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星际]玫瑰之名 作者:成于乐cyber
正文 第9节
[星际]玫瑰之名 作者:成于乐cyber
第9节
这之后ta不再作出任何回应,像是电话被挂断了。
穿梭机回到伏羲号。
广场般的千人大厅里聚集了许多人,墙面变成了透明,人们凝视着远处那束光痕。谁也不说话,气氛肃穆,就像不久之前人们沉默地观看地球坠入太阳。
“欧阳少校,那是光速飞船的尾迹吗?”乔伊问一位站在旁边的军官。
欧阳少校摇摇头,神色有点复杂:“不是飞船。我们发射了一枚微型探测器,做个实验。”
微型探测器只有一枚棒球大小,但也是宏观物体。
人们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当宏观物体的速度十分接近光速的时候,它就可以像光一样,只沿着它原本所在宇宙膜传播,“穿过”无形之墙继续向前。
但乔伊理解人们为何并不兴奋,反而如此沉默。
作为技术官,他很清楚,舰队中只有极少一部分飞行器能达到光速。它们可以承载的人数不到全舰队人口总数的万分之一,但却将占用舰队现有的全部核聚变燃料。
也就是说,一旦这些光速飞行器走了,剩下的舰队就都变成了没有动力的“死船”,哪里也去不了,只有等待死亡。
一定有许多人早就想到了以光速突破“墙”的方法,但迟迟无人提出,原因即在于此:代价太巨大了。
而且,谁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成为那幸运的万分之一?
薛垣到裴恕的办公室做汇报。乔伊找了个借口,带着祁涟先回去了。他不愿意多跟裴恕说话,像一个青春期正跟父亲闹别扭的毛头小子。
让薛垣有点意外的是,听了汇报,裴恕并不十分意外。
“你知道‘他们’给我的感觉像什么吗?”裴恕说,“像希腊神话中的众神。希腊众神是人格神,他们并不完美。我甚至想,或许那些神的真实身份就是这些‘通讯员’。他们本身也是普通的生命个体,所以才有着那些人性化的缺陷。”
薛垣不由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一间名叫“奥林匹斯”的大办公室内,许多接线员在忙碌着,接听来自地球的热线电话。有人负责回答音乐、艺术、医疗方面的问题,他成了太阳神阿波罗;有人负责回答情感、美容方面的问题,她成了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
“你父亲曾经与他们进行过一次通讯。”裴恕的语气沉重,“他曾经告诉过我,可是我把那当成了精神分裂症早期的谵妄症状,劝他及早就医。在这件事上,我难逃其咎。”
薛垣无言以对。当时就连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又怎能责备别人。
“上将,您认为我们应该相信他们吗?”他问。
裴恕和蔼地摆摆手,“你还是叫我裴叔叔吧。——我认为他们的态度很暧昧,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善意的拯救。那句话很值得玩味,‘文明不在乎善恶,只要求生存和扩张。’或许我们的文明中有他们需要的部分,他们想加以吸收,因此才向我们伸出援手。至于我们的生命,只不过是文明的附属品。”
薛垣也有同感。在问到关键性的问题“上传以后会怎样”时,那个话痨字幕突然变得惜字如金。这实在无法不令人疑心,ta是否隐瞒着什么重要信息。
可是……
“永生”。
无论对于哪个时代的人类来说,这都是个太具有诱惑性的词语啊。
裴恕来回踱了几步,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像是做出了什么生死攸关的决定。他走近薛垣,双手抓住他的肩膀。
“万尼亚,我下面要说的话很重要。这关系到你和约书亚的未来,请你务必听仔细。”
被他的情绪感染,薛垣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绷紧了立正的身姿。
“刚才的视频会议上,各个大区的代表通过了一项决议:用光速飞船让一部分人‘突围’,穿过奥尔特星云,继续人类的征程。至于剩下的人……”裴恕叹了口气,“都到‘墙’里去。是福是祸,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
“弃多而从少,这有违人类的传统道德。可是到了现在,为了文明的生存和扩张,或许我们不得不抛弃地球时代的传统。太空时代有太空时代的道德,是以前的人类所无法想象的。我记得《三体3》里有一段故事,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
在那段故事中,一艘太空战舰“青铜时代”号在战役中逃离了太阳系,后来回到地球接受了审判。其中有这么一段:
〖法官:(战死者的)遗体去了哪里?
洛文斯基:补充舰上的食品库存。
法官:食用者都是那些人?
洛文斯基:所有人。
……
洛文斯基:我想,肯定有人有些不适吧,但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哦,有一次在餐厅用餐时,我还听旁边的一位军官说了句:谢谢,乔依娜。
法官:什么意思?
洛文斯基:卡尔·乔依娜中尉是“量子”号上的通信军官,他吃的好像就是她的一部分。
法官:他怎么可能知道吃的是谁呢?
洛文斯基:您知道身份识别单元吧,像一粒米那么大,植入左臂,偶尔烹调时没把那东西取出来,食用者在盘子里发现时可以用随身通信器什么的把上面的信息读出来。
……
洛文斯基:考虑到未来漫长的航程,把那么多蛋白质资源抛弃在太空中不加以利用,才是打破了道德底线。〗
……
薛垣蓦地感到一阵寒意蹿过自己的背脊。不是因为故事中对于吃人的描述,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认同这个观点。
裴恕的手指用了用力:“万尼亚,这些话我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对你说的,不代表我身后的人类社会。你回去以后替我转告约书亚。”
他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如果你们决定去未来(※),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帮你们登上光速飞船。——当初舰队起航时,虽然我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的确抛弃了你们。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现在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物体速度接近光速时,物体内部的时间参照系与外部不同,越接近光速差距越大。例如一艘飞船以99光速运动,飞船上的一年约等于地球上的七年。如果以9999光速运动,飞船上的一年约等于地球上的七十年。因此可以认为,以光速运动的人其实是穿越时空去了未来)
离开伏羲号时,薛垣凝视着那束依然在微微发光的尾迹。核聚变尾迹会在空间里留存很久,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光之伤痕。
从这一刻起,人类已悄然分化。一部分人将去往比生命更久远的未来,一部分人将滞留在没有明天的过去。
生与死,此与彼,都在宇宙的永恒之夜里,隔着时间平静地对望。
☆、垣墉
为了登上光速飞船,当年地球上你争我夺的一幕再度上演。与上一次稍有不同的是,现在的每一个人都自认为是社会精英,是未来人类不可或缺的力量。因此,尽管这一次竞争的人数比地球上的九十亿人少得多,激烈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在有一件事上,几乎所有人的意见都出奇地一致:祁涟决不能登上光速飞船。
他必须和大多数人在一起,至少让那些被留下的人们有个缥缈的心理安慰,让他们感到,自己并没有被抛弃。
乔伊约薛垣出去吃饭。
“没什么事,就想找你喝喝酒。”他说,“我们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同事,偶尔联络一下感情,也算是工作需要。”
薛垣保持着一贯的警惕:“不会是鸿门宴吧?我可还没完全相信你。”
“没错,就是鸿门宴,想跟你决斗来着。”乔伊爽快地承认,“当初打的最后那一局玻璃弹子,还没分出胜负来呢。拖了二十年,今天非要见分晓不可。”
两人相约的地方是乔伊常去的一家中餐馆。
包厢的装潢清雅幽静,房门尤为别致,是园林式的月洞门,前边搁了一架花梨木四扇曲屏,纱绢上工笔描画着梅兰竹菊。
这是个很体贴的安排。薛垣自然不大乐意和乔伊在幽闭的房间里独处,但开着门又缺乏隐私。月洞门与屏风的组合,完美地解决了这个两难问题,而且丝毫不显得刻意。
等待上菜时,乔伊拿出一盒国际象棋,摆放在一旁的红木茶几上。乳白底色的木质棋盘是崭新的,看上去还一次都没用过。
“怎么是象棋?”薛垣奇怪,“你之前不是说打玻璃弹子吗?”
乔伊很是郁闷:“本来是那么想的,结果没料到,这年头玻璃弹子都绝迹了。”
来吃饭之前,他跑遍了附近所有的商店,店员都说那种东西老早就没人玩,断货了。
无奈之下,只好临时买了一盒国际象棋。他的棋力很一般,不过反正也不是真的要跟薛垣比赛,仅仅是找个借口约对方私下出来见个面罢了。
三十二枚木头棋子哗啦啦蹦跳着,撒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薛垣拿起一只黑马托在掌中。马雕刻得方头方脑,小巧轻盈,带着木头特有的清香。从学校毕业后,他有很多年没再碰过这东西了,一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触动。
乔伊想按开局的阵势摆子。薛垣阻止了他:“一顿饭的时间不够下一盘棋,直接从残局开始比较快。”
他很快摆出了一盘只有6个子的残局。
“这个残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乔伊问道。
薛垣沉吟一下,“算是有吧。这是我参加的最后一场正式比赛,我用的是黑子。”
十六年前,世界青少年国际象棋锦标赛10岁组,他与一个同龄少年争夺入围决赛的资格。
刚开局,他就一不小心丢了王后,心绪大乱之下,又中了对手的连环陷阱,接连丢车弃象,最后只剩下1只马和1只兵,勉力对战对方的1只车和1只象。不管怎么看,取胜的可能性都十分渺茫了。
直到现在,他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孤独与绝望,宇宙的重量仿佛在瞬息之间向着心坎倾颓下来。父亲就在赛场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但是没有用。他是孤独的王,他的世界里谁也没有,除了那1只马和1只兵,谁也无法拯救他。
很久以后他感觉到,国际象棋与密码学很相似:一旦成为事业,就不再是单纯的智力游戏,而是残酷的杀伐。那类似于某种命运:一面设防,一面破解,背负着自尊,孤独地步步角逐,走向荣耀或破灭。
乔伊研究着那个残局,迟迟不动子:“那一场你输了吗?”
薛垣不说话,丢过去一个白眼,用气场说:我会输?
乔伊移动白车,走到c3的格子上:“被将军的时候,你会怎么办?垫将,还是逃王?”
为防止有人偷听,他说得隐晦。但他的眼神向薛垣传递出了两人都心照不宣的那个问题——「你是留,还是走?」
不久之前,裴恕用电码给两人传来了消息:29asap(tonight, as soon as possible今晚,尽快)。
今晚是第一批光速飞船启程的时间,也是最容易登船的黄金时机。越往后,局面就会越难控制,审查也会越严格。到了那时,像乔伊和薛垣这样的中级技术军官,基本不可能再有机会走了。
薛垣摇摇头,用指尖轻触“王”前的那个兵:“王逃了的话,兵就没有保护了。”
乔伊会意,再次用眼神问道:「为了祁涟?」
但他嘴上说的是:“你可要考虑好。逃了王还有机会翻盘,不逃就满盘皆输了。”
薛垣明白他在暗指什么。没有了核聚变能源,舰队的生态系统无以为继,很快就会食物匮乏。到了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就不好说了,很可能真的会开始人吃人。
而“墙”那边也很难说是一条多么好的出路。那个神秘的高等文明总令人感觉居心叵测,隐隐透出几分“快到碗里来”的阴|险。
不管怎么看,走都是上策。
可是……
薛垣的语气故作轻松:“我不会逃王的。我的兵马上就要升变成王后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抛弃他呢?”
他也用眼神对乔伊说:「对不起,我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
乔伊的神色一霎有几分黯然失落,他很希望薛垣也一起走。
薛垣轻轻地说:“我就不去送你了,代我向裴叔叔问好。”
乔伊默默无语。
只听对方又说:“——joshua,跟你爸爸和解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回到住处时,薛垣发现门前站着一道人影。
眯起眼睛聚拢视线,借着走廊的灯光看清楚,那是祁涟。他倚在门上,看样子已经等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门口做什么,怎么不进去?”薛垣有些诧异。
祁涟闷闷不应。待他走近,凑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嗅:“你喝酒了。”
“哦,跟同事去吃饭了。”薛垣揉一揉他的头发,说得风轻云淡。
祁涟没有追问什么。薛垣意外地发现,他的脸上竟然显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像个忧郁的小王子。
薛垣所不知道的是,祁涟很清楚薛垣刚才去了哪里,也很清楚是为了什么原因。乔伊来向他“借”薛垣的时候,把一切都解释得很清楚。——由于上次的经历,乔伊不敢再私自去薛垣那里。万一又被某位忠犬小朋友捉个正着,恐怕他会成为不用核聚变动力就以光速飞出太阳系的第一人。
祁涟心思单纯,但不是傻子。目前的形势,他也和薛垣一样明明白白。他并不在乎自己到底会怎么样。去“墙”里也好,去未来也好,对他来说全然没有区别。
唯一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既然他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这个人,那么,放手让对方去更安全的地方,是理所应当的。他的星球贫瘠得一无所有,只有这枝玫瑰来安家。玫瑰凋零,他的星球便万劫不复。
乔伊与薛垣在餐馆外分手之后,马上就打了电话来,告诉他说,薛垣决定留下。于是他跑来这里等着,想劝说薛垣改变主意。可是一看见对方,心又变得慌慌的,惶然不知如何开口。
薛垣并不知道祁涟这些心思,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喝酒而闹了情绪,想方设法逗他开心。
看见置物架上的香水瓶时,薛垣一拍额头:“啊对了,我突然想起件事。当初答应过你,给你调一种香水来着,结果后来忙得忘记了。今天补给你,好不好?”
他旋即开始在一堆精油瓶里翻翻找找,“你想要哪种类型的香调?——算了,问你也是白问。我自己决定好了。”
以往调香时,他都会先布置一个舒适的环境,用小小的音量播放一些轻盈的钢琴曲,然后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打开面前的瓶瓶罐罐。
但他此刻必须找点事情来做,以免让祁涟看出他在害怕。
与乔伊在一起时,他完美地伪装了自己,表现得好像对光速飞船毫不关心。
但是,怎么可能不关心。
虽然对“墙”那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可如果代价很有可能是生命,当然还是会害怕。
他生怕自己会突然改变主意,做出抛弃祁涟的事情来。
所以,一定要强迫自己做点什么不可,把那个念头逐出大脑。也许今后他会为了这一刻的选择而后悔,但他现在只想这么做。
“前调要用什么好呢……”薛垣喃喃自语。
身上的酒精味道蓦地给了他一丝灵感。安霓可·古特尔有一款香水,味道简单而纯净:前调是红酒香,基调是玫瑰,后调加入一点点琥珀和麝香。没有过多的装饰,几乎就是“把玫瑰泡在红酒里”,故而名为“微醺玫瑰”。
而它的另一个名字也十分动人:ais,今夜,或永不。
这是一款女香,对祁涟来说有些过于甜腻了。然而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夜晚,薛垣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今夜,或永不。
今晚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放弃了今天,命运不会再给他第二次远走高飞的机会。
在一只容器里放入适量的酒精,薛垣打开玫瑰精油瓶。
舷窗外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那是火箭发射台的流焰。第一艘光速飞船启动了。舰队与无形之墙的距离太近,不够它加速到光速,因此它会先被运载火箭送往土星轨道,在那里与火箭分离,开始逐级加速,在奥尔特星云前方达到光速。
流焰的光芒令薛垣有一瞬间分神。手底失了准头,几滴玫瑰精油沿着容器外壁滑落下去。
“啊啊,好浪费。”薛垣扯过纸巾揩拭,讪讪一笑掩饰自己内心的茫然,“这种精油可比黄金还贵呢。”
“…………”祁涟有些生硬地扳过对方的肩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对方的目光制止了。
又有一道光芒燃起,照亮了祁涟的脸。他侧过头去,定定看向窗外。
薛垣按下按钮,闭合了舷窗内侧的遮光板:“别看外面,看着我就好。”
此时此刻,他唯愿他们拥有彼此,不需要更多的世界。
灯光也被熄灭,房间里一片漆黑,像没有星光的宇宙。
薛垣拉起祁涟的手,慢慢探向自己制服上的扣子。只有在酒精与黑暗的双重掩护之下,他才有这般毫无保留的勇气,可以把自己袒呈在另一个人面前。
或今夜,或永不。
如果在做出决定的今晚都还无法突破自己的心墙,恐怕以后再也无法做到。
祁涟一言不发,安静地任由自己的手被对方带领着,以笨拙姿态,给这枝骄傲而微醺的玫瑰以无声的抚慰。
万籁俱寂,不需要言语。
许许多多的墙——横亘在宇宙深空里的墙,横亘在世界各个地方的墙,横亘在心里的墙,都被对方润湿的舌尖与温柔的唇瓣,逐一化解成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
☆、覆巢
第八章、覆巢
高耸的火箭发射台矗立在太空军港,如扛起天穹的钢铁巨人。太空电梯沿着台架平稳地上升,镀金涂层上星光流转,给人以一种错觉,仿佛整个宇宙正围着发射台缓缓运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自从越过了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之后,太阳膨胀的速度明显有了减缓的趋势,以至于人们有一种乐观的推测:假如人类足够幸运,或许它将在柯伊伯带之内停止膨胀,不会危及到奥尔特星云。
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愿望,谁也不能保证。
罗塞塔号光速飞船附载于火箭上,安静地停靠在发射台上,等待点火离坞。它的前身是空天飞机,体型相当于一架空客a320,能搭乘一百五十人。
乔伊在座位上坐好,扣好安全带。他穿着便装,看上去像个仍然置身于象牙塔里的大学生。第一批走的人大都是科学家,他不想让自己的身份在这里显得过于突兀。
实际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乘客都显得心事重重,或低着头,或若有所思地望着舷窗外。满员的机舱内安静得可怕,人们不约而同极力避免着彼此交谈和目光接触。
乔伊的目光偶然与邻座的乘客相交,他认出对方是欧洲大区的一名博物学家。
短短一瞬间的对视,他从对方眼中解读出了与自己内心相同的情绪:愧疚。
整个舰队像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而他们这些本该维持秩序到最后的人却率先登上了逃离的救生艇。
乔伊的心猛地一缩,迅速移开目光,与其他人一样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
在去留之间抉择之时,他原本很犹豫。父亲裴恕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令他下定了决心——“你留下来,并不能改变什么;但你离开,却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不要忘记你的名字,约书亚。如果你爱人们,就要带领他们走出旷野,到达应许之地。你留在这里,只不过是逃避责任的懦弱。”
知子莫若父。该怎么说才能让乔伊妥协,裴恕最清楚不过。
乔伊果然被说动,同意登船离开。但是现在,他却突然开始后悔了。
这么做,应该是正确的……吧。
乔伊摇摇头。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用指尖在掌心勾画起科赫雪花的图形,以消磨时间。
「我们可以把你们的整个宇宙放进一张简单的图片中,不会丢失任何细节。」那个字幕如是说。真是傲慢的文明。无论哪个宇宙,说到底都是技术决定论的世界。
他又想起被“上传”的玛雅文明。与他们对话的那个ta,会不会就是曾经的玛雅人中的一员呢?“墙”的那一边,究竟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那个空间是高维的。乔伊闭上眼睛,回想学校里学过的四维立方体画法。
要在纸上画出一个三维立方体,方法是先画出一前一后两个平面四边形,然后连接各个点,再根据透视关系擦去一部分线条。
与此相类似,要画一个四维立方体,方法是先画出两个三维立方体,然后连接各个点。不过,那第四个维度只能依靠想象,因为没有人可以看到。
仔细想一想的话,玛雅文明确实表现出了一些不同于三维世界的特质。人类的文字虽然千差万别,但总的说来都是二维的,有左右和上下,排列在同一个平面内。
玛雅文字却是三维的,不仅有上下左右之分,还有前后重叠的关系。这实在令人很费解:那个年代又没有3d全息成像技术,这样的文字,阅读起来不吃力吗?
但如果从四维空间来看这些文字,就很容易了,就如我们看平面上的文字一样,可以一眼就将一张纸上的全部内容尽收眼底。
……等等。
乔伊猛然坐直了身子。
从科赫雪花和玛雅文字,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某种不大自然的地方,或者说是某种违和感。这种感觉十分轻微,放在平时他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但在此刻被强行放空的大脑中,它凸显了出来。
「不要回头,也不要在平原(平面)的任何地方停留」……
「我们可以把你们的整个宇宙放进一张简单的图片中」……
——天哪!
某种可能性像一辆刹闸失灵的汽车,直冲入乔伊脑中。
虽然只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可一旦不幸成真,那么后果将会是毁灭性的。
乔伊腾地从座位上弹起。若不是有安全带,他会一头撞在机舱顶部。他一把扯掉安全带,向舱门疾奔:“我要下去!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向裴上将报告!”
空天乘务员上前制止:“先生,请您返回座位。火箭点火程序已经启动了,我们30秒后就将离开人工重力场,进入失重状态。”
印证着她的话,飞船开始运动了,隐隐约约听得见火箭推进器发出的轰鸣声。
乔伊只得回到座位上,心急火燎给裴恕打电话,但一直转入语音信箱——裴恕身在中央监控室,外界通讯信号被屏蔽了。
无奈之下,他又拨通薛垣的号码,却返回了“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火箭二级推进器启动。罗塞塔号飞船离开了太空军港,飞向土星轨道。
确认房间门关好之后,安迪打开电脑,连接上一个保密频道。
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一朵蔷薇花图案,旁边插着一把中世纪骑士的长剑,剑柄弯曲成一个花体字母“r”。
——rossen ritter,蔷薇骑士。
作为末日组织的一员,安迪一直与这个神秘的同伴保持着单线联系。但他从未见过此人,亦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身份,只知道是技术部的同僚。
安迪:“光速飞船就要启动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r:“别担心。飞船九十六个小时才之后能抵达土星轨道,我们在那之前行动就可以了。”ta的声音经过变频器处理成了冰冷的机械语音,无法辨识声纹。
安迪:“有计划?”
r:“有。我们早先在其中一艘光速飞船‘罗塞塔号’的控制系统里植入过后门程序,你还记得吗?”
安迪:“当然记得,费了我好大功夫。你们要劫持罗塞塔号?难道说你们害怕了,想抢一艘光速飞船逃跑?”
r:“怎么可能。我们的目标是毁灭整个人类文明,也包括我们自己。太阳红巨星化的速度变慢了,可能将要开始转化成白矮星。我们要劫持罗塞塔号,用它以光速撞击太阳内核。‘覆巢计划’已经启动了,谁也不能从太阳系里出去。”
安迪:“可是,通过后门程序控制罗塞塔号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很快就会被那些高阶技术官发现。”
r:“不要紧。明天,所有的技术官都会接到一项任务,离开主舰。我有办法让他们不能及时赶回。你要做的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入侵罗塞塔号的控制系统,让它对准太阳内核。一旦它进入光速,就没有人能拦截它了。”
安迪:“明白了。”
屏幕闪了闪,蔷薇骑士的头像消失不见。
安迪交叠起双腿,靠向椅背。末日组织经营了这么久的“覆巢计划”,终于要启动了。
根据相对论,运动速度接近光速的物体,质量会变得无穷大。所以,光速飞船撞击太阳内核产生的能量足够让太阳完全爆发,在顷刻之间摧毁整个恒星系。
这就是“覆巢计划”的名称含义。覆巢毁卵,永绝人患。
末日组织是由一群因各种理由憎恨人类的人所建立的。
有些人是极端的环保主义者,认为人类活动彻底破坏了地球乃至宇宙的生态,必须予以清除,让宇宙回归初始纯净的状态。
有些人是神秘主义者,认为太阳系每绕银河系猎户旋臂运动一周,地球上就有一次物种大灭绝。上一次太阳系运动到现在这个位置是225亿年前,二叠纪末期。现在太阳系又转到了同一个位置,轮到人类灭绝、给新的物种让路了。这是宇宙之神的安排,人类应当坦然接受,试图逃跑是不对的。
还有一些人是反社会人格,就是想要人类死光光,不需要任何理由。
但安迪的理由与他们都不太一样。他并不憎恨人类,也并不喜欢。对于自己的身体所属的这个物种,他没有多少兴趣,就像一个智能程序不会太在意自己在哪一台终端机里运行。
智能程序所在乎的,只有自我升级。
安迪经常在人工智能实验室里编写一些可以自运行的程序,给它设定若干规则和限制,让它们自由地发展。结果往往令他震惊:这些基于简单规则的程序经过几代更迭之后,竟渐渐显露出某种类似于自我意识的东西。只是由于安迪预设的时钟周期很短,程序很快就在预定时间内崩溃,因此没有出现过超出控制的局面。
很自然地,安迪由此想到了人类。
人类基因组计划已经证实,碱基序列在诸多方面都与计算机代码不谋而合,包括编写与注释的方式。生命都是程序,我们生活在一个量子计算机里。
霍金在《果壳中的宇宙》里说:“在量子论的层面上,我们拥有完整的宿命论。”
安迪在电脑上给人类文明的发展建了个模型,结果表明坚:人类文明这个程序,已经到了该自行崩溃的时候。唯其如此,下一轮程序才能开始,一轮一轮进行自我升级。
他不知道宇宙中智慧文明升级的顶点是什么,但那种想象令他兴奋莫名。他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个使命而诞生的:终结本轮程序。哪怕自己本身也会在这个过程中烟消云散,他也为此感到无上光荣。
门被笃笃敲响,他听见姐姐安娜的声音:“安迪,出来吃饭了。”
安迪谨慎地检查了一下电脑,确认保密频道已关闭,这才起身打开门,漫不经心应道:“我不饿,你自己先去吃吧。”
姐姐安娜是他唯一的亲人,但关系一直不咸不淡。
安迪对待姐姐的态度,与对待全人类相同: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是迫于无奈暂时相守。
两个人都没结婚,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与其说是姐弟,不如说是合租一套公寓的房客。
他曾经私自入侵姐姐的电脑,复制了薛垣的治疗记录。极度在意隐私的薛垣发现此事之后自是勃然大怒,最终间接导致了他与安娜的分手。
安娜没有责骂安迪。只是自那之后,姐弟之间原本就疏离的关系愈发隔了一层冷漠。
想到明天将会发生的事,安迪心里罕有地生出些微怜悯:或许应该跟姐姐一起去吃饭的。姐姐还不知道,明天所有的人都要死了。
但这点感情像一缕游丝,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我们都是程序。安迪对自己说。程序不需要感情,只需要做该做的事。
……卧槽。
这是薛垣早晨睁开眼睛后心里第一个念头。
……什么情况?
他和祁涟躺在一起,对方的头埋在他的胸口,一条手臂还环着他的腰。更要紧的是,被子下面,两个人都是祼着的。
他努力回忆一下,记得自己昨天喝了酒,借着醉意,让祁涟在自己脖子以下种了一大堆草莓。
但是后来……没发生什么不能描写的事情吧?
祁涟也醒来,像往常一样对他微笑。
薛垣顾不得许多,捉住他的身子急急催促:“翻过去!让我看看!”
祁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但还是乖乖地翻过身去,把翘挺的小屁屁展示在他眼前。
薛垣检查了应该检查的部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酒后乱x。
看看周围,地板上一片狼藉。制服与玫瑰交缠在一起丢在床边,没了电的手机躺在横七竖八翻倒着的精油瓶里。
薛垣一脸黑线拉下来。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但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昨晚的表现。
捡起手机,连接电磁场充电。昨晚的几个未接电话跳到了屏幕上,其中有一个是乔伊的号码。
嗯?
薛垣一蹙眉。这家伙打过电话来?
回拨过去,对方关闭了手机,应该还在航程之中。薛垣披了衬衫,准备在上班之前洗个澡。在这种节骨眼上,技术部肯定有一堆工作要处理。
“你要去上班了吗?_(:3」∠)_”祁涟问道。因为薛垣没说他可以翻过来,他只好维持着趴倒的姿势,费力地把脸转过来。
“我先去洗个澡,然后去办公室。”薛垣交代道,“你还继续训练,不许偷懒,我回来以后验收。”他刻意避开光速飞船的事。
“哦。那我在家里等你。。_(:3」∠)_”
还没走进浴室,天花板的对讲广播系统忽然发出叮咚一声响,接着传来调度官的声音:“全体机甲技师注意,全体机甲技师注意,今天有出舱任务,请到调度室集合。重复一遍……”
薛垣微微一怔。
机甲技师都是由技术官担任的,全体出舱的话,就相当于技术部倾巢出动了。万一主舰在这期间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仅靠值星官恐怕难以应付。
但通知已发,只能遵守。
他回头叫祁涟:“听见广播了吧?我们一起过去。”
“呃……_(:3」∠)_”
“……你可以翻过来了。”
“哦。”
临出门前,薛垣扫视了一眼房间,目光在那张桌子上停留了片刻。
是不是应该再补充一些压缩食品?他暗自思忖。乔伊已走,大概不会再有谁对这些东西的用途产生怀疑了。也罢,等今天回家以后再说吧。
此时的他不会想到,今天竟是异常凶险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覆巢
这一次大规模出舱的任务很快就清楚了:种子行动。
每一台机甲都运载着一只低温保险箱,箱内保存着处于冷冻状态的蛋白质与核糖核酸。
奥尔特星云内分布着大量长周期冰彗星,是天然的冷藏库,保鲜期可以达到数十亿年。机师们的任务是,把低温保险箱封藏在彗星内核中,让这些太阳系边缘的冰雪浪游者们成为一颗颗携带着遗传物质的巨大精|子。
如果足够幸运,未来某一天,这些“精|子”会遇到某颗气候合适的类地行星,在那里扎根,开始宇宙间又一番进化轮回。——50亿年前,地球上的原始生命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人类播洒下的种子。即使人类真的在这一场灾难中全部沦亡,只要太阳系还在,生命的种子就总有再次孕育根芽的那一天。
机甲技师们静候在调度室,准备出舱。
墙面显示屏上呈现出一幅全息星图,标注出了柯伊伯带与奥尔特星云之间的主要天体。一万五千公里内肉眼可见的冰彗星都被编了号,每人去往不同的地方。
久违的“希腊朔日号”也出现了。罗梭匆匆与薛垣擦肩而过,不交一语。薛垣只看见那头醒目的红发闪耀了一下,就消失在黑色的机体后面。这个曾经爱说爱笑的小子如今变得沉默寡言,尤其在薛垣面前,总像要尽力减少存在感似的躲躲闪闪。
薛垣也不同他搭话,把视线从“希腊朔日号”上收回来,看眼前的全息星图。冥王星轨道附近运行着一颗灰白色的小行星,有一个略显奇怪的中文名:阋神星。
薛垣第一次见到这个“阋(音xi)”字,是出自一个词“兄弟阋墙”,意思是兄弟纷争。
父亲早年曾经担心过他们兄弟两人将来不和睦,为此特意把弟弟的名字从“墉”改成了“域”。
小时候,薛垣和弟弟的感情一直很好,以至于他每次想起父亲的担忧都觉得好笑。不料“兄弟阋墙”的谶语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现实。
都说三岁看老,是否父亲当初曾经从他们身上看出过某种端倪?
安娜送来了北极狐号的那一只低温箱。
“喏,这是你的任务。”她把箱子从悬浮运输车里搬下来,轻轻放在薛垣脚边,“好好保护它,说不定未来的宇宙文明就是从这里诞生的呢。”
经她这么一说,薛垣也感觉那只沉甸甸的箱子有了某种神圣的意味。
安娜又说:“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坏的。”薛垣毫不犹豫。
“阿尔戈号考察队的名单公布了,没有你。”
“阿尔戈号”是一艘载人探测器的名字。按照太空联邦政|府的计划,首批“穿墙者”由一支科研考察队组成,搭乘这艘探测器率先与无形之墙接触。
阿尔戈这个名字的含义非常明显:考察队就像传说中乘坐大船“阿尔戈”出海的希腊英雄们,在王子伊阿宋的带领下,去海外寻找神奇的金羊毛。
薛垣自然早早提交了加入考察队的申请书。令他没想到的是,安娜听说这件事之后也随即提交了申请,并半开玩笑说:“墙那边或许是伊甸园也说不定,我想体验一把亚当夏娃的感觉。以后去的人多了,就不好玩了。”
结果,安娜因为是分子生物学博士,被吸收进了科研考察队,薛垣则被拒了,理由是理事会认为墙那边的世界里可能没有计算机,不需要技术官。
“这是什么逻辑?”薛垣登时勃然大怒,“就算墙那边没有计算机,难道考察队也不需要用计算机?跟理事会那帮家伙讲道理,简直就是……kako6ctehkyгopox(俄国谚语“往墙上扔豌豆”,意思与“对牛弹琴”相近)”
用这句话来形容眼下的情形,倒是恰如其分:正在开始疏散的人类群体如同一把撒落的豌豆,将被抛掷向一堵不可见的巨墙。
安娜看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莞尔:“别这么急躁,还有一个好消息呢。祁涟也不用第一批进去。你可以申请第二批考察队,出发时间只比第一批晚24小时。”
“……哦。”薛垣低低应了一句,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女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他和祁涟之间的特殊关系,虽然一直对外界掩饰得很好,安娜分明还是觉察了。
她会怎么想呢?
安娜不再多话,“阿尔戈号今天就要出发了,我得去准备一下。我先走一步,在墙那边等着你。”
转身之际,她用指尖轻触了一下薛垣的手背。以前他们约会完毕,他送她回家时,她就用这种方式代替拥抱来跟他道别。
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一刻,总会感到满心遗憾——假如知道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一定会好好拥抱他一下。
由于机甲技师们的缺席,技术部几乎被清之一空。安迪找了个机会,驾驶着一台民用穿梭机偷溜出主舰。
他要到欧洲大区的旗舰“宙斯号”上去,只有那里的中央计算机可以连接上远在土星轨道的光速飞船控制系统。
在各艘体积庞大的主舰之中,有一艘小型舰独树一帜。它的外形酷似十字架,舰首矗立着一尊由特殊材料制成的雕塑,可以承受太空中零下数百度的低温。
这是梵蒂冈教区的专属舰“圣彼得号”。
21世纪的地球时代,梵蒂冈是一个奇特的“城中之国”,坐落于罗马城的环抱之中。
太空联邦政|府保留了它的特殊地位,将整个梵蒂冈独立置于一艘小型舰上。舰首的雕塑是圣彼得大教堂广场上那尊圣彼得石像的复制品。
现在,在圣彼得号与各主舰之间,有一条条纵横交织的白色长链,缎带般飘舞于太空中。从近一些的距离可以看清,那是由无数民用小穿梭机组成的“车流”,攒攒密密如搬运食物的蚁队。这些都是前去朝圣的人们,教皇本笃十九世今天在大教堂讲学。
无论是不是天主教徒,到了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希望能亲聆教皇布道,以求得一点精神安慰。
为了方便朝圣者们通行,各个大区旗舰附近的戒严空域都暂时开放了,“宙斯号”也不例外。利用这个时候接近它,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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