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正文 第3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第3节
“白兔望月入琼蕊,玉笥折满蟾宫桂。”过了许久,阖桑似是忽而有感而发,饮尽杯中酒水,对月吟道。
他低头问:“白蟾宫,为什么要躲着我?你应该知道,我对你不会有恶意。”
白蟾宫抬眸看了他一眼,很淡很淡地笑了笑,语气平和地回答道:“五公子,您是黑帝五子,白某不过一介小妖,若是冒犯神君,当是自讨苦吃,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自讨苦吃……是这样吗?”阖桑若有所思地展开折扇,摇了会儿,忽而说道,“我明白了。”
白蟾宫疑惑地看向他,不知眼前这位神君到底是何心思,却又不想自找麻烦开口询问,便静了下来,只是拾起酒壶为他,也为自己添满了酒水。
“我挺喜欢你的。”阖桑沉声说道,白蟾宫动作一顿,并未出声。
阖桑看了眼他的反应,只是无声扬了扬唇角,好似忘了刚说的这句话,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笑道:“这伽蓝寺虽是荒寺,却难得清静,正有佳人在旁,对月酌酒,真是人生一大美事。蟾宫,你说对吗?”
白蟾宫仰头饮下一杯酒,抹去嘴角的酒渍,低声道:“五公子说是,便就是。”
就这般,两人举杯对月,偶尔闲聊几句,竟相对了整整一夜。
只是没过一会儿,忽而乌云闭月,不久便下起了雨来。
褚宁生被木鱼拉走之后,天王佛殿里的山精都被木鱼叫了出去,这个鬼灵精还顺便拉上了门栓,随后一脸坏笑地轰走了众人,自己也撇下书生独自玩耍去了。
雨越下越大,褚宁生抬手遮着雨水跑向自己的房间,走到门口,忽而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脚脖子,又是一声惨叫摔在了地上。
“……哎哟……什么东西啊……”他揉着四肢从地上爬起来,回头一看,竟发现一个白衣女子颤抖地抱着双肩坐在门边,她的面貌与衣衫都被雨水淋透了,发丝贴在脸上,看不太清楚长相,看起来楚楚可怜,十分柔弱。
褚宁生大惊,连忙起身:“姑娘,你没事吧?”还以为自己方才踢着女子了。
“你别过来!”女子突然大叫一声,生生吓了褚宁生一跳,她歇了歇,才柔声道,“我的脸很恐怖,怕吓着公子,。”
褚宁生闻言,仔细一想,天底下没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女子,便立刻退远几步,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方才可有伤着你?实是对不住,天太黑,小生没有看见你。”
“没有……”白衣女子低声摇了摇头,“公子可否借我一身干净的衣物?小女子名叫苏小慈,眼下雨越来越大,小慈想劳烦公子允栖身一晚,明早就走。”
褚宁生未加多想,点点头,正想去扶女子,却想到她的顾虑,于是顿住了脚步,继续说:“小慈姑娘,你住下来便可,一个女子在雨夜行路实是不太安全。我房间的行李里,有些换洗的衣物,可能稍微对你来说有点大了,但至少干净,你进屋找出来换上,再把你被雨淋湿的衣服递出来,我替你烘干。”
女子点头十分感激地对他委了委身:“多谢公子。”说完,扶着门走了进去。
她一动,就好似有一股冷气扑来,一身雨水的褚宁生莫名打了一个寒战。
待女子进屋以后,他在厨房找了些干燥的柴火,在屋外踱了半晌,才听到屋里传来动静。
“公子,衣服放在门口,你开门就可以取到,有劳了。”
褚宁生答应了一声,有些紧张地推门,目不斜视,飞快地取出衣物,又飞快地关上门。
他架起衣物,在火堆旁烘烤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屋里的女子说起话来。也不知是何时,褚宁生在屋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失去意识前,他只记得衣服都已经烘干,外面的雨也渐渐小了下来。
天亮醒来,面前的火堆早已熄灭多时,褚宁生发现怀中烘干的衣物不知何时不见了,推门进屋,没看到半个人影,就好像昨晚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然而,床上他那件被整齐叠好的衣物却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回
白蟾宫与福叔约在城里的茶楼相会,到了茶楼之后,正等着福叔出现,却忽而看见楼下街口,昨晚与他一夜相对的黑帝五子阖桑,和小山神木鱼一前一后进了茶楼,不一会儿便出现在了二楼上,随后坐在一边靠窗的位子,离得他并不远。
期间,阖桑一眼都没瞧过他,白蟾宫有一瞬真的以为他是来喝茶的。结果没过多久,阖桑忽而端起茶杯,隔着远远的距离朝他敬了一敬,白蟾宫身形一顿,看着眼前风度翩翩的男人,心思复杂。
“白官人。”出神之际,福叔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茶楼,正站在白蟾宫身边,他出声唤白蟾宫,入座时,整个人正好遮去了白蟾宫的视线,完全挡住了阖桑。
白蟾宫收回心思,不再去看阖桑,问对面的老者:“福叔,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晚?”
他正想替福叔倒一杯水,福叔却止住他的动作,示意自己来,翻过茶杯倒了一杯水后,边喝边说道:“昨晚肖时书抓到了偷尸贼,我向肖时书打听了些消息,所以来晚了。”
白蟾宫闻言点头,收回手说:“我来正是所为此事,昨晚肖时书抓人的时候,我也在场,何月康挖出的那张折屏,若我未猜错,应该与人皮美屏有什么关系,”毕竟眼下正是非常时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件如此敏感的物件,“只是,肖时书为何认定他是偷尸贼,又为何知道他一定会出现在乱葬岗?”
福叔放下水杯,吐了一口气道:“因为何日康的死,跟他的胞弟何月康有莫大的关联。”
“哦?怎么说?”白蟾宫来了兴致,心底却也已隐隐有些眉目。
福叔回道:“何月康挖出的那张折屏的确是我提过的人皮美屏,只是,人皮美屏本来就是由何月康找来的,是后来被何日康抢走,何月康不甘失去人皮屏,鬼迷心窍,才模仿之前两宗案子,暗中害死自己的兄长何日康,并且偷偷将人皮屏藏了起来,埋在城外十几里的乱葬岗里。”
白蟾宫微微蹙眉:“何月康是如何得到人皮美屏的?”
“肖时书查问过,据何月康的供词所言,是屏上的美人引他找到人皮屏的,好像……是在一处荒废了很久的山屋里,不过看起来不像是打猎的人住的地方。”
“山屋?”白蟾宫垂眸,若有所思一阵,他抬首又问,“那么,肖时书到底为何认定何月康是偷尸贼,又为什么知道他会出现在乱葬岗?”
福叔摇了摇头:“偷尸贼这事何月康倒是没承认,他说自他大哥下葬之后,他就以为此事已经了结,可以独占人皮屏,所以根本不会再去动他大哥的坟地。肖时书之前查这宗案子的时候,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直怀疑何日康的死有所不同,不过他没跟我说起过,所以我不知道。后来,他派人盯着何月康,终于在昨晚何月康露出了狐狸尾巴。”
问到关键之处,白蟾宫不禁略微急切地问:“福叔,那你可见过那张人皮美屏?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福叔惋惜地再次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缓缓道:“肖时书说人皮屏是极为重要的证据,也是破案的关键,除了相关人等,并不是他人说想见就能见到的,我也被拒绝了。”
结果在意料之中,白蟾宫本未抱太大期望,于是安抚福叔道:“他本应返京上任,结果因为这件事耽搁了行程,现在此事闹得越来越大,已经传到了京城,恐怕他比我们更加头疼,更加重视这件案子。福叔,尽力而为就行了。”
福叔闻言,抬头看向白蟾宫,他动了动嘴唇,想是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了片刻,终是说道:“这件事应该不关青鱼精的事,白官人你还要管吗?”
白蟾宫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神色淡然,看不出深浅,他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才回道:“青鱼精或许不会做这种事,但是,我怕某人会忍不住掺上一脚。何况既然这事被我碰见了,能帮则帮吧,弄清楚了也算是为自己积点阴德。”
福叔沉默,他知道白蟾宫为了青鱼精的事,前前后后害了三十几条人命,是极损阴德的。更何况,白蟾宫本就是修行之人,虽是一条白蛇,但是慧根不浅,若潜心修道,是必有所成的。只是,青鱼精一事,恐怕已将他成仙之事毁于一旦。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福叔回神,问白蟾宫。
白蟾宫想了想,放下茶杯,道:“盯好人皮屏,如果它真的跟这些命案有关,就一定还会有人因此送命。”
“好!”福叔点头答道,转头看了看四周,随即站起身来辞别了白蟾宫。
福叔离开后,白蟾宫又坐了一会儿,待喝完一杯茶,正撂了银子,准备离开,忽而听到窗边传来那个风流倜傥而又洒脱不凡的声音。
“白公子,人世美景难尽,窗前正有一席之地可窥得几分,不知可否与在下共赏?”
白蟾宫回身,原本面色略显凝重的脸上,神情变得柔软,对着男人笑了起来。
这个雅五公子还真是有几分意思,昨晚说什么看月亮,结果不久就下起雨来,就整整看了一夜的雨,现在又邀他看这闹闹哄哄的街头小巷?不知道他真的是太闲,还是故意拿这些事报复他前几次避而不见。
只是,想归想,白蟾宫如何也是得罪不起神界公子的,更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白蟾宫已经很努力地避开过他,既然他对自己还是生起了兴趣,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吧。
如此想着,白蟾宫便未做任何推辞,走到阖桑这一桌,撩起衣摆,镇定自如地坐了下来。
“给白公子添茶。”阖桑看了眼候在身旁的木鱼,木鱼撅了撅嘴,虽不甘给一个妖怪斟茶倒水,但他可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因此,乖乖地为白蟾宫添上了茶水。
白蟾宫注意到木鱼的不满,浅笑着向他道谢,端起茶盏从杯口浅浅啜了一小口,片刻,轻叹一声:“五公子赐的茶,果然不同凡尘俗味,自然是唇齿留香,令人回味无穷。”
阖桑,笑了笑,很轻地回道:“你喜欢就好。”
白蟾宫面色不改,没有搭话。
“蟾宫一直留在吴州?”打开手中的折扇,阖桑缓慢地摇起来,随口问道,“我听褚宁生说,你是黄州人士。”
白蟾宫摇摇头笑道:“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如五公子所见,白蟾宫因一夙愿未了,一直住在伽蓝寺。”
“哦?”阖桑看起来有些意外,一下顿住手中的动作,问,“不知是何夙愿。”
白蟾宫笑:“俗事一件,怕污了五公子的耳,不说也罢。”
阖桑闻言,收回那定在白蟾宫身上略显深沉的目光,见他不愿多说,只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一旁的木鱼见阖桑如此镇定的和白蟾宫你一言我一句,面露诧异,心底真是对阖桑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明叫自己去查白蟾宫的底细,已经对这个人了解得一清二楚,白蟾宫身上似乎还担着好些条人命,可他雅五公子居然还能如此不慌不忙的和白蟾宫在这里拐弯抹角,故弄玄虚。
可见神君这个雅五公子的称号,并非有名无实。木鱼想,神君一定是想先安抚好白蟾宫,然后一点一点虏获白蟾宫的心,让他对自己情深难拔,最后如鱼得水。和那些什么威逼利诱的衣冠禽兽是不能比的,果真更加高明,更显尊贵!
当然,他不是说神君是衣冠禽兽。
“其实伽蓝寺已经荒废几十年了,曾经也有显贵的人想修缮寺庙,但是寺内居住了不少游魂野鬼,每次修缮到一半,那些工人就被鬼魂吓走了。久而久之,谣言四起,如今的伽蓝寺,更是无人问津,为人所惧怕。”白蟾宫想起往事,想起那曾经梵香鼎盛的宝寺落寞于斯,不禁有些感概,便闲聊般地说了出来。
只是,自倌兴哥来到伽蓝寺后,这落寞的荒寺就已经不仅仅是一座阴森恐怖的古刹了。若非倌兴哥顾忌阖桑的身份,昨天那些山精闹得寺里不得安宁,恐怕早就被倌兴哥大卸八块了。
“不管怎样,白蟾宫替伽蓝寺谢过五公子了。”他说着,举起茶盏敬了阖桑一杯,只不过杯中之物始终不是酒水,白蟾宫自然也不会牛饮而下,糟蹋了一盅好茶。
难得白蟾宫主动与自己说话,昨天的事本也是借花献佛,阖桑听他如此说,不觉有些心花怒放,只是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原本还以为蟾宫不会喜欢,看来并非白忙一场。蟾宫若是要谢我,不如陪我好好游玩一番吴州如何?”他对白蟾宫说。
白蟾宫顿住手,放下茶盏,静静看着杯中茶水。
片刻,他抬眸看向阖桑,浅浅一笑:“那白蟾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些意外白蟾宫就这般轻易答应了,阖桑合拢折扇,摩挲着扇尾的羊脂小玉牌,心底十分欢喜地说:“我想,这一定是我在凡间最美的回忆。”
白蟾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倒也没道破什么。
一边的木鱼肉麻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他打了一个冷战,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片刻,眼神飘忽着瞥向外面,忽而看到什么,双目突地一亮。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回
“咦?神……咳,主子,那个人好像是褚宁生!”他跑到窗前的阑干前,指着对面的酒楼道。
阖桑与白蟾宫闻言,两人对视一眼,循声望去,见对面的酒楼窗前,有两个男人一站一坐地对峙着,桌子另一边坐着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岁。
“咦?”木鱼又疑惑地低呼一声,看着与褚宁生争执的男人的背影,奇怪地喃呢,“那个人有些眼熟啊?”
话音刚落,那个男人忽而站了起来,一下揪住褚宁生的衣领子,褚宁生奋起反抗,妙龄女子也起身劝阻两人,男人猛地侧头朝着女子吼了一声,吓得女子面色发白。
木鱼瞬息看清男人的脸,那半张脸上纹着的艳丽桃花,顿时令木鱼失声大叫出来:“人面桃花!”
这一下,认出男人的阖桑也变了脸色,随即又含着微笑,看好戏似的望着对面争执的两人。
他还说书生转运了,这么久没碰见打劫的,结果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吴州城里,他还能和人面桃花冤家路窄,看来,这回褚宁生真得跟人面桃花回去做压寨夫人了。
这一想着,不知怎么的,浑身都来了劲,看着对面,越发笑得灿烂。
白蟾宫并不认识什么人面桃花,只是从阖桑的表情和木鱼的话里隐约猜到,自己认得的这三人和木鱼口中的“人面桃花”应是相熟的,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就不得而知了。于是,便打消了立刻替褚宁生解围的念头。
酒楼这边。
“陆小姐,这个书生在胡说八道,他是个疯子,你别信他,我现在就把他轰出去!”人面桃花暴跳如雷地对着旁边手足无措的女子说,他的样貌本身是很端正英俊的,只是左脸从额头到下巴都纹满了红色的桃花,此时怒目圆睁,看起来很是凶神恶煞。
其实也不怪人面桃花气成这般,他虽是个强盗头子,但如今已过而立,早就该成家立业,可惜他看不上被掳上山寨的女子,不是样貌平平,就是不合他的眼缘,或者女子不是心甘情愿。于是他打发走一干弟兄,悄悄跑来吴州,就是想找几个媒婆相几回亲,好娶个看得入眼的良家女子,了了这桩婚姻大事。每次看到其他兄弟抱大胖小子,他看得眼馋的不得了,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弄得所有的兄弟还以为他不近女色,那方面有问题。何况这些年来,寨子里的人都有从良的心思,女人和小孩也越来越多,每一个人都想过安定的生活,人面桃花也不例外,毕竟大家都过了热血方刚的时候,是时候退隐江湖了。
真应了一句话,春风化物春思意,人面桃花自求妻。
哪知道,他相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看上了今天的这一个,长得不错,说话斯斯文文的,家底也干净,人面桃花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女子似乎对他的印象也不错,偶尔看着他就羞红了脸,心底正乐开了花,琢磨着哪天就来提亲把婚事给办了。
结果,这个臭书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上来就在陆云面前把他的老底给揭了!叫他不要说了还越说越起劲!看他的眼神就跟他有杀父之仇似的!
人面桃花那个气啊!真恨不得把书生给吃了!他气的不是怕把女子吓跑了,他气的是,他一个强盗头子,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盗“人面桃花”跑来相亲,要是传了出去,那真是笑掉别人大牙了,他今后还怎么混!再者,若是被他的那帮弟兄们知道自家大哥不要压寨夫人,跑得大老远来相亲,他人面桃花还要不要活了!
如此一想,真越想越是气,恨不得一把书生掐死得了!
结果,褚宁生还没完没了,没一点自觉,挣扎着不停对陆云说:“小姐,你千万别给他骗了!他真的是强盗头子!我被他抢过三次了!又抢我银子,还扒我衣服,连我的书都不放过!你一定不能嫁给他!这个人心肠歹毒,穷凶极恶,嫁给他你一辈子就毁了!小姐,你一定要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你你你!”人面桃花气得呼吸急促,胸脯上起下浮,差点没一口血喷了出来,猛地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倒霉蛋!”他忽而记起来,似乎真有书生说的这么一回事,难怪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还对他的底细这么清楚,敢情是他的“老主顾”!
他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地阴森笑道:“怎么,还没被揍怕?皮又痒了是不是,想我给你挠挠痒?”
只是。
他还真以为自己想打劫他?!
人面桃花在心底咆哮,这个穷酸鬼,身上从来连个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要是每次都遇见他,桃花寨里的几百号人不都得喝西北风!这个臭书生还有脸说他的不是,没有钱就不要到处晃嘛!老是在他眼前晃,当他眼睛是瞎的么!还跟着非富即贵的人,这不是摆明着让他们来抢他吗!
“人……人面桃花,你别太嚣张,这是城里!你若是敢对我动手动脚,小心被抓进大牢!而且……你还拐带良家女子,罪加一等!我看你也劫了不少人的钱财,恐怕双手沾满血腥,识相的就快俯首认罪!说不定县衙老爷还能从轻发落,治你个发配边疆之罪!”褚宁生缩了缩脖子,抬手挡着脸,生怕人面桃花的拳头砸了下来,一边却又梗着脖子壮起胆子吼了回去。
这不吼不要紧,一吼人面桃花脸色大变,手上青筋暴跳,一下掐住褚宁生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好哇!我先捏死你再说!”
“啊,你们别打了!”眼看就快闹出人命,一旁乱了方寸的陆云更是急得花容失色,梨花带雨。
“哈哈哈!主子,原来那个强盗头子是来相亲的!我的妈呀,原来强盗头子的婆娘不是抢回去的,是媒婆说回去的,哎哟笑死我了!”酒楼对面的茶楼,木鱼捶着阑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都溢出泪水了,还不忘坏心眼地指着褚宁生说,“这个笨书生坏了人家的好事,把人家的婆娘吓跑了,这回可惨了,不如……不如干脆把自己赔给强盗头子当压寨夫人吧!哈哈哈哈!不行了,我快笑死了,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注意举止,”阖桑敲了木鱼一记,“强盗也是人嘛,有这个想法自然正常。”其实他心底早已乐不可支,终于有人也被褚宁生这个瘟神祸害了,还是那个打劫了他三次的强盗头子,这真是大快人心!
就在这时,酒楼那边已经闹翻了天,人面桃花追着褚宁生不停地打,褚宁生上串下跳,左闪右躲,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嘴里还在不停数落人面桃花,人面桃花脸都给气青了,掀了一路的桌子。
“我看你往哪儿跑!”
终于,逮住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书生,人面桃花鬼气森森地笑了起来,他缓缓提起褚宁生,令书生的脚离开了地面。
褚宁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浑身强烈地抖了起来。
“你……你……你放开我!我……我……我喘不过气来了!”他四肢乱舞,手脚胡乱挣扎起来,说出的话几乎是从喉咙挤出来的。
“喘不过气好啊!你说我是先撕了你的嘴,还是直接把你从楼上扔下去?哎哟,谁打我!”手背忽地一痛,人面桃花双手一松,猛地松开书生,将其丢了出去。
只见一抹素白的身影突然从街对面的茶楼飞身而入,堪堪将半空中正惨叫的褚宁生稳稳接住,一个优雅的旋身,白衣飞舞,稳稳落在了地上。
“兄台,再掐下去就要闹出人命了。”白蟾宫放下惊魂未定的书生,缓缓抬起眼眸,望向僵在原地的强盗头子,轻声说道。
人面桃花目光呆滞地看着好似月下飞仙的白蟾宫,过了片刻,突然震天地惨叫了起来:“鬼啊!”然后,屁滚尿流从楼道上滚了下去,不错,确实是滚了下去。
白蟾宫吓了一跳,心底却有些奇怪,难道人面桃花看得清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回
钱孝儿懒洋洋地抽着烟,一旁靠在楼梯角的小厮阿大正迷迷糊糊的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就快磕到地上去了。
钱孝儿想起自己赚的血汗钱,心痛地摇了摇头,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只知道吃饭的懒东西。
白日里,妖魔鬼怪不是找不到“义庄”所在,就是该去哪儿去哪儿了,留在客栈的人很少,因此阿大更可以光明正大的偷懒,钱孝儿使着烟杆用力磕了好几下桌子,咳嗽了好几声,都没把这个懒东西吵醒。
只剩他一个人看着冷清的客栈,真是无聊得连上好的烟丝都抽不出味道了。
关着的两扇大门从外被人推开,一股风沙扑进了屋里,钱孝儿掀起眼帘望过去,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真是稀客,阿大,起来干活了。”
阿大正睡得迷迷糊糊,许是干惯了活儿,一听到大门推开的吱嘎声,脑子就轰然一震,回了钱孝儿一句话,刚一抬头就撞到了楼梯角,伴着一声惨叫,人倒是清醒多了。
他站起来,搭起白布去招呼客人,一见进门的俩人都认识,阿大揉着脑袋不禁奇怪道:“白官人?这才过了多久,你怎么又来了?”
白蟾宫走进屋里,身边是正悠闲地摇着扇子的阖桑,他笑了笑,对阿大说:“怎么,不待见我?”
“哪有的事,”阿大连忙摆手,扯下白布擦了擦桌子,“我去给你们沏壶好茶。”
白蟾宫和阖桑刚坐下,就听见钱孝儿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你工钱里扣?”这话虽说的是阿大,却似乎另有所指。
阿大暗自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什么时候有工钱了。”
白蟾宫面色不改半分,好似习惯了钱孝儿反复无常的性子,他对阿大徐声说道:“劳烦你了。”
“应该的。”阿大收起臭脸,开心地对白蟾宫笑道,转身离去。
钱孝儿见阿大这个没出息的,别人一对他好,就乐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狗腿的模样怎么就没用在他这个老板身上过?
心底悲叹一声,转眼看向入座的两人,钱孝儿换了换姿势,一手提着烟杆,靠在柱子上,吐出的话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感情培养得不错嘛,这回俩人一起来了,不会真是为了我这店里的茶水吧?”
“钱老板这是不待见我呢?”阖桑一把合拢折扇,似笑非笑地看向钱孝儿,“怎么说也住过一晚,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人面看金面咯。”
钱孝儿掏了掏耳朵,明知故问地看向白蟾宫:“我怎么好像听到了个‘金’字?”
白蟾宫笑了笑,目光落到坐在身边的阖桑身上。
阖桑摇扇的手微顿,望着白蟾宫的眼神柔和了一下,随后从袖口取出一只金丝钱袋,往桌上一抛:“金子有的是,就看你愿不愿收了。”
钱孝儿的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笑眯眯对着烟杆深吸一口,移开烟杆,从嘴里吐出一股烟雾,待烟雾飘到钱袋上方,不一会儿,朦胧缭绕的青烟好似化成了一只人手,晃晃悠悠地提起钱袋往回飘去,落到柜台上后,青烟便轰然溃散,烟消云散。
“送上门的金子都不要,那我就不叫钱孝儿了,五公子,你这是打算在我这鬼客栈多住几天呢,还是又想问谁的名字?”说着,拿起钱袋,掂量掂量了分量。
“住就不用了,不过确实想问你一些事,”阖桑说道,转头看向白蟾宫,声音轻柔了许多,“蟾宫,你同他说吧。”
执着烟杆的手僵了一下,钱孝儿看向白蟾宫,脸色隐约变得有些冷淡。
此时,阿大端上茶水,白蟾宫一如既往对阿大道了声谢,阿大心情愉悦地坐回楼梯角,看着白蟾宫,也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事。
白蟾宫端起茶杯,揭开瓷盖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子:“昨天夜里,我在乱坟岗见到吴州城的富商何月康,他的举止很怪异,神智似乎也不太清明,而且还从坟里挖了一张人皮画屏出来。后来,肖时书带人将他抓走,临走时我听见他叫了声‘临娘’,”白蟾宫顿了顿,“我要问的,就是这个‘临娘’,”他合上瓷盖,将茶盏又放回了桌面,“我查过,吴州城里没有一个女子名唤临娘。”
钱孝儿不以为然道:“也许她不是吴州人士。”
白蟾宫摇摇头:“若我没猜错,何月康唤的临娘,就是画屏中人。”
这回,钱孝儿没有立刻搭话,一口一口抽着烟丝,吞云吐雾。
“人皮画屏跟城里死的几个人有关,如果画屏中的女子真是临娘,恐怕已不在人世。我想知道,临娘现下|身在何处,是已投胎转世,还是变成了孤魂野鬼。”
钱孝儿磕了磕烟杆,捏着金丝钱袋摩挲了几下:“你想打听顾临娘的事,恐怕这些金子还不够。”语毕,他目光深沉地看向白蟾宫,好似在暗示什么。
白蟾宫身形微顿,脸上虽仍旧挂着微笑,可突然的沉默难掩两人间气氛的变化,他知道,钱孝儿如此开口,就代表他并不想说起这件事。
可是,他一定要知道其中缘由。
一旁品茗的阖桑倒是悠闲自在得很,他自然也看出个中微妙,不过,倒没立刻开口解围。
“既然收了金子,就定要说些消息,你不愿说顾临娘的身世,那我问你答,说些皮毛就好。”白蟾宫做出让步。
这回钱孝儿倒没为难他了,点了点头,道:“好,你提问吧。”
“还是刚才那句话,顾临娘是已投胎转世,还是变成孤魂厉鬼?”白蟾宫重复方才的问题。
“你心中有数,何必再来求证。地府从未接收顾临娘的魂魄,何来转世投胎,”钱孝儿从钱袋里取出一枚金叶子,放到桌子一边,“这枚金叶子,花得可有些不值。”
白蟾宫不置可否,脸色依旧淡然,不是他的金子,他自然也不会太心疼,一旁的阖桑也难得安静地倾听着两人的对话。
过了片刻,白蟾宫思索着又问:“顾临娘是否是吴州人?她已身故多久?死后所葬何处?”一连三个问题,每一个都切中要害。
钱孝儿连取三枚金叶子,一边拉开拴在烟斗上的烟丝袋,取出一些,往烟斗里添了些烟丝,一边不紧不慢地回道:“她是吴州人,七十多年前,还是一个艳名远播的名妓。死了有些年头了,六十年前伽蓝寺落寞的时候,她刚死了不到半年。至于身埋之处,这个可有些复杂了,换句话说,埋她的人,可是想她死后不得安宁,又怎会给她找块风水宝地。”
钱孝儿说得很模糊,白蟾宫沉默了一会儿,才第三次开口问:“人皮画屏跟顾临娘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钱孝儿又从钱袋里取出一枚金叶子,捏在指尖把玩:“这个也很简单,那张画有顾临娘生前神韵的画屏,上面所用的人皮,正是从顾临娘身上扒下来的。”
白蟾宫虽未有太多诧异,但听到这个答案,却也有些心寒,毕竟这种作画之法,实在是有些残忍:“这么说,吴州城里死的男人真的都是被顾临娘所害。”
钱孝儿点了点头,取出金叶子一枚。
“她为什么要害那些人?”顾临娘死了这么久,害死她的人恐怕也已不在人世,她所做的一切不太像是报仇这么简单。
“如果我说就是报仇,你相信吗?”像是听到了白蟾宫心中所问,他微眯的凤目抬起,直视白蟾宫恍若沁水琉璃的双目。
静静地对视了片刻,白蟾宫缓缓摇首,道:“不信。”
钱孝儿接着取出金叶子,语气平缓地说:“顾临娘的下场很凄惨,那时她已年过三十,姿色不再,早已不是当年名噪四方的绝代佳人。她被人活活打死,头部和四肢都被割断,埋在不同的地方,又被掏空五脏六腑,剥去皮肤,如今过了六十多年,恐怕再难找到埋骨之所。这手法是很阴毒的,给你一些提示,断她四肢头颅,埋于不同地方,是不想留她全尸,令其无法转世投胎。而所有的腑脏喂了野狗,那些畜生早化作尘土了,人皮则是被卖给当时一个专门用人皮作画的西域画师。总之,顾临娘是不得好死,就算化作厉鬼也是应该。”顿了顿,钱孝儿微阖凤目,吐着烟圈浅笑低吟起来,“无肠公子笑浮屠,百年腐骨问阎罗。”
白蟾宫神色微变,他并未想到顾临娘的死因会是这样,一旁的阖桑也稍稍变了脸色,摇扇的手都顿住了。
人说鬼神可怕,可当一个人真正的心狠手辣起来,比鬼神有过之而无不及,也难怪钱孝儿不喜欢活人了。
“我和蟾宫在丰牙山的密林深处找到一处山屋,老蜉蝣提起,何月康能找到人皮美屏,是因为他数次梦见屏上的美人,并且,画屏上的女子一直叫他去丰牙山的山屋,”几人沉默了半晌,一直倾听对话的阖桑开口回忆着说,“山屋已经有些年头,风吹雨打下,只有些框架还存留着,屋里乱糟糟的,衣柜里的衣物没被虫蛀尽,地上还有一面破碎的棱镜,旁边洒落着一些胭脂盒,一切的迹象看来,那里曾经有一个女子居住过。而且,从衣物来看,应当是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奇怪的是,所有的食具都有两套,其中只有一双筷子看得出经常使用。”
阖桑的一番推论令钱孝儿侧目看向他,他沉声低语:“原来,你们已经去过那个地方了。”
如钱孝儿所言,在吴州城里时,白蟾宫莫名其妙将人面桃花吓得落荒而逃,之后,他和阖桑,还有褚宁生、木鱼决定结伴去找福叔口里提过的山屋。一路上,阖桑问起吴州城这宗悬案,白蟾宫也就如实一一告知了他。待寻到丰牙山深处,果然找到一处破落的山屋,几人逗留了许久,希望找到一些线索,可惜时过已久,很难再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他们只发现新科状元肖时书似乎早已来过。
后来离开丰牙山,白蟾宫便和阖桑前来“义庄”向钱孝儿打探消息。因褚宁生是个大活人,木鱼留了下来,陪着褚宁生等在“义庄”的瀑布外。
“对了,”白蟾宫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对钱孝儿道,“木鱼在山屋后面的草丛里找到了这个。”说着,远远地递向柜台后的钱孝儿。
钱孝儿只抬眸看了一眼。
那是一只金黄的长命锁片,做工很精致,大概只有半个拇指大小,上面刻着四个隽秀的字迹,长命百岁。锁链已生了铁锈,黄金打造的锁片却完好无损,只是有些缝隙镶了些泥。
钱孝儿捏起阖桑的金丝钱袋,在半空对着两人晃了晃:“没有金叶子了,下回再来问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回
隔世瀑布下,白蟾宫略微抬了抬手,一把艳红的锦伞立刻从袖口滑出,那几十只摇摇晃晃的小铜铃,铮铮相撞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
抓住伞柄,打开艳伞,将其置于头上,白蟾宫微微向旁倾了半边,站在身边,比他身材更为欣长的男人,立刻也被纳入艳伞之下,原本伞下不多的空间立刻更显拥挤狭小,两人紧贴在一起,几乎都有半臂露在外面。
又一次离得日思夜想的人如此之近,阖桑禁不住闭目沉醉地吸了口那人身上幽冷的艳香,带着一抹醉意,犹如浅啜了一口埋在千丈冰雪下的琼浆玉液,微醺踉跄于云端。
若有似无更为向身边的人靠去,忽而一滴水珠莫名溅进了伞底,像是一粒冰屑,沾在那人露出衣襟的白皙脖颈一侧,珠玉般剔透着肌肤下见不着模样的骨骼。
他竟觉得,这白蛇,无论是皮,是骨,还是血肉,都是一字美言难以诉尽。
天下绝色,也不及此人皮骨凝水。
阖桑原本想要戏耍白蟾宫的心情,忽然之间有些动摇,自己的目光已不似之前浅尝辄止,只尝皮相美色,此刻,他有一种,舔进身旁人骨肉的深邃错觉。
闭了闭双目,阖桑稳住心神。
他只需要采撷美物最为动人的时刻,至于彻底的拥有,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会去思考。
他动心的,只能是心头的那根食指,为美食所动,绝不能是那一滴心尖血,剖心而动。
“如果没有这把招魂伞,白天就算找到‘义庄’,是不是都不能穿过这帘瀑布?”像是在掩饰什么,阖桑靠在身旁人的耳旁低声言语道,温热的吐息擦过白蟾宫耳边的细发,犹如窃窃私语。
来寻钱孝儿,进入瀑布里面的时候,白蟾宫也用到了这把红锦艳伞,阖桑当时问他为何要用此物,白蟾宫的回答是,瀑布的水是窥心之魂,没人想被无端端窥去了深埋心底的秘密。而招魂伞是出自钱孝儿之手,是杀人利器,也能隔绝窥心之水。
白蟾宫缓慢向外迈着步伐,他听到阖桑突然的询问,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一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就好似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他垂头隔开一些距离,声音平缓地说:“人是自私的,妖魔鬼怪亦不例外,水窥心魂,若脏得无法入眼,就算有再多银子,钱老板也不会放在眼里,‘义庄’这座鬼门关,在夜里都不会为其打开。世间上,老死无人送终,有钱也能买来孝子嚎哭。他钱孝儿只是‘银两孝子’,并非是‘义庄’的‘丧哭孝子’,银子是一码事,污秽却又是另一码事。”
“你似乎很了解他。”听白蟾宫对钱孝儿一番评论,阖桑玩味道。
白蟾宫却摇了摇头:“我并不了解他,我只是在说我眼中的他。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心魂复杂,就算看尽一辈子,也不一定真的看得透彻。”
一步踏出,眼前豁然开朗,阳光有些刺眼,水幕落在身后,在白蟾宫的带领下,两人撑着同一把红锦艳伞,终于穿过了瀑布。
“听你这么说,好像每个人之间都是陌生的。”注视着白蟾宫的一举一动,阖桑见他收起没有沾上一丝水迹的红伞,握着红伞的几根手指微微伸直一下,艳伞便自行向后滑进了他的袖中。
白蟾宫听阖桑如此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他回头看向阖桑,道:“两人相处,相处的只是现在,不是曾经或者未来,就像我们掐指一算,算的不是过去事,也并非未来事,而是尚在发生的事。相处差别只在于深浅,就算看不透,有根线连着,也不是说扯断就能扯断的,就好似血缘一样。”
阖桑捻着这段话咀嚼半晌,举扇抵住下颚,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蟾宫:“说得有理,只是……怎么突然觉得,我好似被夫子念了一通。”
白蟾宫收回目光,浅笑了一下,脚踩白莲浮于水面的碧绿荷叶,向前走去,低沉略带清冷的声音,像是一抹烟雾,沉静地飘散开来:“五公子若还要我相伴游玩,恐怕今后少不了听白蟾宫似是而非的唠叨。”
阖桑抬脚追上去,笑道:“清闲了这么久,难得听到不一样的声音。更何况,蟾宫的声音,我是极喜爱的。”
白蟾宫闻言,只笑未语。
“白兄!恩公!”
这时,等在小潭岸边的另外两人听到动静,立马起身站了起来,书生还朝着他们不停挥动手臂。
不知为何,白蟾宫怎么觉得褚宁生比他们进“义庄”之前高兴了许多,红光满面的,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阖桑随着白蟾宫上了岸,刚一站定,原本还在几步之外的小山神木鱼,突然猛地朝他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抱住他的大腿,扯着嗓子嚎啕大哭道:“主子,你要替我做主啊……”
阖桑怎么也想不到一出来就是这个阵势,折扇一合猛敲了一记木鱼的脑袋,厉声呵斥道:“这是做什么,给我起来再说!”
双肩耸动着抽泣两声,木鱼一边揉揉脑袋,一边抬起鼻涕泪花糊成一团的脸,通红的眼中闪着泪光,十分委屈地望着阖桑。
“主子……你一定要为我做主……不然,木鱼活不下去了……”说着,竟咬着嘴唇捂嘴啜泣起来。
阖桑皱眉,见木鱼这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第一个想到的,竟是上界终于出手为难他的钱袋了,不然,他还真想不出有谁能把这个鬼灵精惹成这副模样。
挥了挥手中折扇,阖桑示意木鱼站起来,并告诉他:“好好说话。”
木鱼吸了吸鼻水,松开了阖桑的腿,抹着泪无力起身,目光瞟到一旁畏畏缩缩的褚宁生,顿时凶相毕露,吐着唾沫星子连珠带箭道:“主子!书生他不是人!他耍诈,骗了我的金豆子还不承认!!你要为我做主啊!木鱼的身家全在那儿了……”说着,作势又想朝阖桑扑去。
阖桑立马抬扇打开木鱼即将伸过来的爪子,拉下脸疾言厉色道:“好好说话!”心底真是恨铁不成钢,木鱼怎么什么都跟褚宁生这个瘟神学,动不动就五体投地扑到他脚边,他还活得好好的,还没入土为安呢!
揉揉被打得通红的手背,木鱼瘪瘪嘴,含着泪本还想撒撒娇什么的,结果抬头见阖桑脸色不佳,忙乖了下来,小声哽咽道:“主子,你和……你和白蟾宫进去没多久,我和褚宁生觉得无聊,就……我就开了一个小赌局,想消遣两把……结果!”他猛然抬首,回头恶狠狠地指着褚宁生,把书生吓得一个激灵,“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竟把……竟把我的金豆子都赢光了……”言毕,又开始嚎啕大哭。
阖桑挑眉,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问:“妖法?那真是奇怪了。就算会使妖法,也是你吧?他一个穷酸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能把你这个滑头鬼治住?”
笑话,他还没见过哪个神仙倒过来说一个凡人会妖法的!
“他真的会妖法!”见阖桑不信,木鱼心急火燎地大叫起来,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前几次我还以为是书生运气好,把把都被他赢了,可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使了点小手段,可到最后还是赢不了他!不管怎样,我掷出来的点数都比他小,不然就都是六点,不赢不输!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肯定是他耍诈出老千,骗我的金豆子!主子,你要替我做主啊……”
“小生真没骗人!”另一旁的褚宁生也急了,“子曰,勿欺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小生饱读圣贤之书,怎么可能为了区区钱财伤了两家和气!误会,真的是误会!”
“误会你个死人头!我都倾家荡产了还误会,你……你这个小偷,骗子,臭老千!”
木鱼磨着牙,一双眼睛发狠瞪着褚宁生,睚眦欲裂,真恨不得一口咬死褚宁生得了。
其实,那些输掉的金豆子不至于真的令他倾家荡产,毕竟自己的老窝还有个私藏的小金库,全是和各种山精赌骰子赢回来的,这么几袋金豆子还不够他献给雅五公子塞牙缝。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想他赌遍天下无敌手,莫名其妙败在一个穷酸书生手下,这简直是被五雷轰顶更打击他。
也是经此一事,他忽而有些明白人面桃花被褚宁生搅了好使后,为什么一副想要杀人的模样了,他现在就和人面桃花当时的心情一模一样,恨不得将书生扒皮吃肉。
这要是被那些山精知道了,他一代赌神今后还怎么混……
“行了,”阖桑啧了一声,知道了来龙去脉,又怎会不清楚木鱼那个小心思,于是对书生招了招手,“你过来。”
褚宁生战战兢兢走到阖桑身边,双手捧着四五只钱袋,咽着口水说:“我没想过真会赢这么多金子,本来也是想还给木鱼的,可是……他怎么都不肯收,说不是他赢的,就不是他家的金豆子……还嫌我……嫌我会沾上晦气……”
阖桑接过金豆子,在手中掂了掂,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木鱼,扯着嘴角和蔼可亲地笑了笑:“藏了不少嘛……”
木鱼顿时脸色一变,打嗝似地猛地收住啼哭,心虚地左瞟右瞟,心底暗叫糟糕。
泪汪汪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儿,他忽而觍着脸对阖桑谄媚道:“主子,这几袋金豆子本来就是孝敬您的,不过暂时由我保管而已。毕竟书生老是缠着你,我怕这瘟神害得我们一穷二白,说不定这些金子哪天不是被山贼打劫,就是献给土地公了,所以,你一定不能让书生糟蹋了啊!”
“我还你你又不要……”褚宁生委屈地小声嘀咕,木鱼暗自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时,一直在旁没出声的白蟾宫,像是看够了戏似的,忽而开口说道:“既然木鱼不愿收回,褚兄又不敢收下,不如,就再赌一次,让五公子替木鱼赢回来。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回
木鱼和褚宁生双双一愣,下意识看向似是也没料到白蟾宫会如此说的阖桑。
半晌沉默,阖桑盯着白蟾宫,像是想要从他那张白如画皮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片刻,他扬唇倜傥一笑:“若是蟾宫奉陪,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雅五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打了一个冷战,木鱼和褚宁生猛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好,”白蟾宫倒是很爽快地应了下来,“五公子既然如此说了,我自然也没有怯而不赌的理由。”
“又赌?”褚宁生见局势已定,顿时整个人都快虚脱了,他苦着脸仰天长叹,“子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沉迷赌博,枉我褚宁生饱读圣贤书,真是失礼,失礼。”
“失礼个头,”木鱼揍了书生一拳,“赢了钱就想跑!休想!”卷起衣袖抓住褚宁生,就往方才聚赌的竹下拖去。
“不如换个玩法?”阖桑突然道
木鱼眼睛一亮,回头问:“主子,你想怎么玩儿?”只要能把金豆子赢回来,怎么玩儿都行!
阖桑想了想,目光落到手中的金豆子上,打开折扇一下一下地摇晃起来:“这几袋金豆子真要赌完,恐怕要费些时间,现下天色也不早了,一把定输赢又太倥偬。不如,我们四人以金豆子做头筹,输了的人只要脱掉一件衣服就好,如此反复,到有一个人只剩一件蔽体之物时就算结束,而所有的金豆子都归身上剩余衣物最多的那人。”
褚宁生和木鱼对视一眼,看了看美若青烟胧月的白蟾宫,又看看阖桑盯着白蟾宫不怀好意的目光,同时在心底吐出了两个字,禽兽。
“我无所谓。”哪知,白蟾宫一派从容,第一个席地坐于青竹下,面上毫无畏惧之色。
褚宁生在心底挣扎了一下,看向白蟾宫,小声说:“白兄都无所谓了,那我也没话好说……”
“随便啦……”木鱼摆摆手,小声嘀咕,“反正又不是我吃亏……”偷瞄了眼白蟾宫,有些忐忑不安,只希望待会儿要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主人不要挖了他的眼珠子就行。
见几人都无异议,阖桑看着白蟾宫似笑非笑道:“那么,就这么说定了。”说着,捏着金豆子的手向上一抛,几只小布袋不偏不倚挂在了一颗矮竹尖上。
四人各据一方,席于竹下,木鱼捏着三枚骰子高声宣布:“赌局开始!”
第一局,木鱼先掷,接着是阖桑,白蟾宫,最后是褚宁生。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木鱼所说,书生赌运极佳,第一局就赢了。所掷点数依次是,木鱼三、三、五,阖桑四、五、六,白蟾宫最小,二、三、五,书生全是六点。
所以,第一局就是白蟾宫输了,需得脱掉一件衣服。
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白蟾宫身上。
白蟾宫恍若不觉,白皙纤长的十指,缓缓解开腰带。
一片静谧中,不知道是谁咽了一下口水,不大不小的声响显得十分突兀,引得白蟾宫倏尔抬眸,烟雨秋目好似一把飞刀凌厉地戳向了三人。
“我什么都没看到!”褚宁生两手“啪”地砸到脸上,死死捂住眼睛。
“我……我在数金豆子……”木鱼也飞快低头一下一下抠着地上的泥,不忘擦掉嘴边的口水。
“咳……”倒是阖桑一脸镇定,咳嗽了一声,眉开眼笑地对白蟾宫说,“只是第一局罢了,蟾宫千万不要太在意。”
白蟾宫不答,一下抽出腰带,将素白的外衣脱下,整齐放在身边,含笑回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何况赌桌之上风水轮流,赢到最后的还不知道是谁。”
就这样,不知是应了白蟾宫这句话,还是怎么回事,自从第一局白蟾宫输了以后就没再输过一局。直到最后,褚宁生依旧每把都是六,木鱼输得只剩一条亵裤,连阖桑都连输了好几把,脱得打起了赤膊。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会这样!”木鱼不敢置信地连连捶地,又开始鬼哭狼嚎,“我的金豆子……我的名声……我不活了我……”
“木……木鱼……你别这样,我还你就是了……”褚宁生是彻底怕了木鱼,一边想将木鱼拉起来,一边硬往他怀里塞着几袋金豆子。
一旁的阖桑,则脸色阴沉地一件一件穿回衣物,面上没了半分笑意,只是嘴角仍旧淡淡地上扬着。
白蟾宫心情愉快地看着三人,拣起外衣和腰带,对三人轻笑道:“我先回寺庙了,你们慢慢来。”
褚宁生本想和白蟾宫一起回去,奈何他实在是拿木鱼没办法,伸出去想叫住白蟾宫的手,又收了回来转而去拉赖在地上不起来的木鱼。
“还没闹够?”这时,阖桑冷嗖嗖地飘出一句话。
木鱼猛地收声,抬头看了看阖桑的脸色,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咽了咽口水,老老实实从地上爬起来,结结巴巴地对阖桑说:“主……主子,我闹够了。”
阖桑起身:“闹够了就走吧。”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回头看向褚宁生和木鱼,锐利的目光如寒冰刺骨,令两人莫名发起了抖来,“今天的事,若是谁敢说出去……”
“我什么都不知道!”木鱼和褚宁生齐声叫道,紧紧捂住嘴巴不停摇头,两人的额上都渗出一阵细细的冷汗。
阖桑微笑,嘶地一声打开折扇,继续朝前走去,又成了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
木鱼松了一口气,真感觉是九死一生,他看向旁边也跟从鬼门关爬回来似的褚宁生,开始一路恶声抱怨。
“都怪你个扫把星!这下好了,惹得主子生气了!”
“怎么又怪我……”
“不怪你怪谁!扫把星!瘟神!”
“又不是我想变成这样的……而且,是……是你要赌的……”
“怎么?你这是怪我咯?怪我要输给你!怪我赌艺不精?好哇褚宁生,平时看你老老实实,原来心里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我倒要扯出来看看,打了几个结,弯了几道弯!”
“啊!别,别!木鱼你放过我吧,小生是无辜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回
自褚宁生赢了木鱼的金豆子以后,木鱼就开始发疯似的百般折磨褚宁生,这折磨还并非皮肉之苦,而是精神上的深深摧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
“锵锵锵!!!”一阵锣声震天响起。
褚宁生猛地拉开房门,正想对着外面猛敲铜锣的小童子说话,木鱼剜了他一眼,昂着头提锣回了自己的房。
褚宁生深呼吸一口气,关上门,又走回桌前,聚精会神看起油灯下刚买回来不久的新书。
他翻过一页,大声朗读起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
“咚——咚——咚!”门外响起皮鼓激越雄壮的声音,桌子上的油灯晃了晃,褚宁生险险扶住,油灯才没被那声声巨响震落地面。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