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正文 第13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3节
单玉如提出了一桩极有诱惑力的交易。
她猜到赤尊信的势力并未被完全毁灭,因此邀他与天命教联合,以中原魔门的身份,从正道手中夺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她自然隐瞒了己方的真正实力,但轻松的语气中透露出绝对信心,表明她认为自己将超越朱元璋和魔师宫,成为最后的赢家。尽管不可能将赤尊信送上皇位,她却许诺改朝换代之后,白道势力将被扫除殆尽,江湖上只剩魔门和依附于魔门的门派。
至于怒蛟帮、乾罗山城的人,如若他们不肯归附,那也属于一并清理的对象。赤尊信本身与怒蛟帮对抗魔师宫,获得他们的信任,若肯答应做卧底,效果将极为惊人。
赤尊信的目光在她修美曼妙的身躯上流连,良久方道:“如果教主对过去的我提出这个要求,赤某一定大喜过望,甚至以此讨价还价,想要获取你的身体。”
天空已彻底晶明,每个经过的人都可看到单玉如的绝代姿容,可惜这地方实在太过荒僻。单玉如盈盈俏立,含笑听着,毫无被亵慢的不快之色。
赤尊信道:“如今我只担心一件事。”
单玉如笑道:“请讲。”
赤尊信声音转冷,冷冷道:“我怕答应了教主,又会成为过去那个沉溺于酒色名利的赤尊信,然后对庞斑望风而遁,重温丧家犬般的日子。”
单玉如甜蜜的笑容忽地一僵,旋即恢复正常,依旧柔声道:“难道就没什么条件能打动先生的心吗?即使想要玉如陪在你身边……”
赤尊信费尽力气,才勉强积蓄气势,摆脱她媚术的影响,怎会听她再说下去。“陪在你身边”五字入耳,他心中一凛,果断喝道:“单玉如,赤某不想听你的鬼话,我要走了!”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肃立在单玉如对面,完全没有举步的意思。他很清楚,单玉如足以跻身于当世最顶尖的高手之列,无论自己是背对着她,还是从她身边走过,都会被她抓住最微小的破绽,借机攻击。
单玉如轻启檀口,娇笑道:“玉如深表遗憾。既然如此,请恕我不能让先生进入金陵。”
今日两人相会,乃是天命教处心积虑的结果。赤尊信要么同意合作,要么只有死路一条。盈散花豁出性命才成功种蛊,眼见成功在即,单玉如绝不允许任何变数。
刹那间,她身上的长裙广袖猎猎飞舞,纤手被袖子遮住。一声清越至极的声音自袖中传出,简直可以震散人的心志。
这是她借以纵横江湖的一对玉环的交击声。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她看似全身不动,实际已经冲到赤尊信身畔。衣服上的彩带随她的动作向后飘飞,凸显出她比静立更胜一筹的娇姿美态。
一股莫可名状的强大压力当头压下,赤尊信嘿然一声,蓦地平移数丈,错开玉环铺天盖地的狂猛攻势。他的两只大手灵活更胜游蛇,以惊人的速度探向玉环边缘,竟是想硬拼魔功,从玉环上与单玉如进行功力上的争斗。
玉环直径约有尺半,翠绿晶莹,高速移动时发出尖利的呼啸,在空中舞出一片诡异妖艳的绿光。
呼啸声由单玉如催动魔功造成,与她真实的移动方向截然相反。先天高手的感官均非常敏锐,于是综合了听觉和视觉后,将会出现可怕的矛盾结果。
比起庞斑直接在对手识海中创出的幻觉,单玉如真正实力当然有差,却也足够惊人。
赤尊信的手抓到玉环附近,光影顿时消散,现出玉环实体,以及单玉如蹙眉含愁的美丽容颜。广袖向上卷起,半截光滑细腻的藕臂毫无保留地展示人前。
赤尊信被誉为古往今来最能博通天下武技的天才,任何兵器到了他手上,都可做到运用自如,灵活如身体的一部分。从黄州牢狱脱出后,他回溯前尘,不仅看清自己与庞斑的差距基于何处,也得到提升自身武技的启示。
他的手与庞斑的拳、浪翻云的剑、厉若海的枪、烈震北的针一起,被言静庵列为天下至绝。但浪翻云用一柄剑便可挡着他的十八般兵器,证明他只掌握了兵器的性质,尚未能把它们完美融合到一起。
之后,他将心一横,索性不再使用任何兵器,强行把自己迫入只能以双手迎敌的困境,终于引导着体内潜力爆发出来,创出一双最奇妙,最灵活,最能依照主人心意行动的手。
如果敌人不是单玉如,他的赢面一定会比现在大得多。
☆、第五十八章
玉环倏进倏退,像是要割裂空间,向赤尊信进行最凌厉的攻击。在此关键时刻,单玉如尚能保持最美妙的姿态和神情,幽怨动人地望着他。
赤尊信眼神稍稍下移,以防不经意间受到媚术影响,却一眼看到她饱满的酥胸,还有在胸前穿花蝴蝶般交错移动的玉臂。
单玉如的媚术超越了寻常色|欲,引诱对手沉溺于她的美,想要疼惜爱怜她。这种感情恰好与魔种引起的情|欲相反。赤尊信目光一接触她胸前部位,立刻落入她预先布下的陷阱,魔种亦受到感情的抑制,导致功力减退。
只要收敛心神,断绝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六贼”,进入无知无觉的境界,媚术将不攻自破。
但这并非说说便可做到的。
赤尊信一掌劈在玉环上,浑身一震,向后连退三步,意识到自己的心神被她双臂吸引,无法全心对付玉环的攻势。单玉如见他后退,忽地甜笑出声,笑声中充满了愉悦之意,听在赤尊信耳中,竟隐含劝他躺倒安睡,不要与她作对的意思。
翠玉双环脱手飞出,划出难以预测的轨迹,分袭赤尊信面门和气海。
真正的杀招隐藏在玉环之后。
赤尊信暴喝一声,强行刺激魔种,再次从单玉如带来的梦幻感觉里脱开,也正因如此,反应慢了一步。他的指掌如暴风骤雨,急速击打着玉环,硬是将它们从面前击开,却发觉有一股锋利如刀的狂猛气劲扑面而来,席卷着寒风和雪花,让他避无可避。
不知何时,单玉如的翠袖重新垂落,迎风舒张,成为她最新的武器。那道可怕的狂风正是来自她的双袖。
“嘭——”
赤尊信握掌成拳,迎上她右袖卷来的位置,翠袖倒翻回去,托住从空中坠落的玉环,将双环穿回她手臂上。与此同时,左袖袖风更盛,稳稳拂到了他胸口。
寒气势如巨浪,第一重被赤尊信驱动内劲挡开,第二重已侵入他护体真气之内。眼见第三重将要贯胸而过,单玉如蓦地脸色大变,首次维持不住娇怯表情,甚至露出骇然神色。
她顾不得理会赤尊信是否有反击的能力,不顾一切地转身,双袖双环同时袭向身后方向。
情急之下,她已是竭尽全力,玉环上的呼啸声飘忽不定,犹如从幽冥中传来的鬼音。翠袖旋划出惊人气劲,割体生寒,由扩张骤然收缩成一束,竭力挡着身后的可怕敌人。
通体赤红的长枪挑中第一只玉环,枪身从中穿过,像是没有受到任何阻隔般长驱直入,转眼又穿过了第二只,轻巧地点在翠袖上。
枪上气劲细碎如星火,嗤嗤急旋,覆盖了像白云一样舒开的广袖,顿时带得袖子随枪尖的移动而移动。单玉如对此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翠袖玉环被轻而易举破解。
然后,丈二红枪从她眼前消失了。
再标射出来的时候,枪尖传来沉重无比的力道,激的玉环嗡嗡震颤。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玉环彻底碎裂,碎玉飞溅。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翠袖也碎成片片织锦,在风中飞舞。单玉如鸟儿般向后掠去,玉容苍白如纸。
红枪的主人并未追击,放任她退出红枪的攻击范围。单玉如望向那个新出现的雄伟身影,神情复杂难明,然后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转身便走。她来的时候无声无息,此刻全力飞遁,转瞬掠出数十丈开外,身影很快变成一个小点。
厉若海收回红枪,神色凝重地道:“单玉如的媚术果然已经登峰造极。若非她专注于对付赤兄,我也绝无可能这么轻易地将她吓退。”
赤尊信并非第一次见到燎原枪法,每次均泛起惊艳感觉。而厉若海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令他不由心中生疑,先向身后看了一眼,方问道:“厉兄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厉若海平静地道:“赤兄大概还不知道,你已经成为天命教的眼中钉。”
赤尊信平生未和天命教打过交道,一听这话,大感愕然,沉声道:“为什么?”
厉若海道:“因为你身上的魔种!”
那一天,虚若无坦言道,单玉如若想保证燕王如期毙命,非得先除掉赤尊信不可。但这世上能威胁到赤尊信的人并不多,连庞斑都无法当场杀了他,所以单玉如十有会亲自出手,不容他与虚若无见面,了解事情真相。
正如天命教想杀朱元璋父子,鬼王一方也认为单玉如是其中关键。若能趁此机会除去她,自然少了一大威胁。
赤尊信认为厉若海来得恰好,是事出有因,并未想错。这一日,浪翻云、秦梦瑶、厉若海三人一起出城,在城外以无上灵觉搜索单玉如的踪迹,果然由厉若海率先察觉到她。
单玉如硬挡无枪势,输了一招,玉环粉碎不说,人也受了内伤。但她逃走时身法奇快,全然不像个受了伤的人,要追她必定费尽力气。那时离他们交手不远的地方,尚藏有两个可怕的高手,只因见单玉如无需帮手,一直没有现身。
厉若海若只顾追踪,未免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果然,那两人见他放弃单玉如,也跟着退走,不曾出现围攻赤尊信。
事情解说清楚时,两人也到了清凉山上的鬼王府。
时至今日,鬼王府的密探已查到种种线索,结合盈散花在中原的行迹,彻底确认了她的身份。她的确是高句丽无花王后裔,白莲珏的传人之一,一直深恨燕王,被蓝玉请来中原,从燕王好色的弱点进行暗算。
她的侍女秀色也修习“姹女无想”,师从白莲珏的汉人侍女,隶属中原姹女派。她们算是同门,亦有超出一般的亲密关系,因而秀色自愿冒充盈散花和男人上床,即可吸取他们的精气,又可帮盈散花完成心愿。
至于盈散花是否和天命教有关,这已经不重要。
百日后,她便会香消玉殒,再也不会有人见到这个在中原惊鸿一现的花花艳后。
厉若海和虚若无均非藏头露尾的人,对赤尊信坦言不讳,提出以魔种化解媚蛊的请求。燕王倒也上道,明言自己前途未卜,但若能登上皇位,日后必定有报。
赤尊信是穷凶极恶的大盗头子,眼中没有正邪善恶,只有利益。因西南地处偏僻,他和明室没有直接矛盾,却也不会有任何好感。但单玉如欺上门来,谈不拢就痛下杀手,已经激起他的怒意,自动成为他除之而后快的对手。
只要能破坏天命教的好事,他才不管要救的人是燕王还是允炆。
虚若无已经多次警告燕王,把他训的灰头土脸,要他在庆典之前,不要和任何可疑人物来往,闹得与此事有关的人都很紧张。
媚蛊乃是蛊术中最厉害的一种,其他蛊虫最多作用于人的骨髓内脏,媚蛊则可以侵入脑内,控制人脑神经,使受害者连行动都握于施术者手中。
这几天以来,为了阻止蛊虫进入大脑,燕王每日都要忍受针灸重穴的痛楚,并服用各种汤药,方能将蛊虫控制在沉眠状态。事实上,从燕王到鬼王,均已做好最坏的准备,直到赤尊信亲口答应帮忙,众人才彻底松了口气。
燕王很少感激什么人,此时对赤尊信却恨不得千恩万谢,把王府中所有财宝都赠送给他。
虚若无淡淡扫了他一眼,探问道:“赤兄此来金陵,有何打算?”
赤尊信叹道:“老实说,我也不能确定如今的目标,只觉过往一切如镜花水月,不足为道。我现在想亲眼看方夜羽带他的人滚出中原,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闭关,领悟这几个月得到的心得,等明年八月十五赶去拦江岛,观看庞斑和浪翻云的决战。”
虚若无微微一笑,并未说这决定好还是不好。
慕典云忽然问道:“赤门主是唯一一个与庞斑、浪翻云、单玉如三人均交过手的人。据说单玉如的魔功已经炉火纯青,不知是不是真的?”
赤尊信也不在意提起自己的败绩,摆了摆手道:“不必门主来门主去的客气。论真实功力,她和赤某差不了多少,真正厉害的是她的媚术。我从未见过能把媚术练到这个地步的人,她全力施展魔功时,不仅对男人有效,估计也可打动女人的心肠。”
烈震北道:“媚术分三个等级,分别是肉欲,色相和无意。据说练到无意境界,可以在一照面时控制人的心志。这么看,她的成就仅限于色相?”
赤尊信点了点头道:“她的确是男人的克星,不过真实修为比庞斑还差得远,甚至不及三年前的浪翻云,比厉兄也差着一筹。事后赤某回想起来,总觉是因为出其不意才会败给她,如果再比斗一场,还不知谁会占到上风。”
慕典云道:“怕的就是男人的克星,她的徒子徒孙只要学到一成本事,便可魅惑普通大臣。赤兄可否通过在单玉如身上得到的经验,辨认出天命教的艳女或者媚男?”
赤尊信略一错愕,摸了摸脸上浓密的髯须,沉吟道:“只凭外表当然不行,必须感应她们血脉中真气的流动。”
那就是说,他做得到这一点,但非得亲近那个可疑女子不可。别人犹可,朱元璋怎会愿意把宠爱的贵妃交给马贼“亲近”?
最爱凑热闹的虚夜月恰好不在,受鬼王之托,带七夫人于抚云出门游玩。秦梦瑶在城外接到师门传讯,直接回了净念禅宗。
她们均有正当理由,但不知为何,经常参与正事的白芳华也不见人影。
除此之外,在座的全是绝对可靠的人物。
范良极骨碌碌地转动着一双贼眼,语出惊人地道:“正式谈完,来听听我的消息吧。我这几晚一直尝试夜探凉国公府……噢,虚老兄你以后不要那么自高自大,凉国公府的守卫根本不输给鬼王府。”
虚若无无奈道:“你是我们当中对做贼最有心得的人,自然要辛苦一点。说吧,你拿到了什么消息?”
受了鬼王一句马屁后,范良极缓缓道:“蓝玉与水月大宗见过一次。水月大宗本住在凉国公府,如今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也许是不愿受到蓝玉的监视。他们的先天气功均极为惊人,我不敢靠近,更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但不管你们要杀谁,赶紧动手吧,我猜他们定有下一步阴谋。”
☆、第五十九章
金陵终于不再飘雪。
天气依然寒冷,天色却晴朗明媚。一辆大马车辘辘驶入长街,停在府邸的大门外。
久违了的戚长征跃下马车,从车中扶下一个秀丽少女,向迎上来的风行烈走去。驾车人一把掀起草帽,露出看不出年纪的英俊面容,唯有一对眼睛精光四射,表明他先天高手的身份。
这人正是乾罗山城的城主乾罗。他成名接近四十年,年纪超过六十岁,但体能外表与三十几岁的人毫无差别。
继他们之后,“左手刀”封寒亦从车中出来,风度容貌均不输给乾罗,身后跟着曾经的怒蛟帮帮主夫人乾虹青。
乾虹青本是乾罗养女,被他安排到上官鹰身边,做攻打怒蛟帮的内应,后又被他无情抛弃,跟随封寒而去,成为他的爱人。戚长征一直暗恋着她,那时在小谷中遇到隐居的封寒夫妇,还感慨了一番。
这些人聚在一起,本应十分尴尬,但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什么也看得淡了,反而均很高兴每个人都找到可靠归宿,不再争斗不休。
慕典云猜到戚长征会携带红颜进京,而且可能是数目庞大的红颜,便把对面的宅子也租了下来。他没想到的是,戚长征果然非比寻常,没带他听说过的水柔晶、寒碧翠等人,也没带范良极提过的朝霞,反而带了个路上遇到的宋媚小姐。
对此,戚长征解释道:“碧翠要花点时间解开红玉被封住的穴道,我便让她迟走几天,事情解决了再来。红袖和朝霞也交给她照顾,柔晶自愿陪伴,怕她们来的时候被魔师宫盯上。”
慕典云奇道:“听说其中有不会武功的女子,戚兄为何要她们一起来这险地?”
戚长征洒脱一笑道:“她们要和老戚同生共死,说什么都不肯独自留在长沙。而且有柔晶的前车之鉴,我也怕有人抓走她们做人质,那时我只能缴械投降了。放心吧,虽说许兄伉俪提前出发,但老谈带着剩下的人与她们在一起,应当非常安全。”
“老谈”指的当然是十恶庄主谈应手。戚长征不计前嫌,敢把自己的女人交由他照顾,可见心胸何等宽大。
慕典云敬佩之余,先让女眷去对门整理家居,把剩下的人带到自己的住处,与厉、烈两个同属黑榜的高手一晤。午后,整天不见人影的浪翻云也来了,然后是范良极和赤尊信。
至此,除了展羽和谈应手之外,还活着的黑榜高手悉数聚齐。有的人今日才第一次与对方见面,互相打量了一番,均涌起新鲜的欣赏感觉。
慕典云最近向不少人转述京中事态发展,不愿再说一次。风行烈体谅他的心情,接下了这个无聊的任务。没想到他只说到一半,这任务又被这辈子没怎么说过话,所以如今要找补回来的范良极抢走。
浪翻云入座之后,一直含笑注视着他们,任谁都可以看出他轻松和欣慰的心情。
对厌倦了世情的他来说,任何争斗仇杀均是不必要的,甚至极为愚蠢。这么多高手尽聚一堂,并非什么奇事,关键在于他们总算放下过往仇怨,齐心协力地做点事情。这件事对江湖的意义绝非只有眼前这一丁点儿,而在于未来。
他敢和任何人打赌,如果明室免于分裂的危机,朱棣成功做上皇帝,那么中原江湖可能迎来持续很多年的和平前景。
范良极滔滔不绝说完,揉着鼻子总结道:“之前还觉得咱们这边高手数量太少了,毕竟天命教和朱元璋的亲信均未冒头。如今我已经信心大增,感觉绝无输掉的可能,若说单玉如还能派出十个比她更强的高手,我范良极就认栽。”
乾罗叹道:“奈何朝廷的争斗不同于江湖仇杀,譬如说朱元璋失心疯了,调五万大军围城,范兄你有信心定能带着云清逃出去吗?”
范良极顿时哑口无言。
戚长征插言道:“甄妖女比我们走得早,带上了她所有的人,可能早在应天府里,只不过不知具体位置而已。我还见过另外一支车队,里面坐的极可能是女真部族的公主,‘玉步摇’孟青青,说明第二批域外联军已经进入中原,要和甄妖女汇合。”
慕典云以温和口气道:“不管怎么说,在庆典前除去对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哪怕只杀一个,对我们也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的名声早就超过风行烈和戚长征,成为现任的年轻一代第一高手,无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乾罗颇感兴趣地打量着他,笑道:“听慕兄的意思,你们是否已经确定了刺杀对象?”
慕典云犹豫一下,道:“目标仍是胡惟庸和水月大宗这两人。”
他将目光移到戚长征身上,继续道:“本来还有蓝玉,但朱元璋怕会使边区拥重兵的防将生出异心,所以第三个目标是他近卫中的首席高手和首席谋士,‘无定风’连宽。”
戚长征从未听过连宽之名,不知慕典云看他做什么,正一脸困惑,只听浪翻云哈哈笑道:“连宽此人是叶素冬转告给慕兄的,杀他乃是朱元璋的授意。他和蓝玉秤不离砣,又有铁卫随身保护,连鬼王也不敢保一次成功。慕兄答应做这件事,是我拦下了他,打算将连宽交由你处理。”
慕典云无奈道:“我和行烈分到了胡惟庸。”
不用问也知道,浪翻云此举意在磨练戚长征,顺便增进他和明室的关系。连宽足智多谋,深得蓝玉倚重,若他死了,连燕王都会松一大口气。
戚长征自然不会反对浪翻云的提议,豪迈地笑纳了。
封寒也被引动兴趣,问道:“那么水月大宗又由谁来负责?听说他是东瀛第一强手,莫非浪兄想亲自会会水月刀?”
厉若海淡淡道:“是我。”
他顾虑到烈震北,不再执念于挑战庞斑,也念及纪惜惜被单玉如害死,不愿与浪翻云争抢这个对手。但京中好手云集,丈二红枪未免寂寞,于是挑中水月大宗,让慕、风两人去杀胡惟庸,反正慕典云一向无可无不可,全不介意他挑走自己预定的对手。
封寒见到厉若海后,心中大感折服,闻言便死了心。乾罗与戚长征对视一眼,道:“朱元璋不在这个时候杀蓝玉,是怕没有证据,引起边关守将不满。那等他知道蓝玉的谋反证据在我们手上,又会怎么做?”
慕典云奇道:“你们怎会有蓝玉的谋反证据?”
戚长征道:“这要从媚媚和宋兄身上说起。他们两人的父亲是朱元璋安插在蓝玉身边的卧底,成功搜集到谋反证据,准备送给朱元璋的时候被蓝玉察觉,满门仅有他们两个逃了出来。蓝玉派人一路追杀他们,宋兄想聘我为保镖,我和义父便捎带他们一程,路上才知道内情。”
这份证据非常详实,记载了蓝玉以高句丽为条件,换来东瀛幕府的协助,还有他私自放异族联军进入大明的诸般劣迹。
这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慕典云喜道:“连宽死后,我得进宫复命,那时可把证据交给他,或者让梦瑶小姐代转。不知几位有没有什么条件?”
乾罗道:“你当我们和朱元璋一样糊涂吗,前途未卜,唯有团结齐心,方能免于逐一被屠戮的命运,谁还去谈什么条件,尽管拿去吧!”
赤尊信奇道:“为何我觉得你像是有点心事,就是听到单玉如名字之后的变化,该不会她是你的姘头?”
这两人针锋相对二十年,落难后同病相怜,渐渐化敌为友,如今交情已相当深厚。乾罗并无顺着他的话开玩笑的心情,叹道:“三十多年前,乾某的确和她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
赤尊信目瞪口呆,刹那间,满室寂静,只剩下乾罗充满了浓烈情怀的声音。
他缓缓道:“那时朱元璋还在和蒙人恶战,在座诸位大多尚未崭露头角。单玉如找上了我,想要我助她和朱元璋争夺天下。”
他从开始学武便立下誓言,绝不钟情于任何女子,只把她们当成解闷的玩物,以免阻碍自己对武道的追求,却在三十岁那年对艳媚盖世的单玉如动了真情,一想起她,便觉得又痛苦又甜蜜。
如果单玉如只是仰慕他的单纯少女,说不定他当真会放弃一切,与她携手共度余生。然而他太清楚了,单玉如温柔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狠辣无情的心肠,她也只是把他当做工具而已,一切柔情蜜意,均只为笼络他为她卖命。
于是他忍受着无尽痛苦,毅然离开。
他当时已准备应对她的报复,但言静庵决定支持朱元璋,亲自出手击败了她,自此他再也没听说过她的名字。
话说到最后,乾罗又叹了口气,道:“因为这段经历,我对天命教也相当熟悉,法后之下,还有两个护法妖女,两文两武四大军师,胡惟庸应就是其中一个文军师。唉,三十年前,单玉如的武功就不输给我,现在她练成了媚术,只会更加难缠。”
慕典云不忍见他有点神伤的模样,岔开话题道:“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有对付庞斑和浪兄的信心了。不过,她已经发现媚术对厉门主毫无效用,会不会因此生出警觉,再也不肯出面?”
浪翻云笑道:“若能一直不出面,倒是她的运气了。”
乾罗哑然失笑,道:“你们说话不必这么婉转,燕媚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儿,我心中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女人。单玉如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不会对我保有半点情分,我也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赤尊信赞赏地道:“你这话正对我胃口,我看单玉如比朱元璋更不顾道德良知,所以才能占到他的上风。爱上这种女人,还不如直接自杀来得痛快。”
乾罗笑道:“若要辨认天命教妖女,我或者也可出点力气。你们准备何时动手?”
☆、第六十章
不舍和谷凝清夫妇路上折回鄱阳湖,交待谷姿仙守好双修府,千万勿要和大明水师冲突,万一事情不妙,可立即进京寻找父母。如若他们也不在了,那就去找邪异门和厉若海。
谷姿仙惊骇至极,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不舍这才长叹一声,对女儿把话挑明。
他夫妇这次去应天府,自然是为了参加八派联盟的元老会议,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准备联手挑战庞斑。
多年前,不舍的师父绝戒大师死在庞斑手上。这些年来,限于出家人身份,他一直将复仇的愿望埋在心底。如今他人已经回归双修府,不再遵守清规戒律,遂与谷凝清说出打算,想试试双修大法能否对付得了庞斑。
事实上,当年他入赘双修府,就是为了突破难以寸进的少林心法,获得挑战庞斑的资格。
谷凝清心想女儿已经长大,又有厉若海和烈震北照顾,风行烈也绝对不会对她们弃之不理,纵无父母保护,也不至于有什么灾劫,便决定帮丈夫完成心愿。
由于这次折返,他们脚程落在乾罗和戚长征后面,隔了几天才到。
这时,元老会议已经耽搁数天之久,专等不舍的消息。长白派的不老神仙和谢峰极度不满,数次要求提前召开会议,将不舍逐出十二元老会。秦梦瑶好言劝说,好不容易才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
八派联盟中仍是三足鼎立。少林派一向认同秦梦瑶的白道领袖身份,武当小半道人亦对她很有好感,书香世家的家主向苍松因她救了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对她唯命是从,愿意将家门前途交托到她手上。
长白派看少林不顺眼,连带着对秦梦瑶也有不满。尤其十八种子高手围攻庞斑时,秦梦瑶挺身而出,准备替他们接下庞斑的出手,反被谢峰误会,添油加醋地宣扬她偏向魔师宫。
西宁派墙头草般摇摆了一段时间,终于惹得鬼王大怒,连续向庄节施压,同时又派人传信给叶素冬,令他对师兄阐明道理。若非叶素冬掌管御林军,位高权重,鬼王早已让手下家将刺杀庄节,以免后患无穷。
叶素冬对朱元璋忠心耿耿,以先天高手的身份,过胆战心惊的生活,乃是为了门派的前途。但现在朱元璋是七十一岁的老人,皇位眼见就要落在燕王或允炆身上。若庄节抱着朱元璋大腿不放,等新皇登基算起旧账,西宁派将成为第一个被黜落的势力。
庄节亦非笨蛋,不过利欲熏心罢了。叶素冬对其陈以利害,很快便说服了他。
大概出于对他们身份的戒备,允炆与西宁派并无交情,更没有过拉拢的举动,反而小燕王经常往道场中跑,希望见见庄青霜。燕王本人则一向礼贤下士,对他们非常客气。
庄节、沙天放、叶素冬三人商量过后,决定加入燕王的阵营,当然表面上还对朱元璋唯命是从。其实燕王暂时也不需要西宁派做什么,只让他们在八派联盟的会议上支持秦梦瑶,不要受不老神仙的蛊惑。
不舍以许宗道的身份求见鬼王,才知道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鬼王将秦梦瑶的打算告诉他,表示哪怕付出与不老神仙结仇的代价,也要全力支持。
因为这次会议将影响到七天后的局势,以及白道大部分门派的未来。
会议当天,秦梦瑶赶赴西宁道场,并未参与化解媚蛊。在她看来,有烈震北和慕典云帮赤尊信的忙,又有虚若无压阵,此事已是万无一失。
一切均按照她的判断进行着。
燕王府静室中,燕王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涌起深深感激,起身向赤尊信行礼道:“多谢先生!”
赤尊信摇了摇头,将手从他的天灵大穴移开,道:“我们几人合力,还是不能将蛊虫尽数驱除。若继续提升功力,你的经脉将经不起这种冲击。现在你已经可以感应到蛊虫的位置,自己慢慢来吧!”
烈震北肃然道:“它们被引导到你头部天灵穴中,让你能将其排出。切记之前不可和人动手,否则吸收了魔气的蛊虫被真气一激,立刻四散入大脑,比普通的媚蛊还厉害百倍。那时就算浪翻云和庞斑肯联手救你,亦要束手无策了。”
慕典云问道:“不知殿下需要几天时间?”
燕王迟疑了一下,犹豫道:“至少三天,总之在庆典前,我会恢复平时的实力,应当不至于随便被人刺杀的吧。”
虚若无叹道:“你还看不清楚局势吗。”
燕王道:“父皇……父皇遣人给我送来一句话,说只要我放下野心,不做违背他命令的事,他就永远不会对付我,不削我的权。”
他虽然刺杀朱元璋,但内心深处,对这个父亲尚有相当的感情。这句话一到,他明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还是涌出无措的感觉。
虚若无向他投去怜悯的一瞥,缓缓道:“元璋说的话,你听听就好。就算他说到做到,难道还管得到允炆吗。你的根基在顺天,应天乃是允炆的地盘,你要做的是找机会逃回顺天,将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燕王悚然而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慕典云奇道:“这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而且殿下没有理由地离开京城,连大寿庆典都不参加,万一……万一引起朱元璋大怒,岂非弄巧成拙?”
虚若无苦笑道:“我看元璋大限将至,很难度过这个冬天。他实在太固执了,到现在还认为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小棣一定要走,不过先让我看看何时是最佳时机,这三天内你尽量不要露面,凡事让属下处理。”
燕王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自信道:“我这次回来,也不是毫无准备。只要不是父王下旨阻止我离京,我有能力自行离去。”
虚若无淡淡道:“希望如此。你最好烧香拜佛,期盼白芳华和天命教没有关系,否则你在京中的那批势力未必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燕王下意识望向慕典云,怅然道:“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芳华也是可疑人物。”
这事还要从赤尊信身上说起。
媚术是相术的克星,却与魔种有着天然感应。白芳华深知赤尊信身怀魔种,又与单玉如交过手,行动的时候常常刻意避开,以防引起魔种的反应。
她若是不避,还没那么容易被人发现,一避之下,被慕典云看出不对,然后心生怀疑,不知道她为何对别人那么热络,偏要特别对待赤尊信。
也是白芳华运气不好,撞上风声鹤唳的时候,否则谁会在意她对赤尊信何等态度。不过只凭态度有异,当然不能就此说她是天命教妖女,慕典云向鬼王打听她的来历,方知事情不是他以为的燕王搭上鬼王义女,而是由燕王先认识了她,引荐给鬼王。
虚若无亦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对白芳华生出半点怀疑。
他们决定把刺杀胡惟庸的行动再向后推。其他人均以为是两天后动手,唯有白芳华知道是明天晚上,看消息究竟会不会泄露出去。赤尊信也被请求去接近白芳华,探查其体内是否潜伏着魔功。
只不过先要为燕王解除蛊虫,这些事情都还未开始罢了。
既然燕王谈及此事,赤尊信笑道:“燕王还罢了,虚兄你相面之术驰名天下,连赤某都起过问问自己气运的想法,怎会被区区一个小女子瞒过?”
虚若无叹道:“小棣好色,我是忆妻。白芳华和月儿的生母一样,都是白族,气质举止更有相似之处。我一见到她,就想起这个最喜欢的女子。再加上媚术天生克制相术,我竟没能觉察到她的异常。”
燕王听鬼王公开评价自己“好色”,脸上未免挂不住,插言道:“白芳华的身份总会水落石出,总之,我不会再信任她。如今重要的是八派联盟,不知梦瑶小姐怎样了,有没有把事情谈妥。”
秦梦瑶甜美温柔的声音从静室外传来,“有劳殿下挂怀,梦瑶已经成功了。”
随着这句话,仍是一身粗布麻衣的秦梦瑶飘然而入,之后是脸容秀美堪比女子的不舍,还有高贵幽艳的谷凝清。
燕王喜道:“没有受到长白派的阻力吗?”
秦梦瑶扫视静室,目光落在赤尊信身上,显然受到魔种的吸引,然后才幽幽道:“怎会没有?不过少林派全力支持梦瑶,西宁的庄派主也同意梦瑶的看法,不老神仙独木难支,纵使不愿意,也得同意解散八派联盟。”
起初,八派联盟由言静庵提议组建,将白道势力联合起来,共同助朱元璋成就大业。但明朝建立之后,他们忘记了终结乱世,将蒙人赶出中原的初衷,转为追求朝中权势。
如果仅限于此,也不会让秦梦瑶感到棘手。可惜他们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朱元璋说什么便做什么,要杀谁便杀谁,甚至为了争夺排名而产生内斗。
秦梦瑶稍微接触八派人物,立即了解其中弊端,明白必须解散这个联盟,否则无法团结一心,更会加速白道的分裂。因此,她在元老会议上硬顶着不老神仙的指责,耐心将利弊分析清楚,得到不愿替朱元璋继续卖命的门派支持。
无想僧首先大笑破门而出,表示自此之后少林不再是联盟的成员。然后就是向苍松、忘情师太、小半道人,庄节最后才表明立场,却也是支持秦梦瑶。
纵使不老神仙拂袖而去,也不能改变八派联盟不复存在的事实。
☆、第六十一章
慕典云潜入丞相府的时候,正是午夜子时。
他本来只想带风行烈做帮手,考虑到此事的重要性,还是叫上了范良极。以他的灵觉范围,配合范良极丰富的做贼经验,足以躲过府内守卫有余。
他们一路费尽心思,用千金难买的珍贵迷药迷倒了守卫,总算成功接近胡惟庸的书房。
胡惟庸身边没有虚若无那等可怕的高手,所以从未有人发现有陌生人进入府中。
这让他们齐齐松了口气。
朱元璋不愿刺激岌岌可危的君臣关系,从各方面暗示要把事情处理的像江湖仇杀,不要让任何人怀疑和皇帝老子有关。慕典云理解他的顾虑,范良极却觉得这是为他白出力,不住念叨着要入宫盗宝,目标就定为朱元璋最心爱的九龙掩月杯。
然而,一踏进书房,每个人脸上都露出震惊神情,连范良极也不再多话了,愣愣看着房中场景。
胡惟庸一身文士打扮,端坐椅上,还是那副清矍文雅,留着整齐的五柳长须,让人情不自禁对他生出好感的模样。但这个权倾天下的一代权臣,竟然已经是个死人。
三人一眼便可看出,他已经死透了,身体僵硬,双眼圆睁,瞪视着门外的方向,似乎死不瞑目。
这画面透出一股诡异之气,让身经百战的三个人心中一凛。
范良极不愧对他的年龄,最先反应过来,喃喃道:“我赌这是针对我们的下马威。”
风行烈想去检视胡惟庸的尸身,被慕典云拦住,不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见这与烈震北齐名的当世名医紧皱眉头,似乎有很多疑问。他又看了看胡惟庸,唯见昏黄的灯光下,尸体表情愈发诡秘,却看不出有什么危险。
范良极根据过往经验,不敢马上接近,准备看看敌人有没有布下陷阱。慕典云则只是出于本能,直觉书房里充满了危险,不应随便接近。
忽然之间,他右手一扬,一股淡到几乎没有颜色的烟雾从他袖中漫出,笼罩了僵死的丞相。
直到烟雾散尽,尸身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风行烈皱眉道:“如何?”
慕典云摇了摇头,道:“看他的模样,是中毒而死无疑,但是书案周围应该没有毒。他死前保持着端坐姿势,没有反抗迹象,证明他认识那个加害者,甚至可能是他信任的熟人。”
风行烈道:“譬如说天命教派来联络他的人。”
范良极听说没有毒,纵身溜去书案那边,却不着急看胡惟庸,在四边墙上敲敲打打,侧耳静听,口中道:“这样就说得过去了,难怪今天这么容易。如果单玉如放弃了胡惟庸,将他灭口,当然要把暗中保护他的天命教高手撤去。”
风行烈对名册的下落已不抱希望,却还是负责地搜寻书案,寻找任何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慕典云见他们各找了个活计干,也不啰嗦,一脸平静地走上前去,检视胡惟庸的尸身。
凑近了看,他才发觉书案上有一张被砚台压住的纸条,拿开砚台,纸条上写有一行寻常小字——“色目正法红谨拜中原诸位高人。”
就在这个时候,胡惟庸诡秘的面容忽然产生变化。他僵硬的皮肤下出现水波状的波纹,似乎有毒虫蠕蠕而动,要自内而外将他的脸皮撕开。这毒药效果说不出的恶心,但又说不出的恐怖。
范良极喜上眉梢,说“这里有个暗门”的时候,慕典云已是一声低喝:“快出去!”
风、范两人反应极快,话音未落,三道身影同时掠出书房窗外,稳稳落地。范良极透过窗户看了一眼,诧异道:“干什么?”
慕典云并未回答,因为胡惟庸的尸体已经瞬间爆开,上身炸作无数血肉碎块,令书房变作血腥地狱。但他的下身还完好无损,从椅子上滑落在地,进入他们视线的死角。
慕典云一边苦思冥想“正法红”这个名字,一边冷冷道:“敌人把毒虫注入他的尸身,我一凑近,毒虫感受到人身上的热气,开始活动,便出现这样的结果。这些血肉均有剧毒,此地不可久留。”
风行烈略一沉吟,道:“朱元璋若能这么杀他,早就杀了,犯不上找我们代劳。这无疑是天命教的灭口行动,原来白芳华当真是卧底。”
慕典云叹道:“其实仍然不能就此说她是卧底,但是从此之后,无论燕王还是鬼王,均不会对她有半分信任,只不知她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既然是天命教灭口,那纵有名册,也不会继续留在胡惟庸的书房。范良极见那暗门入口溅满血腥,暗叫可惜,但也知道不宜逗留,道:“那我们走吧,看虚老鬼有何话说。”
以虚若无之智,也未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想的比普通江湖人更深,皱眉道:“单玉如意识到无法阻止我们逼问胡惟庸,才会急着杀了他。但这也说明,她对允炆有着十足的信心,以致连大明丞相这等重要的暗桩也可当作弃子。”
慕典云道:“我没能仔细查看,说不定胡惟庸找了个替身易容诈死,回单玉如那里去了。”
虚若无淡淡道:“朱元璋自然有办法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胡惟庸。就算不是,胡惟庸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与死了何异?”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自失地一笑,柔声道:“难怪月儿一直不喜欢白芳华,我还以为她嫉妒我认芳华为义女,想不到被蒙蔽的乃是虚某。你们午饭过后就去找叶素冬,让他带你们进宫,把这件事告诉朱元璋。还有,提醒他注意允炆,我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恭夫人和单玉如有血缘关系,允炆很可能就是她的外孙。”
慕典云早就隐约猜到,但鬼王亲口肯定,分量又大为不同。
他应了一声,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条,递过去道:“正法红难道就是陈贵妃的师父?她自色目来到中原,是为了救下陈贵妃,还是为了继续暗算朱元璋?”
虚若无专注地看着那纸条,闻言方道:“不错,正是这个女人。虚某感觉她是为陈贵妃而来,顺便助单玉如一臂之力。对了,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楞严已失踪了。”
慕典云和风行烈同时一愣。
虚若无没好气地道:“朱元璋是什么人,惯于见缝插针,一石三鸟。你们去找胡惟庸的麻烦,他就下令要御林军擒下楞严,不再想利用他,结果楞严根本不在他的大统领府内,也不在东厂,竟消失的无影无踪。朱元璋放出消息,说大寿之后就把陈贵妃处死,想迫他出来。”
风行烈讶异道:“陈贵妃又不是魔师宫的人,他何必……噢!原来楞严竟是陈贵妃的情人吗。”
虚若无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朱元璋这么做,代表他猜疑他们之间有奸情,不管楞严出现不出现,陈贵妃都难逃一死。”
慕典云不由感叹道:“他既然一直宠爱陈贵妃,那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必定极为沉重。”
虚若无摇头道:“我见他第一面时,就知道他一生将挣扎在求不得的痛苦中。虽然命数贵不可言,却永远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东西。言静庵已经侧面表明他不如庞斑,纪惜惜和怜秀秀心中也只有浪翻云,如今他还要处死心爱的贵妃。唉,我从未见他真正快乐过,尽管对他不满,其实也很明白他心中的痛苦和愤懑。”
若非数十年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比庞斑和浪翻云更强,朱元璋也不会不顾一切,将所有江湖势力刻意聚集到京城,想要一网打尽。
可怕的是,他的确可能做到这一点。
连最不必担心他下手加害的秦梦瑶,也正色提出警告,要他们做好离京的准备。
她当然不是瞧不起他们的武功,连浪翻云都在她的警告范围内。一旦朱元璋下旨拿人,整个应天府将被围得密不通风,插翅也难飞出去。
即使是庞斑,也很难与在金陵经营了三十多年,皇权密布到无孔不入的皇帝抗衡。
风行烈忽然问道:“那么蓝玉的命运又会如何?他和楞严、胡惟庸都是朱元璋要铲除的人,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被杀,一个失踪?”
虚若无冷笑道:“他和小棣还不同,朱元璋和他可没什么父子之情。他自一开始就不该回应天府,在边疆手握重兵,朝中有几个武将敢去动他?无非自以为有天子之份,想要回京分一杯羹罢了,既然来了,就别想再回去。”
蓝玉在军中广有亲信,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等罪证送到朱元璋手中,“无定风”连宽又被戚长征干掉,那他将成为一只没了牙的老虎,只等朱元璋一声令下而已。
除非他福至心灵,立刻去哭求庞斑或单玉如,请他们庇护自己,否则已是在劫难逃。
慕典云蓦地又想起了安禄山,在他看来,蓝玉不过是个失败了的明朝安禄山,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最令人担心的,仍是可能已经正式联手的魔师宫和天命教。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一阵骚动,虚若无诧异地向外看了一眼,和声道:“月儿,出什么事了?”
几个呼吸间,虚夜月已掠进屋里,先问道:“你们到底杀了胡惟庸也未?待会儿讲给我听。”然后冲着鬼王道:“阿爹,七娘要杀赤尊信呢。”
☆、第六十二章
“七娘”当然是鬼王的七夫人于抚云。
她精通雪梅剑法,位列鬼王府四大家将,负责传授虚夜月如何用剑。不过因其身份特殊,很少像别的家将那样抛头露面,慕典云也算是鬼王府的座上常客,从来没见过她。
看虚夜月满脸紧张,又不是特别紧张的模样,他甚至猜测赤尊信故态复萌,去调戏鬼王家眷,惹出了一场祸事。
但鬼王并无愠怒之意,听完女儿的话,不但不去查看,反而摇头苦笑道:“这是赤尊信过去作下的孽,随他们去吧,月儿,你不许管这件事。”
此话一出,人人均生出好奇,不知其中有何内情。虚夜月撒娇道:“不让人家管可以,但你得告诉人家,为什么七娘一见赤尊信的面,立刻大发雷霆,抬手就是一掌拍上去?赤尊信又为什么愣着不躲,他的武功明明比七娘高啊。”
慕典云尴尬地道:“既然牵扯到过去的隐私,我们还是先去找叶素冬吧。”
虚若无叹道:“其实算不上隐私,此事可大可小,端看赤尊信作何反应。”
这时,连风行烈也忍耐不住了,问道:“难道虚兄不怕赤门主威胁到七夫人的安全?”
虚若无道:“抚云名义上是我的七夫人,其实只是我师父的小女儿,借居在我府中罢了。她原就是赤尊信的人,后来赤尊信为武道离弃了她,她伤心之余,前来投奔我,自此留在金陵。其中还有更深的内情,未得她同意,我不能告诉别人,但我亦没想到他们会有重逢的机会。”
慕典云恍然大悟,道:“难怪那天月儿和七夫人一起出门,原来是虚兄刻意为之,为的是不让他们两人见面。”
虚若无微笑道:“我本来不该插手,毕竟抚云对赤尊信尚有情意,一切应由她自己决定。但那时牵扯到媚蛊,我也不敢冒险,到现在才敢让抚云回府。”
赤尊信一直一副强横霸道,任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尊信门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常有暴力强迫女子的消息传出。想不到他这样的人,竟也有不为人知的感情纠纷。
虚夜月愣愣道:“所以七娘不会真杀了赤尊信,赤尊信也不会伤害她?”
虚若无含笑点了点头,嘱咐女儿注意于抚云的心情,多去陪伴安慰她。事实上他看好戚长征,打算让他做自己女婿,又渐渐谈到他身上,意欲安排虚夜月和他接触的机会。
面对眼下的紧张局势,他始终游刃有余,保持轻松自若的心情,照顾七夫人的旧情,甚至将精力投入到女儿的终身大事上,不能不令人佩服。
慕、风两人告辞出府的时候,耳边还萦绕着虚夜月“戚长征有什么好”的抱怨。
朱元璋十分重视这批江湖人物的动向,须知厉若海、烈震北、乾罗这些人实力惊人,他们若不愿意,东厂和禁卫军里没有人可以准确掌握到他们的行踪。在这样的前提下,慕典云的消息极为重要,毕竟他与这批人联系密切,又无说谎的必要。
叶素冬早已接到命令,无论慕典云何时求见,都要立即将他带进皇城,所以他们只等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引进朱元璋处理政务的暖阁,在紫禁城中见到了他。
老公公仍在近处保护他的安全,却不见踪影,不知藏在何处,暖阁中只有朱元璋一人。叶素冬行了跪拜大礼后,也遵命退下。
朱元璋似乎心情极佳,神采飞扬,脸上的笑容比上次还多。他听慕典云问及胡惟庸,欣然笑道:“没有弄错,死掉的那个人的确是胡惟庸。恐怕他做梦也想不到,朕还没下手,单玉如就先急着灭他的口。”
慕典云道:“但这样一来,那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名册肯定不在丞相府,只怕很难找到。”
朱元璋笑道:“像天命教这种调度有方的帮派,不可能没有记录成员名姓的册子。但两位卿家已做得很好,无需过虑,听说你们手上有蓝玉的谋反证据?”
慕典云将宋媚兄妹带来的证据交给他,顺便提及戚长征和宋媚的关系。朱元璋眼中现出喜色,翻完了证据才大笑道:“很好,朕果然是真命天子!等连宽一死,便可下令捉拿蓝玉,只要证据确凿,谅那些守关将领也不敢公然造反。”
慕典云等他笑完,方缓缓道:“还有一件事,与皇太孙有关。”
朱元璋蓦地收起笑容,沉声道:“是若无兄要你告诉朕的吧,他还是不肯亲自来见我吗?”
虚若无肯不肯来见朱元璋,世间只有他自己知道。慕典云避而不谈,平静地道:“的确是威武王的意思,但我们……我是说,皇上关心的人,均和威武王有着相同的想法。”
朱元璋本来极为高兴,在暖阁中不停踱步,此时已经恢复冷静,霍然坐回龙椅上,道:“朕在听着!”
鬼王要慕典云转述,无非是因为照顾朱元璋心情,看出他对自己有赌气式的排斥。但朱元璋直接点名虚若无,慕典云当然无法反驳。
他尽可能把态度调整到平静漠然,仿佛事不关己,以免刺激朱元璋,让其恼羞成怒,然后才道:“从单玉如的行动上看,基本可以确定允炆和她有关,而且是血缘上的关系。我们均认为,允炆的母亲恭夫人……就是单玉如的女儿。”
他早就想过,朱元璋得悉儿媳竟是天命教妖女,定觉大失颜面,万一被气昏了头,下令拿人也并非不可能。那时老公公自会暗中出手,帮他们逃出皇城。
但朱元璋的反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面对高手刺杀都从容不迫的一代枭雄,居然处在极度激动的状态中,满头冷汗,额上爆出青筋,狂喝道:“给我住口!”
风行烈心头一震,伸手去解背上枪囊。慕典云以目光制止了他,传音道:“无妨。”
他的判断没有错,朱元璋激动到不能自持的地步,根本无暇叫人把他们拖出去,只厉声道:“给朕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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