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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正文 第7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7节

    对不起,江扬,程亦涵喃喃地说,不能确定安全,我不能接听。

    倒数到5。

    江扬,对不起,对不起……苏朝宇,对不起……

    滴的一声,联络器冒出一阵白烟,启动了联通无反映的自动销毁功能。程亦涵的胃里因为饥饿和紧张一阵痉挛,疼得只能死死摁住,把面颊贴在冰冷的桌面,汲取凉意来镇定情绪。

    隔了十分锺,程亦涵才让自己的头脑恢复到了思考问题的正常水平。他深呼吸了一下,以标准的军姿站起来,拨通了江元帅的私人手机。

    “伯父,我是亦涵。刚才,来自江扬的热能通讯正式中断了……是的,我不能保证通路安全,没有接听,也就是说,从此我们无法得知他确切位置……是,是最后的通路。”他顿了一下,却依然镇定:“100天安全期就此失效,根据单方面信息,我们不得不判定,江扬少将和苏朝宇上尉在超过95%的信度上,已经死亡。”房间瑞安静极了,程亦涵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却听不见江元帅的低语,他自顾说下去:“对不起,伯父,我想……我们可以开始后面的工作了。”

    挂掉电话,程亦涵两步走到窗前,不顾屋里空调温暖,一把拉开合金的窗子,让冰冷的空气冲击面颊。正午阳光刺眼,他深深埋下头去,用积在窗台上的残雪狠狠搓着自己的额头。燥热的皮肤很快就让雪水顺面颊流下来,程亦涵怔怔地望着远处隐约的山峦,脸上水渍纵横,攥拳的手骨节发白。最终,他让自己抑止不住的微声哽咽变成了大口呼吸的声音,在寒冬的边境基地中,淹没在楼下其它人忙着午餐的喧嚣里。

    17(十四年)

    苏暮宇把一头飘逸亮丽的长发用一块素色的长巾在脑后束起来,端着蘑菇烧鸡块和几盘素菜走进来,看见跟他一模一样的哥哥正仔细研究着牢房的布局。

    “不用费心思了,哥,”苏暮宇收拾了屋子里的小桌子,把苏朝宇的几件脏衣服纷纷扔到门外去,“石壁天然形成的凹陷打造成的,你就挖通了墙壁,后面可能还是石头。”

    苏朝宇略带苦笑了一下:“不挖一挖怎么知道?”

    “我挖过。”苏暮宇走过去直视苏朝宇的眼睛,“刚被带来的时候,我在这里住过整整一个月,断了四根指甲,后来不敢了,他威胁说要拔去我的剩下六根。”苏暮宇笑着,眼睛里是一湾模模糊糊的雾气,晃了晃自己修长白净的手指,整齐光滑的指甲说明他近期过得非常好,不但营养充足,而且并没有任何劳务需要做。

    “他?”苏朝宇扛起石凳放在桌边,“波塞冬?”

    “还能有谁?”苏暮宇跟他并排坐下,像小时候两人没有带钥匙的时候坐在自家楼梯上那样,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肩并肩,连微笑的神情都来自同一模式。“这里,波塞冬说了算。刚才若不是你的蓝眼睛,过几天,我就会收到一份礼物,你的皮制成的刺青画,一定美极了。”

    苏朝宇看着苏暮宇,忽然觉得这听来轻松的话语里,是无穷无尽的喟叹和哀伤,于是伸出手臂,把比自己晚出生仅仅四分锺的弟弟紧紧搂在怀里,久久不愿放开。

    “好了好了……”反倒是苏暮宇拍着苏朝宇的肩膀,清脆地笑了,“我从未收到过这种东西,只是看见其它人得到过而已……你知道的,现在我更想谈的,不是这些。”

    苏朝宇苦笑了,收回手来,垂下眼睛:“对不起,暮宇,我亏欠你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十四年。”

    “不,这不怪你,哥。我想,是我亏欠了爸爸妈妈一个永远没有机会再来的十四年。”

    苏朝宇的手指被苏暮宇握住,却一颤,沉默了十几秒,他轻轻地说:“爸爸所在的卫星发射小组出了事故,泄漏的燃料把整个临时基地都炸上了天,最后我收到的只有他的半块手表。”

    苏暮宇没有呼吸般坐着,一动不动。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却在准备陆战精英赛……”苏朝宇的声音有微微地颤抖,“那种肠胃方面的病变通常都很快。暮宇,对不起……我想我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一个差劲到底的哥哥。”

    “别这么说。”苏暮宇在屏息几秒后长长地出了口气,眼眶却因此红了起来,话语里也带上了鼻音,“他们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苏暮宇轻轻咬着下唇,“我没法告诉我爱的任何一个人我还活着──而知道我活着的人,都是我不爱的。”

    “爸爸始终没有这么想过。他把你的照片贴满了首都的每条街道,甚至瞒着妈妈和我,偷偷去军区特勤部的部长那里送礼,请求执行国际任务的分队队员带着你的照片和所有档案──后来爸爸被调走也有这方面因素,所有人都以为他有了强迫症,但是我知道,爸爸只是不习惯以前要买双份的零食现在只要买一份就够了。”

    泪光在苏暮宇的眼角一闪,很快就被抹去了。他低头小声地叫了一声“哥”,然后递过筷子去:“吃点吧,不然就凉了。”苏朝宇能体会到,装着他另一半灵魂的那具身体正痛得发抖,却佯装坚强,用兄弟间亲密的方式和成长以后的落寞来掩饰。他随便吃了几口东西,果然看见苏暮宇垂下眼睛,死死咬住了唇。

    “暮宇……”苏朝宇放下筷子,捧起弟弟的脸,轻轻吻了他的额头,“你这个家伙,看着我,听我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苏朝宇一字一句,“爸妈都希望我能快乐地过一辈子,你也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了,更不觉得你丢了。要知道,家里随时都有恰到好处多一份的饭菜,他们总是希望某个时间,你能突然摁响门铃,好好地回家来──这时候桌上一定有你的碗筷,你可以吃饭,然后还有准备好的整齐的被褥和干净的换洗衣物可以用,都是估计着你的身高买了新的,不会嫌小。傻家伙,爸爸妈妈多么喜欢你……”一口气说着,苏朝宇却先哽咽起来,“傻家伙,若是爸爸妈妈见到你,怎么会哭呢,他们一定很高兴,一定会不让你睡觉,给你讲这些年所有的故事……”

    苏暮宇把面颊埋在哥哥的肩头,小声地哭起来。他只有孩子的记忆,却用成年人的方式压抑着感情。苏朝宇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不断说着“对不起”,不断吻着他的额头,不断安慰着。桌上未动几口的饭菜早已冷去了,时隔十四年,一对双生兄弟在昏暗的牢房里默默传递着彼此的寂寞和思念,哀伤深浓,却不敌重逢的淡淡喜悦。

    “我记得我辗转了很久后就在海神殿的后院里,绑在一条木床上,绑架我的小头目对一个执刀的人说‘砍掉他的手脚,他实在太不乖了’。”苏暮宇和苏朝宇并排躺在狭窄的床上说话,桌上一盏充电灯发出亮白的光芒,“那时候刚刚成为波塞冬的他给了我一个机会,他走进来的时候,那人正要下手。我对波塞冬说,‘我的手脚可以给您做更多的事情’,他二十多岁,打量了我很久,笑着问我会干什么,我冲他抛了个媚眼说什么都可以。就这样,他解开绳子,抱我离开后院,让我完整地活到现在──其它的孩子大多被作成了恐怖的残疾乞儿,不出两三年,就都不见了踪迹。”苏暮宇在光线和投影里玩着手影游戏,眯着眼睛,猫儿一样蜷在苏朝宇臂湾里,依赖的,却丝毫看不出辛酸。

    “你跟波塞冬……”苏朝宇小心翼翼地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苏暮宇认真地想了想,却用最小的声音在苏朝宇耳边说:“我很感激他选在恰当的时候进门,并且让我活到现在,但是,哥,我想你也不会爱上一个见第一面就强暴了你的人,对吧?”

    苏朝宇的身体凭空一震。

    苏暮宇枕在哥哥肘间的脑袋敏感地体会到了这个变化,于是微笑起来,大人似的安抚过去,却调皮地拍了拍苏朝宇的腹肌:“也就是第一次才会觉得痛得要死,很怕,尤其是怕门被推开的时候,进来好几个人。”苏暮宇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地搂住了苏朝宇,像十一岁的小男孩,“再后来,就会习惯每天把自己洗干净,钻进波塞冬的被子里等他回来。这是生存的唯一办法,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才十几岁,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大一点了,波塞冬便知道爱惜我,”苏暮宇呼吸渐匀,声音也稳定下来,“他是极喜欢我的。后来便不肯别人碰我,生活这才好起来。虽然他想要,随时都有人伺候,但我大概不算宠物系列,我是爱人。”

    苏朝宇空洞地望着房顶,紧紧攥住苏暮宇的另一只手。从小以吵赢弟弟为乐的他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聆听。

    “你在说‘对不起’。”苏暮宇听着苏朝宇的心跳,忽然笑起来,“我听见了。”

    “哪有?我都没出声。”

    “别忘了,我们是一模一样的双生子,哥。你的心里说什么我都能听见,甭想骗我。”

    苏朝宇长长叹了口气。

    苏暮宇的眸子一闪:“我一直很想你,想爸爸妈妈,想咱俩的上下床,还有露台上总没人管的彩色仙人掌,猜你是不是还只浇自己那棵红色的却不管我的桔色美人。”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坦然盯住苏朝宇的眼睛:“记恨、埋怨都是你傻透了的猜测,证明你在军队里实在被压抑了太久,以致于见了亲弟弟都只会道歉──我说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默,结果整晚只有我在说话?”

    终于,苏朝宇在这个略显沉重的空气中笑出了声,和苏暮宇弯成一个弧度的海蓝色眼睛里,充溢了这些年来最安心的笑意。

    18(夜谈)

    深夜,江扬始终没有睡着,他注视着自己长达五公分的创口,无比头痛。程亦涵曾经为整个任务而给他普及了急救知识,其中一点就是,如果创口超过了三公分,务必缝起来──江扬记得他给那个医生模样的人提到过这一点,但是对方并没有任何回答的意思,只是一门心思看着波塞冬赞许地把通讯器连接好。

    当他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知道程亦涵明智地没有接起电话来的时候,波塞冬便把所有人都骂了出去,捞起手术刀就抵在江扬脖颈动脉上。江扬没有躲,许久,波塞冬放下刀子,抱歉似地笑了:“对不起,我总是不能控制自己杀人的欲望。”江扬爽朗地笑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刚刚被强行摘取了皮下热能通讯器的人。

    大腿内侧火烧火燎地疼,他在黑暗里撑着墙壁坐起来,趁着栅栏外面的光线,看见伤口结了淡淡一层血痂。江扬先拆了腰际的暗挂扣简单磨成针,又揪下自己的几根短发──他突然莫名地开始后悔在基地见苏朝宇第一次的时候就让人家剪去了那一头漂亮的海蓝色长发──就在他要开始缝、并且把衣襟都咬在齿间的时候,一个懒懒的声音在黑暗里拎一盏应急灯出现:“真的能下手么?”

    对于苏暮宇和苏朝宇的出现,江扬并没有慌张,反而镇定地先开口提出自己要找个大夫的要求。倒是苏朝宇从栅栏外透过缝隙慌张地观察着,江扬被剥掉了外裤,仅仅穿着纯棉的内裤,哪怕伏在地上休息的时候,也微微分开着双腿,更不要提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没等自己开口,苏暮宇已经皱起眉头:“他强暴了你?”

    江扬一愣,花了几秒锺才反应过来是自己避免碰到伤口的狼狈模样造成了尴尬的误会:“我大概没有你和你哥哥那样吸引人……我想看外伤。”

    苏暮宇清脆地笑起来:“你觉得这样评价我以后,我还会给你找个大夫么?”虽然这样,但还是在苏朝宇发脾气之前就拿出电话来拨了号码,干脆利落地吩咐:“现在过来,地牢。”

    苏暮宇把手指放在栅栏的感应识别器上,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朝宇一个箭步冲进去,脱下自己的新外罩,俯身盖在江扬身上,然后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江扬的眼睛敏锐一闪:“不怕我逃走?”

    “欢迎尝试。”苏暮宇倚在门口看着没有裤子的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我在这里十几年都没搞清海神殿的所有出入口和对应路线,地图只有波塞冬才有。听我哥说你优秀到不是地球生物,嗯?”苏暮宇看见一个私人医生过来,于是让开了门口,“但是一个受伤的外星宝宝,也没什么能力跑太远,对吧?”

    江扬释然地笑了:“你和苏朝宇不一样。”

    “当然。”苏暮宇认真地看着医生准备工具,拧亮了应急灯,“他是江少帅的最优搭档,而我只是一个玩物。”

    江扬只觉得皮肤上凉凉的一针后,创口在30秒内就失去了知觉。他知道医生用了很好的麻醉剂,因而朝苏暮宇略带感谢地笑了笑。苏暮宇对于私下提供这样的帮助未置可否,索性把同他哥哥一样修长而匀称的腿一屈一伸地放松在地面上,靠着坐下了。

    这个医生比起取通讯器那个显然更有医德,不仅仅认真消毒,还把创口面缩到了最小缝了整齐而小巧的三针。江扬趁着这个时间舔了舔干裂的唇,苏暮宇不知道何时从何处变出来一杯水递到他嘴边:“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你。若不是你,大概我哥也不会落到这里来。”说着,却把杯子倾斜到合适的角度,自然地勾了勾嘴角。

    江扬喝完所有水,轻轻笑起来:“看样子,朝宇把什么都告诉了你,所以我不打算解释。”

    “江扬,”沉默了许久的苏朝宇终于忍不住开口,“暮宇是无辜的。”

    苏暮宇挥了挥手,医生立刻恭敬地转身请苏朝宇宽去衣物,为他检查身上是否有遗留而未处理的伤痕。就在这时候,苏暮宇反手锁门熄灯。仅凭着月光,两个相同年纪的人互相凝视,一个骄傲华贵,一个冷静动人。苏暮宇狡黠地眨了眨不逊于他哥哥的美丽的蓝眼睛,先开口:“来的目的是什么?”

    “送死啊。”江扬都被自己的镇定给逗乐了,不慌不忙地补充到:“报告上的终极目标是击垮海神殿,无论生死,擒住波塞冬──当然,我肯定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勇猛。”

    “客气了,海神殿也不是坚固不摧。”苏暮宇说完,忽然换了种语气:“早晚是死,我救不了你,怎么办?”

    苏朝宇结束了检查,系扣子的时候听见这话,惊得一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已经听见江扬接过话头:“不劳费心。双生子团聚,已经超出了我对此行的预期,足够了。”

    苏暮宇忽然站起来,两步跨到江扬面前,居高临下地低声呵斥道:“你死了,我哥怎么活?”

    “暮宇!”苏朝宇不轻不重地吼了一句。

    两人都没有理会站在一边略显尴尬地苏朝宇。

    “若我能选,一切都不是这样。”江扬十分平静,却带着哀伤,“若我能左右这些事情,你现在早就有了美丽聪明的嫂子!生死的选择题里,出题的不是我,所以我只能选最大利益的那项。”

    “哪项?”

    江扬笑得十分灿烂:“你不比苏朝宇笨,何必这么问?我要朝宇活着,就这么简单。”

    “失败的选择。”苏暮宇沈下脸来,声音却提高了一些,“让我哥在愧疚、思念、回忆里痛苦一辈子?你和他都不知道这有多难熬,十四年,让我告诉你,年轻的江扬少将,这种迫不得已改写生命的方式实在太残忍了。”

    江扬玩味着这些句子,掂量似的问:“这么说,我应该做一个‘生不同时死同穴’的标兵么?”

    苏暮宇没有说话,在月光下昂起精致的面庞只是一笑一摇头。江扬久久注视着这张和苏朝宇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两人就用这样高低落差很大的姿势互相对视了一阵子,江扬细读了那双海蓝色眼眸里的所有含义,终于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好了,今晚可以把朝宇留在我这里么?”

    “自然可以。”苏暮宇笑着说,“你是个聪明的‘嫂子’,我信。”他说完就踱了出去,没有锁门,不到半分锺却又折回来,把一只塑料袋丢在江扬面前。趁着月光,因为镇痛剂而略感疲惫的江扬发现,里面包着一条全新的休闲长裤,纯棉面料,做工虽赶不上江家指定裁缝的手艺,但也非常精致,最关键的是,江扬勉强挪动身体穿上它,居然刚刚合适。

    苏暮宇看了苏朝宇一眼,“哥,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谈。”

    “回波塞冬那里?”苏朝宇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放慢了语速问。

    “每晚都是我陪他,这样他才能睡踏实。”苏暮宇重新束了束头发,侧面淡笑的时候,有种勾人心魄的男魅味道,语气也柔和起来,让人听得舒服却不感到造作。

    苏朝宇目送着弟弟转身,却突然腾起身子飞踢中了对方的膝窝,就在苏暮宇要软下去的瞬间,苏朝宇的右肘狠狠砸了苏暮宇的脖子侧面,那个跟自己一样身高的年轻人便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苏朝宇怀里。

    19(孤立)

    “我放倒了自己十四年没见的亲弟弟!”苏朝宇咬着牙跟江扬低声吼,愤怒地指了指昏在地面的苏暮宇,“这是我跟他道歉、和好的唯一机会,我已经把他放倒了!你还要怎样?”

    江扬在黑暗里看着苏朝宇,安静极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朝宇,我不能走。”

    “江扬!”苏朝宇气得连看也不看他,狠狠踹了墙壁一脚,“有了暮宇,我大概还能活,但是你呢?”

    江扬依旧用那种神秘而傲然的笑容面对苏朝宇几乎冒火的眼眸,他勉强挪动了一下包扎好的腿脚,将苏暮宇打横抱在怀里,用周末早晨叫苏朝宇起床般温柔而亲切的动作,细细抚过苏暮宇的鬓角,把那些海蓝色的长发都整齐地叠在肩后。许久,江扬欣赏着月光下显得更加俊美的苏暮宇,随手拆下他束发的头巾,团了个团子,冲着苏朝宇一扔,继而转头笑了:“你很久没有理发,海蓝色长发的双胞胎……你们真像,朝宇,难分彼此。”

    苏朝宇一怔。他忽然明白了江扬话里的含义,却不愿意立刻付诸实施。牢房门孤独地张开着,密码和指纹识别锁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发出了极轻微的滋滋声,苏朝宇舔了舔嘴唇,喉间却莫名一哽。

    “你看好,”江扬一手揽着苏暮宇软软的身体,一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根本来磨好了后用来缝合伤口的针,在地板的石头上努力刻画,“进门的时候我一直数着自己的步子,也记着那些转角。虽然不一定准确,但是基本可以保证你能从这里走到正殿去,甚至可以走出去。”说着,一幅图就在月光所及的地方显现出来,简陋、明了。

    “走吧,一切按照我们在特克斯计划的那样做,我的小兵,你是军校国际关系最优秀的,特工科目全优,我调查过你档案。”这时候的江扬像个长官,却是个至少有50年军龄的老长官,话听起来和蔼而又不容反驳。没等苏朝宇答话,他便紧紧地搂住了苏暮宇,一脸坦然和满足:“我和苏朝宇……”他强调着这个名字,“我和朝宇留在这里。走,锁门。”

    苏朝宇站起来,一步步踏出牢房,轻轻合上铁栅栏,听见锁轻快地响了一次,密码保护的指示灯也立刻熄灭了。江扬坐在那里,在苏暮宇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冲着苏朝宇甜美一笑:“快走,别让我嫉妒你的自由。”

    苏朝宇展开弟弟的头巾,把自己的头发拢起来,灵巧地打了个结,重新看着江扬的时候,鼻尖微一酸,却尽力掩饰,调侃回去:“我想,我现在嫉妒能躺在你怀里的暮宇了,尽管我们一模一样。”

    江扬挥了挥手。

    苏朝宇转身离开,却在刚刚走出没几步后,就听见后面那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苏暮宇!”

    他想了想,沉着地踏了回去。

    江扬依旧盘坐在地面,将苏暮宇环入臂湾里,小声但是清晰地微笑着说:“如果可能,便不要回来。”

    那一刻,心脏如同洗好的衣服被绞地滴下水来一样,苏朝宇听见,那些过往的欢笑沉重落下,掷地有声。

    波塞冬焦急等待苏暮宇回来。他想念那个年轻身体上浴后的淡淡花香,皮肤有种缎子般的触感,却又绝不是女人般柔软,而有种健康的、阳光的、暖极了的味道。最终,一个侍从垂着头进来说苏暮宇让他捎话,今晚要跟哥哥一起睡,不回来了。波塞冬在柔黄的灯光里钻进羽绒被子中,在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过大的床上不自在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却一点都睡不着,头脑里疯狂涌起的念头多如星辰。

    没有苏暮宇的温柔环拥,夜晚总会噩梦。他能看见17岁的自己用刚刚到手的生日礼物──那件精工打造的骨刀──刺进亲生父亲的胸膛。鲜血带着咸腻的味道喷涌而出,半分锺前还会把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只右手抽搐成了恐怖的形状抓在胸口,指缝间暗色的静脉血和鲜红的动脉血真的发出了汩汩的声音。父亲不愿意让自己染指海神殿,“你应该出去读书”,这是波塞冬童年听到最多的话,可是父亲怎么能理解一挥手后日月变色的纵横快感呢?哪怕时隔十几年,波塞冬依旧不能理解他,那个可以十分锺里连杀四个兄弟的大哥,那个会给重病的母亲亲自摘花的丈夫,那个从来不许自己跟随左右的父亲。

    然而成为波塞冬后的日子是寂寞而难熬的,所有的人都不敢正眼注视自己,所有的人都不敢轻快地笑──哪怕那些女人,各种肤色,呻吟在自己身下的女人们,她们也只是浅浅的笑,笑得那样矫揉造作。苏暮宇的出现,那个刀下真诚、年幼的媚眼,让一切有了巨变。波塞冬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心里一酸,可是嫉妒的引路魔鬼却把他的思绪直接牵引到江扬身上。本来应该是苏朝宇来承担,今晚是他抢了我最心爱的暮宇,波塞冬这么想着,却忍不住爬起来看江扬的资料:但是我想的却是江扬,为什么?

    波塞冬自己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在交待完侍卫之后,苏朝宇就立刻知道了同卵双胞胎的好处:所有海神殿的低级侍卫都不敢抬头仔细观察面前这个人,只是看见那一头海蓝色便低头垂手贴墙站立。苏朝宇循着江扬的地图,轻松走到了正殿里,又从正殿里忙着清洁的若干仆人身边大方溜达出去,最终在月光下找到了正殿不远处的一个小房间,只有一把锈死了的小锁,从断了几根的木栅窗看进去,里面只有几块木板和折了把柄的笤帚。苏朝宇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木窗从不甚结实的墙壁上整体卸了下来,翻身进去,安全地睡了一觉。确切地说,他没有睡着,和波塞冬一样清醒,只是思考不同的问题:江扬,我终于知道,什么是让人深刻绝望的孤立,还有不能回头的勇敢。

    20(生存法则)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脸上的时候,苏暮宇觉得肩胛连接锁骨的部位酸疼得要死,于是迷迷糊糊之间伸手去揉。意外地,有一只干燥却温柔的手恰到好处地伸过来,仔细拿捏那里的每一块肌肉。苏暮宇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胸口,舒服地哼了几声。

    若不是他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牢狱气息,大约会维持这种小猫的姿势继续睡下去,知道被太阳晒得热热的才愿意爬起来。“我说……”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本以为会看见正啜着咖啡读报纸的波塞冬,却不想,另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琥珀色的眸子正直直盯住自己,淡色的、干裂的唇很快吻上了自己的额头。

    “早安,我的朝宇。”江扬眨眨眼睛,亲昵地说。他稳稳环住了怀里的同龄人,即使苏暮宇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还是没有跌落在冰冷的地面。

    苏暮宇在迷惘和酸疼中恍惚记起了昨晚的事情,忽然心里一紧。他专注地看了江扬三秒锺,然后打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哈欠,随即挺起上身搂住江扬的脖子,轻巧地挂住了,不由分说地深深吻住了对方的唇:“早,江扬。”

    江扬在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的生命里,很少被人如此算计。他擅长用计谋和先发制人的气势来控制局面,然后把对方吃得死死的,任凭自己摆布──却不想,苏暮宇大胆的将计就计如此轻车熟路,让帝国少将立刻红了面颊。苏暮宇温润的唇许久才从对方的嘴角移开,满面笑意里更多的是略带嘲讽的得意和漫溢智慧的狡黠,他在江扬臂湾里肆意扭动了几下身体,换了个不会被阳光照到的舒适姿势,痛快地伸了个悠长美丽的懒腰。

    “我说江扬,一个吻,有必要这么害羞么?都老夫老妻了。”苏暮宇丝毫不给他留面子。

    江扬愉快地笑了:“还装什么,你也心知肚明。”

    苏暮宇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我哥真是厉害,难怪你挑他跟你一起来。”说着,就把手从栅栏里伸出去,试图摸到指纹识别区。

    “我没有挑他……”江扬一时舌头打结,“是军部和……嗯,是我挑中了他。”他最终没有回避苏暮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话,“我挑中他,希望他能陪我一直走,走到彼此生命的最后一刻,但并不是以这种形式。暮宇,对此,我只能说对不起。我和你哥哥彼此遇见,便注定了一生扶持。如果一定要找出始作俑者,大约是缘分吧。”说完,便指了指石头的天花板。

    门锁响了两声,苏暮宇边努力摁着密码边抬头顺着江扬指的方向天真地看了一阵子:“我又不能揍缘分一顿,算了。”

    江扬笑出来,看见苏暮宇打开牢门走出去,又轻轻推上了栅栏。“你为什么不走?”

    “我站不起来。”江扬指指大腿内侧,莞尔一笑,“部队的生存法则是,机会留给有战斗力的人。即使我能站起来,仍然是苏朝宇走,生存法则第二条,机会留给能有更多机会的人。”

    苏暮宇点点头:“生存法则第三条,机会从来不给放弃希望的人。”

    “正确。所以我告诉他,如果可能,就不要回来。”

    “太假了吧,江扬,你明知道他做不到。”苏暮宇虽然用了极严厉的词汇,但是却笑出来。

    “生存法则第四条,尽可能服从长官命令,敢舍才能得。”

    苏暮宇仔细想了想,垂下眼睛:“还有么?”

    “有。”江扬撑着墙站起来,一步步艰难地走到栅栏前,“生存法则第五条,机会从来不忘记任何人,却从来都优先眷顾彼此扶持的人。”

    苏暮宇猛然抬头,一字一顿:“我可以把这个当成一个承诺么?”

    江扬笑了笑,用舌尖湿润了自己干裂的唇才继续说下去:“它就是,你尽可以收下。如果见到朝宇,请替我问好。”

    琥珀色的眸子轻快地眨了眨,苏暮宇在对方重新开口之前,便转身离开了地牢──但这次不同,脚下的步子,似乎稳妥许多。

    “苏朝宇哪里去了?”波塞冬切割着只有三分熟的牛排,一小块放进嘴里,有微微的血丝粘在唇上。

    “我哪儿知道。”苏暮宇走过去低头吻了吻他的头顶,一敲响指,“橙汁,全麦面包,嗯……要果酱和两片火腿。”

    波塞冬为苏暮宇拉开椅子:“我倒不担心他跑到哪里去,关键是你,我的暮宇。昨晚,你睡在地下了吧?”

    “倒也不是。”苏暮宇笑着用银刀把面包划开,自己动手卷了火腿放进去,饿极了似地大口嚼,“我哥先放倒了江扬,然后才是我。醒来的时候……”他颇为神秘地一笑,“喂,可不许嫉妒。”

    波塞冬一刀刀戳着牛排,不说话。

    “我在江扬怀里。”

    “砰!”波塞冬的银刀几乎把盘子戳成两半,牛排从光滑的盘子上飞起,落在不远处的餐桌布上。侍从吓了一跳,挪着碎步过来收拾,另有人问他要吃什么。“跟他一样。”波塞冬指指苏暮宇,“以后别这样了,山里冷,怎么能睡那种地方。”

    苏暮宇倒也不答话,只是咕嘟咕嘟灌下橙汁,抓起餐巾抹了嘴角就走。

    “哪儿去?”波塞冬冷冷地问。

    苏暮宇倒回来,俯身又亲了波塞冬的额头一次,颇为无奈:“那到底是我哥,他在哪儿,我比你更想知道。”

    江扬看见波塞冬的时候,丝毫不意外。他知道,从苏朝宇踏出牢房门的那时候起,自己就注定要在这里承受最大的压力。没有人知道苏朝宇在哪儿,甚至,凭借绝似的相貌,苏朝宇可以轻松呵斥海神殿武器储备库的人打开门,里面的东西,任他玩个痛快。因此,看见四个打手拎着长棍走进牢房门的时候,江扬撑着墙壁从容地站了起来,微一欠身:“早上好。”

    波塞冬只是坚定地挥手。

    牢房小到江扬没有转身的余地和反抗的空间。四个面无表情的打手进来之后,分别扬起包了皮毛的长棍狠狠打在江扬任何可以攻击的地方。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尽力在乱棍里维持着平衡,死死护住自己的头部,尽可能蜷起身子保护内脏不受伤害。殴打持续了至少有一刻锺,波塞冬叫停的瞬间,一记狠而又狠的准确袭击落在江扬膝窝上,他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面,肘部撞击着石板地面,毫不犹豫地蹭掉了一层皮。有人用膝盖压住了他的肩胛,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他上半身,使得平素习惯以挺拔姿态示人的江扬此刻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

    “苏朝宇在哪里?”波塞冬搬了个条凳坐下,居高临下地问。

    21(不能输)

    “对不起,不知道。苏朝宇出门前打晕了我,我醒来时候是半夜,牢房里除了我就是倒在地下的苏暮宇──我想他也告诉您了,是我抱着他渡过了后半夜──地面冷得像冰,不能直接睡。”江扬即使浑身都疼,说话仍然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字字铿锵。

    波塞冬轻蔑地吹了个悠长的口哨。没有摁住自己的另外两个打手立刻扬起长棍,间隔着打下去,落在臀腿上,却挑拣了刚刚缝合过的伤口附近。江扬在挨了第一下以后就庆幸有大夫料理了它,现在伤口虽然再次裂开,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他在心里数着每一下疼痛,一直数过了30,才看见波塞冬投在地面的影子微微挥了挥手。

    “苏朝宇在哪儿?”依旧是那个问题。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声音回答:“对不起,无可奉告。”

    地面的影子倏地变长了,波塞冬的皮靴出现在眼皮下,许久,他才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江扬发丝里漫溢的冷汗说:“我会让他们打断你的腿,信么?”

    “当然信。”江扬知道自己的声音在不受控制的发抖,却明白那并不是害怕,而是长久不吃东西后身体支撑不住的第一征兆。“但是你不会。你还需要我迈动双腿,带你找到苏朝宇,对么?”

    波塞冬站起来,悠然开口:“再陪江少帅玩一轮。”

    又是一场剧痛过后,若不是整个地牢里突然断电,江扬知道,自己绝对撑不过三十记闷棍称为“一轮”的第三次。

    “怎么回事?”波塞冬的声音不悦,电话里张诚的声音似乎更加不悦:“是苏暮宇,苏暮宇关掉了总闸。顺便,属下正在做的数据分析资料都因此而丢失了。”

    “暮宇?”波塞冬恶狠狠地咬牙念叨,随即挥手带走了四个忠实到每一下都会用尽全力来揍的打手。江扬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足足趴了半个小时才能勉强撑起来。他恍惚间笑出来,只因为想到了小时候看家里的勤务兵清洁长毛大地毯,地毯平平地被压在草地上,四个侍从兵站在不同方位,机械地挥舞木棒,你一下我一下,直到完工。

    苏朝宇推上总闸的那个瞬间,听见并不隔音的楼上有暴躁的大吼。随着网络被他切断,大吼变成了口不择言的大骂,张诚跺地板的声音清晰可闻。

    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从早晨醒来就没有消停过。不但先冲进财政管理的小房间,用跟苏暮宇一模一样的笔迹提走了全部现金“去买喜欢的东西”,甚至悠闲地来到“寄居蟹”的训练基地,以“波塞冬大人让你们回家好好过年”为理由边散发现金边解散了一部分武装。当苏暮宇吃完早饭开始四处寻找苏朝宇的时候,苏朝宇却大方地跟厨子说:“刚才的早点,再来一份,我带去给我哥哥”。

    刚走到平时跟苏暮宇喝茶的长廊的波塞冬,听侍卫说完武装被解散不久,就接到了来自中枢通讯的电话,说卫星定位仪器在断电以后被拆除了,现在无法监测到海神殿势力范围内的“领土和领空”状况。“修复啊!”波塞冬站在殿后的庭院中间,不知道先要去看所剩无几的寄居蟹分队还是关注卫星信号,只能大声吼电话那头倒霉的报告者。

    “对不起大人,断电以后的拆除工作是破坏性的,我想最快的解决办法就是买新的。唔……3周,最快。”

    这条线路还没挂断,另一个电话已经打进来,张诚冷漠地说:“我看见苏朝宇了,正从我下面的空地走过,怎么办?”

    “射……”终究,“杀”字未出口,波塞冬咬牙说,“射断他的腿,让他跑!”

    “等等……”张诚的声音忽然沮丧起来,“对不起大人,那个‘苏朝宇’已经发现并呵斥了属下,那是苏暮宇大人。”

    “废什么话!若是射伤了暮宇,我弄死你!”波塞冬气极败坏,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从高保真的扩音器里直达张诚的耳朵,震得这个平素不苟言笑的人狠狠一哆嗦,明知道通讯中枢离喝茶的小院子就是跑也要跑个十分锺才能达到,张诚还是不由地站直了身子,仿佛波塞冬就在面前似的,垂下了头。

    波塞冬挂掉电话的瞬间,一抹海蓝色从长廊那头转出来,轻快走来。

    “你是谁?”波塞冬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暮宇。”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从胸口摸出什么配饰晃了一下,波塞冬的语气立刻软下来:“你不是在通讯中枢么?”

    “嗯?”

    “混帐!”波塞冬在那个瞬间忽然恍悟,就是苏朝宇站在面前无辜地说“我是苏暮宇”,他也未必能够立刻分辨清楚,更何况站在楼上俯视的张诚。但冲过去为时已晚,把被苏朝宇糟蹋地乱七八糟的通讯中枢搜了个遍,波塞冬连苏朝宇的影子都没看见。

    “我决定去殿外几处可休息的温暖地方看看,但是,任何人敢动朝宇,立刻就死。”苏暮宇挑起眉毛,斩钉截铁。

    “随你……随你!”波塞冬转身就往地牢走,恶狠狠地说,“见到你哥哥,告诉他,玩够了早点回家!”

    疼痛一点点蔓延着,江扬觉得有点冷,伸手摸的时候,前胸后背都是冷汗。他哂笑着,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出身海军陆战队还是该为那些带有讽刺意义的“预见性”的经历而感到一丝尴尬。年轻的自己所在的机动班,曾经因为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严重技术失误彻底输掉了一次大规模演习后,被上级长官用类似的方法一一教训过。刘易斯班长第一个被拖出队列,两个健硕的二级士官挥舞军皮带,一下下狠狠打在背上,直到那个平时像山一样的汉子膝下一软,撑不住跪下去。江扬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从小到大都在呵护和爱抚里渡过,虽然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教育方式,但从未挨过任何打,他真心害怕,那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都会流露出来的恐惧。

    前几下并不那么难忍──江扬撑着地牢的墙面,强迫自己活动腿脚,免得淤血,同时回忆着那些过往──但皮带的铜扣摔在皮肉上的时候,他清晰记得,自己的身子下意识一翻,居然躲过了另一下。短暂的惊呼传来,这个行为在海军陆战队里被视为和临阵叛逃一样不可饶恕,上级长官沉着地解下自己的皮带,一指江扬方才趴着的那片水泥地面,不轻不重地说:“让我来教你如何做一个好士兵。”

    几乎爬不起来的刘易斯班长忽然撑起来,趔趄地扑过去握住了那条已经高高扬起的皮带:“报告长官,他还未成年。”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刘易斯班长又平白多挨了重重的十下,军服上渗出暗色的血迹。他始终没说出“这是江大元帅的长子”这种话来,尽管江扬知道,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整个班的惩罚都会被立刻免去。“如果那样,你还怎么混?”刘易斯班长第二天还坚持出了早操,在凛冽的晨风中扣紧了风纪扣──他特意穿了带防护层的陆战服,这样,渗血的伤口便不会从衣料上被看出来──“大约江大元帅会立刻把你调离这个部队并且大发雷霆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普通士兵的生活,仅此而已。”

    江扬把刘易斯的话铭记在心,然而此刻,他却有深浓的悲伤:那个在晨风里啃面包的人,已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只在军部留下出任务意外牺牲的记录而已。

    又怎么是意外呢……江扬的胃里抽搐了一下,泛酸的感觉异常明显,他微微弯下身子,闭上眼睛,黑暗里却能看见报告上刺眼的生还率“二乘以十的负四次方”。为了海神殿一行,已经有太多的哀伤铺满了他认知领域的各个角落,江扬强忍了饥饿和疼痛,在地牢里站直身体,琥珀色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江扬,不能输。

    22(勇敢者的赌注)

    对于波塞冬提出的问题,江扬始终以客气而完美无缺的答案来应付。虽然疼痛难忍,他却始终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跟对面那个眼睛里有血光的男人谈话。波塞冬从口袋里摸出一摞纸牌的时候,江扬甚至好奇地微笑起来。

    “我谈累了。”波塞冬把两脚搭在对面的椅子背上,张诚立刻转身出去,找了个靠垫塞进波塞冬背后才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你一问三不知,江少帅,显然,你没把我当朋友。”

    “确实没法做朋友,不是么?”

    “谁说的?”波塞冬娴熟地洗牌,“不打不相识,相识要相知──我说江少帅,咱们不谈这些事情,玩点儿别的,大约有益于促进我们之间的友谊小萌芽生长,嗯?”这个鼻梁笔挺的男人眯起眼睛,用大么指和食指在鼻尖附近比了一个孩气的手势,意在说明微小。

    “哦?”江扬搓了搓手,“什么玩法?四季青,一条龙,双扣还是分花色?”

    波塞冬饶有趣味地看了看这个方才还一脸正义的少将,将信将疑地把牌匀开在桌面:“江少帅懂得还不少。”

    “那是自然,海军陆战队的经典消遣,每一样我都玩得不错。”

    “可惜这些我都不爱玩,咱们来点儿新鲜的如何?”

    江扬犹豫了几秒锺。他清晰读到了波塞冬眉目间的冷漠和残忍,并不知道后面要面对什么,因而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一个勇敢者的赌注,不知道江少帅是不是玩得起。”

    “我不喜欢赌。”江扬干脆地拒绝了。波塞冬只失望了一秒种,便站起来,慵懒地伸了伸胳膊,对张诚挥手:“走,我们去帮暮宇找他那个该死的哥哥。”

    江扬觉得,那个瞬间,他的心脏被拿走后抽干了血液重新放回胸腔,不然不会跳得那么轻飘飘,几乎要从喉咙里飞出来。“赌什么?”冲着波塞冬的背影,他几乎脱口而出,“身无长物,不知道波塞冬大人看中了什么呢?”

    “波塞冬大人”这几个字咬得清晰而讽刺,波塞冬驻足回头哂笑:“我是那种人吗,江少帅?我怎么会为难一个囚犯呢?既然赌,自然是赌点跟你我无关的,这样才能坦然胜负,对吧!”

    未等江扬回答,张诚已经走出去,波塞冬回身把崭新的扑克牌摔在桌上的时候,一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被拽进来,扯到椅子边。“跪下,朝着江少帅。”小姑娘手里攥着一块半新的抹布,大气不敢喘,即刻照做了。

    “把双手放在椅子上。”张诚呵斥。小姑娘的手因为长期浸在冰冷的雪融水中洗抹布、然后裸露在风里擦地板,骨节异常粗大,仿佛外面只包了薄薄一层皮,而那层皮也是粗糙暗红,布满裂口,看上去,更像一株发育不良的植物。江扬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望着波塞冬:“赌她?我家里有比她更美更好的无数锺点女孩。”

    “不不不,”波塞冬从贴身的胸衣口袋里抽出那把骨刀,甩在椅子上,小姑娘吓得惊叫起来,却被张诚一巴掌掴得没了声音。“赌她的手,江少帅。如果你赢了,我就不必把苏朝宇乱跑的怒气撒在她身上。”

    那个瞬间,江扬发誓,如果没有这道倒霉的铁栅栏挡着,他一定冲过去揍死这个面容精致但心地变态的男人。他稳住心绪,强迫自己回想擅长心理分析的范策给他讲过的狂躁症和强迫症的表现,并把那些特征一一对照在波塞冬身上。“好,我跟你赌。”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说完了这个句子,右手狠狠砸在栅栏上,高声呵斥:“没人长眼睛么?开门!”

    波塞冬为对方看似无名实则积压已久的怒火而笑了,优雅打开了栅栏门,并恭敬地请江扬落座。江扬只是站在桌子边,冷冷一笑:“开局吧,虚礼就免了。”说着,便把扑克牌放在手里劈劈啪啪用四种手法洗了个通透。

    “江少帅太认真了。”波塞冬接过洗好的牌,却只拿了最上面十八张,悠闲地扯过一只不锈钢托盘来,从最下面的三个三角形架构起,形成一个三层的金字塔。纸牌崭新,因而笔挺,金字塔以很美的瘦长等腰三角形呈现,牌面向外,四个花色清晰可见。

    “赌个又快又简单的。江少帅也搭一个,端着托盘蹲下再站起来,塔不倒,她的手就归您处理了。”

    江扬几乎掀翻桌子,却强忍着怒火,一张一张摸牌,数齐了十八张,便把托盘撤过来摆。几乎站不稳,腿上的疼痛还火烧火燎,小姑娘被压抑的哽咽断断续续,江扬心神不宁,手心里居然很快就聚起一层冷汗。

    镇静……他告诉自己,并举起托盘,从三角形的空隙里窥视波塞冬好整以暇的眼神。他慢慢屈膝,慢而又慢,尽管对方的视线让这个平常的蹲身动作充满了屈辱感,帝国24岁的年轻少将仍然专注地如同一个小学生。

    仿佛有一阵寒风吹过,江扬蹲下之后忽然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他顿了三秒,才深深吸气,说服每一块肌肉重新支撑起自己无力的身子。就在即将成功的瞬间,江扬只感觉大腿内侧一热,便知道刚刚凝了血痂的伤口又被撕开了──分神的一秒锺,他听见了小姑娘绝望的惊呼和波塞冬不被控制的掌声──十八张扑克牌散落一地。

    喧闹里的死寂。江扬微微喘着,安静感受静脉血顺着皮肤滚下,一言不发。张诚把骨刀架在女孩的手腕上,不理会她撕心裂肺的求饶。波塞冬缓慢抬起一只手,悬在空中。江扬知道,如果他再不说话,当那只手轻描淡写地挥下去的时候,必然要见一片惨烈。

    “还挺难。”江扬稳着自己的声音,俯身在桌下把地上的纸牌一张张捡起来。头向下,血液冲向头顶,江扬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糊涂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向对手屈服。他没法漠视一个陌生人的痛苦,尤其是在特克斯的那些经历发生后,他更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冷极的东西叫做忍耐,要在必要的时候,冰冻所有感情,封锁任何阻碍前进的念头。捡起来,重新来……他一字一句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江少帅这是?”

    “您是老手了,我还年轻,失败得快,学得也快。”江扬故意把第一个字咬得很重。

    波塞冬的手慢慢放回桌子上。他不相信面前这个满身是棍伤的人能够成功,别说再来一次,就是再来十次也未必可以如愿。带着蔑视和看好戏的心情,波塞冬伸手示意江扬可以继续。

    琥珀色眼眸的帝国少将在地牢昏暗的光线里看了那个小姑娘一眼,忽然扬声呵斥:“闭嘴!”抽泣声立刻惊恐地缩了回去。江扬麻利地布置好纸牌,端住那个冷得像冰的盘子,慢慢屈膝。

    朝宇,别回来。江扬垂下目光看着纸牌,眼前却是苏朝宇的影子。那个188公分身高的人,经过了48小时的旅行,在训练场上罚站,被乱剪后的海蓝色短发倔强挺立,后背上的汗渍一圈又一圈。

    朝宇,远走高飞。江扬漠视了大腿内侧的疼痛,专注看着纸牌塔。苏朝宇在集训基地的指挥官办公室里被揍得爬不起来,勉强伸过来想讨个支撑的手臂也被自己无情甩开。

    朝宇,回到首都去,过属于你的生活。江扬屏住呼吸,重新试图站起来。躺在病床上的苏朝宇高烧不退,干裂的唇发出模糊的呢喃,护士听不懂,但江扬能听懂。他说,“别打我,江扬,听我说……”。

    江扬站定的瞬间,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托着完整纸牌塔的托盘摔在桌子上,江扬把双手背在身后站住了,强笑道:“我还不错,是不是?”他不敢动手去擦额顶的虚汗,因为左手正在背后死死掐住右手,几乎见血──抖得如此厉害,为什么,江扬?

    23(愿赌服输)

    波塞冬在江扬面前吃掉了整份丰盛的午餐,而江扬,则坐在对面,安静地坐着,等待波塞冬兑现他的诺言。放走了小姑娘以后,作为赢家,江扬笑着说赌注他就要一碗米饭。

    “我不砍掉她的手已经是恩惠,你居然还敢多要东西?”波塞冬高高挑起眉毛,狠狠剜了江扬一眼。

    “相信我的手比她的手值钱。”江扬言简意赅,“下一轮,我赌自己的手。”

    波塞冬骄傲地笑了。“加一碗闷得软软的白米饭。”他吩咐厨子。

    结果,江扬已经观察波塞冬吃掉了大部分午餐,自己的赌注还没来。尽管从小有多次水米不进的经历,江扬依然觉得难受:棍伤加上大消耗和刚才令人窒息的心理压力,面对眼前的食物,他的胃里抽搐般地不自觉地搅动着,非但不饿,反而几乎呕出来。波塞冬时不时将菜品介绍给他,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江扬镇静地回应了每一句话,却必须要时不时调整坐姿来转移想吐的感觉。

    当一碗白米饭被端上来的时候,波塞冬把它放在自己面前,毫不客气地吃了两口。正准备把鹅掌夹进碗里的瞬间,他忽而抬头笑了,舔舔嘴唇:“真是抱歉,我以为这是我的。”说完,就把那尝过了的米饭推到桌子对面去。江扬优雅地欠身:“这是我的彩头。”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把这用几乎能让心脏停运的赌换来的高热量食物,吃了个精光。

    午饭后的第二轮赌,开始得更令江扬兴奋一些。波塞冬准备了1500张幻灯片,美名曰海神殿基地全景,要一一展示给江扬看。

    “只是这1500张中间有四张,确切地说,两对,是相互矛盾的。每张5秒锺停留时间……”说着,手里的遥控器已经点开了第一张图片,江扬吃惊的瞬间,图案隐去,下一张立刻浮现出来。“找到他们的编号,我便给你看剩下500张──”波塞冬把遥控器设置好,端正放在桌子上,“那是你们花了17个特工都没有打探到的,我花掉4个亿,在国外到底买了什么?”

    江扬没法坐稳硬木的椅子,更害怕被疼痛分神,于是撑着桌子站住,虽然听着波塞冬说话,眼神却停留在飞速闪过的幻灯片上,大脑急速运转。

    整整125分锺。当“the

    end”字样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江扬完全撑不住身体,慢慢滑进硬木的椅子里,闭上眼睛,锁紧了眉头。头脑几乎爆炸,空空如也的胃里突然接受了一整碗米饭,糖份和能量安抚了脆弱的伤处,让他此刻不想回忆到底几号和几号重复而更想美美睡一觉──幻灯片里的诸多细节他都拿不准了,唯一清晰地居然是挂着几个人头的刑架和亮着工作指示灯的通讯中枢──江扬,你真没用。他自暴自弃地在内心辱骂着自己,刻骨的疲惫几乎要把他完全俘虏。

    几十秒后,江扬坐直了身体,解开袖口的礼仪扣,把微有擦伤的腕子摆在桌面上,朗声说:“234号和185号矛盾,另一对,我不知道。”

    “别这样啊!”波塞冬打开另一个文件,500张没有翻到正面的照片闪烁着等待江扬的下一个回答,“即使这500张你不想看……你的手,也真的不要了么?”

    即使那种带着怜悯的语气让人有冲上去踢爆他的头的冲动,江扬还是戏剧性地长叹了:“愿赌服输啊,我看不出,真的。”

    “爽快人!”波塞冬“啪”地一声关上投影仪,招呼张诚过来,却鄙夷地瞥了江扬的手腕一眼,“换右手出来吧,江少帅。”

    筋疲力尽的苏朝宇蜷在海神殿正殿的地下室里,从口袋里摸出早晨剩下的半块面包,掰成小块放进嘴里。嚼30下,嚼到淀粉在嘴里发出了酸涩味道,胃里充满了饱胀感才咽下去。他只花去了半天的时间就完成了江扬计划中三天完成的工作,只是谁都不知道,这对亏了苏暮宇的帮忙。“小时候捉迷藏,你就很少赢过我。”当两个“苏暮宇”碰巧在海神殿背后的储藏间里遇见的时候,苏暮宇立刻把哥哥踢进了有指纹密码的枪械室里。“咱俩不统一行动时间,你要怎么玩得爽快呢?”

    在苏暮宇半装傻半演戏的配合下,苏朝宇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远离苏暮宇的地方,用同卵双胞胎惊人的默契撒谎,然后肆意妄为。

    此刻,他饿得前心贴后背,却把面包仔细包裹好,放进衣袋里。江扬,他很久没曾吃过东西,苏朝宇想着,在阴影处站直了身体。外面一片阳光明媚,跟布津帝国的每一个冬天一样,干燥、温暖。苏朝宇记得儿时曾经和苏暮宇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玩耍,比赛看谁能没入雪堆里看不见了,那种单纯无邪的快乐渐行渐远,当眼前的任务和深浓血色挥之不去的时候,苏朝宇甚至能明显感到时光从眼前轰轰烈烈地跑过去,风一样卷走了过往所有的欢笑。

    他从半地下的窗口里注视着外面的几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江扬,等着,我马上就能回去。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象,不在的这24小时里,无形的压力有没有将他最爱的人压倒。我要倒在你怀里好好睡一觉,江扬,你环着我,让我们用这种最放松的姿势睡一觉。既然已经做到了尽人事,那么下一步,让我们听天命。苏朝宇深吸了一口令人清爽的空气,了然微笑。

    江扬望着扎紧了大臂的止血带,认真地问:“你技术如何?”

    “放心。”波塞冬卷起自己的袖子,“你问问他?”

    “大人是练习过的。”张诚毫无感情地说,“上个月,被大人剥皮的那个国安部特工,唔……尸体大约还在,过了七个小时才死。江少帅要不要先看一眼?”

    “哦,佩服。”江扬耸耸肩,冷笑,“我在国安部看过照片了,谢谢。”

    波塞冬把骨刀咬在齿间,抓过桌上没喝完的半瓶红酒,咕嘟嘟便倒在江扬腕子上。江扬眉头都没皱一下,看着第一刀下去后,自己的静脉血和红酒融在一起。

    苏苏麻麻的疼痛立刻爬上肩头。波塞冬仔细观察了一下表层划伤后的血液流动,真心实意地开怀笑了:“真不错。所以我舍不得砍它下来……挑断韧带就好,你还能留个念想。”

    “多谢。”江扬点头笑了,同样真心实意。随后,他注视着波塞冬灌下一大口红酒,骨刀在酒香里转了个华丽的圈,朴拙但是锋利的刃尖悬在刚刚划开的浅浅伤口上。

    挥刀的瞬间,江扬听见“等等”这个词语几乎已经在自己嘴边成型──右手,可以拨通程亦涵的电话,可以抚摸苏朝宇的面颊,可以夹起安敏做的菜肴,可以开门,可以指挥,可以玩闹,可以受伤──只是不能失去。

    “等等!”这个词汇终于出口,却不是江扬。张诚快步走过来,恭敬地把电话递到波塞冬面前,“大人,抓住苏朝宇了。”

    24(汇合)

    波塞冬看着被装在麻袋里的苏暮宇,哭笑不得。

    “你们都看清楚了,这是苏暮宇大人!”张诚狠狠踹了来领赏的侍卫一脚,“滚!”

    “我只是发脾气,跟他们说,‘你说我是谁’,结果!”苏暮宇灰头土脸,气鼓鼓地说。波塞冬气到最后,居然无奈地笑起来:“算了,跟我看个好戏去吧。江扬少将跟我打赌,输了他的右手。”

    “我不去。”苏暮宇表现出对于酷刑的漠视,“我要去把我哥弄回来。”

    波塞冬眸子一亮。

    “他自己困在地下室里,我正回来拿钥匙。”

    梦里,被重新扔回地牢的苏朝宇,仍然能够反复看见一个场景,苏暮宇在率领50人活捉惊诧不已的自己的时候,在耳边对他轻声说“再不回去,他就要给整死了”。于是,苏朝宇醒来的时候,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和弟弟立刻去看江扬,因此波塞冬的出现令他几乎跳起来,尽管这个海神殿的领导者只是坐在他身边翻杂志而已。

    “干什么?”苏朝宇把脊背贴住墙壁,警惕地开口。

    波塞冬用颇为怜悯的神色打量了苏朝宇一眼,啧啧赞叹:“跟暮宇一模一样!好相貌,好身材。”

    苏朝宇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飞速扫视了跟着波塞冬前来的四个贴身保镖,机智地转换话题:“我想见我弟弟。”

    “昨晚太累,他还在休息。”波塞冬扔下杂志,几步走到苏朝宇床边坐下,柔润修长的手指在口袋里一夹,拿出手机递给他,“看看这个。”

    苏朝宇全身肌肉紧张了几秒,还是将信将疑地接过来。波塞冬把目光在对方白皙皮肤包裹下恰到好处露出漂亮线条的锁骨上留恋了一阵子,终于决定仔细看看那双半带警惕半带思念的蓝眼睛。

    手机上带着波塞冬的体温和香水气息,是一款可以远程定位的军用高端型号,轻轻打开盖子,苏朝宇的瞳仁立刻放大了。波塞冬挑衅似的灰色眸子对上了苏朝宇清澈的海蓝色,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怎么了?”苏朝宇尽力稳定自己的声音,攥着手机的手心在几秒锺内就布满了冷汗。

    “照片里,你应该瞧得出来。”波塞冬恰到好处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机插回衣袋里,迈步往外走。苏朝宇知道这伎俩,于是冷冷看着他的背影,并不说话,果然,波塞冬在门口停住了,回身诡秘笑着说:“折腾了一夜,他也还在睡。”苏朝宇咬紧了牙,从齿缝里吐出了波塞冬期待已久的话:“我、要、见、他。”

    波塞冬拍手,四个保镖靠近一步,“想见江扬容易,为了避免你们串通逃走,我得做些看来放心的保证。”苏朝宇飞快地站起来准备反抗,波塞冬却冲着他轻轻摇了摇手:“你这样,我会不放心的。”

    “怎么才能放心呢?”苏朝宇朗声问。

    “让我的人打你40下,确保你没有能力逃走,答应么?”

    苏朝宇的心里沉沉地疼了一下,许久都没有说话,紧攥的拳头因为长时间没得到血液供给而微微发麻。他闭上眼睛,没法做到江扬那样狠心、横心说“不”,只能看见照片里自己的温柔情人以极其尴尬的姿势被摁在桌面上,手腕上一片模糊的血红。

    “好。”苏朝宇放松了身体,缓缓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完美而健实的肌肉来,“避开要害──否则我一定反抗。”

    波塞冬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欣赏似的微笑,猛一挥手。

    上午的地牢里,会有从天窗投下来的一抹柔光,淡淡的颜色,铺展在地上,苏朝宇在波塞冬和四个保镖的夹道陪同下,踉踉跄跄地踩着隐约的光亮走向江扬所在的牢房。身上的淤伤正在疯狂地扩张领地,苏朝宇每走一步都几乎疼得软下身子去──有个保镖给了他膝窝狠狠的十下,以致于现在略微曲一曲膝盖都觉得肌肉撕裂般疼痛。

    一间比其它房间都窄小的牢房面前,波塞冬输入密码拉开了牢门。四个保镖松开了苏朝宇,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撑在门口,轻轻地冲着角落里轮廓分明的大影子叫了一声:“江扬。”为了减少消耗并且集中精神,江扬整夜都在以印度瑜珈呼吸法背贴墙壁睡着,即使现在醒来,也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微微颔首,均匀呼吸,能指挥几万军官作战的修长手指扣在膝盖上。阴冷的牢房里,他泰然的姿势看起来像一株即使还在淤泥里也奋力向上蓬勃生长着的莲。

    听见轻呼,江扬平静地睁开眼睛,脸上绽出一个亲切的笑意,冲苏朝宇轻轻招手:“朝宇?到我这里来。”苏朝宇想要上前去,却被四个保镖死死制住。“只有一小时。”波塞冬简单地说,拍了拍手,立刻有人把苏朝宇踢进房间里,“我会给你们一个私人的空间。”

    波塞冬在监控室里,从落了灰尘的显示屏里看着江扬把苏朝宇用极其宠溺的方式搂在怀里,揉着那一头海蓝色的长发说:“别看这里狭小阴暗,功能到挺齐全。”然后两人顺着江扬手指的方向,朝着摄像头一同微笑,苏朝宇甚至还摇了摇手。波塞冬极为阴沈地勾了勾嘴角,转向从昨晚起就一直等在监控室里的张诚:“苏暮宇呢?”

    “按照您的想法,他现在应该在去往特克斯的山路上,带着他的亲信团队。他以为咱们的小队阵亡在那边已经整整两天了。”张诚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却是亢奋的。

    “很好。”波塞冬不耐烦地关掉显示器,再也不理会苏朝宇和江扬故意亲昵给所有人看的姿态,“开始吧!三个小时以后封锁海神殿的所有联络通道,之前记得给我亲爱的暮宇发个信息,告诉他……”波塞冬抚摸着自己随身的骨刀,冰冷的眸子在刃面的寒光反射里闪烁着,“他的亲哥哥,和那个琥珀色眼睛的美少年,都在我掌控里。”

    25(上司和情人)

    “笨透了的小兵。”江扬一点点吮着苏朝宇背上深深浅浅的淤痕,“你答应这种事情干什么……”

    “看了那种照片,换做你也会着急!”苏朝宇靠在江扬怀里,把刻着自己名字的戒指在对方的脖颈里来回摩挲。

    江扬清脆地笑出来:“好,就算我没了右手,你预备怎样?”

    “至少能安慰你。”苏朝宇略带嗔怒地狠狠捶了情人的后背一下,“哪有这么没心没肺的长官?”

    江扬淡淡笑了,半晌无话,只是一吻苏朝宇的鬓角。苏朝宇就这样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抚慰自己身体上变本加厉疼起来的伤痛。

    “苏朝宇上尉?”

    “嗯?江扬?”

    江扬把苏朝宇的依赖的面孔从自己怀里捧起来,生生地、毫无感情地推开一臂距离:“苏朝宇上尉,请端正你的姿势!”苏朝宇吃惊地看着一会儿如暖阳一会儿如寒风的情人,只能半信半疑地坐直了身体。

    “我现在以长官的身份通报,通讯器的损失意味着后方完全失去了我们的踪迹,估计葬礼的准备工作就要开始了。”他思忖了一下才继续说,却丝毫没改那个严肃而不容反驳的语气,“考虑到军部开支和国家预算等诸多问题,葬礼并没有你的份儿。”

    “江扬!”苏朝宇冲动地扑过去,却被拒在怀抱外。

    “现在我是江扬少将,基地总司令官,你的行动直属上司,我的朝宇上尉!你所要做的就是听我说。”

    一句命令使得苏朝宇腿上的伤痕加倍疼起来,他直直盯住江扬毫不显哀伤的琥珀色眸子,咬住下唇:“长官,苏朝宇对这个决定有异议……”

    “驳回。”江扬用手势强调了语气,“必要的时候,我命令你逃生,我命令你选择我的死亡,并且,我命令你毫不犹豫地保全自己。”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

    “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失去跟我说‘不’的权力,直到事情结束!”

    牢房瑞安静如夜。大约已经接近正午,本来淡如云晕的光线明朗起来,剑一般在石壁墙面投下锐利的一条亮色,江扬如玉的面孔就在这条光线里闪烁着光芒。苏朝宇被那光芒狠狠刺到了,愠怒加上悲愤,却不能开口,于是发了狠,一记勾拳就扑向江扬过于镇定的面孔上去。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微微发抖的拳头被另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住,抵在对方激烈跳动的心口。

    “现在,我以情人江扬的身份……”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避开苏朝宇背上的淤伤,把他重新揽进怀里,让那海蓝色的发丝贴着自己的胸膛。苏朝宇忽然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略带慌乱的心跳声,毫不掩饰地向他传递了一个讯息──能力超乎常人的情人,也是会害怕、会犹疑、会恐惧的。“请你听听,你的情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多难受。”江扬的声音软下去,“这是在要求自己的死亡和爱人的生存,比起要求陪葬来说,我更喜欢这个选择。”

    “我不喜欢!”苏朝宇大声地说着,挣扎起来,恶狠狠地把双琥珀色眸子里的愧疚堵回去,“这个选择太差劲了,你是要我带着……”

    “……愧疚、思念和痛苦过一辈子?”江扬学着苏朝宇的声音说,“你跟苏暮宇果然是双生子,连句式都一模一样……朝宇,我的小兵,你听好……”

    “现在你是谁?”苏朝宇尖锐地反问。

    江扬温柔地眨了眨眼睛:“我是江扬,情人江扬。”对于这个身份,苏朝宇点头表示接受,于是江扬说下去:“你听好,务必忘记我,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的话……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爱情也不例外。过几年,你就可以为自己青春懵懂的爱情和誓言笑起来了。”

    “这又是哪部爱情里的桥段呢?”苏朝宇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承受这种事情?先是苏暮宇,然后是你?”

    江扬顿了顿,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我不想暮宇再次失去你,另外,我跟母亲谈过,江立和小铭始终需要一个大哥,而爸妈需要一个……呃,哪怕不正式,也需要一个大儿子,更需要为此次失败做出公众可以接受的弥补和善举。”

    苏朝宇许久都没有再次说话,只是把自己和江扬的手指互相紧扣,沉沉地呼吸着。倒计时的锺敲起了三分锺的闹铃,江扬期待地看着苏朝宇,飞快说下去:“亦涵需要朋友,我的身体需要回到首都去,这些都要靠你,朝宇。我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看见你,因此必须……”

    “够了。”苏朝宇突然挥手,江扬的话被截断,表情也因为苏朝宇脸上的冷漠而从焦急变成了错愕。“我答应你这些霸道的、难缠的、无理的条件,所有。”苏朝宇一字一句地说,却情不自禁地搂住对方的身体,面颊紧紧贴住那柔软的琥珀色的发丝,“除了一条。”

    他昂起头,望着江扬笑了:“别再要求我忘记你,江扬。”

    倒计时滴答,苏朝宇撑起身体,用自己略显干裂的唇,贴上了另一片刚才说了很多话、但现在却归自己主宰的唇。

    靠近特克斯的山路上,站着十几个人,虽说从同一车队里下来集合,但是明显分为两拨,互相眦目对视。寒冬的山里格外阴森,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戴一顶水獭全皮缝制的暖帽,穿着柔软的雪兔皮毛大衣,两手抄在小巧的羽绒袖笼里,虽然踏一双上好的翻毛软靴,却还是因为长时间暖逸的生活而冻得跺了跺脚。

    山风呼啸,几乎淹没手机响铃。苏暮宇低头看了看号码,清澈的海蓝色眸子里忽然充满了柔情蜜意,圆润的指甲挑开翻盖,话筒贴在唇边的下一刻就是一句轻柔的:“爱人暮宇。”他始终用“很好”、“是啊”和“好”顺从地回答着那边的问话,并且在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人试图大声喊什么的前一秒微笑、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他轻轻吹了声口哨。站在身边的一个银灰色长发的男人忽然发难,一拳揍得那年轻人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不会有这样的命令!”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吼起来,“波塞冬是我们的首领,不会──”长刃断喉的瞬间,银灰色长发的年轻人只和苏暮宇交换了一个短暂而隐密的眼神。

    “我也没办法。”苏暮宇秀而挺的鼻尖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弧度美丽的嘴角略带歉意一勾,“我是什么人,你们都知道。”银灰色长发的男人持滴血的长刀而立,唬的对面一行九人不由地退了几步。

    “波塞冬怎么会让男宠出来做事?”被揍倒的人满嘴含血,望着同伴抽搐的尸体充满恐惧地大声喊出来。

    特克斯冬天的风吹来,干燥刺冷。苏暮宇的右手从袖笼里抽出来,白净匀长,用手心的温度仔细暖了暖微红的面颊,骨节分明的腕子掩着淡色的唇,一个字从齿尖送出:“杀。”说完,竟从从容容地踱步站到一块山石上去了。

    不出十分锺,九具尸体就以各种姿态倒在挂着残雪的山石里。银灰色长发的男人带头,把这些失去了生命的躯体分别塞进两辆车里,而后宽去外衣盖住了车顶盖。有人拎来汽油均匀地泼在上面。

    “老大。”银灰色长发的男人走到苏暮宇身边,颔首弯腰,递上一只海神波塞冬形象的打火机。苏暮宇大方地接过来,冲他点头:“辛苦了,万飞。”而后就潇洒挥臂,将燃着小巧火苗的打火机准确丢在车顶上。

    瞬间大火。

    苏暮宇环视四周,除了万飞,仅剩三人和自己同行,他低头沈吟了片刻,往更高处的山石上走了几步,捡了一块干净平坦的坐下,注视着下面残酷的温暖,举目轻声说:“我是什么人?”

    万飞拭着血刃低低答道:“五年来,您始终是波塞冬。”

    脚下是伴随着爆炸的大火,万飞和另一人正在把剩余两辆车开上另一条山路。扔掉皮帽,苏暮宇的海蓝色长发鼓荡在风里,挺秀的眉宇微微一拧。手机上有两段视频,一段是四个经过严格挑选、苛刻训练的波塞冬专职保镖正拿着木杖殴打一个海蓝色头发的人,那人毫不反抗,只是尽力保护了自己的要害,蜷在地板上;相比之下,另一段则温馨不少,开始是苏朝宇和江扬热吻,后来进来的四个保镖把苏朝宇拖出牢房。

    “暮宇,你在哪里?你还安全吗?想念我吗?缺了你的海神殿实在是太安静了。”波塞冬的文字信息映入眼底,苏暮宇居然笑出声来。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条火红的长巾,把闪着光彩的海蓝色长发紧紧束起来,而后取出手机里的si卡,指尖一弹,直径丢入山沟中。

    “老大!”万飞发动汽车,摇下玻璃大声说,“我们要去特克斯赶场子了!”

    苏暮宇抿了抿唇,从容褪下手笼,宽去大衣,露出里面一身精致而贴身的皮衣和耀眼的挂饰扣──象征着波塞冬权力的白金项链在这个年轻人脖颈上发着绝美的闪光。

    波塞冬在半小时候以后就收到了手下发回来的卫星图片,两辆越野车呈现废墟状焦黑在路边,雪地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静静地看着电脑屏幕,忽然笑起来。

    他有点想念苏暮宇了,在这个不适时宜的时刻,想念那个会把海蓝色长发蹭在自己胸口的男孩,那个眼睛里始终清澈如泉的苏暮宇。不管现在的苏暮宇是不是已经在特克斯的寒风中理着头发微笑,波塞冬眼前始终是十四年前的场景。

    海蓝色的头发被冷汗塌透,小小的、新鲜的、散发着年幼味道的身体神经质的抽动,却不说话,死死咬着枕头,尽力保持能让波塞冬舒服的姿势;扭过脸来,漂亮的蓝眼睛里漫溢恐惧和泪水,波塞冬的指尖沾着苏暮宇的血迹,在那还没有褪尽稚气的面颊上轻轻一划:“喜欢吗?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没有听到如同其它孩子一般绝望的抽泣,苏暮宇只是缓了口气,藏尽哽咽,轻声说:“好。”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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