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正文 第14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4节
慕典云不掩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站起身。
他并非不解世情的世外人,刹那间,已经意识到事情何等不对。朱元璋的反应中,当然有气愤和震惊,但更多的是无法接受,与之前设想的“天子之怒”截然不同。
他以帝王之尊,如此维护一个论名份只是儿媳的女人,甚至无法听慕典云说完,其中涵义不言自明。
老公公柔和的声音传来道:“你们走吧,放心,等他想清楚,自然会再招你们进宫。”
慕典云为了风行烈,本想借机对朱元璋提出进宫中禁地看看的要求,心想与鹰缘见面,定对他的修为很有好处。谁知出现这样一桩闹剧,只能等下次再说。
他两人心中惊疑不定,出宫之后,立刻赶回鬼王府,将这次见面的情况详细道出来。
虚若无脸色顿时凝重无比,沉默半晌方道:“你们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慕典云苦笑道:“我真不敢相信。”
虽然有李隆基夺杨贵妃的例子在先,但这种事为人不齿,素来罕见之至。谁都无法想象,朱元璋会与最疼爱的太子的妻子通奸。
虚若无长长叹出一口气,道:“我总算明白了,元璋和恭夫人有私情,允炆不是他的孙子,而是儿子。”
风行烈半晌说不出话来,皱眉道:“这又是何必。就算天命教妖女蓄意勾引,宫中最不缺的便是美女,为何要与太子妃偷情?”
虚若无冷冷道:“这定是单玉如的计策,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唯有不能到手才是最好的。与儿媳有私情,能让他觉得这是冲破禁忌的偷欢苟合,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刺激感觉。因此他始终难忘对恭夫人的情意,进而对允炆多方关照,一扫过去的冷酷模样。”
现在他们都明白了,为何朱元璋明知燕王才是当皇帝的最佳人选,却非要孤注一掷,力保允炆的皇太孙之位。其中自然有和鬼王较劲的原因,更要紧的还是允炆本身。
但除了等朱元璋自己冷静下来之外,别无良策。
虚若无遣人去把燕王叫来,凝视着天上沉重的铅云,忽然道:“虚某很少真心佩服什么人,单玉如便是其中一个。用一个恭夫人,就让元璋和太子双双中计。白芳华也是一样,险些瞒过了我和小棣。就算失败了,也只能说她运气不好,而非计划出了问题。”
风行烈道:“还好她的武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但她已经泄露行迹,是否会藏得更深,甚至立即向朱元璋下手?”
慕典云摇头道:“没有人躲得过浪翻云的追踪,区别仅在于时间,现在只有庞斑救得了她。”
虚若无柔声道:“可惜单玉如是言静庵的对手,庞斑说什么也不会庇护她。不直接把她送给秦梦瑶,只是表示对秦梦瑶的尊重而已。”
这句话说完,几个人均陷入了沉默,呆呆看着从铅云中飘落的巨大雪花。
不知看了多久,虚若无忽然又开口道:“现在我已经感到非常厌烦,与里赤媚的决战一结束,我会马上离开应天府。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慕兄所说的万花谷,觉得只有我一家人隐居,未免寂寞,也许大明的确缺少一个这样的地方。虚某拣中的荒山绵延数百里,可以在山中为你们物色一处好风水的地方,包管百年基业。怎样,要不要和虚某一起离京?”
慕典云怦然心动。
平心而论,这个提议深合他的心意,尤其鬼王的学识不在工圣之下,如果能拉他一起,离万花谷的复兴又进了一步。
但是,天下还陷在四分五裂的危难中,甩手就走,难免良心不安。而且厉若海似乎打算与魔师宫抗争到底,只要他还在,风行烈就很难独自退隐。
☆、第六十三章
就在朱元璋得悉恭夫人身份的当夜,“无定风”连宽于秦淮河上寻欢作乐时,死在戚长征的天兵宝刀下。
晨光微曦,照耀着金陵城外的清凉山。被白雪覆盖的青山只剩一个巨大的朦胧影子,无声地见证着几百年来的悲欢离合。不知为什么,在今天,这座迢秀山岭显得尤为神秘。
与山中鬼王府遥遥相对的位置,坐落着一座极大的宅院。纵使鬼王也未察觉,这里正是魔师宫在京中的落脚地点。
一身宫装,容貌秀美无伦的甄夫人端坐椅上,捧着一只茶杯出神。直到热茶变冷,她也没有喝一口的意思,最终轻叹口气,将茶杯放回原处。
魔师宫的眼线亦十分灵通,早在清晨,便把连宽死了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她在震惊之后,便陷入沉思,至今未发一言。
周围的人均是她的下属,包括她的师叔在内,虽然人人心急,却没有想第一个开口的。
忽然,方夜羽的声音传来道:“素善!”
甄夫人抬起美丽的眼睛,望向这位与自己有婚姻之约的小魔师,悠然道:“小魔师也收到消息了吗。想不到蓝玉如此无用,连宽一死,他便已经完了。朱元璋若容这一勇之夫逃出京城,朱家江山大可换个人坐。”
方夜羽在另外一张座椅上坐下,叹道:“单玉如无法破解厉若海的燎原枪法,深觉胆寒,已不太想和水月大宗一起围杀浪翻云。而且水月大宗是否能留得命在,也很难说。”
甄夫人道:“枪乃百兵之王,厉若海既然精擅枪法,对策略兵法自然也出色当行。连宽死后,他必定会动身去找水月大宗。水月大宗若是没有避进宫中,那便凶多吉少。”
方夜羽皱眉道:“除非师尊出手,否则没有人可以胜过厉若海。里老师又要准备与鬼王的决战,心有顾忌。夜羽苦思冥想,始终无法化解眼下的死局。等他们一个个杀过去,到庆典那天,我们未必能够占到上风。”
甄夫人微微一笑,道:“楞先生究竟作何想法呢?单玉如要他传话,说要与我们合作,但如今一个人都不见。素善不知他们有多大势力,有多少人手,要谈合作,只是个笑话罢了。”
方夜羽听她话中带刺,知道她对楞严的行为不满,苦笑一声,并不答话。
那天晚上,他听说师兄与天命教单玉如合作,连陈贵妃都可能是单玉如的人,心中震骇莫名,一回去便禀告庞斑,请他定夺。
庞斑其实已经看出楞严心绪异常,但对师门绝无异志,遂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未曾想到与单玉如有关。一经询问,楞严立刻坦承无讳,承认自己爱上了陈玉真,难以自拔,所以才会为天命教办事,还提及单玉如许诺夺得天下之后,不会出手对付魔师宫。
庞斑失笑之余,本想亲自试试单玉如的魔功,但又想到她是秦梦瑶的对手,便按兵不动,反而还了楞严自由身,让他随心所欲。
没想到事到临头,天命教反而感到形势危急,主动要求与蒙人合作。此事利大于害,方夜羽和甄夫人都点头同意,但单玉如临场胆怯,不愿继续围杀浪翻云的计划,让楞严两方为难,甄夫人更是大为不满。
须知浪翻云和庞斑互相牵制,都不肯杀对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若浪翻云死去,庞斑失去对手,说不定又会重出江湖,继续挑战中原高手。单玉如一退缩,很难找到同等级高手填补她的位置。
何况魔师宫与胡惟庸、蓝玉两人均有私下勾结,结果胡惟庸被天命教灭口,一下断去魔师宫在京中的大半耳目。至于蓝玉,地位一样危如累卵,从东瀛请来的水月大宗亦是单玉如的人。一看蓝玉没了利用价值,她立即要水月大宗独善其身,别理凉国公府的事。
拜天命教所赐,魔师宫在朝廷中的两只暗桩均消失不见。别说甄夫人,就连方夜羽也感到有心无力,不知怎会在一夜之间发展到如此地步。
其实他们从未真心信任过这批妖人,只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同意联手。甄夫人话说得十分委婉,实则指责单玉如到现在还想着利用他们,不肯坦诚以待。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柔韧好听的声音道:“素善切勿心急,我已说服单玉如,与她和楞严在宫中刺杀浪翻云。只可惜法王顾忌秦梦瑶,不肯插手,否则我们的胜面将更高。”
话音未落,众人眼前人影闪动,高挑俏秀的里赤媚飘了进来,含笑看着甄夫人。
甄夫人微笑道:“原来里老师也会技痒,应对虚若无还嫌不够吗。不过如此一来,单玉如便没有理由不出头了。”
里赤媚沉声道:“里某并不愿招惹覆雨剑,只是良机稍纵即逝,错过他孤身进宫寻找单玉如的机会,将再也没办法杀死他。不如舍弃水月大宗给厉若海,全力对付浪翻云。”
甄夫人笑道:“中原除浪翻云外,恐怕无人能稳胜素善的剑。如今又多了个厉若海,当真令我心生好奇,想亲眼见识覆雨剑法和燎原枪法。”
方夜羽诧异道:“夫人竟想亲自出手吗?”
甄夫人武功才智均为上上之选,若肯与里赤媚等人一起围攻浪翻云,无疑会成为一大臂助。但与此同时,浪翻云也可能看出她是联军领袖,不惜代价杀了她。
甄夫人恢复了悠闲态度道:“也许吧。”
魔师宫麾下高手如云,以里赤媚和红日法王为首,其次便是“紫瞳魔君”花扎敖,“铜尊”山查岳,“荒狼”任璧和女真公主孟青青等人。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性情凶悍之辈,久未见血,已经有些忍耐不住。怎奈应天府中还没有人敢白日聚众行凶,他们也只能徒唤奈何,英雄无用武之地。
“万里横行”强望生不耐烦地道:“真不明白法王的想法,为何不肯和我们联手杀了秦梦瑶。现在八派联盟已经被她解散,没有朱元璋的压制,反而更加齐心对付我们。”
甄夫人柔声道:“强老勿急。我们谁围攻秦梦瑶都可以,唯有法王不行,否则浪翻云早就可以迫法王离开中原。他们的争斗牵扯到中藏之争,无人有资格插手。就算要对付秦梦瑶,也要等他们的决战结束再说。”
孟青青以柔甜的声音道:“青青会去找那个戚长征,看能否杀了他。”
方夜羽叹道:“师兄得到师尊亲口承诺,已经正式加入天命教。只盼他分得清事情轻重,不要被陈贵妃迷昏了头。”
甄夫人微笑道:“爱情具有超越生死的魔力,不能怪楞先生。小魔师你不也未能忘情吗。”
方夜羽微微一震,心头浮现秦梦瑶完美无瑕的玉容,神情顿转黯然。
里赤媚不欲就着这个话题谈下去,双掌一击,笑道:“既然如此,里某这就动身去见单玉如。要紧是把天命教安插在朝廷里的名单弄到手,不然我也不知要怎么配合她才好。”
甄夫人目送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幽幽叹道:“素善真盼这次的计划能够成功,否则我们将被迫考虑如何逃出应天府。”
方夜羽奇道:“夫人莫非有些灰心了?我看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
甄夫人千娇百媚地横了他一眼,方笑道:“没有,是小魔师自己觉得灰心,才会以为素善也是如此。对素善来说,胜利固然是最重要的,但只要输得心服口服,那也没什么。”
她看向厅中的其他高手,半是解释半是感慨地道:“我明白诸位很想大杀一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应天府不是长沙,朱元璋也不是会被收买的官儿,我们贸然现身,只会将朝廷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旁人兀自不觉,方夜羽却从她语气中听出了异样的信心,不禁开口劝道:“素善,师尊对覆雨剑的推崇还在燎原枪法之上,你……”
甄夫人截断他的话头,笑道:“小魔师的好意,素善心领了。但素善心意已决,决心亲身一试覆雨剑法。”
庞斑不问世事,只想等待一个助他成就天道的对手,在月满拦江到来之前,不再和浪翻云动手。但如果方夜羽等人能成功围杀浪翻云,他也只会高兴,不会插手干涉。
甄夫人此举等同孤注一掷。方夜羽需要坐镇魔师宫,其他人修为做不到万无一失。唯有她能配合里赤媚的绝世身法,不为人知地潜入深宫大内。
当然这也表示,如果这样还杀不了浪翻云,反被他功成身退,那么蒙人的劣势便很难扭转,他们的确该考虑保命逃生的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花扎敖是她的师叔,对她颇为疼爱,劝道:“素善,不如你还是先问过庞老,听他老人家的意见再说。”
甄夫人柔声道:“庞老已经知道了。”
只要庞斑愿意,方圆数里内的风吹草动,无一能逃过他的灵觉。方夜羽正是发觉师尊不加反对,才未继续劝阻甄夫人。
塞外各族对庞斑有近乎神祇的崇拜,无论是什么事,只要得到庞斑首肯,都像是有了上天保佑。一时间,没有人再反对甄夫人的决定,均同意她和里赤媚、单玉如、楞严三人一起,共同应对浪翻云的覆雨剑。
☆、第六十四章
朱元璋的心志果然对得起鬼王对他的评价。
受到恭夫人之事的打击,他仍很快恢复过来,认为时机已然成熟,在大寿庆典的前一天,派叶素冬带人围剿蓝玉的凉国公府。此战至关重要,为防蓝玉临水一战,逃出应天府,他甚至不惜动用隐藏已久的心腹势力,包括“幻矛”直破天和“亡神手”帅念祖。
直破天是元末高手“矛宗”直力行的侄孙,得矛宗真传,足以和乾罗相提并论。帅念祖则曾与十二高手共同伏击庞斑,唯有他一个逃过魔师的辣手。这两人当年助朱元璋得位,之后一直潜心苦修,直至此刻才重现江湖。
这帮杀手死士数目高达百人,精擅强弩火器,堪称朱元璋的王牌,比叶素冬更受信任。蓝玉固然已至先天境界,手下铁卫精悍能干,但面对这批人时,仍然大败亏输,最终自己也死在直破天矛下。
此战之后,朱元璋一不做二不休,下令捉拿蓝、胡两人的家眷,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没入狱中,连朋友也不放过。他的举动引起京师震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已是死罪难逃。
他挑这个时候亮明底牌,既表现出对蓝玉的重视,也是宣告他并不畏惧庞斑和浪翻云。
因为收拾了蓝玉和胡惟庸两人之后,他紧接着就会掉转刀锋,下手对付这两位天下最强的高手。
燕王也从媚蛊的后遗症中复元,雄心勃勃地准备大干一场。但他听了老公公传来的消息,意识到形势不妙,自己也有可能成为被铲除的对象,只好又去找鬼王求教。
这个时候,秦梦瑶坐在左家老巷的屋宅中,秀眉微蹙道:“朱元璋还需要时间,以蓝、胡两人的谋逆为因由,株连和他们有牵扯的文武大臣。我们至今没能拿到天命教的名册,所以他将贯彻以往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扑灭所有的嫌疑对象。”
朱元璋一边庆贺自己大寿,一边若无其事地大兴刑狱,实非常人所能为。在座的人手上均有几条人命,但想起大难临头的无数妇人孩童,不由心生恻然。
乾罗问道:“梦瑶小姐是否想说,朱元璋已经辨清忠奸,不再一力扶持允炆?”
秦梦瑶颔首道:“到了这个地步,他不想辨也要辨,不然大明江山将毁于一旦。我猜等三天庆典过去,他将会废掉允炆,处死恭夫人和陈贵妃,再考虑立燕王为太子的事。问题是他究竟能否过得了这三天?”
范良极忿然道:“有人要和我赌吗,我赌他过不了。陈贵妃和他做了多年夫妻,若还不能成功让他吃点可疑的东西,单玉如不如卷起铺盖归隐山林算了。”
没有人要和他赌。
事实每个人均有不祥的预感。如果没了允炆,燕王还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即使为天下计,朱元璋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可若朱元璋死了呢?允炆死了,还有天命教,燕王一死,难道秦梦瑶再去从余下的藩王中挑一个真命天子?
秦梦瑶明亮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最终定格在慕典云脸上,柔声道:“朱元璋今夜召慕兄和风兄两人进宫,应当也有试探之意。浪大哥正打算趁这个机会去找单玉如,相信你们已经知道了。”
慕典云叹了口气道:“不错。相信单玉如也正等着浪兄,说不定还有楞严或别的什么人。只要有机会,我们将离开朱元璋的召见地点,前去帮忙。”
秦梦瑶亦知他们是这个打算,微微一笑道:“两位可以提出到宫中禁地一行,老公公会帮你们说话。无论与单玉如的战果如何,三天内,所有人必须撤出应天府。否则朱元璋出事,他的死士会听从允炆的吩咐,那时再走,难比登天。”
早在御林军包围凉国公府之前,厉若海便去追杀水月大宗,一会他的水月刀。水月大宗根本无力抵御燎原枪法,魂断皇城之外,没能与单玉如会面。
厉若海甚至懒得多说,只道水月刀法华而不实,比覆雨剑法差得远,所谓水中月影,不过是欺骗庸人的幻象而已。水月大宗的四个随从倒还安然无恙,不知是归顺天命教,还是逃回了东瀛。
但迄今为止,除了几个武艺低微的艳女,还有单玉如、白芳华两女外,天命教的真实实力依旧是谜。若朱元璋无恙,那燕王在哪里都没有差别,若有恙,唯有先离开金陵,燕王府、怒蛟帮等势力才有可能在外聚集大军,共讨允炆。
浪翻云含笑看了秦梦瑶一眼,平静地道:“等见过了单玉如,秀秀为朱元璋献唱完毕,浪某就带她远走高飞。厉兄、乾兄,怒蛟帮和邪异门的船均泊在城外秦淮河上,请恕浪某私自做主,不肯让他们进城,准备和虚若无的船队同行。”
上官鹰、翟雨时、谈应手和邪异门七大坞主武功有限,浪翻云担忧他们成为暗杀目标,又想到众人马上就要离开,便让他们暂留城外,以便接应。
他这么说,显然已经决定与鬼王于同一天启程,正在询问他们的意思。
慕典云向厉若海望去。
他能动用,抑或说,需要负责的势力只有十恶庄。谈应手等人既然已在城外,便无后顾之忧。
那天鬼王提出共同隐退的提议,风行烈回来之后,乍着胆子与厉若海长谈,发现厉若海并不反对这个计划,顿时欣喜非常。
厉若海已把挑战庞斑的想法抛开不想,改为旁观八月十五拦江之战,早就生出远离江湖争斗,继续静修的打算,一听此言,正中下怀。但他也在等浪翻云与单玉如一战的结果,若浪、秦两人都没能杀得了她,他会继续出手,根除这个祸乱天下的魔头。
面对浪翻云的话,乾罗表示完全不介意,厉若海缓缓道:“此举的确最为妥当,不过厉某退出京城后,不会继续参与朝廷之事,小徒也是一样。厉某会将邪异门水师留给贵帮,聊表心意。”
虽然他只提到“小徒”,但话中包括烈震北、风行烈、慕典云等人。
他们的想法与虚若无别无二致,均不想再接触这些充满了血腥和肉体的争斗。若说戚长征是天生混江湖的人,那么他们便已厌倦了江湖,与它若即若离。
秦梦瑶并无半分惊讶,微笑道:“庞斑大概也抱有相同的想法。”
封寒奇道:“楞严不是方夜羽的师兄吗,我以为他们双方已经联手,魔师宫在这时撤出应天府,就相当于撤出中原,很难再回来。方夜羽怎会就此放弃?”
浪翻云摇头道:“天命教的目标是皇位,魔师宫也一样。形势再坏,方夜羽也不可能放弃目标,允炆更不会退让。这联手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不过是最后的努力。庞斑怎会看不清这一点,他不但要走,一样要挑这三天走,否则朱元璋和天命教均得找机会灭掉他们。”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非常锐利,似乎穿透飞檐斗拱,跨越数十里距离,落在白雪苍茫的紫禁城上,然后悠然道:“今夜庞斑也将现身皇城,不知为谁而去。恭喜厉兄放下了魔障,不再执着于挑战庞斑的外相。”
厉若海微微一笑。
一更更鼓打过,叶素冬再次亲自前来,带他们进宫谒见朱元璋。这次还有东厂指挥使,“夜枭”严无惧同行。
此人地位非同小可,乃少林派俗家第一高手,与无想僧同辈,是朱元璋的亲信。他名义上受楞严管辖,实际只听朱元璋一人的命令,东厂因此又名内厂,与其他三厂形成互相牵制之势。
蓝玉伏诛,震动未息,东厂忙个不住。他也要顺路见朱元璋一面,向他复命。
这次朱元璋的表情要严肃得多,挥退叶、严两人后,才不胜烦扰地揉着太阳穴,叹道:“朕时常在想,如果没有登上皇位,只做一个寻常的平民百姓,会不会比较快乐呢?这些天来,朕不停想起过去的事,听说这就是大限来临的预兆,两位卿家也这么认为吗?”
即使在疲累的状况下,他也是话里藏刀,异常厉害。
慕典云微笑道:“话虽如此,我却只见过争当皇帝的愚人,从未见放弃皇位安享天年的皇帝。皇上,如果有人可以让你心爱的女子真心对你,换你不当皇帝,难道你竟会同意吗?”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算是大逆不道之言。但慕典云天生有着恬静平和的气质,如今这种气质早已发展到可以影响旁人的感官,自信不至于引动朱元璋的怒火。
朱元璋果然没有发作,瞪视他一阵后,颓然道:“朕不会。慕卿家,你这句话永远无法成真,因为若我不想当皇帝,今生连认得静庵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瞬间,他终于露出疲惫的神态,不再是那副永远精力饱满,成竹在胸的模样。
风行烈对他从无好感,此时隐约感受到他内心的种种复杂情绪,有失落,有愤怒,有伤感,唯独没有喜悦,不由有点同情,诚恳道:“在下愿意担保,无论是怒蛟帮,还是我的师门,还是任何一个和我们聚在一起的帮派,都没有非要和朝廷作对的意思。”
朱元璋笑了笑,道:“朕相信卿家的话。只不过,如果朕向你们动手,你们也会竭力反抗,不肯乖乖顺从,是不是?”
风行烈沉声道:“这是自然。”
大部分人都知道,朱元璋要的不过是服从和效忠,唯恐有脱出他控制的势力。自上官飞起,怒蛟帮便成为他的心病,让他做梦也恨不得能立即全歼怒蛟岛上的人。他很清楚,正是这种残酷的性格特质,让言静庵、纪惜惜等人永远不会对他动心。
但他天生如此,亦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同时,他又控制不住地想,言静庵和纪惜惜已经逝去,若再失去怜秀秀和陈贵妃,人生更有何趣味可言?
他已经老了,虽然软禁陈贵妃,监视恭夫人,又决定在庆典之后,马上以最残酷的手段把她们处死,可他也怀疑自己到时会下不了手。
还有那些身处京城的最重要的江湖人物,难道真要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他神思一阵恍惚,原本坚定的想法忽然又有所动摇。
慕典云皱眉道:“皇上,不如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朱元璋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不必了,有老公公在,普通的小病小痛一样手到病除。明日怜秀秀于内皇城的戏棚献艺,所有王公大臣齐聚一堂,你们若想来,但来无妨,找月儿或燕王作伴均可以。朕还想见见戚长征,他要是有兴趣,也可以一起。”
大寿庆典第一天,必是血雨腥风的开端。
戏棚里有文臣武将,等同有从属于不同派别的各大势力,更何况燕王、允炆和恭夫人都要出席。如今之计,自然身在局中较为方便。便是朱元璋不说,燕王也会想办法把和他已经非常投契的戚长征带进来。
是以慕典云不仅没有拒绝,反而以难以见到的致谢态度道:“恭敬不如从命,谢主隆恩。”
朱元璋哈哈一笑,起身从多宝格中取出一只金杯,放在案上,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金杯精致绝伦,一见便知是珍奇宝物。慕典云凝视半晌,一笑道:“可惜范良极不在,这应该就是皇上的心爱之物,九龙掩月杯。”
朱元璋淡然道:“正是,进入珍宝阁的人果然是那老贼头。你既然是天下有数神医,告诉朕,这金杯有哪里不对?”
慕典云脸上露出了然神色,将金杯接到手中,细细查看。
以肉眼观察,不见任何异状,但用金针一探,立刻觉察到杯底材质有异。那里涂有一层薄薄的胶质,无色无味,极为隐秘。要不是朱元璋提前说明,他也很难看出其中凶险。
他以金针将胶挑起,示意这就是“不对”之处。
朱元璋笑道:“朕拟定祭天之后,以此杯饮酒,不难想象,如果朕真把杯中酒喝了下去,单玉如该是何等高兴。只可惜……九龙杯收藏于密室中,能碰到它的人寥寥无几,允炆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风行烈一阵心惊。
陈贵妃毒害朱元璋,还可用妖女二字搪塞过去。但朱元璋对允炆多方维护,偏心到鬼王察觉不对的地步,允炆竟当真狠心下毒。
朱元璋盯着金杯,不胜郁卒地叹了口气,道:“朕说这么多,只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朕绝不会输给单玉如。朕累了,两位卿家退下吧。”
慕典云心知浪翻云和秦梦瑶均已进入皇城,恳切道:“我们还有一个请求,想到盘龙山的南山小村一行。”
朱元璋脸色顿时一沉,冷冷道:“为什么?”
☆、第六十五章
盘龙山是皇城中一座人工建造的小山,背靠皇宫,与皇城外的孝陵遥遥相对。北山有藏经殿,后山有奉天大庙,还有山顶的承天楼和十亭四阁。除非得到特许,否则任何人不准踏进山区半步,唯有南山的神秘小村,连朱元璋也从未进去过。
因为那就是老公公和影子太监们的清修之地。
慕典云从容道:“那里有我们想见的人。”
至于是什么人,那打死也不能告诉朱元璋。不然他定会分出相当心神,不停琢磨如何进入小村,向鹰缘活佛求取长生之道。
朱元璋神情复杂,眉宇间颇有不悦之意,但最终还是没有为难他们,沉声道:“既然老公公和梦瑶都为你们说话,那朕也不会多话。朕让聂庆童带你们过去,去过小村后,你们不必向朕复命,直接出宫即可。”
聂庆童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大太监,正四品司礼监,寻常大臣都要小心应付他,以免被他在朱元璋面前说坏话。
他听到“盘龙南山”四字,顿时肃然起敬,不但不敢摆出总管大太监的身份,甚至还讨好笑道:“自有这座紫禁城以来,皇上乃是首次同意外人进入小村。两位是否和老公公有关系,否则怎会有这等特权?”
慕典云淡然道:“我没有,不过我身边这位仁兄倒的确有关。”
风行烈干笑一声。
他身为庞斑和鹰缘角力的媒介,又是靳冰云的夫婿,说和老公公有关系亦无不可。秦梦瑶主动提起要他们到禁地一行,想必是鹰缘本人的意思,想要成全这个曾经的媒介。
他内心对鹰缘和秦梦瑶均十分感激,只因事涉靳冰云,不便表现得太过热情。
盘龙山近在眼前。
聂庆童走到一定距离,就不敢再往前走,向山道一指,道:“我只能送到这里,两位请。”
此山由鬼王设计而成,虽然是人工造物,却巧夺天工,景色清幽优雅。山上古木移自清凉山,树干茁壮苍劲,明明是冬天,枝叶犹带绿意,就像一直长在这里似的。道边方亭上悬有一块匾额,上书“净心涤念,过本留痕”。
越往前走,景致越得天然意趣,绝无皇宫的富丽堂皇。经过牌楼、深潭、溪水,便看到一排屋舍坐落小溪两旁,只以普通的平板桥沟通两岸,让人觉得既朴素无华,又妙不可言。
慕典云忽然站住了。
这地方给他的感觉极为奇妙,有种空茫无垠的无措感。按说影子太监轮流护卫朱元璋,无事时便在这里静修,不会空无一人,屋中也的确有灯光,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或者说,这里的存在已经超越了世人对生命的理解。
清溪汩汩流动,岸上的一丛花木旁,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衣人。
这人身材高大,显然是个僧人,容颜之俊伟甚至超过了庞斑和厉若海,却没有庞斑的邪异,更没有厉若海的霸道,反而具有孩童般热切的天真,与无上智能混合在一起,带来难以言喻的魅力。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盘膝坐在花丛旁,用饱含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
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从精神深处感到震撼,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这震撼从何而来。他是传鹰之子,年纪已过百岁,外表却像青年人一样,又不会让人以为他真的很年轻。
十八岁那年,随传鹰而去的鹰刀蓦然出现在他面前,自此以后,他彻底抛却了过去冠绝当世的武技,变成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只因无人能抵抗他的魔力,近百年后,他才能携鹰刀出走布达拉宫,来到中原。
那时风行烈未臻先天之境,无法体会其中玄妙,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和尚,心生恻隐,才说要把他救出邪异门,帮他逃脱被厉若海杀死的悲惨结局。
因厉若海本身也陷入两难境地,鹰缘又看到了风行烈的未来命运,便自愿跟他离开,在他身上留下一缕佛门真气,并把鹰刀托付给他,借他延续和庞斑的争斗。
这是出逃邪异门之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依然没有人开口。
鹰缘的心灵力量瞬间覆盖了整个小村,强悍到莫可抵御,又没有半点令人不快的危险感,就像是平常人以柔和态度对他们说话。
无论何法,到达最高境界和层次时,均可豁然相通。庞斑已是武道之致的体现,但如同厉若海,他不见得可以杀死只有禅功佛法护身的鹰缘。
今夜浪翻云决战单玉如,秦梦瑶亦准备履行中藏之约,那么庞斑会不会直接来寻找鹰缘呢?
月光照耀下,鹰缘脸上忽地现出奇异的神采,刹那间,慕典云清晰地听到从他内心传达而来的声音。
他说出了一句令他震骇莫名的话,“原来你至今不明白,这里不是你的世界。”
顺水漂流而下,由唐至明,大梦醒后沧海桑田,一梦千年。慕典云早已能平静对待这个事实,只当书中志异故事成真。
但初次见面,鹰缘便一口喝破他的来历,远胜鬼王的模糊判断,仍震得他微微发颤。
此事并非全无线索,譬如慈航静斋于三国末期开宗立派,魔门更可以上溯到秦时。两派的斗争在隋末唐初发展到极致,李唐建国也与他们有极大关系。
然而慕典云从未听过慈航静斋,或是任何一个魔门派别的名字。
他对此存疑已久,心想也许经由数代皇帝,开元年间的江湖与唐初已无太大关系,却从未想过这会是另外一个世界。由于不想被人知道自己身份诡异,他甚至无法向旁人求教,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各大门派的来历。
直至鹰缘点明事实,他眼前才豁然开朗,意识到过去的许多疑惑有了答案。
这里当然不是他的世界。
魔门花间派与万花谷同名,不过是个巧合。这个世界的大唐根本没有万花谷,那个世界的大唐也与慈航静斋和魔门无关。他不仅跨越了历史长河,甚至越过时空,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甚至另外一个宇宙中。
佛曰三千世界,此时三千世界变为现实,在他面前展开,向他展现出无限的可能性,迫使他超越人身局限,开始像古往今来所有的哲人一样,思考起宇宙和自身的存在意义。
在那个大唐,也许终结元朝统治的不是大明,也许没有言静庵和虚若无,朱元璋仍在其他人的拥护下当上了皇帝。
也许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他知晓的一切,熟悉的所有人事物均不复存在。
与这恒河沙数的可能相比,“人”的存在如砂砾般渺小,以致不值一提。浩渺星空,日月经天,已经是世人想象力能够到达的极限,然而谁都不能断定,这些会不会是更高层次的生命眼中的砂砾。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起了过去的事,不知大唐究竟何时覆灭,万花谷是否随其倾覆,彻底成为江湖传说中的一个名字。年怜丹固然可恨,但他的门派也许连被人憎恨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他又想起了现在。
建国不过一代的大明江山已经摇摇欲坠,昔日逐鹿天下埋下的隐患,正逐渐爆发出来,让逐鹿的胜者也疲于应对。可输赢又如何,成败又如何?自古从未有超过三百年的王朝,数百年后,朱元璋不过只是前朝的开国太祖。
在神秘莫测的命运面前,唯有自身的存在才是真实的。
他忽然无比感激风行烈愿意陪在身边,否则独在异乡为异客,只怕会难以承受这毁灭性的惊天消息,陷入从未有过的黑暗心境,最终挣扎不出,连成就也止步于此。
最终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仍是深山小屋,流水潺潺,不过弹指刹那,却像是再世为人。
慕典云长叹一声,也从心灵中将想说的话传了出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多谢鹰兄。不过,鹰兄眼中的那个世界又是何等模样?”
鹰缘道:“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体验,我也找不到可以描述它的言辞。总有一天你会亲身体会,不必急于一时。”
慕典云毫不避让他的目光,笑道:“承蒙青眼,希望那一天于恰当的时候到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鹰兄是否在这里等候庞斑?”
这时,风行烈亦从遐思中回神,惊异地望向鹰缘。
他们同时听到了他的回答,“不错。庞斑已在皇城之外,见过他后,我便动身回西藏。我们的缘分止于今日,两位一路珍重。”
他出现时毫无预兆,消失时也是一样。慕、风两人只一恍惚,鹰缘已无影无踪,只留花丛在风中不住摇曳。
他们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灵从来没有这么自由和畅快,竟同时笑出声来。
笑声停歇后,慕典云道:“我们走吧!浪翻云也许已经见到了单玉如,若受多人围攻,或许她会觑到破绽,借机逃走。”
离开小村时,他心中尚留有一丝遗憾,但这遗憾很快被现实弥补。
内宫规矩繁多,守卫森严,地形又极端复杂,寻常武人走不了几步,就会被禁卫发现。他展开灵觉,一路寻找过去,终于在后宫的一座大殿里,感应到超出平常的可怕气劲。
浪翻云果然已经和人动上了手。
这座大殿外表壮观宏伟,又有几分冷清,全然不像普通后妃居住的地方,不知能派什么用场。单玉如多年隐居深宫,十有八|九藏在离女儿恭夫人不远的地方,并且熟知宫宇分布。她选择此地作为决战地点,想来是为了避人耳目。
殿外八个禁卫均被封住穴道,昏厥在地。
覆雨剑特有的悠长尖啸声从殿中传出,丝毫没有受到距离的影响,听上去仍是清楚至极。除此之外,还有赤尊信描述过的,单玉如玉环发出的飘忽啸声。里面漆黑一片,一点灯火都没有,四周窗户紧闭,显然要刻意营造出让人失去视力的环境。
方至殿门前,便觉森寒剑气从中涌出,引人遍体生寒。
殿内至少有三个人,不知会不会有第四个。但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风行烈冷哼一声,连人带枪闪电般激射入黑暗之中。
殿门侧畔,一对寒光闪闪的夺神刺倏地伸出,在枪势将尽时,猛然重击在枪身上。
随着这声激响,忽然有一团火光亮起。
慕典云怕风行烈不习惯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又想看看殿中究竟是谁,遂晃亮火折,一瞥之下,立刻将火折脱手掷出,落在大殿中心被剑气撕裂的屏风上。
屏风绘有“金陵四十八景”,十八屏相连,被火折点燃,熊熊燃烧起来。有了这点光源,以他们的视力,可将殿内情景一览无遗。
敌人一共四人,其中竟有两人是姿容绝世的美女。一个身材修长,端庄中透出艳丽和楚楚动人,手执一对玉环,自然是天命教的法后单玉如。另一个稍带病容,脸色有点苍白,但容貌只是略略逊色于单玉如。
另外两人是里赤媚和楞严。
楞严一直在殿门附近藏着,准备伏击,但风行烈持枪冲了进来,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拦截。现身之后,他已经失去一直占着的先机,变为专心应对燎原枪法。
慕典云不知那用剑的美女便是甄夫人,见她与里赤媚、单玉如一起围攻浪翻云,剑光行云流水,脚下则珠走玉盘,与另外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还以为她是天命教中的高层人物。
纵使如此,浪翻云也不见半分紧张。
剑雨骤起骤落,反射屏风燃烧的火光,如同一团耀眼的光芒,惊涛骇浪般迎向誓要置他于死地的三大高手。
☆、第六十六章
单玉如的双环已被厉若海震碎,但她的女儿是太子妃,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没过几天,便又制出一对崭新的玉环。玉质仍是那么碧绿莹润,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点点绿色荧光。
她本来就美艳不可方物,全力应对覆雨剑时,更是美到让人忘记呼吸,只恨不得多看她几眼。
但浪翻云一点都不为她的美貌动心,脸上挂着闲适的微笑,压根不在意她的纤手、玉臂、酥胸不断在他面前做出种种天魔妙态。
对他而言,单玉如的媚术既已失效,那么带给他的威胁感还不如里赤媚大,只和甄夫人差不太多罢了。
虽然她仍然属于当世顶尖高手之一。
覆雨剑法早已达到因情造势的神妙境界,经由和庞斑的一战,和怜秀秀的定情,成为真正的“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没有人能形容这剑芒的炫目好看,唯有这种极致的剑,才能在三大高手的围攻下游刃有余。
风行烈已经和楞严交上了手。楞严的夺神刺法如同迅雷追急电,但击在钢枪上时,让他立即觉察到风行烈体内那三重真气的第三重,竟和师尊庞斑极为相似。
一愣之下,长枪枪势暴涨,倒把他弄了个手忙脚乱。
不过惊鸿一瞥的时间,慕典云从殿外掠向四人交手的位置,在还隔着两丈距离时,双手作出奇异而好看的姿态,数道指风弹出,向里赤媚与甄夫人两人激刺。
指风凌厉绝伦,未及身边,尖锐的破空声先至,震得人人心中凛然。
里赤媚蓦地长笑一声,展开绝世身法,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斜飞出去,又以更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了回来,双掌仍然带着可怕的阴寒之力,切入在他们身边旋转流动的剑雨。
甄夫人却没有这等强横的身法,无奈中纤腰一扭,漫天剑影瞬间聚成一线,硬挡向她而来的三道指风。
只听铮的一声清响,甄夫人手上微微一震,人却一步未退,反而向他送出甜美的笑容。这种态度与其说是敌人,倒不如说是闲来无事切磋的同伴,令人不忍对她辣手无情。
一笑之间,慕典云倏然欺近,仍以里、甄两人为目标,一指点向甄夫人的剑锋,一指则戳向里赤媚背后要害。
以里赤媚速度之快,想要正中他周身大穴,无疑难比登天。但万花谷点穴截脉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无论刺中人体的哪一部分,效果均和点中重穴没有区别。
这时他和里赤媚之间的距离已经极近。
点向甄夫人的指风,指力同样聚集成线,凝而不散。点向里赤媚的那一指却是真正攻势所在,指风暴射出来的刹那,陡然散作千百个小气旋,自他指尖爆开,罩向里赤媚修长高挑的身形。
里赤媚终于不能无视他的攻击,右肩猛地向下一沉,屈肘向后撞去,正正撞在气旋正中。
这一撞带着无比狂猛的气劲,顿时将小气旋悉数撞散,余势未尽,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慕典云头脸反罩过来。
慕典云同时应对甄夫人的剑和里赤媚的反击,却也半步不退,运起“春泥护花”的卸力心法,将大部分内劲集中起来,于千钧一发间,横向卸去了里赤媚的肘击之力。
他见过鹰缘之后,受到他精神力量的影响,处在从未有过的敏锐和沉静中,实力又有增强,竟能面对两个同级高手而不落下风。
里赤媚的一击虽使他胸口隐隐生疼,但毕竟没有伤及他真元,他仍然有帮浪翻云脱出围攻局面,趁机杀死单玉如的能力。
每个人都心念电转,评估着眼下的局面。
真正不为所动的,也许只有浪翻云。
忽然之间,慕典云一改过去温文尔雅,出招细腻精巧的风格,攻势猛然提升到凌厉至极的地步。由肩至臂,由臂至指,整只衣袖均被气劲鼓起,惊涛拍岸般的力道从他袖中、指尖涌出,竟是刻意把速度和力道向覆雨剑法的高度靠近。
指风虽然狂猛,招式却还是那么美观好看,对内劲的控制绝不因此松懈半分。指风在空中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近乎没有破绽,里、甄两人若还不肯全力应对,势必要伤在其中。
他的目的甚至不是伤人,而是将这两人和单玉如隔开。单玉如的心志被覆雨剑法动摇,媚术又毫无效果,只要浪翻云抽得出手,杀她不见得多么困难。
里赤媚想不到他会不惜一切地攻击自己,被迫放松对浪翻云的攻势,撮指成刀,回手猛然割向慕典云咽喉。
世上除了浪翻云和庞斑,无人能够和他比速度。其实就连庞斑也非以速度见长,不过是实力胜过了他,不再在意他的速度。
他的出手并无刻意的花哨,只处处配合魅变身法,再加上厉害至极的眼光,每一次出手都抓住对手的要害破绽,进行阴柔凌厉兼而有之的攻击。
普通的对手连他如何行动都看不清楚,遑论对敌。就算浪翻云要杀他,也要费尽力气,还要防着庞斑的干涉,所以迟迟未找他的麻烦。
此刻他心知此战关系到魔师宫的未来,更是竭尽所能,将身法展至极尽,鬼魅般绕着浪翻云和慕典云两人转动,双掌全力连拍,进行无孔不入的攻击。
慕典云顿觉吃力。
他本身的实力和里赤媚仍差着一线,何况旁边还有个和他在伯仲间的甄夫人。甄夫人笑靥如花,剑法却惊人至极,绝不输给中原任何一个用剑名家。甚至当初的“剑魔”石中天,比她也是大为不如。
慕典云见过的剑客里,唯有浪翻云和秦梦瑶能胜过她。而浪翻云是中原第一高手,秦梦瑶是慈航静斋三百年来最杰出的传人,已达到剑道中的“剑心通明”境界。
若非潜意识中,他们都顾忌浪翻云的剑招呼到自己身上,慕典云只怕已经被逼的不住后退。
由此可见,浪翻云这种等级的人物,即使只是存在于场上,便会给人极大压力。
他心境之空灵,对形势的判断,乃至战术的选择,终究还是胜过了里赤媚和甄夫人。慕典云为他抢出时机的同时,他已经将狂飙的光雨聚拢,收回对里、甄两人的所有攻势,转为全心对付单玉如。
慕典云指风成网之时,他忽地提升速度,比里赤媚快出半线,用极快的移位化解天魅凝阴,然后连续十剑劈在单玉如的玉环上。
第一剑劈下,玉环上的光芒骤然灭尽。单玉如脸上惊骇之色一闪而过,忽然现出楚楚可怜的诱人神情,颤声道:“妾身已经知错了,翻云你仍是不肯放过我吗?”
正如烈震北所说,媚术分三重境界,她练到第二重“色相”,已是有此术以来的最高成就,却沉溺于与朱元璋争夺天下的阴谋诡计,始终不能突破到最高境界的“无意”。她自己也知道诱惑不了浪翻云,但性命攸关时,不得不尽力一试。
场中的人里,只有楞严可能受她控制,为她效死,却被燎原枪法缠住,连看都无暇看她一眼。
里赤媚早已断绝之心,如今天魅凝阴提升到巅峰,更不会理会她的引诱。至于甄夫人和慕典云,或者受了点影响,但想要他们不惜一切拦挡在她身前,那是想都不要想。
浪翻云蓦地一声悲啸。
他开口说话时,神态语气一如平常,绝不像是在激战当中,却给人以悲愤无尽的感觉,“教主的确有倾国之色,为何要终日生活在黑暗中,为一己之私,不惜令天下黎民涂炭?浪某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死浪某的妻子?”
里赤媚暗叫不好,但浪翻云仿佛变成了真正的鬼,明明就在眼前,却没有一掌能扫到他身上。
除了面对庞斑,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有心无力。
覆雨剑的剑啸似乎永无停歇,无数细碎的光点从剑身上飘散开来,又簇拥在剑身周围,形成美丽到摄人心魄的光球,形状就像明月一样。
单玉如双环的呼啸被完全压了下去,她本人也像是失去了力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浪翻云冷然道:“只要想到老帮主之死,惜惜之恨,我对教主便没有半分怜悯,只想割掉你的首级,供奉到他们灵位前去。不过放心吧,浪某不会这么做。”
慕典云连续与甄夫人正面交锋,让她无力将剑锋指向浪翻云,至于里赤媚,那是能挡则挡,挡不住就只好任他去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覆雨剑法看似轻松写意,肆意而为,实际一直在与自己配合,形成天衣无缝的巨大屏障,挡着单玉如的退路。
浪翻云若要蓄意杀死一个人,几乎没有人可以逃掉。
单玉如也不例外。
浪翻云仰首向天,似乎想要看穿大殿的檐顶,看到天上的明月。与此同时,他手上那轮明月豁然消散,化作比之前更美丽的剑雨,喷泉般爆开,温柔地落在单玉如身上。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目睹这个场景的人,心中无不涌现这句诗,却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每个人的动作都情不自禁慢了下来,或多或少地将心神分到这美丽的剑法上。
剑雨停歇了。
重新现身的单玉如外表一如寻常,手中也还执着玉环,连那对翠袖都完好无损。但她的神情几尽疯狂,也没了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貌,满头乌黑的秀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灰白,皮肤上也渐渐出现细纹。
她哆嗦着道:“浪翻云,你好狠。”
浪翻云的确没有杀她,却破了她修炼几十年的魔功,让她恢复为真正的年纪和体力。现在的单玉如,只不过是个失去了武功的老太婆。别说朱元璋,一个普通的侍卫就可以杀死她。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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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