面,笑道:“我们今日本就打算拜访鬼王,带范兄一起去便是。”
范良极这才道:“她身边还有个女扮男装的侍女,叫秀色,看来你们没有见过。如果四周无人,她偶尔会和秀色说高句丽话,提及高句丽的事,我才知道她不是中原人。本来我没放在心上,后来才发现一件更惊人的事——她和你其实是天生一对。”
风行烈冷冷道:“范兄今日是故意来招惹风某的么?”
范良极大笑道:“且听我说完,盈散花四处勾引男人,所以得到个艳后的外号,可她只爱女色,不喜男人,和那些人上床的都是秀色。秀色和她其实是情人关系,你说,她和你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风行烈吃了一惊,慕典云却是悚然而惊。
只爱女色并不如何奇怪,范良极也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然而,让侍女陪人上床,给自己平白无故挣一个放荡名声,必有缘由。
范良极冷哼道:“你们是否明白我说的话?那秀色生得也非常动人,才能冒充盈散花。她想要男人,完全可以自己去找,不必借盈散花的名头。我也猜不出她们想做什么,不过燕王如果知晓其中内情,保管不敢弄她上手。”
风行烈思索了一会儿,皱眉道:“这么说来,她尚是处子之身,那又何必……”
慕典云道:“天亮之后,我们就去见鬼王。我现在愈发怀疑她们和天命教有关,别忘了天命教中有艳女这个阶层,也许这关系到她们的媚术。”
连范良极也觉得这个推论很有道理,如果燕王被人控制或下毒,那便什么都完了。
他们定于今日拜访鬼王,是因为图谱的事。
慕典云对万花工之一道研习最少,从无自己的领悟和突破,但还不至于一无所知。他整理出不少有趣的工艺,将其勾画成册,赠给鬼王。
其中有会跟随主人走路、能听懂简单指令的甲人,凭借人力水力风力,传送弟子上上下下的大型机关,游走空中、敌人靠近便自行爆炸的铁颅,还有可以用于作战的大型甲人和机关兽。虚若无对此深感兴趣,想要试制几个,权作无事时的消遣。
于是他们在鬼王府中,见到了一个粗具胚型的小型甲人,腿细肚大,十分滑稽。
一行大师制出这东西的时候,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阿甘,所以慕典云也叫它阿甘。但虚夜月全然不肯买账,只肯叫它“水缸”,催着鬼王让水缸走路给她看。
如何让阿甘运作起来,是设计上的第一个难点,其后才轮到让它受到不同声音的控制。慕典云也不着急,和虚若无慢条斯理讨论半天,反倒是范良极先沉不住气,在旁怪里怪气地道:“若燕王知道,他在你们心中的地位尚不及一个小铁人,说不定会大哭一场。”
风行烈失笑道:“那时一定要叫我去看看。”
虚若无放下设计图,悠然道:“遇事最要紧的是沉得住气,不要像某个老贼头,已经老的半截入土,遇事仍失惊打怪,还埋怨旁人不肯配合。”
范良极进门时报了个假名,虚若无始终没瞧他一眼,偶尔提一句,也是指桑骂槐,说的非常不客气。现在他更直指老贼头,显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范良极的身份,故意说给他听的。
范良极大怒道:“虚若无你什么意思,我何处得罪了你,一见面就阴阳怪气,难道我范良极会怕你吗?”
虚若无笑道:“范兄多次夜闯我府,给我说上两句都没话可说吧?若你真的偷了东西,我连和你说话都要省回呢。”
范良极暴跳如雷道:“谁说我没真的偷了东西?你的醉梦烟……呃……”
鬼王府守卫非常森严,他数次入府,均因害怕被鬼王发现,无功而返,最后一次才盗到鬼王用于招待客人的“醉梦烟”。这东西虽然珍贵,但并不值得派人看守,所以范良极一直耿耿于怀,认为不能体现出自己天下第一的盗术。
风行烈大笑出声,慕典云无奈道:“正事要紧,范兄带来一条令人意外的消息。虚兄听完之后,也许会考虑警告燕王。”
虚若无淡淡道:“希望如此,那样我说不定会转变对范兄的态度。”
听完整件事后,他的脸色已经变的很凝重。
范良极所说的内容,的确是江湖上从来没人知道的隐情。盈散花行事放荡,但和某个男人一度后,绝对不会再睡他第二次。虚若无只当她自抬身价,如今再想,这显然是为了防止深入交往下去,会有人发觉她们的秘密。
由此引申出一个疑问。
盈散花不可能和燕王保持纯洁的友情,早晚要搅到床上。如果陪他的人仍是秀色,那反而没什么问题。
但万一是盈散花本人呢?
在场的人头脑均十分灵活,一想到这个可能,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有些担忧。虚若无深沉地道:“不怕告诉你们,燕王做事如元璋般小心。无论是哪个女人,他上床时都要用独门手法制住她的穴道,以防自己阴沟翻船。”
慕典云插嘴道:“燕王武功如何?”
虚若无道:“朝廷中武功最高的人是我虚若无,其次是楞严,第三名就是燕王。他的武功已到宗师境界,而且他习惯深藏不露,真实实力只会更高。”
这时范良极也不再继续和他斗嘴,缓缓道:“我可以保证盈散花的武功没有那么高,这进一步说明,她若有什么阴谋,只能靠身体达成目的。”
虚若无意昧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慕兄说得不错,这件事的确引起了我的重视。我还需要作一点深入的调查,如果有什么发现,我会让你们知道。”
☆、第五十章
离朱元璋的大寿之期越来越近。届时将举行三天庆典,文武百官全部出席,为皇帝贺寿。怜秀秀已被朱元璋接入宫中居住,准备在庆典上献艺。
朱元璋安排她住进马皇后生前居住的“马后别院”,染指之心一望可知,吓得怜秀秀每日如坐针毡。浪翻云因此频繁出入皇城,既是为了和怜秀秀私会,也想瞧瞧宫中究竟藏了什么人。
结果他发现了鹰缘活佛。
鹰缘离开邪异门后,来到净念禅宗栖身,受了尽禅主安排,藏身于宫中密地,等待庞斑的到来。这密地是十八影子太监的起居之所,朱元璋昔日立誓永不打扰,也一直遵守誓言,于是成为整个应天府最隐秘的所在。
他的父亲传鹰,和庞斑之师蒙赤行曾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最终传鹰跃马虚空而去,蒙赤行穷余生之力培养出徒儿庞斑。
之前双方隔空交手,鹰缘保下风行烈的性命,算是略占上风,但仍然难做定论。他们正是打算以传人的身份,再度一决高下。
以鹰缘举世无双的禅心,庞斑和浪翻云一入应天府,他便有所感应。庞斑应当也知道他的存在,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只因时机未到罢了。
风行烈大为感慨,心想若非鹰缘,自己也难有今日的成就。
浪翻云微笑道:“你们若有机会进宫,便和他见上一面吧,行烈和鹰缘有过非凡的交情,那些影子太监不会拦阻你们。不过最令人意外的并不是鹰缘,皇城中还有一个魔功深厚的宗师级人物,让我生出感应。”
既然庞斑尚未行动,那这人自然不会是他。
慕典云轻吸一口气,道:“难道是单玉如?”
浪翻云道:“我从未见过单玉如,不过那人功力之深直追庞斑,可以瞒过鬼王、了无大师等绝代高手。就算不是单玉如,也必定是天命教中的前辈老魔。看来皇城建成后不久,她就藏进这里,连静庵都未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手。”
他们今日才得悉怒蛟帮的人平安无事,又知道厉若海明日便到,正觉高兴,没想到浪翻云会带来这么一个糟糕的消息,一时都有些惊异。
风行烈苦笑道:“她武功这么高,杀朱元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动手,是在等允炆登基吧?”
浪翻云叹道:“不错,当年中原魔门替蒙人做事,被黑白两道所不齿,名声极其糟糕。单玉如正是魔门传人,她若强行杀了朱元璋,坐上皇位,那朝中大臣、各地藩王、甚至江湖中人都不会答应,所以要找一个妥当的办法,自己隐身幕后,操纵台前傀儡。”
慕典云道:“这个傀儡便是允炆了。”
浪翻云冷笑道:“天命教若是聪明,就该按兵不动,将所有事情交给朱元璋。朱元璋豺狼之性,残忍多疑,做的事越多,就越容易被他看出破绽,何况他始终偏向允炆,不动拥护允炆的大臣,却对燕王的势力诸多挑剔。”
现在朱允炆仍是皇太孙,燕王棣只是藩王。朱元璋撒手归天后,当然由允炆继承皇位,而且他也更能得到大臣的支持。
也不知单玉如是否得到上天庇佑,竟能找到这么一个合适不过的代言人。但她是邪教教主,允炆是朱元璋的孙儿,只有找到更深一步的原因,才能解释堂堂皇太孙为什么会甘心与天命教合作。不然允炆只需咬牙不认,谁敢硬指他和妖人同流合污。
朱元璋软禁陈贵妃,却不肯对允炆下手,很可能因为鬼王只凭手上现有的证据,无法取得他的全部信任。
现在唯有寄希望于鬼王和秦梦瑶,看他们是否能够劝服朱元璋,让他不要继续削减燕王的势力,以免被天命教乘隙而入。
浪翻云声音突转柔和,平静地道:“浪某曾有几件事想不明白,直到听到单玉如的名字,才慢慢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和我结下过两桩血仇,别说朱元璋已经警觉,就算他不管,我也要迫单玉如现身,要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一向闲云野鹤,不管闲事,连胡节攻打怒蛟帮的仇都可抛开,不亲自找胡惟庸的麻烦。这两桩血仇能令他动心,必定非同小可。
慕典云皱眉道:“难道他们暗中活动的时候,曾做下什么坏事,得罪了浪兄?”
浪翻云露出追思怀念的神情,微笑道:“不是得罪。惜惜之死,还有老帮主的死,应该都和单玉如有关。敝帮的千里灵传信中说,确定岛上有内奸,内奸便是我们的帮中大医师常瞿白。如今常瞿白已经失踪,大概回天命教去了。”
慕典云讶然道:“难道又是混毒?”
武功练到浪翻云这种地步,已超越常见的限制,纵使没有学过医术,也没有暗算手段能逃过他的耳目。唯一的例外便是混毒,浪翻云想必也是从这种罕见毒术推测出真相的。
浪翻云破天荒地苦笑道:“此外还有什么逃得过浪某的眼睛?梦瑶很可能会替静庵除去单玉如,但在此之前,我非要亲自见她一面不可。”
“惜惜”当然是他过世的妻子纪惜惜,老帮主便是上官鹰之父上官飞。纪惜惜因病早逝,上官飞似乎是因旧伤发作而死,这两件事均非秘密。是以浪翻云一脸淡然地说出来,风行烈顿时大吃一惊。
纪惜惜的死可以对浪翻云造成极大打击,上官飞的死则间接导致怒蛟帮中矛盾激化,险些被尊信门攻下。若均由单玉如一手导演,且能骗过浪翻云,此人的心机手段绝不在朱元璋之下。
不过浪翻云没有继续解释,旁人也不便追问。
他们所在的这家酒肆离落花桥极近,从窗户望出去,便能看到游人三三两两的从桥上走过。如今城中的江湖人越来越多,随便看一眼,便能看到背负刀剑的人。
事实怒蛟岛已被大明水师攻占,所幸怒蛟帮一方高手众多,凌战天又当机立断,下令撤退,总算没有受到太大损失。事后戚长征等人救出被甄夫人俘获的翟雨时,沿水道东行,准备入京与浪翻云汇合。
他们这倒不是怯战,而是因为看出关键之处在于京师,而非怒蛟帮。如果不先弄明白朱元璋和胡惟庸的关系,以及事情会怎样发展,和胡节拼命也毫无意义。
戚长征选择进京,乾罗和赤尊信自然也持有相同的想法。那时京中势力又多上一批,不知朱元璋是否还有足够的信心,认为局面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浪翻云离去后,风行烈兀自心事重重,发愁师父明日到京,不知怎么说才算合适。
慕典云向窗外眺望,忽然轻轻“咦”了一声,诧异道:“那不是夜月小姐吗?”
落花桥头站着十来个人,其中有位身着男装,头梳英雄髻的美女,正是虚夜月。她身边站着鬼王府四大家将之一碧天雁,其余全是陌生面孔。
这些人虽未封路,但自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势,让普通行人自然而然地远远避开。他们的站姿和站立位置也明显受过训练,封住所有可能通向中间那人的来势。看架势,中间那人非富即贵,说不定是皇室的重要成员。
风行烈笑道:“她总是众星捧月般被别人包围着,这有什么稀奇?哪天看到她孤身一人,身边一个男人都没有,那才叫奇怪。”
话虽如此,他仍起身结账,打算去和虚夜月打个招呼。若她愿意把单玉如的事转告鬼王,比他们上门拜访更加方便。
慕典云本来猜测和虚夜月说话的人是燕王,心想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出来游河。但虚夜月一眼望见他们,立刻拉着那人娇笑道:“朱叔叔,你快看,这两位就是阿爹这些天招待的朋友。”
四周的护卫缓缓散开,露出被维护在中心的人。
她的“朱叔叔”身材高大,形相奇伟,五官分开来看时,每个部分都颇为丑恶,但摆到一张脸上时,却又出奇地好看和特别。这种好看并非指他变得英俊了,而是具有令人忽略他长相,情不自禁被他魅力影响的特质。
此人不是燕王,而是微服出宫的朱元璋。
负责保护朱元璋的人无一不是高手,除了碧天雁之外,还有禁卫军统领叶素冬,以及一个做老儒生打扮,面容清秀,气质祥和的高瘦老太监。这老太监看似和气,实力却稳居众人第一,显然是影子太监之首了无大师。
碧天雁本就认得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叶素冬面无表情,老公公却向风行烈微微一笑,似是顾念他和慈航静斋的渊源。
虚夜月聪明过人,隐约知道最好让双方就此相识,笑吟吟地连说带笑,几句话就把他们的身份和来意解释清楚。
期间朱元璋一直微笑打量他们,目光锐利如箭,不输给任何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魔师宫进入中原以来,风行烈和他们的纠葛就未断过。但他和慕典云都是独来独往,没有后台背景,更容易引起江湖人而不是皇帝的注意。朱元璋不见得留心过他们的名字,只在听到慕典云“医仙”之名时,眼中爆起精光。
既然微服出行,慕典云只行了平辈之礼,也不理会朱元璋龙心大悦还是不悦。
他从未想到见燕王之前,先见到了朱元璋,一边整理想说的话,一边听朱元璋道:“若无兄看中的人,果然不错。我今晚只想到秦淮大街逛逛,没想到先遇上月儿,再遇上你们。既然如此,你们也随我来,陪我解闷吧!”
说完,他举步便走,言下极为自然地把他们当作受他统治的子民。
慕典云望向风行烈,风行烈露出无奈的表情,道:“走吧。”
说是要他们解闷,事实说话最多的还是虚夜月。鬼王和朱元璋闹僵,显然并未影响朱元璋对她的疼爱,反而问她道:“若无兄最近在忙什么?还在处理因鹰刀而来的鼠辈吗?”
虚夜月甜甜地道:“那些人还用不着阿爹出手,师兄和几位叔叔就可以打发了他们。”
这时他们已进入金陵城最繁华的秦淮大街,像长沙府花街一样,秦淮大街两旁也矗立着无数青楼酒楼,空气中飘散酒肉和脂粉的香气。虽说有醉生梦死之嫌,但无人可以否认这是盛世气象,给人以安定富足的感觉。
朱元璋露出满意神色,微笑道:“自从传出鹰刀到了鬼王府后,这里青楼的生意增加了十倍,叶卿家提议禁止武林人物来京,却给我反对了,刺激一下经济繁荣,不是挺好的事吗?”
他这话是对慕典云和风行烈说的,意在展现自己的胸襟气度。慕典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仍然实话实说道:“叶统领的顾忌亦有道理,如今江湖中稍有点脸面的势力都来了金陵,对普通人来说并非好事吧。”
☆、第五十一章
朱元璋似乎兴致极佳,不但没有计较他的不同意见,反而解释道:“那些人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没有利益相关,很少有人会对无辜百姓下手。叶卿家的禁卫军也非吃干饭的。”
禁卫军专门守护皇城,几乎不涉及金陵城的治安,但皇帝既这么说,叶素冬也只能躬身谢过。
朱元璋仔细观察着地面和建筑,连地上的凹凸之处也不放过,又饶有兴趣地向他们介绍哪些酒楼是古迹,哪些是建立于定都之后。直到从长街一头走到了另一头,重新绕回秦淮河畔,他才从容道:“叶卿家已安排好花船,你们随朕来,朕想知道你们的事情。”
与其说事情,不如说立场。这其实是极为重要的机会,可以正面试探他的态度。
但朱元璋既以好色出名,到花船上,不可能听听曲,看看舞便算了。慕典云一向将歌舞当作技艺看待,唯有怜秀秀、白芳华那样的精湛色艺方能引起他的兴趣。风行烈则与戚长征等人不同,没有感情就无法对人动心,很难接受纯粹的肉|欲,所以不愿去这种地方。
朱元璋偏偏又想等到了船上再说。而他们现在尚处在支持他的尴尬立场中,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顿时犹豫了一下。
虚夜月顽皮地看着他们,仿佛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朱元璋怜爱地拍拍她,温声道:“有月儿在,连朕也只能听听曲子而已,两位卿家说不定会失望。”
慕典云和风行烈立刻表示完全不失望。
街上布满了做平民打扮的暗卫,缜密护卫皇帝安全,眼下即将走出街口,守卫已不及之前那么森严。叶素冬抢先带路,将他们领往早已安排好的方向。
朱元璋犹在感叹:“说是微服出宫,每次出来都是这样,连找的花娘都是被他们事先检查过的。唉,朕感到非常无趣,但整日闷在皇城里……”
话音未落,慕典云忽地开口示警道:“小心!”
街上有无数守卫,身边亦有高手,他便强行压制自己的灵觉,以免引起别人的误会。因此走到这里,他才陡然发觉不对,五十尺外竟藏着一丝细微的生人气息。
老公公于同时反应过来,半闭半睁的双目完全睁开,还是面容平静,神情悠然,寸步不离朱元璋身边,对外界无动于衷。碧天雁已向那个方向掠去,叶素冬厉声喝道:“来人!”
鬼王府四大家将分别为碧天雁、铁青衣、“小鬼王”荆城冷和鬼王的七夫人于抚云。碧天雁专门负责朱元璋的安全,武技为近卫之冠,仅次于身在内宫的老公公,曾传授虚夜月武功。但以他的实力,竟奈何不得那藏在屋檐下的人。
屋檐下的漆黑中,蓦地分裂出一团黑色的影子,乃是个一身黑衣的刺客。他不仅身穿夜行衣,连脑袋都用黑布蒙的结结实实,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碧天雁将他拦个正着,双铁拐惊涛骇浪般横扫出去,撞在刺客掣出的一把长刀上。惊人的刀气从刀上爆发出来,碧天雁闷哼一声,向后飘飞。
那刺客前掠的速度极为惊人,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仿佛碧天雁只是被他随手打发的普通护卫。
老公公首次出言道:“何方高人?”闪身而出,一拳击向那刺客。
浑厚的先天拳劲击至一半,忽然向四周扩散,化作狂猛气劲,将刺客包围在中心。这还是慕典云第一次见到净念禅宗的出手,不禁心中赞叹。同时他发现刺客手中长刀样式奇异,狭长锋利,绝非中原所有,皱眉道:“是东瀛武士刀?”
唐时,李唐与东瀛交好,常有遣唐使来拜望中原天子,学习中土文化,再回国传授散播,孙思邈的二弟子阿麻吕便是东瀛人。但纵使如此,也有不少东瀛势力滋扰海域,甚至与朝中败类勾结,意图在大唐的政治斗争中获得好处。
慕典云对他们的兵器并不陌生,仔细一看,立即判断出这刺客手中所持乃是东洋武士刀。
这时老公公已冲到刺客面前,但刺客并无和他交手的意思,快逾闪电地掠向一旁酒楼,双脚在墙壁上一撑,借力上升,刹那间攀住檐边,翻了上去。
他们的交手实在太快,叶素冬才刚刚抽出佩剑。虚夜月紧紧抓住朱元璋的手臂,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动人心魄的交手。
老公公紧追不舍,跟着腾空而起,向刺客后心又是一拳。刺客回手一刀,刀光闪烁如电光,已破去了他的拳劲。
他的刀法狠辣干脆,满溢血腥之气,正与慕典云记忆中的东瀛刀法相似。
风行烈已取下枪囊,将分成几节的枪身组成一条长枪。听到慕典云的疑问,他才下意识向那柄长刀看去,应道:“的确是东瀛人用的刀!”
随从的其他高手比老公公差出一筹不止,这时方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蜂拥而上,从空中截击黑衣刺客。他们都是久经训练的人,瞬间组成一套奇怪的阵法,想拦住刺客,让他无法立即冲破围堵,冲到朱元璋面前。
刀芒破空而来,后发先至,扫在每个人的兵刃上。
他们的实力不足,下场比碧天雁惨得多,全数口喷鲜血,自高处坠回地面。
论武功,这黑衣刺客堪为一代宗师,不知为何要行刺杀的卑鄙勾当。叶素冬持剑抢上,与去而复返的碧天雁剑拐合力,自下而上地拦他。
刺客两脚一撑,自酒楼的屋檐上弹下,恰恰从双拐和长剑之间穿过,让两大高手的气劲双双扫了个空。老公公跟着扑下,但先机已失,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刺客脱出三人夹击,向朱元璋激射而去。
虚夜月娇秀容颜上掠过一丝惊愕,显然没想到刺客强悍到这个地步,不再把这事看做一场热闹。幸亏她受鬼王多年教导,并未惊慌失措,下意识取出袖中长鞭,握在手中,准备正面迎击敌人。
叶素冬竭力追赶,心中骤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此时朱元璋身边只剩三个人,除虚夜月绝不会伤害朱元璋之外,慕典云和风行烈均态度不明。倘若他们受人指使,或者根本是和刺客同党,那么现在神仙也难救下朱元璋了。
最可怕的局面是虚夜月也属于阴谋的一部分。倘若鬼王对朝廷彻底失望,先让女儿在落花桥上绊住朱元璋,再让与他交好的两个人佯装巧遇,最后安排刺客出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那时别说朱元璋,连他叶素冬也无法逃出生天。
就在他额上渗出冷汗的时候,慕典云终于出手。
事实不仅虚夜月,连他也没想到有老公公、碧天雁这等高手在,还能被刺客冲破重重阻拦,威胁到朱元璋的安全。这刺客展现出的不只是高深武功,还有对地势人心的精彩利用,已到达战略的境界。
即使庞斑、浪翻云亲自到来,想要不伤一人地冲到朱元璋面前,也只能像他这么做。
寒意刺骨,慕典云骈指如戟,点向长刀刀身,尖锐的破风声立刻响彻长街。两股劲力一触,长刀纹丝不动,指风从刀上滑过,移向刺客胸口。
这一指的气势远不及老公公的拳风那么惊人,但锐利犹有过之。刺客全身内劲聚在长刀上,使刀招无坚不摧。慕典云指风点向他胸口,瞬间笼罩数处大穴,迫他将内劲收回,游走全身以化解指风中的力道。
长刀亦向旁掠出,挡住标刺而来的长枪。
风行烈的武功和碧天雁相去不远,也被震得向后退了一步。但长枪并未随他退却,反而卷起漫天枪影,扩成一个巨大漩涡,劈头盖脸向刺客压下来。
慕典云汲取老公公他们的教训,不管刺客如何变招,始终不离朱元璋身前。枪影刀光不住闪动,“叮当”的兵器击打声和“蓬蓬”的气劲交击声不绝于耳。强烈的刀气四散飞射,将想上前帮手的其他随从挡在刀气圈外。
虚夜月准备上前助阵,却被朱元璋拦住。朱元璋至此尚无半点紧张的情绪,仍然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注视黑衣刺客的双眼,似是想要看出些什么。
几个弹指间,老公公、碧天雁、叶素冬三人再度攻到。
即使单打独斗,那刺客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突破慕典云密不透风的拦截,何况燎原枪法绝非等闲。他至今尚未被慕典云压制,乃是凭借刀法中强劲狠辣的气势。
眼见形势不妙,他忽地仰天长啸。人人心中一凛,只见刀光暴涨,凌厉无匹,如同一团亮到足以干扰视觉的电光,向所有围攻过来的高手迎去。
一蓬血雨自空中洒落。
刺客拼着受伤,和老公公交换一招,冲天而起,再度攀到酒楼上。风行烈与碧天雁长身直追,怎奈那人轻功足以媲美范良极,双拐和长枪再度落空,打中酒楼支柱。
酒楼楼上惊叫四起,二楼整个坍塌下来,顿时尘土飞扬,夹杂着客人的呼救声。一片狼藉中,那死神般的黑衣身影已去得远了。
叶素冬跃下屋檐,跪地向朱元璋请罪。朱元璋挥了挥手让他起来,叫他先去救治不幸被波及的伤者,自己则悠然道:“看来想要杀朕,非得庞斑或浪翻云亲自来不可。朕大概真的上应天命,没那么容易被人刺杀。”
虚夜月骇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问道:“朱叔叔,这刺客是什么人?怎会知道你今天微服出宫,还能预先在这里埋伏?”
朱元璋毫无不快的迹象,笑道:“这就是东瀛幕府的首席教座水月大宗,只听幕府将军的命令,为东瀛第一刀法大家。怎样,月儿是否被吓到了?”
随从卫士死了两人,均为一刀毙命,可见东流刀法的狠毒。朱元璋龙口直断为水月大宗,正与慕典云的疑问相符。但这无法解释虚夜月提出的问题——水月大宗是东瀛教座,不是中原教座,怎能如此轻易地获得朱元璋行踪?
朱元璋又转向慕、风二人,口气极为温和地道:“如今朕总算可以确定,两位卿家对朕无相害之意。”
☆、第五十二章
京中已是风云际会,这时竟又冒出一个水月大宗。
此人为东瀛第一刀法大家,可能也和庞斑一样,特意来中土寻找对手。然而他选择行刺朱元璋,便证明其心怀叵测,绝非单纯为印证武道而来的。
朱元璋一死,明室立即四分五裂,人人都有可趁之机。即使是最该沉住气的允炆,也可能因为天命教的暴露而心急,想让皇帝祖父暴毙,以免动摇自己的皇太孙之位。燕王、魔师宫、蓝玉等势力就更不用说了,而中原陷入分裂,也是东瀛乐意看到的局面。
问题只在,水月大宗究竟是自行前来,还是受人之托?
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担忧,认为朱元璋经此一劫,大概会马上回宫,震怒地要求朝中官员将此事调查清楚。尤其叶素冬、胡惟庸这种需要负责的倒霉蛋,铁定被骂个狗血淋头。
但他始终没有露出半分怒气,还兴致不减地登上花船,欣赏地打量着叶素冬引见的老鸨媚娘,并让她尽管献上船中的乐师美女,一副自矜身份的寻芳客模样。
不过他倒也说到做到,有虚夜月在座,他便饶有兴致地听曲看舞,并未做出逾越举动。直至酒过三巡,慕风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出同样的疑惑。
朱元璋乃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开国皇帝,自身武技着实不弱。纵使如此,面对宗师级的刺客,他的反应也未免太平静了,仿佛早就知道出宫会被人行刺,知道刺客是什么人。
登船时,朱元璋假称自己是陈员外。慕典云便开口道:“方才陈兄表现得胸有成竹,令人钦佩,难道早已知道水月大宗的存在?”
朱元璋举杯饮了一口,方从容笑道:“倭人觊觎中原之心,始终不息。如今天下不太平,他们当然蠢蠢欲动,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水月大宗在东瀛乃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地位犹如庞斑,我怎会不知他的动向。”
叶素冬见朱元璋无不悦之色,在旁补充道:“他可能和蓝玉有所勾结,此次前来我大明,表面上是为了挑战浪翻云,实际另有打算。”
蓝玉和胡惟庸一样,也是朱元璋准备处置的对象,而且他先放任西域各族的人大举入侵,又与东瀛教座私下密谋,于公于私均罪无可恕。但他手握重兵,军中许多将领都是他的亲信,比权倾朝野的胡惟庸更难拔除。
慕典云微微皱眉,心中已把水月大宗添到了敌对名单上。
这时,朱元璋忽然笑道:“不说蓝玉了。慕先生曾经跟踪楞严,难道没有什么发现吗?”
他说话声音极低,被乐声遮掩,更是微不可闻。慕典云微微一震,想不到他耳目如此灵动,竟能得悉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事。
而他提起这事,既是为了磨一磨江湖人的锐气,也准备就此坦言。
慕典云道:“我相信他就是庞斑的首徒,方夜羽的师兄,和陈贵妃内外合作,暗算于你。虚……鬼王也这么认为。如今应天府中,已经有了庞斑、红日法王等绝世高人,又来一个水月大宗。倘若他们联手,哪怕浪翻云也要吃亏,还请陈兄留意。”
朱元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乎没把这结论放在心上,又道:“我想请先生进宫一趟。”
慕典云一愣,立即明白他的用意,应道:“陈贵妃精通混毒之术,毒质分开的时候,任何神医都查验不出,我也无能为力。”
他上花船用陈做假姓,可见对陈贵妃动了真情。然而陈贵妃正是下手害他的可疑人物,朱元璋要他入宫,无非是想检查陈贵妃居住的宫室,把事情弄清楚。如果检验不出毒物,他心一软,没准又把这蛇蝎美人放出来。
朱元璋眼中微露失望神色,叹道:“老公公也这么说。”
陈贵妃对易容成薛明玉的浪翻云下手,暴露自己的毒术。这条消息经由鬼王,到碧天雁,再到朱元璋,早已无所遁形。这些天,他的饮食安全已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一杯茶都要经过药物专家反复检验。但最令他失望的,还是陈贵妃的背叛。
他已经老了,明知留着陈贵妃,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仍迟迟下不了手将她处死。如今希望再次破灭,他心情顿时十分不快。
风行烈插言道:“陈兄请恕风某直言,风某对你们的事半点兴趣也没有,但同样不想看到生灵涂炭,所以有些话不得不说。”
朱元璋颔首道:“但说无妨。”
风行烈道:“如今局势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胡惟庸、蓝玉等人包藏祸心。陈兄不宜偏向皇太孙,毕竟燕王才能帮你铲除毒瘤。我听说你把山东布政司换成皇太孙的人,山东离高句丽和东瀛距离极近,万一……”
这些话均是鬼王闲谈时所说,风行烈感到有必要转述给朱元璋。
然而,朱元璋脸色微变,斩钉截铁道:“卿家不必再说了!”
他对朱允炆的维护实在超出情理,只能解释为上了年纪的人疼爱孙儿。不管原因为何,自此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谈及允炆和燕王。好在他脑筋还算清楚,最后金口玉言,亲口许诺如果他们想对付天命教,叶素冬会尽力给予方便。
从登船到告辞,慕典云一直打量着朱元璋,有时甚至到冒犯的程度,想从气色中看出他是否有遭受暗算。可惜朱元璋神采飞扬,双目有神,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异常。
医者谓之望闻问切,望闻问已经无用,只剩亲手切脉一个选择。朱元璋绝口不提,慕典云也不想主动开口。
临下船的时候,他耳中忽然钻入一个慈和的声音,“如何?”
这声音正是发自老公公口中。他以聚音成线的功夫,询问慕典云有否看出端倪,显然对宫中事一清二楚,也知道他的身份。
慕典云犹豫一下,传音回去道:“我看不出来。”
虚夜月亦准备回府,屈尊恩准两人送她回去。路上风行烈感叹道:“叶素冬也是白道中数得上的高手,看他在朱元璋脸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我都替他难受,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慕典云笑道:“那是因为西宁派并非真正的名门大派,不借朝廷的势力,根本无法达到如今的地位。你看少林派同为八派的领头人,就很少买朝廷的面子。”
虚夜月骑在马上,抿嘴一笑道:“朱叔叔很看得上你们两个呢,大概也觉得你们不像寻常男人般惹人厌烦。月儿敢说,慕小哥你一点头,太医院医正的位置便是你的了。”
她最近厌烦了客客气气的态度,每次见面均有新的称呼出来。慕典云无奈道:“然后我就像叶素冬那样,对朱元璋唯唯诺诺?”
虚夜月道:“唯唯诺诺的男人最没有英雄气概,那些蠢材没一个懂得这道理。唉,可惜浪翻云和阿爹见面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府中。你们和他熟悉,跟他说再来一趟,让月儿也见见他。”
慕风两人本拟将朱元璋遇刺之事告知鬼王,怎知一路说笑,到得鬼王府门前,只听钟声鸣响,才发现府中灯火通明,大异平时。
虚夜月二话没说,将缰绳甩给迎上来的家丁,纵身飞掠进去。
家将守卫齐聚在巨大的练武场上,呈包围之势,围着站在屋顶上的五道人影。
入府之前,慕典云猜想范良极不死心,又来骚扰虚若无,惹出偌大阵势,见到这五道人影才放下心来。但他的注意力立刻又被中间那道高大笔挺的人影夺走。
那人负手而立,穿着东瀛人常见的外褂和裤子,背负样式奇特的长刀。他脸容阴鸷,双目如电,头发已经雪白,毫无老年人的衰弱之态,只会让人觉得可怕。他的打扮并不华贵,反而非常简单朴实,但只静立在那里,就有睥睨众人的气概。
虚若无不在广场上。
自从鹰刀在鬼王府的消息传出,前来盗刀的江湖人络绎不绝,这么壮观的场景还是第一次。虚夜月顾不得其他,找上荆城冷,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可怕的人恰好于此时开口,道:“素闻鬼王虚若无乃明室第一强手,本宗则为幕府首席刀客,今本宗不远千里涉洋渡海而来,但求能与虚兄决一死战,于愿足矣!”
风行烈蓦地停步,骇然道:“怎么会是水月大宗?”
水月大宗行刺失败,离去时受了不轻的内伤,虽于性命无碍,但说什么都不可能在这时挑战虚若无这等强手,除非他活得腻了。他停步之后,下意识观察屋顶上的人影轮廓,试图找出他和那刺客的不同之处。
慕典云的惊讶绝不输给他,皱眉道:“除非……除非这人是假冒的,要么那刺客根本不是水月大宗?”
屋顶上这个水月大宗从容而立,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光看站立的姿势,就知道他的实力登峰造极,内功外功均臻化境。这么一个人,必定自恃身份,不肯冒用他人之名,何况他用真实面目现身,比黑衣刺客更可信。
虚夜月的脑筋也不比他们慢,迫不及待地挥开荆城冷,跃入广场正中,娇声问道:“你今晚才行刺朱叔叔,不敌逃了,干吗又跑到这里撒野,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荆城冷和铁青衣齐声惊讶道:“皇上遇刺了?”
虚夜月的话极不客气,但她容貌太美,让人很难对她真正生气,水月大宗并不例外。
他被她问得一愣,顿了顿方阴沉沉地道:“胡说八道,本宗来到中原后,一直潜修静室,今夜才首次出关,何尝找过朱元璋的麻烦?”
叶素冬的推测没有错,水月大宗的确是被蓝玉请到中原来的,目标中也的确有朱元璋。可他从未现身,更未和人动过手。
今夜他急着挑战虚若无,是因为大批黑道高手和域外联军即将进入应天府,其中难免有人想要鹰刀。蓝玉请水月大宗引开鬼王,让自己能便宜行事,从鬼王卧室中盗出鹰刀。
想不到第一次露面,就被虚夜月指为刺杀朱元璋的刺客。饶是他道心深厚,也被弄得一头雾水,不知该不该在这时计较哪个盈贼冒充他的身份。
☆、第五十三章
虚夜月直接叫破朱元璋遇刺一事,令场上紧绷的气氛松懈下来,众人注意力纷纷从水月大宗身上转开。荆城冷和铁青衣交换了个眼色,均想虚若无也听到了她的话,不知会作何反应。
毕竟鬼王与朱元璋的关系匪浅,原本心灰意冷,又因异族和天命教的现身,重新开始关注朝中局势,认为朱元璋再怎么沉溺权势,也比让阴狠邪恶的单玉如夺得大权好。
若东瀛倭子当真行刺朱元璋,虚若无绝不会坐视,但水月大宗又矢口否认。像他这样的人,如若刺杀中原皇帝之后全身而退,定然非常自满,而非斥责虚夜月胡说。
虚夜月道:“干了坏事还没胆认吗?还不滚下来受死。”
她十足霸道的语气配合娇美绝伦的外表,形成强烈对比。水月大宗一愣,却不理她,冷笑道:“虚若无你难道就让女儿和手下替你抵挡敌人?不怕消息传了出去,旁人认为你是懦夫?”
虚若无的声音从书房的方向传来道:“东瀛倭贼,当我不知道你的打算吗?你无非是想引开虚某,让蓝玉有机会盗取鹰刀,完善他的大正罡真气而已。你还是先试试能否闯过眼下的阻拦,或者你们的交手能引动我的兴趣,引我亲自出来见你一面。”
在这个时候,胡惟庸和蓝玉很可能已经联手,共同对付朱元璋的削权计策。虚若无并不怕他们,但里赤媚正在进京路上,他们两人是多年宿敌,势必要有一场决战。水月大宗拼得起,虚若无却不得不保留实力,以免在决战中落于下风。
虚夜月要水月大宗滚下来,并非只是年少气盛,也想看看他的刀法和那刺客是否相同。
水月大宗冷哼一声,身形不动,人已从房顶落地,立在虚夜月对面。不过他似乎并不想对虚夜月下手,只以毫无感情的冰冷目光扫视鬼王府家将。
荆城冷叫道:“师妹回来,让我试试他!”
慕典云一直静立在旁,凝视着水月大宗。他的修为乃是场上诸人中最高的,在这个时候,已经触动水月大宗的灵识。两人眼光一碰,水月大宗冷笑道:“就算虚若无是自恃身份,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慕典云向抽出鬼王鞭的荆城冷道:“我去吧,以便弄清楚这人到底是不是今晚的刺客。”
荆城冷这才知道,他们今晚竟也和朱元璋待在一起。他犹豫了一瞬,慕典云飘然纵入广场正中,站到虚夜月身旁,目光落在样式奇特的水月刀身上。
东瀛刀法有“殉道”的特质,出必见血,有时不惜是专为杀人而创的武功。若论有去无回的特性,它与燎原枪法有相似之处,但燎原枪法置诸死地而后生,东瀛刀法则只会带来死亡。
他们在唐时未曾出过真正的武学大家,正是因为自身的毁灭倾向。武功发展到极致时,不仅毁灭敌人,也会毁灭自己。
数百年过去,慕典云不清楚倭人的刀法是否与唐时不同,但想来总有相似之处。如果与黑衣刺客的刀法相似,便可证明他们之间确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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