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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正文 第9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第9节

    两人顿住身形,紧张地回头看去,这世间并没有太多人遇到过六道逆相,遇到的也大多被逆相吞噬,所以几乎没人清楚,遇到所谓的六道逆相到底会发生什么。

    那些怪异的声音停止了,当然不会让人感到放松,只会令人更加惶恐不安。

    “走!”还未看清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阖桑反手抓住白蟾宫,加快速度往黑暗的前方飞去。

    而只是方才的那一瞬间,透过红光,白蟾宫清楚地看见,原本长相怪异的六道逆相中,“人”字和“天”字逆相突然如一滩烂泥倒了下来,死气沉沉地悬在虚空中,红光闪烁间,他看到两只逆相的肚皮倏地从里被一股力量破开了一个洞,转眼间,无数染着磷光的蠕虫从里面钻了出来,有些瞬间蜕变长出了薄如蝉翼的翅膀,像是一股被吹起的沙尘,一下扑倒周围的无相和尚和其他的逆相。

    很快,和尚和逆相都像崩塌融化的雪堆,霎时被虫子们吃得干干净净。

    “不想被吃掉,就不要发愣。”阖桑依旧捂着左眼,鲜血早已染满整只手,他只顾拉着白蟾宫不停往前走去。

    “你的眼睛怎么了?”白蟾宫看到他的手一下一下的震动着,像是有什么想要从眼睛里挣脱出来。

    阖桑没心没肺地笑了下:“你不会想知道的。”脚下的速度没有慢下半分。

    白蟾宫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想了下开口却说的是:“也许我应该听你的话先走。”

    阖桑看了他一眼,道:“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就算他眼下是个累赘,对白蟾宫可能会造成威胁,但是,是白蟾宫亲手将他从黑雾里拽出来的,那么谁都别想再丢下他,他自己也不行。

    谁叫白蟾宫要回来呢?

    只是,眼下的路早已不是之前的通道了,四周漆黑一片,宛若虚空,到处都是一片混沌。之前还有六道逆相的邪光若隐若现,此刻逆相被破肚而出的虫子啃食得精光,勉强能视的,只有身后密密麻麻越来越接近的点点荧光。

    若不知晓那是什么,回头看去,在这看不到尽头的虚空里,应是极为壮观浩大的,像是一条深埋在地下的星河,璀璨无比,可此刻两人都没有心情去观赏这一幕奇异瑰丽的景色,因为也许只要慢一步,他们就不再是自己了。

    或许,是变成丑陋的六道逆相,或许是变成像那种带着荧光的黑色小虫,又或许被啃食得什么都不会剩下,魂骨无留。

    眼看着前面的路越来越像是没有尽头,突然两人像是撞到了什么极硬的东西,一阵沉重的钟声瞬时如闷雷轰然响了起来,那巨大的响声像是一圈圈的波纹,荡出很远很远的地方。

    眼前突然亮起一阵白光,两人忽而感到浑身无力,双双坠了下去,等回过神时,落下的地面竟是一片烧得通红的流沙,四周变成了向外凹下去的暗色墙壁,抬头看去,出口细小,圆滑有唇,像极了一口巨大的细口大缸,而他和白蟾宫此时都被装在里面,不停陷进缸底的流沙,那些烧得通红的细沙,灼热得两人的皮肤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

    “这也是六道逆相搞的鬼?”阖桑的折扇早在方才逃走的时候丢掉了,现下他正一只手抓着白蟾宫,另一只手依旧牢牢捂着左眼。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边不远的白蟾宫下陷的速度极快,从落下来到现在,他几乎只有肩膀和头,还有阖桑抓着他的那只手露在外面。

    “抓紧我,不准松开!”阖桑想想办法从热沙里跳出来,但两只腿就像是被砌在了沙里,纹丝不动。

    只是片刻,白蟾宫已经有半张脸埋进了通红的热沙,他艰难的呼吸着,闭起双目,忍耐着巨痛似地皱着眉头,高温灼出的水泡很快爬上了他那张绝色的容颜,阖桑抬头看向他时,生生被吓了一跳,握着白蟾宫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一下。

    像是感应到了阖桑一瞬间的迟疑,白蟾宫猛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下一刻,整张脸沉没进了流沙之中。

    等阖桑回神时,他的手依旧紧紧地抓着那只被烤得近乎面目全非的手。

    这时,头顶突然落下许多冰冰凉凉的东西,阖桑抬头看去,见几个小鬼站在缸口边,向偌大的缸里铲着什么东西,嘴里唧唧喳喳说着什么,仔细看落下来的东西,竟是细细的冰屑,像是雪一样,很快在通红的流沙上堆积了起来。

    再看时,缸底结起了一层冰,冰下是烧得通红的沙,冰上,缸壁上都结起了细长的冰棱。

    而阖桑就这样被冻住了下半身,一只手紧握着白蟾宫那只唯一露在外面,同样也被冻住的手,无从脱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回

    作者有话要说:

    留在石室的三人,褚宁生最先醒来,木鱼见自家主子跟白蟾宫都不见了,墙上的长明灯也少了一盏,猜到两人出去探路,心里有些不太爽快。

    苏小慈原想大家在石室等他们回来,但木鱼坚决要去找阖桑,为了不让大家太分散,褚宁生和苏小慈也只好跟着木鱼一起去找二人。

    出了石室,有左右两条走道,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木鱼就地捡了些东西做成火把,蘸了些墙上长明灯的灯油,点燃,又回到了石室门口。

    三人看了看幽长的走道,灰尘和蛛网铺得到处都是,正发愁走哪边,褚宁生指着左边的走道说:“这条路上有脚印。”

    木鱼和苏小慈低头看去,果然看见一串脚印,一直延伸到走道漆黑的深处。

    看着脚印,苏小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还没想出个头绪,木鱼已在前催促两人赶快跟上。

    走道很窄,四周圆滑,偶尔有蛛网垂下,越往里去越是狭窄,才刚走了一会儿,三人发现,他们要微微躬身才能继续前行。

    “好像有点不对劲。”苏小慈跟在褚宁生身后,书生身上贴着白蟾宫的符,她暂时还可以接近他。

    木鱼停住,也觉得哪里不对,他抬头张望,抬得太高差点撞到头,皱眉正想抱怨两句,忽而脸色微变,有些怪异地嘀咕道:“这走道怎么越来越窄了,主子和白蟾宫两人进得去么?”他走在最前面,再往前走,左右几乎只容一个小孩通行,木鱼本就身形矮小,外貌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不像后面的褚宁生二人,因为是大人身形,所以感觉那么强烈,此刻快撞到头了才觉察出不妥。

    褚宁生和苏小慈再往前走了几步,已无法继续前行,两人握着火把照了照前面,此刻众人心里都没底,他正想出声将木鱼唤回来,眼角忽而瞟到脚下那一连串引导着他们的脚印,收回目光的时候心底觉得有些古怪,便低头再看了过去,片刻,他身形一震,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直窜头顶,炸得他头皮发麻。

    “这……这些脚印,怎么都变小了?”

    木鱼没想到书生有这么一说,诧异地回头:“你瞎说什么!”脚印怎么可能忽大忽小。

    褚宁生有些结巴,微微发抖指着地上的脚印说:“不……不是,这脚印看起来真的像是小娃娃的!”

    苏小慈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经书生这么一说,她忽而想起最初看着脚印的违和感出于哪里——

    白蟾宫和阖桑是两个人,但这些脚印,只有一个人的。

    “宁生说的没错,这些脚印有古怪,白官人和五公子应该不会分开行动,另一边的走道也没有脚印,怎么偏偏这里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木鱼脸色有点不太好,他转身走回来,沿着脚印想再仔细看看,谁知褚宁生突然大叫了一声,吓得他火把差点脱手而出。

    “臭书生,你鬼吼鬼叫什么!还嫌不够乱是不是?!”木鱼铁青着脸冲褚宁生骂道,这一路,他是受够书生这个霉鬼了,之前看他半死不活可怜兮兮的,没忍住跑去求主子施恩,结果害得他们现下被塔底的妖怪缠上,主子和那个白蛇又不晓得跑去哪了,这会儿这个没用的书生又老是一惊一乍的,再这么下去,他怕他管不住自己总有一天会捏死书生。

    “小官人,你不要怪宁生,他并非有意吓你。”苏小慈心知眼前这个小山神除了黑帝五子是谁都不待见的,所以即使她也不清楚褚宁生又怎么了,私心上还是向着褚宁生。

    褚宁生喘匀一口气,指着木鱼,脸色惨白地说:“我……我刚才看见一个小孩儿……就在你背后!”

    木鱼与苏小慈俱是一惊,这是地下,怎么可能会有小孩儿?

    “书呆子你是被吓傻了吧?这是地下,又不是别人家的院子,哪来的小孩儿?!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阖桑两人不见踪影,走道越往里越是说不出的古怪,这个节骨眼上,褚宁生还妖言惑众,木鱼已经不是第一次想胖揍褚宁生一顿痛快痛快了,之前书生赢了他的钱是,骗书生去达多塔也是,次次都叫他心里堵得慌。

    “我没胡说八道……真的,真的我看见了!”

    手中的火光摇曳,投在石壁上,像是铺了一层黄皮,三人的影子投在上面歪歪曲曲的,木鱼警惕地抬头,四处张望,走道两边依旧一片漆黑,静得出奇,哪有半个褚宁生口中小孩的影子?

    木鱼有些恼火地瞪向褚宁生:“你烧糊涂了是不是?看到这些脚印变小了就说看到了小孩?那你看到猪在天上飞,是不是要说看到了玉皇大帝?”

    褚宁生胆子虽小,但饱读诗书,并非崇信怪力乱神的神棍,此刻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挨着苏小慈,像是忘了他身边这个白衣女子也是鬼魅:“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刚刚我看到一个小娃娃在你身后,没有声响,就这么站在你脚边,好像想去拉你,我刚想叫你他就突然不见了!”他是有些怕木鱼的,木鱼发起飙来有时候跟发疯差不多,说错一个字就可能惹得他大发雷霆,但木鱼不信自己,褚宁生又着急得很,就怕这走道里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时,一阵阴风慢悠悠地从三人间刮过,木鱼打了一个激灵,恍惚间好像真的看到一个黑影从身前闪过,矮矮小小的,和个两三岁半大的孩子差不多,他看书生和女鬼的表情,似乎两人也都看到了。

    褚宁生已经说不出话了,原想后退,却想起身边的苏小慈是个弱质女流,于是发着抖挺直腰板挡在苏小慈身前,将她护在身后,嘴里念念有词,观世音菩萨大罗神仙太上老君被他请了一个遍。

    苏小慈原本就是孤魂野鬼,被褚宁生这么一护,心底暖暖的,却也被逗笑了。

    只有木鱼绷着一张脸,之前被逼进山缝,他就担心事情没这么简单,冲褚宁生发火,也是害怕被他的乌鸦嘴说中,毕竟几人里,就属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到时候拖累了他们,他可以不管白蛇和女鬼,但绝对不能不管阖桑。

    一个神骨被锁的神族人,没有神力,在这种阴气与瘴气纠结不散的地方,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后果,木鱼连想都不敢想,何况阖桑还对他有恩,他不想到最后只能自己怪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不如,我们先回去吧,说不定白官人他们已经回来了。”苏小慈打破僵局,眼下尽快离开此地才是最重要的。

    木鱼没吭声,也没反对,像是已经懒得与两人搭话,只是举着火把往回走,到褚宁生旁边的时候,肩膀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褚宁生吃痛,苏小慈扶着他,两人见木鱼如此明显的针对,敢怒不敢言。

    其实,也不怪木鱼对他们存有偏见,他原是土地神,小庙坐落在市井之地,赌坊菜市人流混杂,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那时候木鱼心思还较为单纯,常常化作人形替人消|灾解难,自然免不了和凡人接触,结果好的没学到,尽学到了小混混作威作福和烂赌的毛病。后来他因失职犯了神戒被罚做山神,那些山精又惯着他,结果就成了今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他不喜欢白蟾宫,是因为阖桑。

    之前对白蟾宫还算客气,是因为他以为阖桑玩够了就会放手,哪知道阖桑到现在依旧兴趣盎然。

    几番戏弄褚宁生,则是单纯觉得书生太笨太傻太好欺负,虽也存过害他的心思,倒也没真想把褚宁生弄死,他做事只凭一时冲动,本就没什么分寸,也就是偶尔心血来潮罢了,像极人间常说的人来疯。

    但若事情涉及到阖桑,木鱼根本淡定不下来。

    苏小慈安慰了一下褚宁生,两人便跟上了前面的木鱼。

    奇怪的是,往回走走道应该是越来越宽敞的,可不知为何,走道依旧渐渐缩小,越来越窄,四周浮着一股难闻的湿气,走得久了,褚宁生感到气虚胸闷,胸口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

    他有些吃力地呼吸着,问:“这路好像也和之前的不一样?”

    苏小慈是鬼魅,木鱼是山神,自然没有身为凡人的褚宁生对周围的变化那么敏感。

    木鱼站定,忽而冷笑了一声,这走道里确实有别的东西,但那东西也太不把他这个神官放在眼里了,就算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山神,这一路在他眼皮底下的鬼打墙,简直激得他火气大作。

    忽而,安静的走道里响起小孩儿嘻嘻的笑声。

    褚宁生打了一个冷颤,护着苏小慈往后退去,谁知刚倒退一步,脚脖子像是被几根钢针扎住,一股寒意直窜脑门儿,褚宁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向后一扯,莫名坠了下去——

    背后的路,竟不知何时变成了万丈深渊。

    书生和苏小慈都被这一惊,吓得脱手丢了火把,火光一路下落,直到看不见光芒,一点声响都没有。

    苏小慈没想到会突然发现这种变故,反手抓住书生,本想带着书生一齐往上飞去,可书生的脚就好似被谁拉着,不停地往深渊拽去,她根本提不动褚宁生。只得用另一只手朝上抛出一条白纱,上面的木鱼见状,连忙紧紧抓住白纱,想将两人拉上来,可就在这时,木鱼脚下的地面倏地凭空消失,他失去落脚的地方,与苏小慈一样,想飞身向上,却被手中的白纱下坠的怪力一起拉了下去。

    “……嘻嘻……”

    很快,伴随着最后的火把消失在深渊,一片漆黑里,只剩小孩天真无邪的嬉笑声。

    ☆、第四十五回

    谁,谁的声音。

    那么怨恨,那么绝望……

    热,热得发疯,火烧一般,皮肤上传来的感觉由最初的刺痛变成一阵阵钝痛,火辣辣的,好像快被人活生生剥去一层皮,每一块骨头都被烧得劈啪作响,一碰就会碎成灰尘。

    皮肉之苦,向来是锥心刺骨,令人心有余悸的。

    睁开眼,白蟾宫看到一望无垠的天,灰蒙蒙的,浮走着大片大片暗沉的云,广袤天空下,盘旋着无数嘶叫的黑色乌鸦。他垂头,看到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火海,无数干枯的手张牙舞爪地向上挣扎攀爬,像是想要将他拉下,又好似只是想要逃出生天,脱离苦海。

    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边与其交汇成一条红得刺眼的线,火舌攀着脚下的石壁而上,那灼热的温度不断从下传来,隔得那么远,都好似快被烧成灰烬。

    他坐在一尊庞大的睡佛脚上,那佛像巨大已如几座山那么高,白蟾宫看清佛像石柱般的手指时,只觉得自己渺小得宛如一粒尘沙。

    睡佛眼神朝下,怜悯地看着火海里苦苦挣扎的枯手,慈悲却又冷漠。

    “江……我……”

    “蛇肉……你……死……”

    “还我……鳞……”

    “我不想死……”

    “放……我……”

    “……他是好人……”

    “……白蟾宫!”

    那些痛苦的哭嚎声,断断续续的,有些根本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偶尔又好像含着怨恨叫着谁的名字,只是除了一个“白蟾宫”,其他什么也听不出。

    他只得怔愣地看着火海,看得久了,又觉得那些被烧得几乎已是灰烬只留有模糊轮廓的人脸,陌生却又熟悉,似乎很久以前见过,不久之前也看过,他们说的话他好像也曾经听谁说过,只是仔细去想时,又记不起到底在哪里听过。

    他扶着额头,皱着眉头用力去想,可即使想到头脑作痛,也是一片空白。

    那些,应是忘不了的,却又是他不愿记起来的。

    梵唱响起,伴随着音调怪异的唢呐声,与之前走道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白蟾宫抬头,果然看到那三个无脸和尚,从睡佛的肩头上,一边翻身跳着古怪的舞蹈,一边吟唱经文咒法,身影闪现着朝他跳跃而来。每翻身舞出一个姿态便会突然消失,而再出现时,又往前了一大段路,如此反复,几乎只是眨眼间便近在咫尺。

    头顶的乌鸦突然像是失去了力气,一个个全部倒头栽下来,有些落到白蟾宫脚边,小小的脑袋摔得血肉模糊,在这座睡佛石山上溅出一朵朵密布的血花。

    眼前的景象倏尔变幻,海阔天空消失不见,四周变成空旷的巨大洞窟,他低头,看见自己盘坐在三条悬在半空中的铁索上,最外面的一根铁锁已经断裂,无力地垂在两边的洞壁上,另一边外面的铁索摇摇欲坠,欲断不断,只有中间的那一根,即使血迹斑斑,仍旧连接着左右遥遥相隔的洞窟。

    白蟾宫摸了摸身下的铁索,忽而那根最为牢固的铁索发出一抹微弱的血光,一排梵文显现,像是遇水而现的墨迹。

    白蟾宫稍稍惊讶了一下,沉默地注视着泛着血光的梵文,神色微微有些变化,他又看了看旁边那根铁索,抬手覆了上去,果然也见一排梵文现于铁索之上,不过只是一会儿,很快全都消失不见了。

    曾经还与师尊在一起时,他受师尊教诲,看过一些佛国经典,是识得一些梵文的,方才看到的那两个他不会陌生,甚至可以说凡是佛国人,没有谁不识得。

    因为译过来,第一个是“释迦牟尼”,第二个是“弥勒”。

    他看向挂在石壁边缘断成两截的铁索,眸光深沉,像是有一瓢冰凉的潭水静静地蓄在里面。

    那么,那根断了的铁索上,应该便写着“燃灯”的梵字了。

    他如是想着,瞬间觉得讽刺至极。

    原来,他坐在自己的宿命之上。

    下面是一条蜿蜒而下的火河,通红的岩浆在里翻滚,偶尔迟钝地卷出一个漩涡,无数痛苦哭喊的人在岩浆里翻滚,想要攀着火河里四处耸立的石笋,朝他爬去。

    梵文吟唱不断,混合着此起彼伏的唢呐声,白蟾宫抬头,果然看到那三个无脸和尚在不远处跳着诡异的舞蹈,偶尔翻跳踩在火河里的石笋上,一脚便将刚刚攀上石笋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踩得支离破碎,那人惨叫着滚落下去,很快便熔进了向下流淌的岩浆里,片刻什么都找不到了。

    白蟾宫忽而颤了一下,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周身升起一股寒意。

    火河里痛苦扭曲的面孔他是真的见过的,那些人的眼神,或许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因为那不是别的,全部是他的冤亲债主……

    无脸和尚离得越来越近,筋骨被唢呐声震得发疼,分筋错骨似的,他抬起手,看到自己的手指,就像是剥落的石壁断成了石屑。

    头顶,突然有一个飞天降临,面容美得近乎动人心魄,无风而动的飞绫与灰白衣袂,将靠近的无脸和尚弹开,她抱住白蟾宫,没有开启的唇好似在白蟾宫耳边低声细语。

    紧紧回抱着飞天,白蟾宫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神情恍惚,眼底是一片痴迷,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你还活着吗?”

    那飞天却只是温柔地看着他,轻启朱唇像在说什么,可却没有声音,白蟾宫迷惑地看着她,想问她,耳边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白蟾宫,醒过来,快醒过来。”

    低沉而又强势,熟悉却也陌生,虚虚实实,层层叠叠,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啊……好像是最近一直纠缠他的人。

    阖桑……

    他觉得有点累,缓缓闭上眼睛,想要靠在飞天的怀里睡去,可飞天却离开他,突然向后飞去,白蟾宫一惊,猛然睁开眼抓住飞绫,一脸脆弱地乞求着她不要走。

    然而,那美丽的飞天仍然向后,飞绫撕裂断开,他想要抓住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触到洞窟边缘,镶进石壁里,成了一副挽云起舞的壁画。

    “不要!”

    白蟾宫大叫,只感到天旋地转,如同从梦中苏醒一般,他紧抓着手中的飞绫,再次睁开了眼睛。

    “白蟾宫,你还活着吗?”

    耳边的声音变得真实而具有质感,虽好像隔着什么,听起来很微弱,他想起方才那似梦非梦的场景里,他抓住了那人的飞绫,不由收紧了手,转头却发现,隔着冰层,原来抓住的,是男人在最后一刻紧紧握住他的手。

    冰层下面是熊熊烈焰,他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他以为男人在那一刻已经放开了他,却没想到,当他被六道逆相魇住,元神动荡的时候,是这个人的声音穿破梦魇,试图唤醒他,也是这个人亲手将他拉了回来。

    黑帝五子……

    心底像是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流淌而过,白蟾宫无视置身冰下火海的痛苦,他动了动身,将另一只手贴在冰层上,直直看着冰层那边的男人,张嘴无声地对他说:“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六回

    钱孝儿捏着玉牌,摩挲着玉面上镂空的“雅”字,执着细长的烟杆,轻轻吐出几缕青烟,烟雾朦胧中,安静的目光落在玉牌上,久久不曾移开。

    阿大招呼好一位打算落脚的客人,下楼见自家老板盯着手中的玉牌魂不守舍,甩开白布搭在肩上,走到柜台前伸头瞅了玉牌几眼。

    “老板,这块玉牌都快被你摸出油来了,再看也看不出金子,你到底看啥看得这么起劲儿?”阿大百思不解地问,这块玉牌自自家老板打黑帝五子手上得来之后,就一直被他捏在手里,看了好久也不见他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见钱孝儿没吭声,阿大心底咯噔一下,眼神略带惊悚地怯怯打量着钱孝儿:“老板,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黑帝五子了吧?”不然老揪着人家的玉牌看干啥,实在太诡异了!

    “哎哟——!”话音未落多久,阿大的脑袋就被细长的烟杆敲了一记。

    “舌头痒了,要不我给你烫烫?”平平淡淡地说,钱孝儿头也不抬地扬了扬手中的烟杆。

    阿大连忙噤声,过了片刻,才又凑上去问:“老板,既然你不是看上那位神君,干嘛老拿着他的玉牌看啊?”

    钱孝儿终于抬起头来,缓慢地看了阿大一眼,吸了一口烟,忽而问道:“元刹还在外面?”

    他所说的元刹,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告诉阖桑白蟾宫身居“兰水榭”,被阿大扔出去的紫衫人。

    阿大不明白怎么提起了这个人,有些奇怪,却还是点头回道:“在外面呢!他不是想问老板买一副棺材么?缠了这么久,脸皮这么厚,怎么可能轻易离开。”

    钱孝儿默了一下,目光又落到玉牌上,对着烟嘴深深一吸。

    阿大见他这副模样,不知怎的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跟着钱孝儿这么久,很难看到钱孝儿露出这种深沉严肃的表情。

    钱孝儿忽而将玉牌抛向他:“把这个给元刹,叫他交给蜀山天穸玄宗的掌门人长生真人,若他回得来,我就卖他一副棺材。”

    阿大稳稳接住玉牌,听到钱孝儿的话,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老板,你……”

    “少说话,多做事。”钱孝儿淡淡打断他,慵懒地直起颀长的身子,一头未绾的乌黑青丝落了几缕垂在袒露的宽厚胸膛前,他捏着烟杆轻轻磕了磕,将燃尽的烟灰磕出。

    阿大连忙闭嘴,不再多问,五指合拢握紧玉牌:“我知道了。”答了一声,便朝屋外走去。

    看来,元刹又要倒大霉了,长生真人对除凡人之外的人厌恶之深,他即使未出过“义庄”,也经常听到入住的非人们谈论起这个人。

    毕竟好几次渡劫强留人间,不肯成仙神,也不肯堕落为妖魔,几乎守着蜀山好几千年,不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个人都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元刹是一只不折不扣的九命猫妖,让他去接触这个可怕得神界都有所忌惮的半神之人,真不知道钱孝儿是存心让他找死还是怎么着。

    唉,只希望他这只九命猫妖有这么多条命,至少能留一条回来吧。

    另一边,褚宁生三人被一股怪力扯下无底深渊,落到实处时,差点没摔得粉身碎骨。说来也是奇怪,地面并不坚硬,摸起来像是一团软肉,上下细微地起伏着,好似巨物跳动的心脏。

    “这是什么地方?”褚宁生摸黑缓缓站起来,他一直没有松开苏小慈的手,此刻,黑暗里,两人依旧紧紧依偎在一起。

    “宁生,你还好吗?”

    苏小慈询问褚宁生有无大碍,不远处传来木鱼的抱怨声:“摔死我了,妈的,早知道就松手了!”

    “木鱼!你在哪里?”褚宁生十分害怕,他不过是一介穷书生罢了,八字带晦,自生下来就一直走霉运,这次上京赶考,一路坎坷,难以言说,却从未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不知道身边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也不想一一明白他们是何方神圣,一个苏小慈和倌兴哥已经够了,可现在身处这样的境地,褚宁生也不清楚对自己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来说,到底是对还是错。

    唯一确定的是,他想离开这里,和大家一起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褚宁生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尖叫起来,听到木鱼的臭骂声,才瞬间脱力地止住声音。

    他不像苏小慈和木鱼不是凡人,在如此黑暗的环境里依旧可视事物,因此,就算知道苏小慈和木鱼都在身边,仍旧提心吊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苏小慈指尖燃起一抹幽幽的鬼火,褚宁生这才看清四周的景象。

    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没有阳光,但四周却生满了密布的藤蔓,一眼望去,几乎看不清石壁的模样,只能看到藤蔓如同筋络蜿蜒纠缠在一起,将石壁全然覆盖。脚下的地面踩上去依旧是软绵绵的,走起路来还会陷下去,脚掌即使隔着鞋袜,也能清晰感受到来自地面深处的深深震动,就好似他们方才所想到的那样,此刻他们正身处一只庞然巨物的体内,而眼下正站在巨物的心脏之上。

    “那是什么?”凭着苏小慈指尖微弱的光芒,褚宁生看到前方,一片漆黑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蹲在那里,眯了眯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他低声问身边两人,“好像……有个人坐在那里?”

    木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见一个白衣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蒲团上。

    “何人在此?!”他厉声朝那人影问道,却见那人没有动静,便上前一步,再问,“是什么妖魔鬼怪将我们拖到这里,出来!”

    仍然没人回答,褚宁生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对他说:“那不会是个死人吧?”

    木鱼看了他一眼,指尖燃起幽幽火光,直接走上前去一探究竟,待走近,才看清蒲团上坐的,原来是一个白衣和尚——

    而和尚的怀里,抱着一具小小的婴孩尸骨。

    后面跟上的苏小慈和褚宁生看清和尚和婴孩尸骨时,褚宁生惊讶这白衣和尚和那怪树上将他们逼至这副田地的魔人一模一样,仔细瞧那眉眼与神情,却又觉得不妥,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才是当晚在达多塔遇到的凿画大师。

    而苏小慈则是看到那副婴孩的尸骸,觉得心口莫名刺痛。

    木鱼不太相信褚宁生的话,之前他对那树上的魔人也叫“大师”,此刻却说眼前这个和尚才是当初看到的那个人,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长得一模一样,还都是出家的和尚,只不过一个人黑衣魔性,一个白衣慈悲,简直就像一个人的两面,善恶之相,只不过被剥成了两个独立的人格。

    褚宁生百口莫辩,却又觉得并非自己的潜意识作祟,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才是之前那个神秘的和尚,又想不到什么证明的办法,心底有些着急,抓挠头发时,袖中突然掉出什么东西,直直滚到了和尚脚边。

    正数落褚宁生的木鱼噤声,目光随着那东西落到和尚脚边,定睛一看,竟是一枚小小的铜钱。

    他心中忽而一动,揪住褚宁生的领子怒喝道:“那不会是你在塔里捡的铜钱吧?你居然没有扔掉?”他以为书生再迟钝,也不会蠢到以为那天晚上无缘无故遇到的和尚是活人,在塔里捡到的东西,细想之后还敢留下来,但看着褚宁生一脸不解地点头时,木鱼已经觉得书生已经不是蠢那么简单了。

    “这古刹闹鬼你不知道吗?”狠狠地指了指旁边的苏小慈,木鱼铁青着脸色说,“看看你身边的东西,她不是人!这里捡的东西,你还敢留着?你是不是存心找死?”

    虽不知这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木鱼直觉书生遇到这些事,绝非偶然。

    这一路,因是孤魂野鬼,苏小慈和倌兴哥没少受这个小山神的奚落,本应是习以为常了,但此刻听到他那么直白地对褚宁生说自己不是人,她竟觉得心间刺痛,莫名有些受伤。

    “小官人,宁生不是故意的,他不过心性单纯,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多,你放过他吧……”虽心底难受,苏小慈仍迅速反应过来,抓住木鱼的手,怕他一怒之下,真的伤了褚宁生。

    “放屁!”木鱼甩开她,将书生推到在地,“他就是活得太舒坦了,就知道装疯卖傻,自己倒霉,还克身边的人!你以为他真的蠢得不知人情世故?他是不想知道!!”激烈地喘息着,木鱼看着弱不禁风的书生伏在地上小声地咳嗽,没有反抗,也没有反驳自己说的话。

    方才若不是苏小慈拦着他,他一定会掐死这个没用的读书人。只是,即使现在掐死他也于事无补,主子不见了,自己眼下也不知道身在何处,所有人都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复杂的谜题中,解不开,也走不出,那么就算掐死书生,又有什么用呢。

    “老子不管了!”见对面两人闷不吭声,他咆哮一声,摔袖干脆坐到一边,扭头不再理会二人。

    然而,就像是为了证明木鱼的直觉是对的,从褚宁生袖中掉出的那枚铜钱,忽而从钱眼里噗嗤冒出一股血水,离得最近的褚宁生和苏小慈被吓了一跳,苏小慈连忙扶起书生朝后退去,一旁的木鱼,只是看着这一幕冷冷一笑。

    没过一会儿,那股喷出的血水越来越大,只是片刻,就如同青龙吐水吐出好几丈高,撒落到地面,很快蓄出一汪偌大的血池,血色乌红粘稠,待势头渐去,便只剩一股小小的血水咕噜咕噜地向外冒着,那枚铜钱也早已淹没在血水中,此刻想要找出来,如同大海捞针。

    接着,他们看到那血池升腾起许多星星点点的红色光芒,好似燃烧殆尽犹有余韵的火星,又像是漂浮在血池面上的细小蜉蝣,如萤火虫一般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美丽却又触目惊心。

    那些发光的红色蜉蝣散开,池面上突然映出一些画像,红色的蜉蝣就好似染料,在池面上刻出一些轮廓,血水随之上下凹凸,使得轮廓更为清晰,像是雕凿在血池面上的壁画,虽非全然写实,但所描画的人物与事物极具特点,真实且富有质感。

    开始看到这些变化时,褚宁生和苏小慈还有些疑惑,待看了一会儿,他们发现,这些近乎活物而具有叙述性的画像,原来在诉说着一些故事,随着故事的展开与深入,他们震惊地发现,故事里主要诉说的人物,正是多年前失踪的伽蓝寺主持——求那罗什。

    而另一个女主人公,则是惨死多年,至今还不知尸骨埋于何处的顾临娘。

    木鱼起初并不太想看血池上的画像,但当他侧目一扫而过时,竟看到有一个人的画像有些熟悉,不由起身奔到了血池边缘,也同褚宁生两人屏气凝神注视着池面。

    故事越往后,木鱼越是诧异地发现,那个他觉得熟悉的画像,就是自己身边的人,瞬息感到一股寒意遍布全身。

    那人诱导求那罗什犯了色戒,令一代名妓顾临娘被人所害,甚至为了激怒求那罗什,将顾临娘分尸使得她不得轮回转世。

    他还看到,那人断了求那罗什的佛骨,将他的金身镶在达多塔下深处,在他的金身上种了一颗桃树,然后将一堆烂肉似的东西覆在桃树的种子上。

    日复一日,桃树长成参天大树,那堆烂肉也慢慢长成了一个男子的模样。

    三个人看得冷汗直冒,画像里所展现的故事,残忍的手法和深沉的心计,令人忍不住发抖,就连苏小慈和一向懒于理会除阖桑以外之事的木鱼也面色惨白,满眼里都是不敢置信。

    故事似乎牵扯到了从阖桑来到伽蓝寺之前的所有人,而那求那罗什的面相特征,与血池对岸盘坐在蒲团上的白衣和尚,几乎一模一样!

    木鱼脑海里此刻只有一个声音——

    赶快找到阖桑,白蟾宫这个人,很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回

    “你眼睛到底怎么了?”

    这是白蟾宫第三次问阖桑,方才他在冰下向阖桑求救,虽隔着冰层,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能确定,是阖桑放开那只一直捂着左眼的手,由着眼中流出的血滴到冰层上,然后他的左眼里就好似爬出了什么东西,一个一个的,顺着血滴而下,覆到了冰层之上,只听到声声龟裂的细响,整个冰层像是有什么扎了进来,瞬间裂开碎得四分五裂。

    阖桑用力提起那只一直没有放开的手,白蟾宫便被这么从冰下的火海拉了出来,接着,他伸手抓住他,跳了起来,那方才扎破冰层的东西,迅速铺满脚下,将下面的火海热砂覆盖,两人落下来时,像是踩在什么参天大树巨大的虬根上。

    白蟾宫抬头,才看清,那铺在脚下的虬根,竟是从阖桑左眼里长出来的,从那小小的眼眶中生长而出,触目惊心。

    “我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感到白蟾宫的目光,阖桑低头看向他。

    白蟾宫身形顿了一下,他被冰下的热砂与火海灼烧得很厉害,身上的衣物几乎褴褛,露出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好的,除了明显的烫伤,大大小小的水泡挂在上面,难看得有些恶心。

    “确实不好看,不过比起我,好多了。”他对阖桑说。

    阖桑笑了笑,放开手,白蟾宫立刻失去支撑跪在了地上:“说得也是,现在你这脸,算算真真毁了,可惜,可惜。”说着,脱下外衣披在了白蟾宫身上。

    那副他爱极的样貌被毁成了这个模样,他是极其痛心疾首的,不过,现在他没心情,心痛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有些诧异阖桑的举动,白蟾宫摸着披在肩上的衣服,瞬间有些失神,但很快就回过了神来,他像是有些疲惫,略微无力地靠着阖桑左眼长出的巨大虬根,低声说:“真像是雅五公子会说的话,那么美丽的皮相没了,让五公子失望了。”

    阖桑却只是笑,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白蟾宫仰头看向他那只生出这些诡异虬根的左眼,催促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阖桑却不答,像是故意似地,只说:“那你的生死线呢?若那时你使出生死线,绝不会被冻在热砂之下。”

    那时,明明只要用线缠住他,就不至于那么快地被流沙掩埋,却不想他居然直到被冻在冰下,也没有任何反抗。

    这可不像他认识的那个白蟾宫,那个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白蟾宫——

    倌兴哥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阖桑的问题,白蟾宫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目光依旧平稳,语调很平淡地回答他:“生死线在回去找你的时候,就已经用尽了。”

    对于这个回答,阖桑一时间多少有些动容。

    他有些不太相信,白蛇会为了救别人用尽自己的法宝,可看着白蟾宫那张淡漠的脸,平视着前方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他又觉得这也是白蟾宫能做出来的事。

    就像白蟾宫自己说的那样,当时他突然头脑发昏想掩护他离开,结果白蟾宫中途返回,理由是因为不想欠他人情。

    这个人如此恩怨分明,又怎么会平白无故收下他人的恩惠。

    虽然他那时,只不过是因为眼睛的异动心绪不宁,一时间不想动罢了。现在想起来,他也不是真心实意地想救白蟾宫。

    他看着他,又收回目光,没有出声。

    白蟾宫不知道阖桑心里所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系列变故令他十分疲倦,当阖桑问到这些事时,他竟有一种想要全部说出来的冲动。

    “你以为生死线真的只是钱孝儿的法宝?”他低声反问,随之像是嘲讽着什么,垂首轻声哼笑道,“那其实是钱孝儿用我生生世世的福荫造出来的东西,他虽是道法之外的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逆天改命的东西,只不过是就地取材而罢了。”

    所以,钱孝儿不会轻易卖给他人奇珍异宝,只因为,又有多少人舍得用自己的东西换取其他的东西呢。

    贪婪,并非以物易物,而是尽归囊中。

    阖桑稍稍有些诧异:“那……”他想问,却只说了一个字,有些迟疑地顿住了声音。

    白蟾宫知道他想说什么,笑道:“不错,生死线用尽,我所有的福荫,前生前世,生生世世所积的德,都用得干干净净了。”歇了口气,好似叹息般,轻声接着说,“现在的我,只有一身孽报冤债,要从头再修福报,只不过,怕是难得如此了。”他想起那本钱孝儿给他的宝钞,不知道现下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那……那把艳伞?”阖桑问。

    白蟾宫很轻地笑了一下,轻得就好像天边的烟云,好似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他说:“那是我的过去,我用我的过去与钱孝儿交换,让他替我织了一把这样的伞。”

    阖桑疑惑,想抬起折扇抵住下颚,一下扑空,才想起折扇早已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有些扫兴,他将手撑在地面,说:“我不太明白,你是说你用过去的记忆,换了那把庇护你的奇珍异宝?”

    白蟾宫摇头:“不对,不是记忆,若是记忆,我还有,我什么都记得。我所说的过去,是我与过去的缘。”他顿了顿,看向阖桑,“你记得我曾经为人的时候,是蜀山天穸玄宗长生真人的弟子吧?若没了我和他那一丝的师徒缘,即使他还记得我,现在将我找回去,种种因果,依旧会令我们擦身而过。或许,这便是人间常说的有缘无分吧。”

    阖桑似有所思道:“这么说,青鱼精不记得,也是因为你们之间已经断了缘?”

    白蟾宫点头:“可以这么说吧。”他看着阖桑,没有温度地笑着,“那么你呢?黑帝五子,雅五公子,你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明明被锁了神骨,为何还能驱动神力?”他很好奇,这个传说风流成性,几乎无所作为,但却有很强大的神力的黑帝五子,究竟身上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他忽然想到,是不是他此次被贬下凡,其实也是一场阴谋呢?

    “五公子,难道这时你还要对我有所保留?”白蟾宫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他并非喜欢窥视他人的秘密,但是他白蟾宫既然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事,那么对等的,阖桑就应该说出自己的秘密。

    阖桑笑:“我当然不会言而无信,你想知道的,我会告诉你。”

    白蟾宫笑着点点头,对他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

    阖桑吐出一口气,收回目光,漫无目的地看着头顶这口巨缸的出口,那几个铲雪的小鬼,早在白蟾宫破冰而出的时候,吓得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这是‘虬’。”他低声缓缓道,“你应该知道,这世间所有人,并非是长生不老的,想要永生不灭,就算是仙佛魔神,也是要入定蓄养精气的。我们与凡人最大的区别,不过是活得更久,不怎么经过轮回,一减一增为一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四个中劫则是一大劫,每一劫便是入定之日,神界有神墓,佛界有佛窟,仙界有仙冢,皆是入定人的渡劫之地。”

    “女娲补天之后,便入定渡劫未再出世,其他三皇五帝,不愿放弃掌中权力,以青帝伏羲为首,已是七个小劫不曾踏入神墓,他们争了这么久,早已虚弱至极,连我父帝颛顼也是如此。可这种不愿入定的神人会得一种病,姑且算是一种病吧,”他抬手摸了摸左眼上的“虬”,另一只眼睛里有着一抹落寞,“神力不会枯竭,源源不断,不受控制,几近暴走,身体某些地方会长出这种类似树根的东西,后来,我们就将他叫做‘虬’。只要‘虬’一天扎根,只要不愿入定渡劫,即使断了神骨,神力也不会衰退,直到某一天整个人被其吞噬。”

    “所以,”白蟾宫已经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他接过话,“上界这次罚你下凡,明着是因为你作风不妥,其实,是想利用你,找到拔除‘虬’的办法。”

    阖桑却笑着摇了摇头:“你想得太多了,我此次被罚下凡,确实是与神女有染,他们并不在乎‘虬’,也从不将这东西放在眼里,即使找到拔除‘虬’的办法,恐怕也不会想去动它。”

    白蟾宫脸色微变,片刻,明白了阖桑话里的意思,深深看了他几眼,没有说话。

    阖桑见白蟾宫神色古怪,知他心底想的什么,便说:“不过,我此次下凡的目的,确实有一个是为了‘虬’。”

    他抬手作势晃了晃:“你还记得我挂在扇尾上的玉牌吧?当时为了向钱孝儿打听你的来历,被钱孝儿那个奸商诈了去,”他收回手,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减,轻声接着说,“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白蟾宫一怔,猛地看向阖桑:“你……”神界公子一向称自己的母亲为大家,就像叫他们的父亲为父帝一样,是神族公子对于长辈的一种尊称,此刻眼前的黑帝五子却如同平常人将自己的大家成为娘亲,由此可见,仅从一个称呼来看,如果这个神族公子没有在做戏,那么他对大家的感情要比对父帝深厚太多。

    没有在意白蟾宫露|骨的怀疑,他继续说:“我的娘亲,她很爱父帝,也很疼爱我,她不愿看着父帝受‘虬’折磨,她很聪明,便与我高阳氏的家臣,管理星辰祭祀的天演一族,寻找着拔除‘虬’的办法,但她……耗尽心血,也没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结果,被‘虬’吞噬,或许,堕入轮回重修神骨,或许什么也没有。天演一族现在的家主与我差不多年纪,也是许久未入定,不过断断续续的,每五百年会有一个小轮回,因此并未被‘虬’所缠,他一直在帮助我,恐怕近日便会苏醒。”

    白蟾宫沉默,他已经明白为何阖桑会染上‘虬’,为何想要找到拔除‘虬’的办法,但他说不出口,因此只能选择沉默。

    他忽而想到什么,转头看着阖桑说:“这么说,你这么风流又有些乖戾的脾性,爱做戏,百花丛中过,又片叶不沾身,都是做给他们看的?”

    没料到白蟾宫如此直接,阖桑被他噎得一时无语,他有些无奈地说:“蟾宫,你用不着全都说出来。”

    白蟾宫收回目光:“我只是觉得,聊了这么多,是时候找出路了。”

    阖桑看着他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莫名觉得这样的白蛇竟有些可爱,笑道:“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回

    “快走!”

    褚宁生背着白衣和尚,满头大汗地往前走:“木鱼……你走慢点,我快走不动了……”

    和尚像是睡着了似的,确切的说,更像是一个死人,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血池上的画像结束之后,那些蜉蝣般的小红点,闪闪烁烁的,全部围绕在了白衣和尚周围,血池很快浸入地下,不见踪影,只剩下那枚看似生着锈迹的铜钱。

    “不能慢!主子有危险!白蟾宫那个贱人跟他在一起,肯定没好事!”木鱼掐着指尖的幽光,在那些漂浮的红色蜉蝣的带领下,神色紧张地不停往前走,几乎小跑着,气息都有些紊乱了。

    苏小慈抱着那具婴儿的尸骸,在褚宁生的旁边,看着书生走得那么辛苦,偶尔举袖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转头见木鱼心急如焚几乎跟着蜉蝣在跑,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说道:“小官人,神君毕竟是神君,白官人并不是喜欢节外生枝的人,宁生大病初愈,又遇到这些事,真的很辛苦,你再催他,也是急不来的。”

    木鱼闻言,猛地顿住脚步,他转头,铁青的脸色吓得苏小慈瞬时噤声,和褚宁生一块儿停了下来:“你说什么呢?方才那些画面,你眼睛瞎了全都没看见?白蟾宫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清楚?连那只被他赶出伽蓝寺的地精都被耍得团团转,你还好意思替他说话,你跟他是一伙儿的吧?”

    苏小慈张嘴想说什么,木鱼不依不饶继续说:“你看这个书生有什么用?让他背个活死人,还没走几步就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喜欢他什么,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再说,你已经死了,不是人,是个丑得吓死人的女鬼而已!学什么人谈情说爱?!”他冷笑了几声,指着褚宁生又说,“当初我就该让他病死算了,干嘛那么好心找主子救他,结果害主子被牵扯进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里,我干嘛这么好心?现在让他背个人,还委屈他了?这是他欠主子的!他欠主子一条命!”

    苏小慈被说得哑口无言,木鱼为人刻薄,牙尖嘴利,她早已不是第一次领教。

    “木鱼,你不要太过分!”谁知一向软弱的褚宁生这回突然强硬了起来,他走到木鱼跟前,面对面大声道,“你不要以为只有恩公一个人的性命是宝贵的,这世上没有谁比谁更重要,恩公于你是最重要的,但是小慈于我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没有必要为了你的喜怒哀乐为难自己,轻贱自己。”

    木鱼脸色难看,有那么一瞬间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书生是在说教自己,便一副吃了大便的模样,咬牙切齿地说:“长本事了,居然敢这么对我说话!”

    褚宁生却并没有说完,平复了一下略有些激动的心情,继续道:“我也很担心恩公,也怕白兄做出什么事来,但是,请你尊重一下我们。”

    木鱼缓慢地冷笑着,揪住褚宁生的领子,一字一句道:“你信不信我一手捏死你,反正只要有你在,我们就没遇到过好事。”

    褚宁生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苏小慈见两人火药味浓重,忙上前按住褚宁生,对木鱼道:“你们别这样,先找到神君和白官人再说。”

    木鱼看了她一眼,其实也就吓吓书生,毕竟这个书生弱不禁风,平时畏畏缩缩,呆头呆脑的,难得说这么有骨气的话,木鱼虽被顶撞得不舒坦,心底一股火气,但也觉得有些新鲜,何况眼下揍褚宁生并非正事,苏小慈给了台阶,他也懒得真的揍到书生满地找牙。

    “我不会再说第二次,走!”放开褚宁生,木鱼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继续跟着红色蜉蝣往黑暗的深处走去。

    松了一口气,褚宁生往上提了提背后的和尚,背结实了之后,转头看向苏小慈:“我们走吧。”

    苏小慈温柔地笑了笑,点点头,与褚宁生继续往前走。

    途中,她突然对褚宁生说:“宁生,小官人说的没错,我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不该奢求男女情爱。”

    褚宁生心底一慌,忙道:“你别听他瞎说,小慈,就算不能与你长相厮守,我也会帮你找到骸骨,转世投胎的。”

    苏小慈垂下眼帘,看着怀中的婴儿,轻轻抚了抚骸骨的头,细声道:“我有种感觉,这个孩子跟我的来历有关。”

    褚宁生怔了一下,顺着苏小慈的目光落到那副婴孩的骸骨上,问:“你……觉得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苏小慈抬首,摇了摇头,额前的发丝飘动,那抹骇人的胎记若隐若现:“先找到白官人和神君再说吧。”她轻声道,柔柔的,好似池水拂过的绿藻,摆动飘摇。

    褚宁生抿嘴,点了点头,收手背紧身上的和尚,牟足劲,加快步伐跟在木鱼身后。

    三人没走多久,被红色的蜉蝣引到了一个洞口,木鱼最先走进去,发现原来是一佛窟,周围开阔,头顶尖尖,四处都雕凿着浮屠壁画,有着佛陀的故事,也有飞天腾云起舞,脚下的地板全部是云卷云舒的浮雕,走上去,稍不注意,可能会被结实地绊个跟头。

    佛窟正中放着一口缸,不大不小,与那些酒铺里最大的酒坛子差不多大小,有几个长着犄角的丑陋小鬼围在周围,看到木鱼三人时,显然是被吓到了,唧唧喳喳地叫着朝周围跑开了,那些蜉蝣飞到大缸周围,盘旋不肯离开。

    木鱼走近,朝缸里看去,惊奇地发现,缸中别有洞天,而他四处寻找的人,正在缸底。

    “主子!主子!”他欣喜若狂地朝里呼喊,后面的褚宁生和苏小慈闻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缸边,朝里望去,果然见阖桑就在缸底,他的旁边坐着另一个人,披着阖桑的外衣,听到木鱼的喊声时,抬头看了过来,那一脸的烫伤和水泡虽毁了那张初时惊艳了褚宁生的脸,但三人都很快认出来,这个人,就是木鱼口中的危险人物——

    白蟾宫。

    “主子,快上来!你快上来!”木鱼急切地催促阖桑,忽而看到阖桑的现状有些诡异,他的左眼里像是生出了许多树根,铺满了整个缸底,“主子你怎么了?你的眼睛怎么了?”木鱼心急如焚,心疼就像是那些树根长在自己眼里。

    阖桑不知道木鱼为何那么激动,只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吓着他了,他抓紧身旁的白蟾宫,对头顶的木鱼说:“把这口缸打破,我们就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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