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重生]复国 作者:燕赵公子
正文 第4节
[重生]复国 作者:燕赵公子
第4节
不过荣景瑄和谢明泽却从他行走动作看出端倪,这一位,虽比不上刚才那年轻利落身手,却也相当了得。只看他落脚轻快,不带半点声音。
等进了堂屋,荣景瑄一直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
堂屋里此刻正坐着一位古稀老者,他整个人干瘦如柴,鬓发也花白稀疏,他半闭着眼眸,似连呼吸都停了。
可当众人进去,那老者却微微睁开眼睛,直直往荣景瑄方向看了过来。
只一瞬间,谢明泽就下意识挡在荣景瑄身前,手里一直没有松开的佩剑早就出窍,带来一阵寒光。
那老者的目光彷如冬日里的寒潭,冰冷、锐利、直刺人心。
似乎是有些差异谢明泽的动作,那老者微微偏过头来,突然冲谢明泽笑了笑:“谢怀信的儿子?甚好。”
谢明泽一愣,却被荣景瑄握住手腕,轻轻往身后带了带。
“师父,许久未见,瑄给您见礼了。”荣景瑄说着,恭恭敬敬冲对方行礼弟子礼。
听到师父这个称呼,不仅谢明泽,就连荣景珩跟钟琦他们都吃了一惊,仿佛从来都不知荣景瑄还有这样一位老师。
谢明泽轻轻皱起眉头,他同荣景瑄可算是大小一起长大,几乎同食同寝,一天里的大半时光都同荣景瑄在一起,就连当时的太子太傅顾振理也同样是谢明泽的老师。
谢明泽的武艺师父跟荣景瑄也一样,只不过他从小就在武道比不过荣景瑄,他一直以为是对方比他有天赋,如今看来,恐怕跟宁远卫有些关系了。
那老者一直稳稳坐在椅子上,就算当今天子给他行礼,他也没有挪动分毫。
“陛下,许久未见,你已这么大了。”老者低声道。
他声音暗哑,仿佛有许多痛苦都包含其中,吐不出来,咽不回去,难受至极。
“师父,知您健在,瑄甚感安慰。此番能见您一面,也了了瑄之心事。”荣景瑄轻轻走过去,半侧着坐到老者身边。
听了荣景瑄的话,那老者的目光闪过暖意,可下一瞬间却又寒冷如冰。
他用漆黑的眼眸扫过其他几人,然后便说:“阿山,带几位客人去休息一下。”
刚才给他们开门的中年人便马上取回油灯,礼貌地做了一个手势:“皇后陛下,六殿下,这边请。”
谢明泽定定看着荣景瑄,见他没有表示,便直直立在原地,对那中年人的话语充耳不闻。
荣景珩见皇兄和明泽哥都没动,自己也咬牙挺直脊背,没有跟着离开。主子们都未离开,钟琦跟小福子自然不好走了,他们对视一眼,只好往后退了两步,贴着门边站稳。
荣景瑄知道师父这是有要事同自己说,而此时环境陌生,谢明泽轻易不会离开自己身边,便笑着道:“钟琦小福,陪六殿下去休息。小六,不要忘记吃药。”
他说完,又回头冲老者道:“师父,明泽是朕的皇后,什么话他都能听得。”
他这话说完,谢明泽明显看到老者皱起眉头,却没说什么。
等到堂屋里只剩下谢明泽、荣景瑄、老者与二十四人,老者才道:“陛下,太上皇下的旨,怎么可当真。”
“师父,无论怎么样,他都是朕的父皇,也曾经是大褚的皇帝。朕和明泽已经大婚,他也上了我荣氏族谱,自然是朕的皇后。”荣景瑄淡淡道。
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到一丝勉强和不甘。
二十看了看他,又瞧了一眼表情一直没变过的谢明泽,开口道:“师祖,陛下所言不虚。”
老者闻言,猛地闭上眼睛。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突然睁开眼睛,直直看向站在原地的谢明泽:“陛下,都是为师的错……”
☆、 第11章 同眠
荣景瑄听到年迈的师父这样说,不由攥紧拳头:“师父,徒儿无能,到底只能这样逃了出来。您没有错,大褚走到今天,大概是气数尽了。”
他声音很低,谢明泽听了心里针扎一样难受。
这个从小到大都勤勉努力的太子,几乎没有一天是放松过的。他陪伴着他长大,知道他心怀天下,如果早生几十年,他会是大褚的明君,一切都会不同。
老者目光中的寒冷一点一点褪去,茫然与无奈翻涌上来,他扭头向荣景瑄的方向看去,好半天叹了口气:“陛下,宁远世代忠于荣氏家主,无论大褚还在不在,龙椅上坐的是何人,为师只会忠于你一人。”
“师父……瑄,铭记于心。”
油灯跳动着火苗,屋里时明时暗,老者微微偏过脸,又看向宁远二十。
宁远二十立马站直身体,他走上前来,躬身向荣景瑄行礼:“陛下,师祖年迈,以后二十会跟随在陛下身边,任凭陛下差遣。”
荣景瑄点点头,给他回了一个荣氏祖礼。
宁远卫里能以数字为名的都是当代首领,虽然如今只担任皇帝武学老师以及守卫密道职责,但每一个宁远卫首领都武艺精湛,厉害非常。
荣景瑄的老师,或者说宁远十八,是他皇祖父昭庆帝的宁远卫首领。
而他父皇永延帝,则没有宁远卫。
宁远卫祖训,忠于荣氏明主。既然永延帝不是明主,自然也就没有宁远卫与之差遣。
宁远二十得了荣景瑄回礼,就意味着被认可了身份,于是便道:“如今您同皇后陛下、六殿下一同离宫,明日叛军定会满城追捕,属下建议等十日后再离京。”
荣景瑄同谢明泽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道:“可,这几日我们先行准备一下。”
话谈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天色已晚,宁远二十便请荣景瑄和谢明泽到正屋休息。
宁远卫这一处住所的正屋,二百年来都空着,随时准备着给临时走密道离宫的皇帝休息落脚。
宁远二十送了二人进屋就离去了,屋里已经摆好了温水与干净的帕子,荣景瑄跟谢明泽也不多话,两个人沉默着洗漱完毕,然后便一起看向了唯一的那张雕花木床。
荣景瑄一愣,随即意识到这一次谢明泽跟在他身边,他担忧对方安危,对方自然也担忧他的,肯定是不愿分开而眠。
但这雕花木床比宫中的御床小了太多,他们从小一起睡没什么,现在突然成了亲,又睡这样的小床到底有些别扭。
谢明泽见荣景瑄没说话,果断道:“陛下,您先休息,臣去再要一床被褥,睡在脚踏上便是。”
他说罢也不等荣景瑄回答,转身便要往屋外走,荣景瑄皱起眉头,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用,我们一起睡。”
“陛下……这……不太好吧。”谢明泽迟疑道。
荣景瑄见他满脸纠结,俊秀的脸庞在灯光下更是莹润,心里不由泛起涟漪,突然笑了起来。
他领着谢明泽往架子床走去,先是推他坐到床上,才倾身过去,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明泽,今个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呢。”
他声音低沉醇厚,呼出来的热气萦绕在谢明泽的耳畔,令他顿时浑身泛起热来。
“陛下……”谢明泽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荣景瑄伸手解开他的发髻,让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膀:“好了,不同你玩笑,快些休息吧,明日……明日还有许多事。”
见他说完就转过身去,谢明泽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滚烫的耳垂,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荣景瑄脱下外衣,打散发髻,走到床边推了推谢明泽:“明泽,你睡里面。”
谢明泽忙起身帮他收好外袍,转过身严肃道:“陛下不要闹了,您睡里面,虽然这里有宁远卫,但……”
荣景瑄刚想反驳,但看他异常坚持,终于也不在说什么,老老实实滚到里侧躺好,还坏心眼地拍了拍身边的床铺:“爱妃,来呀。”
“陛下,要是顾老师在这里,定要骂您的。”谢明轩叹了口气,无奈道。
他吹熄蜡烛,走过去抹黑躺倒床上。
一瞬间,荣景瑄温热的身体便贴了上来,顿时温暖了寒冷的早春夜晚。
谢明泽僵硬片刻,终于还是放松下来。
以前没觉得一起睡有什么尴尬的地方,现在身份变了,两个人本该更亲密,却不知不觉间有了隔阂。
黑暗里,荣景瑄盯着谢明泽的侧脸看,他特别喜欢谢明泽的一双褐色眼眸,仿佛最璀璨的宝石一般美丽夺目。
谢明泽一直紧紧闭着眼睛,他感受到荣景瑄的目光长久落在自己脸上,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终于,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谢明泽开口:“陛下,您说要早些休息的。”
荣景瑄平躺过去,失神望着床顶黑影:“明泽……到了明天,大褚就没了。”
谢明泽猛地睁开眼睛,他努力克制自己,最终还是从被子底下找到荣景瑄的手,紧紧握住。
刚才荣景瑄跟他开玩笑,说说笑笑仿若平常,但谢明泽那样了解他,知道他不过压抑自己的内心。
作为帝王,没有什么比国破家亡更可怕的了。
荣景瑄能撑到现在都没崩溃,谢明泽都要感叹一句他坚强无畏。
“陛……景瑄,你还有我、还有小六,还有钟琦和小福子,还有宁远卫们。我们会一直跟随你,无论你有什么决定,我们都会陪着你,永远不离开。”
荣景瑄默默攥紧谢明泽的手,他们两个人的手都有些冰冷,可攥在一起,却又有那么点热度。
“明泽,晏之,永远不要离开我。”荣景瑄低声呢喃。
谢明泽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热起来,大抵两人太过熟悉,也大抵太过亲近,所以一直到今天,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荣景瑄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而他这样的一面,却只有自己看得见,只有自己知道。
一瞬间,谢明泽觉得自己心跳加速,早就压一下去的那些鼓动又蔓延上来,顷刻间燃尽他的理智。
“景瑄,谢明泽发誓,此生定不背离。”
“明泽,瑄还是正午那些话,金口玉言,他日无论如何,瑄都会遵守诺言。”
谢明泽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他本以为自己会无法入眠,结果却很快进入梦乡,第二日清晨,是屋外的说话声吵醒了熟睡的谢明泽。
谢明泽起身穿好衣裳系好发髻,直接推门而出。
他第一眼,就看到那个阳光下舞剑的英俊青年。
今日阳光极好,灿烂非常,荣景瑄穿着一身劲装,正在院中的枣树下练剑。
他跟谢明泽都是实战派,剑招没那么多花俏,舞起来也不很生动,可却有一打一,有二破二,十分有力。
宁远十八正躺靠在院中的藤椅上,时不时出声指点荣景瑄。
谢明泽这才发现,宁远十八一双脚早就残了,根本无法行走。
一位梳着双团发髻的少女刚好从厨房出来,她手里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见谢明泽醒了,忙笑道:“皇后娘娘,水已经备好了,请您洗漱。”
这声皇后娘娘听起来实在是太诡异了,不仅荣景瑄突然笑得练不下去剑,就连年逾古稀的宁远十八也露出笑容。
“楠丫头乱叫什么,还不给陛下赔礼道歉。”昨日那中年男人跟着从厨房出来,忙训斥少女一句。
少女不过金钗之龄,说起来还是个孩子,谢明泽自然不能同她计较,只得红着脸道:“无妨的,再说小丫头也没叫错。”
他倒是坦然,荣景瑄终于止了笑,沉声道:“总是叫皇后听起来也怪别扭的,你们以后还是称呼明泽陛下吧。”
院中人听了,都低头称诺。
于是,等到吃早饭的时候,小院里的人已经能很清楚称呼几位主子了。
荣景瑄那自然是圣上,谢明泽是陛下,而六皇子荣景珩则为殿下,三个人都不带重样,倒是省事。
用过饭,荣景瑄便拉着谢明泽同老师学兵法去了,这个他们以前虽也学过,可到底没当回事,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兵法大家在身边,不学简直可惜。
而荣景珩昨日受了惊吓,也累到了,只得躺在床上,让小福子照顾。
倒是钟琦一点都不见外,温和有礼地请教了中年男人,然后便跟他一起为大家准备午膳。
他虽然不是尚膳间出身,但作为贴身大总管,任何事情他都学过,做得也相当不赖。
宁远二十则在院中教小姑娘踩梅花桩,别看她年纪小,可身形十分灵活,一套步法踩得活泼别致,倒是个相当有学武天分的人。
正当小院里的人各忙各的时候,长信宫中那口礼钟突然响起浑厚的钟声。
荣景瑄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匆匆跟谢明泽交换一个眼神,两个人便一起往屋外跑。
那钟声悠长厚重,一直响了三九二十七下才停了下来。
一瞬间,荣景瑄面白如纸。
礼钟二十七,皇帝殡天。
他如今好好站在这里,谢明泽也未替他身死,那么如今过世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那个对天治道人惟命是从,昏聩无道、糊涂无能的太上皇永延帝,荣景瑄的亲生父亲,殡天了。
☆、 第12章 搜捕
谢明泽最先回过神来,他拉了拉荣景瑄的手,低声道:“陛下,这事也可能是叛军做的幌子,昨日你我大婚,修德找了一圈都没找见太上皇,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被叛军抓住?”
虽然谢明泽打心底里对太上皇无甚好感,但他到底是荣景瑄的父亲,他从来见不得荣景瑄难过痛苦,自然先一步开口安慰。
荣景瑄倒是还算镇定,他冲谢明泽摆了摆手,面色渐渐缓和回来。
他记得,上次也大约是这个时候,宫里响了丧钟。
可是那时候是谢明泽替他死的,因为宫变,宫中乱成一团,荣景瑄不知道他们到底清不清楚谢明泽不是他荣景瑄,但是丧钟却确确实实响了二十七下。
如今看来,陈胜之想要称帝,必选给他、或者他父亲造成一个已经死亡的结局。
无论那是不是真的。
“朕晓得,心里也明白。其实父皇已经消失三日,登记大典结束之后,他跟天治道人就都不见了,朕猜想,他们或许早就逃命去了。”
荣景瑄很冷静,仿佛那丧钟没响过一般,继续道:“叛军已经围住永安,城里只有三千御林军,他惜命得很,自然要赶紧退位逃走。”
这话说得有些冷,似乎太上皇是个多么无耻而又贪生怕死的人,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可在场几人都对他太熟悉,听了荣景瑄的话,竟然觉得他说得在理。
“好了,丧钟响就响了,师父、明泽,我们继续吧。”荣景瑄对谢明泽招招手,两个人又继续学习去了。
这一日上午过得还算平静,几人用过午膳,荣景瑄跟谢明泽便回了房间,商谈起事情来。
有谢明泽在身边,能给他出谋划策,能陪他出生入死,荣景瑄顿时觉得放松不少,没有上一次那样压抑与紧迫。
两个人一人一本书,一边看一边聊天。
“明泽,我想出城之后,直接转道丰城。”荣景瑄道。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不喜欢用朕这个字眼,现在这样的境况,他用起来也颇有些不自在。
谢明泽认真看着兵法书,听了他的话想了想,才道:“陛下,勇武军不是都已调到广清?丰城还有余部吗?”
勇武军调走这事情谢明泽很清楚,在他的记忆里,丰城大营应当已经没有人了,这时荣景瑄要去那里,肯定有什么理由。
毕竟,丰城是柔佳皇后的家乡,也是冯氏的根基所在。陈胜之肯定会派兵追捕他们,丰城自然是重中之重。
荣景瑄倒是摇了摇头,他抬头往外面瞧了瞧,便凑到谢明泽耳边道:“宁远卫这里还算安全,我便把事情先与你讲了,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了。”
谢明泽认真点点头,又挪了挪凳子离荣景瑄近了些。
荣景瑄低声道:“这事父皇是不知的,小时候母后讲给我听过,说早年先祖高皇帝立国之后,曾让勇武军镇守前朝国库。”
他说完,顿了顿道:“我们要想再回长信,必须要有兵马,这乱世之中谁又会以命效忠我们?有了那些金银珠宝,我们才能招募更多兵士,才能抗衡陈胜之号称五十万的兵力。”
谢明泽还未从他第一句话中回过神来,紧接着便听到第二句。
作为一个被推下皇位的皇帝,荣景瑄虽然一天一夜间都很冷静,但他心里恐怕并非如此。
他不相信兵士的效忠,也不接受他们没有目的的投靠,换句话说,他不信任任何人。
谢明泽直接便想到了这个结论,可回过神来,却发现荣景瑄跟他就靠坐在一起,对方姿态那么放松,似乎又极为信任着他。
或许……他只信任这小院里的几个人吧。
谢明泽总觉得荣景瑄以前是个好太子,他未来也会是一个好皇帝,他觉得大臣们都应当忠于他,而兵士们也理所应当为他抛洒热血。
但时至今日,他才突然意识到,荣景瑄比他认为的更加清醒,也更懂人心。
他还是太过天真了。
“如果那些东西真的有,我们又怎样才能从丰城带出来?”谢明泽反问。
荣景瑄一愣,又低头思索起来。
他会想着先去丰城,完全是因为上一次他逃出永安之后,先去的洪都。洪都那里本就有他六皇叔慎亲王的旧部,又离永安相隔百里,所以还算安全。
后来那三千人旧部跟随他来到广清,在这里又汇集到勇武军剩下的那一万兵力。大陈早年兵荒马乱,又逢西北大旱、中部鸣春江洪水决堤,许多难民都无处可去,只得投兵混口饭吃。
荣景瑄靠着慎亲王王府府库,也勉强养活了新旧五万兵士。
因有这五万人,他才能一路打到永安城下,却最终死在了城外。
年景不好,天灾不断,百姓不过为了活命,给谁卖命都是卖,有粮食的才是大爷。荣景瑄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他不求别人为他肝脑涂地,只求银货两讫,两厢情愿。
那一次他虽然失败了,可却学到更多东西。
他年少被立为太子,从小所学皆是治国之术,因为看多了父皇的昏庸无道,他还没龙椅高的时候就立誓要成为好皇帝,要让百姓人人称颂。
可好皇帝是那么好当的吗?并不是的。
那颠沛流离的一年,他辗转在大褚曾经的国土上,看着百姓穷困潦倒,因为天灾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那一瞬间,他曾经的执念与信仰就破碎了。
让百姓称颂有什么用?百姓们依然吃不饱饭,无家可归。
如果他能再归长信,他一定要让百姓都有饭食,有衣穿,有家可归。
他想让大褚子民都安居乐业,都平安一生。
所以这一次,他最先考虑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国库。
有了这笔钱,他能招到更多兵马,就算不能,最起码也能给更多百姓衣食。
“那也只是母后哄我睡觉时讲的故事,勇武大营现在已经人去楼空,几乎只剩后勤兵力,我们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国库,”荣景瑄说着,拍了拍谢明泽的肩膀,“不要着急明泽,找不到国库,我们还能寻到勇武军的余部,无论有多少人,总归是好的。”
谢明泽愣了愣,他还未来得及安慰荣景瑄,反倒被他安慰了,他无奈笑笑,却说:“如果能从丰城离开,我们便直取广清,那里易守难攻,联系上广清旧部之后,或许我们可以暂时休养生息。”
荣景瑄笑笑,赞了句:“不愧是明泽,深得我心。”
谢明泽想的,跟他昨夜思考得几乎相差无几。
他们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无论是为政治国,还是调兵遣将,他们的想法总很一致。
说是一致,却又有点区别。
谢明泽比荣景瑄更坚韧,他会更喜欢坚持与坚守,而荣景瑄以前优柔寡断,喜欢剑走偏锋,避锋而行。
经历乱世复国,死而复生,重活一世,荣景瑄不说脱胎换骨,也相去不远。
此刻的他,更多的则是强硬与狠绝。
两个人谈完大致路线,已经是掌灯时分,他们正待出去觅食,却不料外面突然乱作一团。凌乱的脚步声在小巷子里回荡,荣景瑄眉峰一皱,下意识抓起了长剑。
谢明泽也握住长剑,他侧身站在荣景瑄身边,表情已然严肃起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外面是宁远二十的声音:“圣上,陛下,叛军开始挨家挨户搜捕,正屋有密室,请让属下进去打开。”
荣景瑄和谢明泽对视一眼,也不废话,直接上前打开房门。
外面,站着宁远二十,还有荣景珩及钟琦四人。
荣景珩似乎刚刚睡醒,脸色嫣红,他神情十分委顿,看上去并不是太好。
荣景瑄对这个幼弟一向十分疼爱,见他这样心里不免难过,可也没有办法。
荣景珩是早产儿,生下来底子就不好,在深宫中将养十余年都没有好转,也不知未来的路他能不能跟着走下去。
可是不走,留在长安就意味着一个死字。荣景瑄宁愿弟弟逝于重病,也不远他被叛军虐杀。
他过去把弟弟扶进来,然后便让宁远二十打开密道。
出乎意料的是,密室就藏在雕花木床的床幔之后,只要掀开床幔,就能看到后面的木门。
荣景瑄刚想说这地方不妥,下一刻就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宁远二十打开木门,里面赫然是一组柜子,上摆放了许多造型奇特的物件,在场几人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无非就是春宫之物。
这东西,宫中多的是,荣景瑄小时候见的多了,只觉得无聊又奇怪。
现在长大了,他也对这些奇怪的东西喜欢不起来,因着母后早逝,宫里也没个正经娘娘,荣景瑄长至今日将近弱冠,也没人给他操心开蒙的事情。
他倒也乐得轻松,如果逼着他去临幸不认识的宫女,他反而会觉得不适应。
不过,他现在也算是大婚了啊……荣景瑄的目光往谢明泽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也在看向自己,不知道为何两人一块红了脸,迅速别开了眼。
宁远二十仿佛对那东西司空见惯,麻利地一组一组拆卸下来,去掉隔板,拆掉背板,后面俨然是个漆黑的洞口。
宁远二十先是递给钟琦一个包袱,然后又给了他们一盏油灯,这才起身让开洞口:“圣上,陛下,也不知外面何时结束,请先在密室中暂且忍耐一下,包袱里有毯子食物,等到人走了,属下马上便来请您出去。”
荣景瑄点点头,这时候也不计较那么多,率先走下地道。
这个密室挖得不深,里面倒也算干净,钟琦跟在他身后下来,一进来就马上忙活开。
等到毯子铺好,他们五人也在低矮的密室里坐好,宁远二十才合上密道的门。
他给准备的包袱挺全,不仅有两个汤婆子,还有一罐热汤及几块糖饼。趁着人还没来,荣景瑄招呼他们先吃些东西。
几个人也一点都不讲究,飞快就把六张糖饼吃了个干干净净。
就连以前饭食不丰的荣景珩都吃了大半张,也不用他再哄了。
等他吃完,见另外四个都盯着他看,便不好意思道:“皇兄,明泽哥,我知道自己要养好身体你们才能安心。你们放心吧,我懂得的。”
荣景瑄心里感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军汉骂骂咧咧的说话声。
钟琦手脚麻利,直接便拧灭了油灯。
密室里顿时昏暗一片。
那些军汉似乎在外面搜了一圈,好半天才来到这间主卧,荣景瑄一手搂着弟弟瘦弱的肩膀,一手死死攥着谢明泽的手,手心里都冒了汗。
他们只感觉那些人叫骂声不绝于耳,然后就是宁远二十结结巴巴的讨好声,最后他们似乎发现了密道门,笑骂着打开后,更是连着说了好些猥琐的话。
荣景瑄浑身都紧绷了,他皱着眉头,恨不得立时出去狠狠打上一场。
然而就在这时,军汉清晰的聊天声传进他们耳朵里:“哎呦我去,那顾老头也是个倔驴,咱们圣上都要给他加官进爵,不就是写个罪己诏嘛,他至于抹脖子自尽,忒不识抬举。”
另一个接下话茬:“可不是嘛,你可没瞧见,当时大殿上满地都是血,忒渗人了。”
“啧啧,咱没读过书,根本不懂读书人所谓的什么狗屁气节。”
“反正狗皇帝都跑了,他还坚持个奶奶球,活得忒腻味。”
两个军汉你一言我一句,一边炫耀着上午皇宫里看到的趣事,一边勾肩搭背出了正屋。
密室里,荣景瑄和谢明泽交握的手冰冷一片。
刚才两个军汉的话告诉他们许多事情,令两个人的内心一瞬间哀到极点。
他们两个的恩师,曾经的太子太傅,如今的太师顾振理已经自尽而亡。
☆、 第13章 吊唁
密室里一阵安静,无论里面还是外面都无人讲话。
黑暗里,荣景瑄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懵了。从小到大,是顾振理教会他做人,教会他如何做一个好太子,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是他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第一个字,也是他在他犯了错误时语重心长地教导。
作为一个老师,顾振理对荣景瑄和谢明泽可谓倾尽心血。
然而,对于荣景瑄来讲,他又不仅仅只是自己的恩师。
作为永延帝的嫡长子,在六皇子出生之前他是唯一一个长成的皇子,可永延帝对他却并不上心。不,并不只是他,除了天治道人和他那一堆炼丹炉和药丸,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
先不论做帝王如何,最起码,他做父亲就不称职。
在这样的境况下,对荣景瑄最有耐心的顾振理,对荣景瑄悉心教导的谢怀信,就取代了永延帝,成为荣景瑄心里最尊敬的两位长辈。
可是现在,这位被他几乎当成父亲一样尊敬的恩师,却死在了长信宫中。
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侵袭着荣景瑄,他突然想到,本来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一次有谢明泽替他身死,陈胜之就说他是自愿退位,所以理所应当取得皇位。
可是现在,他和谢明泽还好好活着,六弟也被他带在身边。陈胜之要想登基为帝,就必须找一个理由。
作为天下学子的表率,作为帝师的顾振理就被他看中,要求立下以荣景瑄口吻说的罪己诏和让位书。
从那两个军汉简单的对话里,荣景瑄很快便想明白一切。
顾振理跟谢怀信不同,谢怀信到底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有了荣景瑄的临走嘱托,他必然不会轻生。顾振理却是个最最认真的读书人,那些读书人应当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他都拥有,他胸襟开阔、温和友善、礼贤下士、广纳言听,是昭庆到永延两朝最有名望的大儒。同样的,为了读书人的气节,为了自己最喜欢的弟子,为了世间一切清名,他也最不怕死。
明明临走的时候荣景瑄给他留了一封长信,明明他说了那么多嘱托,可事到临头,这个倔强的老头还是一意孤行,用鲜血维护了他认定的真理。
外面突然传来宁远二十的声音,他说:“圣上,军汉们走了,可以出来了。”
荣景瑄没有动,被他拉着的谢明泽也没有动,两个人沉默许久,荣景瑄才突然低声吩咐:“小六,你带钟琦他们先出去,皇兄再坐一会儿。”
荣景珩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所以他去御书房听课也是断断续续,不如荣景瑄和谢明泽那样被顾振理教导着长大。可便是这样,乍闻老师噩耗,他也早就泪流满面。
他虽然心里难过,但也知道皇兄跟明泽哥只怕比他痛苦百倍,所以一直忍着没有哭出声音。
得了皇兄的吩咐,也二话不说就领着钟琦他们出了密道。
外面宁远二十大抵已经明白了他跟谢明泽此刻心情,因此短暂开了密室的木门之后又轻巧合上。
密室里,又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两个人靠坐在一起,谁都没有讲话。
一直过了许久,谢明泽才突然开口:“景瑄,你记不记得,八岁的时候娘娘重病,你跑去照顾她一天一夜,是我替你写的课业。”
荣景瑄没有回答,他无声地点点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明泽看不到他的动作。
“我记得,老师一眼就看出那课业是你一人手笔,把我们两个叫到跟前,一人打了五下手掌。”他顿了顿,又道,“那是第一次有人打我,真疼。”
似乎是想到幼时两人表情太有趣了,谢明泽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声音却比哭还难听。
“景瑄,那时候老师说的话,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荣景瑄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蔓延到眼角,他努力眨了眨眼睛,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哀伤。
“老师讲‘人终要死去,这并不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情。如果他这一辈子能得其所愿,求仁得仁,便是圆满。皇后娘娘慈祥和蔼,心地善良,她最大的心愿,大抵就是您能平安长大,健康顺遂,再多的,可能是希望您能懂事有礼,学有所成。’”
谢明泽的声音很轻,也很低,老师给他们讲那句话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令人终生难忘。
下一句,谢明泽的声音明显带了哭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成样子:“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也能……也能得偿所愿,他,他的人生,便也,圆满了。”
荣景瑄眼中泪水随着他这句话瞬间倾泻而出,他沉默地流着眼泪,心里的痛苦似乎也跟着宣泄而出。
黑暗中,两个人一起用泪水怀念长者,许久都没有讲话。
“阿泽……”荣景瑄终于开口,他声音很低,却很坚定,“明日,我们便一起去老师家,给老师守灵。”
“好,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去。”
两个人说完,又默默靠在一起很久,才终于从密室出去。
宁远二十见他们两个眼睛通红,也不说什么,转身便让钟琦过来伺候两位陛下洗漱完毕,便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等到两个人更衣后躺到架子床中,才略微平静下来。
这一夜,他们翻来覆去,谁都没有睡好。
那些旧时记忆仿佛解不开的梦魇,他们置身其中,恍然觉得老师依然健在。
第二日天还昏暗,荣景瑄便醒了。
他刚一动,谢明泽也跟着坐起身来:“再睡一会儿吧。”
荣景瑄摇了摇头,扭头看他眼下都是青黑,伸手把他按回床上:“你别起来,再躺一个时辰,我先去练会儿剑。”
谢明泽见他面色还算正常,也没坚持要跟着起来,反而老老实实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荣景瑄轻手轻脚洗脸擦牙,随意套上衣服,便出了房门。
太阳还未出,依稀只能见到月色朦胧,旁边两个厢房里都静悄悄的,显然大家都还未起。
荣景瑄拔出长剑,定定站在枣树下。
片刻之后,银光闪过,他挥舞着长剑,伸展开来。
昨夜他想了许多,陈胜之让老师写罪己诏,那是以他的口吻而言。可在老师看来,他只当了三天皇帝,在前头漫长的十几年太子生涯里,他虽然做不到最好,却也勤政爱民,万没有下罪己诏的那一天。
所以,老师他拒绝得干脆果决,拒绝得毫不后悔。
他用自己的鲜血,捍卫了他所坚持的真理与正义,保护了自己的学生,也给了陈胜之一个最坏的开始。
他将受到千万读书人的唾骂,即使得到皇位,即使他真的能当个好皇帝,他也是个谋朝篡位的逆贼。他出师无名,立身不成,还未立国便逼迫大儒自尽,实在令人胆寒。逆贼这个名号,陈胜之这辈子彻底去不掉了。
那么,老师是否真的得到了圆满?荣景瑄不知道,却这样殷切地希望。
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努力招兵买马,然后跟谢明泽一起重新回到长信宫,重新坐到那金灿灿的宝座。
这样,才不枉老师以死明志。
荣景瑄觉得,老师这一场身死,终于挥去了他性格里最后的那点软弱与徘徊,让他真正正正强大起来。
银月之下,黑色身影仿若破竹,只看他锋利的长剑寒光闪动,挥出了无数锋芒。
宁远十八坐在窗口,默默看着他练剑。
一直等到他一整套剑招练完,宁远十八才悄悄离开窗边,让那中年人把他抱回床上。
“阿山,陛下跟以前不一样了。”
宁远山默默给老师盖好被子,轻轻点头:“是的师父。”
宁远十八叹了口气,他幽深的目光穿过帐幔,仿佛在回忆过去的时光。
“希望,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宁远十八呢喃道。
这一整天跟昨日过得没什么不同,到了晚膳时分,荣景瑄突然对宁远十八道:“师父,瑄同明泽待会儿要去给顾老师守灵,会在寅时前归来,您不用担心。”
虽然知道这会儿让他们出门不太安全,但师徒一场,荣景瑄和谢明泽去守灵才是应当的,宁远十八只道:“你二人武艺尚可,此去务必小心,人少为妙。为师让二十晚上值夜,一旦有事,便用信烟联络。”
宁远十八说完,最终叹了口气:“替为师给他上柱香吧,旧年里我们也曾举杯对饮,却不料他比我年轻,却走到前头。”
听他这样讲,荣景瑄和谢明泽心里又泛上难过,两个人用力点点头,便回屋准备去了。
晚膳过后,他们换好普通百姓常穿的青灰衣裳,又用炉灰抹了抹脸,这才准备出门。
刚到门口,却被荣景珩叫住。
荣景瑄暖和谢明泽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荣景珩面色苍白,眼睛通红,他手里捧了几张纸,上前递给荣景瑄:“皇兄,这是前日老师让我写的课业,我昨日已经写完了。皇兄替我烧给老师吧,跟他说以后珩会努力学习,不给他丢脸。”
荣景瑄面色严肃,他摸了摸弟弟的头,然后便郑重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好,皇兄一定替你办到。”
他把那几张纸仔仔细细叠好塞进怀中,然后跟谢明泽藏好匕首,这才一起推门而出。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破败的小巷中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家家户户似乎连油灯都灭了,四周漆黑一片。
荣景瑄跟谢明泽毫不迟疑,直接便往顾家所在的锦玉巷行去。
锦玉巷位于长信宫的另一边,从棚户区过去,要穿过大半个永安。
因怕追捕的军汉们夜间也搜人,两个人不敢走大路,按照宁远二十画的地图竟往小巷子里钻。
这一路上,几乎没碰到半个人影。
也是了,现在世道艰难,兵荒马乱,百姓轻易不会出门。偌大的永安一下子便安静下来,隐隐透着衰败,再也不复旧日繁华。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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