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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正文 第10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0节

    尴尬的沉默。

    江立看着空出来的父亲的座椅,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生活真是艰难,但是看看哥,就会觉得很好。我去哥的基地,看见他在房间里放盆栽,绿油油的。他没事了就擦那些大叶子,结果叶子都非常挺拔青翠,我觉得我哥就像那个大植物。扎根很稳,努力向上长,很努力,它长了很久,累了闲下来的时候也看着阳光,却从来不知道,土里那些喜阴的小昆虫,多么感激这一片凉爽。”

    江夫人饮尽红酒,自斟一杯。

    “哥哥的事情,我很难过,我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挑今天一起吃饭,大约是想说什么吧,结果又没有机会说。”江立一点都不饿,把盘子里的蔬菜切成均匀的一段一段,“咱家的人机会太多,也太少,就在太多太少里面,很快过了一生。”

    “你才多大,儿子?”江夫人的声音很稳,有些嗔怪,“这些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但是我喜欢你这点,江扬从来不说,他心里想了什么,从来都只告诉自己,这点上,像极了你爸爸。”

    “所以哥选择了苏朝宇学长。”江立说,“人不会闷一辈子,哥在基地里过得比家里轻松多了,我想。”

    江夫人已经喝了三杯,于是江立捂住杯子口,坚定地夺过来。

    “江铭什么都知道,”江夫人揉了揉额头,“我已经请了心理医生,过完元旦会和她谈谈。”

    江立笑了:“我不就是心理医生么?”

    “难道你心理没有障碍吗?”江夫人仿佛外交家,尖刻反问。

    江立怔了怔,低声承认:“我的心理学基本白学了──因为我说服不了自己。”

    江夫人颇为理解地笑了,拍拍江立的肩膀,捧了一杯橙汁站起来离开。

    “妈妈……”江立突然叫,“祝福的话,哥应该听得见吧。”

    “当然。”举止优雅的女首相驻足回身,对着窗外的夜色举杯,“生日快乐,我的大儿子。”说罢,微笑盯住了同样动作的江立,“我相信这都是噩梦,梦醒了,我们都会重生。但我们需要时间,对么。”

    江立没有回答,灌下所有酒,被浓厚的味道冲地几乎流泪。他舔舔唇,叫来勤务兵把几份凉菜打包:“送到我车上,我要回财务部。”

    直到元旦,江元帅都没有任何机会回家好好吃顿饭。他忙碌于突然而起的一起刺杀案件,两个少将在肉搏中撕断了手臂韧带,还有一个老中将因为失血过多在医院的隔离监护室里躺了整整两周。夜晚加班和半夜突然而至的铃声让他渐渐忘记了江扬,生活在一片混乱里莫明其妙地找到了自己的步点,一切,仿佛都正在回归正常。

    元旦前夜,江元帅收到了二儿子打来的慰问电话,正在闲聊的时候,另一条保密线路响起来,江元帅利落地用一句“就这样吧,儿子,新年快乐”便结束了谈话,很快接起第二个电话。

    静谧的夜里,江元帅仔细听着电话里程亦涵父亲熟悉的声音,若有所思。“哦,我知道了,多谢。”他挂掉电话,交叉手指坐了一会儿,唇却神经质地哆嗦起来。他始终静静坐着,大约有一分锺光景才重新拿起电话,手指撕扯了卷曲的电话线:“我要直升机,立刻。”

    程亦涵是优秀的大夫,也是尽职的帝国军官。在换好了衣服一头扎进急救室里整整三个小时之前,他给自己的父亲打了电话。明知道习惯早睡早起的父亲已经休息了,他仍旧让响铃不依不饶地叫了八、九声,直到父亲略带怒气地拿起电话来。

    生活永远是不上排行榜但最好的作者,不用什么手法,就把故事讲得峰回路转、惊心动魄。程亦涵用简报式的语气讲述了今晚的突发事件,立即分析了自己的看法:“江扬和苏朝宇的身体状况绝对不适合任何形式的调查笔录,剩下的一个,是海神殿内部人员,已经软禁。我认为,这个消息应该封锁在基地医院内部,以及您和我之间。”

    但是,程亦涵的父亲穿着睡袍坐在床边发呆,怎么能不告诉江元帅呢?那个因为失去儿子,曾经在午休时间望着电脑里江扬的照片便痛哭失声的父亲,那个深爱长子却从来说不出口的父亲。

    术后的江扬醒得很快,远远超出程亦涵对他伤势的判断,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用仅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抓过毯子,盖在累极伏在旁边钢丝床上的副官身上,伤后无力,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做的拖泥带水,终于惊醒了浅眠的程亦涵。

    程亦涵慌忙站起来,一面检查那些仪器一面观察着江扬,最后他叹了口气:“我说江扬,你能不这么要强么?”

    江扬想露出一个微笑,但却终究没有力气,惨白的脸色和憔悴的面容都说明这个年轻人的意外醒来仅仅是因为昏迷中也无法忘怀的责任:“亦涵,我和苏朝宇回来的事情,请立刻通知首都军部,但要以绝密的方式,苏朝宇上尉受了重伤,不能接受任何笔录,而苏暮宇的存在也请暂时保密……还有……”他的声音微弱而带着颤抖,但思维却清晰如同任何一个神情气爽的早晨,“……替我草拟复职报告……”

    程亦涵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毫无办法,只能一一答应着:“你放心,在你的身体恢复正常以前,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的宝贝的,复职需要的报告和手续表格我都准备好了,过两天你过目签字就好。还有,江元帅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

    江扬“哦”了一声,休息了片刻才点头说:“辛苦了,朝宇呢?”

    “在隔壁监视病房。”程亦涵用棉球给江扬润着嘴唇,“你知道,他的伤远比你要轻。”

    “挪到我身边吧。”江扬放任自己强撑着的身体滑进温暖的被子里,闭上眼睛柔软地说,“再醒来的时候能看见他,我会比较安心。”

    程亦涵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打算开两句玩笑,江扬那里却没了声息──刚刚的思考和命令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令这个铁打似的指挥官再次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程亦涵转进隔间的时候,看见苏朝宇艰难地在昏睡里侧了侧头,额上的冷汗说明他仍旧睡不稳。“这一对……”程亦涵嘟囔一句,衡量半天还是觉得现在移动这个188的病号绝对不是好主意,因此给了他一针植物配方的缓释剂,才又转出去为江扬盖好被单,将点滴调到最舒服的速率──程亦涵独自忙着这一切,不敢让除了慕昭白和少数医官以外的其它人知道指挥官的归来,因此,即使累得快要睡着,仍然小心翼翼。

    远处突然而至的强光束让他提高了警觉,飞快把百页窗紧紧闭合,然后一个电话打到了基地机场去呵斥:“谁给的降落许可?”

    “来自首都军部,长官。”调度员毕恭毕敬,“机上人数不详,军衔不详,保密级别,超常。”

    江元帅在程亦涵父亲的陪同下以最快速度到达基地医院的时候,程亦涵还没来得及换下医生的消毒长袍。他极谨慎地将江扬的头部在枕头上摆正,回身想叫人送自己的军常服过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扎眼的元帅肩章。

    “长官……”他慌张立正敬礼,又恍悟自己没穿军服的事实,语气即刻软下去,“伯父您好……父亲……”

    江元帅忽视了这个副官的存在,上前半步,坐在江扬床边。琥珀色头发的儿子刚刚被接好了肩胛,额头上的冷汗还未擦尽,眉头皱着,仿佛非常不满意的样子;唇上是一层干皮,几条深刻的血口。

    “江扬腿内侧有经过处理的刀伤,肩胛脱臼发炎,胃粘膜也有损伤,好在都不碍事;其它皮肉伤只需静养。”程亦涵小声说着,垂手站立。面对自己父亲和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伯父,他深知这个新年礼物的性质无异于地雷,将所有已经重新摆好了生活轨迹的、均匀行驶的列车,炸得弹起,然后重落。

    江元帅轻轻点头,手指抚过儿子的面颊。瘦了,他想,微笑着看着昏睡的江扬,脸色也不好,但还活着。眼眶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酸胀,江元帅自顾地低低笑了一声,似乎自嘲,也似乎缓解尴尬的气氛,更像是重逢后狂喜到巅峰的愉悦表露,他低下头,深深亲吻了儿子低烧的额头,闭着眼睛的时候,热辣的触觉顺着面颊滚滚而下,不被控制,不受束缚。

    (2)

    抬起头来,他又是镇定从容的帝国元帅。江扬却对此格外敏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半天才找到焦距──看见江元帅的瞬间,他下意识地要撑起身体来,却牵动了肩胛的伤,痛哼一声,便软下去。

    “不必起来。”江元帅的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死死摔下去,“好好休息,江扬。”

    “对不起……”江扬提着一口气缓缓说,字头模糊字尾吞音,“我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说完,他闭着眼睛粗粗地呼吸了几下,尽可能大声地说:“这段……日子,您可好?”

    江大元帅落寞地揉了揉太阳穴,轻叹:“我关心的,不是这些。”

    谁知江扬眼睛里立刻绝望地一闪,扬起颤抖的声音叫:“亦涵?”

    程亦涵早已经过来,俯低身子:“哪里难受?”

    江扬的呼吸频率极高,却拼尽全力一把抓过程亦涵的领子耳语:“吗啡,立刻,谢谢。”

    程亦涵身子一震,眸子里立刻炸开了怒火。碍于江元帅和自己父亲在场,他只能狠狠剜了江扬一眼,咬牙小声说:“疯了!你要干什么!”

    “那就扶我起来……”江扬艰难地挺了挺身子,“快……”

    程亦涵叹了口气,手臂穿过江扬腋下,试图把这个187公分的少将撑起来,却意外发现对方透气保暖的病号服已经湿了后背,向腰际一摸,也全是冷汗。他心里狠狠一疼,立刻松手扶江扬重新躺回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右肩:“我这就去。”

    “请您稍等。”江扬强笑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笑出来。他深吸气看着自己的父亲,只几秒,便被对方眼里混杂了习惯性严肃和莫名温柔的光芒吓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能调转目光去注视摆在盘子里的苹果。

    程亦涵很快便带着一剂药回来,忧心忡忡地站在江扬床前,江大元帅自觉站起来换到空阔的地方去坐。程亦涵缓缓卷起江扬的袖子,针头抵在静脉血管皮肤上,一字一句:“会很辛苦。”

    “我知道。”江扬几乎把三个字说成一个字,看着液体被极慢地推进自己的身体,温柔点头。

    江大元帅很惊讶于自己儿子的强大意志力。当江扬居然自己强撑着坐起来,开始用简单明了的语言陈述自己关掉通讯器后的所有行动时,程亦涵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程亦涵一眼,指指手术准备间的大门。程亦涵蹙眉,还是带着针剂尾随父亲走进去。

    “我的意思……”江大元帅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报告”。

    江扬一怔,垂下头去,昏昏沉沉的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讲得不得面前帝国元帅的心。

    “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江元帅看着儿子的眼睛,认真地说。

    “对不起……”江扬打起精神,立刻转变了陈述方向,“除了胜利结果以外,下官确有不妥当行为……”

    “江扬!”江元帅的大手狠狠捶了床板,震得江扬一皱眉,“我说过,我关心的,不是这些!下官?你打算跟我怄气怄到什么时候?嗯?你以为我跟你伯父飞过来,就是为了提前听到这个流血牺牲的故事?”

    江扬被对方的怒火震住,下一个“对不起”都到了嘴边,却生生咽回去,右手死死摁住了胃部,脸色忽然变得极难看。

    “我很担心你,儿子,我不知道你……”忙着发脾气的江大元帅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细微变化,而江扬早就控制不住,歪在床边呕起来,伤痕累累的后背蜷成了一个令人担心的弧度。

    “亦……”江扬看见自己的胃液混着血丝,“亦……涵!”

    一双大手从后面抱住了他,江大元帅把自己25岁的儿子轻轻揽在胸口,不让他用力撑住身体,并且恰到好处地抵住了胃部,恶心的感觉立刻平复很多,吐得脱了力的江扬便不由地把全身力气放在手臂上,极尽依赖。

    程亦涵冲出来的时候面色很难看,只看了看地上的呕吐物便拿来了漱口水:“请伯父放心,江扬平时胃不好,现在空腹,才会这样。”

    江元帅拿过杯子,递到江扬嘴边。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一抖,奋力伸过右手去接──若没有父亲在场,他就会任凭程亦涵端着,毫不客气地漱口,然后不管不顾地摔进被子里,睡到觉得舒服了为止──但突然出现的父亲给他增添了莫名的困扰,多年冷战形成的礼节习惯让他觉得温柔都是不真实的,因此哪怕冒着失手的危险,也要自己端。

    “我来。”江大元帅坚定地把杯子握在手里。恰逢军医官敲门,端来两份夜宵,一份是慕昭白点的猪扒堡,给一直在急救室忙碌的程亦涵,另一份装在掌心大小的隔热保温锡纸盒子里,一看便是为江扬特制的柔软食物。

    “想不想吃?”程亦涵先检查了盒子外面营养师和医师的签字,然后征询病人的意见,“不要勉强。有调味酱汁的一点流质食品,帮助你的胃恢复工作能力。”

    江扬已经恢复了神色,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是惨白的。他空洞地看了前方一阵子,眼睛里骤然恢复了光泽,一看便是攒足了力气才说话:“我要吃,吐胃液实在太难受了。”

    程亦涵苦笑着递过餐具,又被江元帅在中途成功拦截了。

    “我来。”布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先用尝味勺自己吃了一口,才换了消毒的大勺舀给江扬:“像江铭吃过的奶羹,却什么味道也没有哪!”说着,食物就递到嘴边,江扬愣了一下,只能低头吃掉,却下意识地呕了一下。从来就对茄子这种蔬菜抱有极大敌视态度(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的他,敏锐地尝到了酱汁其实是茄汁,但是父亲的第二勺已经送过来。程亦涵看着江扬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慌忙翻检配料表,心里狠狠一疼。他正要向江大元帅解释的时候,江扬却极轻地摇头了,张开嘴,乖乖地咽下第二勺,接着,第三勺,第四勺。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江元帅看着自己已经25岁的儿子虚弱地品味那无味的营养餐,坚持咽下去,忽然非常想抱住他。根本不记得多久以前抱过他,江元帅细细想了一会儿,仍旧觉得困惑,仿佛连父子最平常的拥抱都是给记者作秀的表演──那种时候,江扬的身子是坚硬的,像青涩的坚果,有不可一世的顽固,但刚才,在自己怀里吐得一塌糊涂的儿子却完全是意外丢失了房子的小小寄居蟹,柔弱一览无余。

    江扬觉得陌生而独特。他从来都不记得父亲的怀抱是什么样子,相反,公孙策偶尔把做题倦极睡熟了的自己抱回床上去,那个书生的、文弱的怀抱,反倒明显起来。他苦笑了一下,望着面前鬓角花白的父亲,想说一句客气的“谢谢您”却又怕破坏了这种水晶杯子般难得一见、易碎易消失的感觉,于是只能呆坐。

    若不是程亦涵父亲及时提醒,四小时后还有军务会议,已经觉得胃里难受的江扬就要再吃几勺非常难吃的营养餐了。向来果决的江元帅放下调羹,淡淡一笑:“晚安,儿子。”没等儿子回答便匆匆吩咐了程亦涵一句什么,大踏步地出门去。程亦涵追出去,过了一分锺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江扬床头。

    “对不起。”江扬在自己右脸上比划了一下。

    程亦涵苦笑,伸手去擦那淡淡的血痕:“我父亲话少,但是厉害,你知道的。”

    江扬深吸气:“为了吗啡?”

    “嗯。爸爸只说‘学医不是帮他逞强怄人’,立刻就动手了。”程亦涵扶着江扬躺好,重新固定了点滴,神情自若。

    “是我不好。”江扬知道程亦涵同样出身精英教育,吃过苦,却极少被如此教训──又是在隔间里,几乎当着江家人的面,甚至打在脸上──自己和父亲冷战的惯常的行为,为何掀起这么大动静?

    “只一巴掌,无所谓。”程亦涵看着江扬在被子里合上眼睛,便拿起猪扒堡大口咬起来,“饿死我了……你睡吧。”

    直升机的灯光忽然大闪,十几秒后掉转方向远去,江扬沉默地体味着光线的变化,看程亦涵潦草吃着夜宵歪在桌边写材料,终于抵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在吗啡的镇定作用下,缓缓沈入深层睡眠。

    当苏朝宇已经蓄足了精神,能够长久地半躺半靠在病床上看些轻松愉悦的,在阳光灿烂的露台跟来探访的苏暮宇聊整个下午的时候,江扬仍然没有恢复健康。

    他每天大概有二十个小时都在睡觉,手背上插着吊针的针头,后来几条惯常注射的血管泛起了青色,针头都移到肘弯里去。他只能吃营养医生规定的清淡的食物,偶尔醒过来,也常常没有力气说话,往往只是闭着眼睛听程亦涵报告完最必要的事务,用最简单的言辞回复了就又疲倦地睡过去。有一段时间林砚臣和凌寒甚至私下里担心那个搏击天才的指挥官会从此失去亲自动手的能力。

    到农历春节前两周的时候,江扬终于恢复了活力,虽然包括程亦涵在内的几名军医官一致认为指挥官仍然需要进一步的休养,但这并不影响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劫后余生的好心情。他遵从医嘱地每天吃补养身体的营养药品,不做剧烈的体力活动,只处理海神殿行动的后续事务,大多数时间他会和苏朝宇一起,悠闲地散步、喝茶、聊天,甚至收养了一只总在自家官舍附近溜达的长毛黄狸。苏暮宇偷偷给这只黄猫命名为“小扬”,

    不仅仅因为它的琥珀色眼睛,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家伙永远都是一副非常神气的狮子派头,对待任何侵犯都严肃之极,常常把无意冒犯的贝蒂追得四处乱窜。对此连苏朝宇都非常同意,因此对那只猫格外优待。

    基地里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江扬作为最高指挥官,负有留守军营以及安抚军心的义务,在过去的几年内,他都没有过年回家的习惯。“回去做什么呢?无非是无休止的国宴、招待会和联欢晚会。”江扬这么跟程亦涵说过,“难得的假期,我宁愿在房间里看看书,听听音乐。”

    但这一年是不一样的,在复职报告审批通过,复杂的交接事务完成之前,江扬所有的义务和权利都由代理司令官全权负责,他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留在基地的理由,然而始终没有成功。

    “回来以后你只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这不合适。”程亦涵了解他和家里的多年积怨,劝说,“爸爸告诉我,伯父曾经看着你的照片掉眼泪。”

    江扬一副决不相信的表情,终究却拗不过要回去扫墓的苏朝宇。程亦涵看到拎着苏朝宇的行李、跟着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后面上车的江扬时,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因此被江扬抡起左臂在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以示对方医术不错、自己身体不错,肩胛完全康复。

    布津帝国最勇猛睿智的元帅江翰韬正在早晨的阳光中做几十年不变的晨练,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是他仍然能轻松地撂倒家里的警卫员。很长时间以来,程亦涵的父亲和几个军部的老哥们儿都推荐他改练太极:“年纪大了就要做些柔和的锻炼”,但他一直都不肯接受。

    直到前阵子,在大儿子出发前往海神殿以后,向来钢硬果决的江元帅真的找了一个太极高手作教练,每天穿着柔软的丝缎太极服,随着舒缓的古筝曲,不慌不忙地推手、揽雀尾的时候,似乎就可以把自己和所有的军政事务都隔绝开来。

    如果那个精通瑜伽和中国武术的儿子还在……

    这个念头永远会在太极舒缓了精神以后浮现出来,江元帅放纵自己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在每天属于自己的两小时锻炼时间里,尽情思念着那个二十四岁昂然的生命,那个永远得体地微笑着却永远看不出任何情感波澜的年轻人。

    在获知了江扬历劫归来以后,这种自我折磨变成了一种愈发深刻的自我反省,江元帅将这种倾向进行到底,并且在江扬养伤的一个多月里面,试图找出与儿子相处的新方式来,急切地在江立身上小心试验。

    第一天,赶报表到半夜的江立被带着加了糖的热牛奶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门口的江元帅吓了一跳,他一面道谢一面非常不客气地大口灌了下去,还得寸进尺地耍赖说:“有面包吗?全麦的,谢谢。”

    江元帅被小儿子滑稽的表情逗地笑了起来,随即心里却一酸──如果是那个大儿子,怕是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欠身礼貌地说“谢谢,您辛苦了。”然后捧着杯子,垂首站着,等自己训话吧。

    第二天,江立在餐桌上被很少回来吃晚饭的父亲问起工作上的事情,他刚刚认认真真地讲述了对于最新财政政策的看法就被江元帅打断了。那个从来都不苟言笑的父亲问:“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江家智商超常的小儿子几乎把餐叉扔到桌子上,这个未成年的孩子脸红过耳,小声回答:“还……没有……我想……这件事情,并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

    江元帅若有所思:“你们的爱是荒唐的,但是,始终不应该瞒着家里。”

    自此有心理医师执照的二儿子发现了父亲的意图,江立觉得自己有义务尽可能地帮助在这几个月里憔悴了不止一点半点的父亲,于是他在父亲做实验的时候努力模仿向来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揣摩哥哥可能的反应的时候,江立愈发深刻地感受到了江扬的不容易,于是给养病中的哥哥打了不止一次的、非常抒情的电话,以至于某次江扬终于忍不住非常疑惑地问:“我说,你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江立被噎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眯眯地说:“是的,我手头有个研究实践项目,一定需要你的配合……很简单的……唔,放心,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和精力……只要诚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嗯,就这样没错。”

    江扬耸耸肩膀,尽管还有疑惑但是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是对于江立宛转表达了希望他回家过年的要求绝不松口。

    除夕当日的上午,江立睡了个懒觉,到太阳暖洋洋地晒进窗子的时候才揉着眼睛起来,随便洗漱了就裹了睡袍、穿着拖鞋下楼吃早餐,一面走还一面打哈欠。但走到餐厅的时候,他所有的困意一下子被吓走了──本该参加国宴、阅兵、发表新年演讲的父母,本来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家里的父母,都穿着得体的家居服,坐在餐桌旁。江立立刻向后转,回房间换衣服,而江铭则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江立当然知道这种不寻常是为了什么。他昨天晚上还跟苏朝宇通过电话,打听哥哥的行程──被江扬称做“碧眼小狐狸”的他最擅长曲线救国,而苏朝宇则非常心虚、婉转地告诉他“不能确定,一切皆有可能”。

    “敢说任何关于我回家或者不回家过年的事情,我就揍死你。”江扬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年轻人战战兢兢挂掉电话,先是威胁,而后朗诵般抒情地说,“今年的年关,我眼里只有你一个。”

    “真冷,江扬……”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赶紧钻进被子里,关掉壁灯。江扬大笑着也缩进去,揽过苏朝宇在怀里,低低地吻了一下:“还冷么?”

    苏朝宇无奈地笑起来,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劝江扬回家过年”这件事情上到底应该处在哪个利益集团里,因而抱住了江扬的腰,什么也没说,沉沉入睡。

    当江立换好了衣服坐到餐桌前的时候,江大元帅就叫勤务兵送来了特制的除夕早点。很久没有类似的欢快的气氛了,江立不自觉地笑了笑,叉了一块金黄的酥饼吃起来。

    “儿子,你哥有没有说几点回来?”江夫人看似不经意地问。

    “呃……”江立十分小心才没有让刀叉戳坏餐桌布,“我……我也不知道他……”

    “没关系,吃饭吧。”江大元帅不想听见二儿子说“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因此默认他最后半句是“不知道几点回来”,草草地打断他的话。气氛瞬间沈入尴尬,好在江铭有意无意地解了围。她拿出四个精致的小盒子,按照父亲、母亲、二哥的顺序放在每个人面前,认真地说:“爸爸,妈妈,哥,新年快乐。”

    “什么礼物?”江立放下餐具去拆。

    江铭扁扁嘴,非常瞧不起他似的:“不是礼物,是压岁钱。”

    江大元帅爽朗地笑起来,摸摸自己女儿金色的大波浪卷发,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有一张五元纸币,而江立的盒子里则是由硬币组成的,数一数,一块零七角。

    “难道你是按照年龄的十分之一给的?”高智商的江立狐疑地看着做事爱兜圈子、古灵精怪的妹妹。

    “当然!为了给你们发压岁钱,我推了花园里老大的一块草坪!还洗了十几个碗。”江铭振振有词,看江扬的座位空着,只能把剩下的一个盒子小心揣进口袋里。

    江大元帅愣了愣,忽然体会到了家里园艺工的不易:不但要收拾残局,甚至要付给江铭报酬──虽然报酬不多,却要帮她瞒着家里──这让他在这个郁闷到极致的年关,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江立却没有笑,只是盯着自己的一元七角,看着身边始终空着、已经空了快半年的椅子,深皱眉头。

    晚上的直播晚会和例行演讲进行前,江家门口停了至少七八辆车,都是来催促江元帅和江夫人的。平时从不迟到的夫妻俩,这次却约定好了似的,固执地坐在客厅里各自看着不要紧的演说材料,在心里安慰自己:江扬,一定会在这短短的时候走进来,满面疲倦,但是真心实意地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结果,等到最后,江扬都没有出现──甚至一个电话都没有。江大元帅首先站起来整理好礼服,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江夫人略略上妆,出门的时候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索菲?早些回来。”

    “我会的。希望他也会。”

    江立望着临近年关,天空中越来越多的礼花,终于忍不住再次拨通了苏朝宇的手机。江铭已经在不情不愿里暂时睡着,诺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人埋头喝着咖啡。

    “是苏朝宇学长么?我是江立。”

    苏朝宇显得有些慌张:“哦……我是……呃……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江立尽可能愉快地说,“哥在你身边么?”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细细碎碎的声响过后,一个和惯常没有两样的声音传过来:“老弟?新年快乐!”

    “一起快乐!”江立决定继续他的迂回政策,“你快回来吧,领江铭给你的压岁钱。”

    “嗯?”江扬轻轻笑着,很快就破解了弟弟的狡猾:“替我放进账户吧,继续帮我做基金定投,辛苦了,老弟。”

    “哥……”江立的情绪瞬间跌倒最低点,“爸妈在家等了你一天……”

    “我和朝宇、暮宇在包饺子,面粉都掉进电话里去了。”江扬轻松地笑着,听不出一点半点不高兴,言语里却是果断的拒绝:“替我各处拜个年。”

    “喂,哥……”

    “江立么?我是苏朝宇。”

    仅仅几秒锺,电话就换了接听的人,江立心不在焉地跟苏朝宇闲谈了几句,甚至跟苏暮宇也礼节性地问了问新年好,只能挂掉电话。漫长的晚会越来越无趣,他机械地坐在客厅里嚼着爆米花,看屏幕上时不时闪过父亲端坐微笑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十几岁的生命一片苍白──包饺子……他深呼吸,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个从来都跟神一样的哥哥系着围裙,和温和而善良的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坐了一圈,笨拙地试图把面片捏在一起,时不时为了电视晚会里蹩脚的笑话而开怀大笑。

    不真实哪……年轻的江家二儿子站起来,拉开窗帘的瞬间,被突然而起的一个大礼花弹吓了一大跳。

    “三!二!一!新年好!”电视里和花园里留守的几个勤务兵一起高声叫起来,香槟盖子扑扑乱飞,嘈杂一片。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忽然觉得异常烦闷,一头扎进沙发上的羽绒垫子里,死死闭上了眼睛。

    江夫人比丈夫更早到家──她来不及卸妆、来不及等待报纸的采访,甚至来不及向贴身秘书发红包,匆匆忙忙进家门的时候,高跟鞋绊在门口,若不是一个女佣扶了一下,她是一定要栽在地毯上的。

    江扬坐在沙发里啜着冰可乐,见了她,便站起来,几步走过来说:“新年好,妈妈。”

    这只是想象。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江立抱着靠垫睡着了,几乎滚下来。桌上吃了一半的爆米花散发出不真实的奶油味道,可乐都不冒气泡了──“妈妈?”江立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您回来得可真快。”

    江夫人有些落寞,脱去高跟鞋,直接踩在地毯上,倚在沙发上揉了揉太阳穴:“给我拿点吃的来,儿子。”

    当江立端来了加热过的金枪鱼三明治时,江大元帅也进门了。本来是大步大步跨进来的,结果看见客厅里仍旧只有母子二人,江元帅在礼节性地问了妻子一声好后,便准备转身离开这个郁闷的空间。

    “爸爸……”

    “什么事,儿子?”江大元帅在上楼前一秒回头看了二儿子一眼。

    (3)

    “唔……”江立十分头疼,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哥说,祝您新年快乐。”

    “多谢。他也一样。”一如既往的清淡,江大元帅心下明白一切,却无能为力,只得一步步踏上楼梯。平日里的疲倦和哀愁,统统压在年关,彻底爆发,他觉得楼梯有点扭曲,于是紧紧握住扶手,却再也无法一步两阶地上去了。

    一束车灯光在院子里一晃。

    “哪个部门的车还没走?”江夫人吃了一点东西,也准备去睡,习惯性地透过落地窗望了院子一眼,“为什么不停进来?”

    困得不知道东西南北的江立走过去拉窗帘,含含糊糊地说:“没事,一辆出租车而已。”

    ……出租车?

    江立忽然清醒如晨,出租车!他呼啦一声扯开窗帘,看了一眼就飞奔出去。

    江夫人疑惑地站起来,江元帅在最后三阶台阶上顿住了步伐。

    裹着长风衣的一个人走进来,脱下帽子,露出一头琥珀色的军人式的短发,站在门口微笑:“新年好!”

    “儿子……”江夫人几步便从客厅移动到儿子面前,和他紧紧相拥。

    “回来了?”江大元帅一步两阶从楼梯上下来,江扬松开母亲,垂手站好,清晰地说:“我的祝福迟到了,祝您新年快乐。”

    还是没有称谓。在江大元帅心里难受的瞬间,不知道何时醒来、或者根本未曾睡着的江铭几乎是跳着从楼上下来,女佣忙不迭跟在身后。

    “哥!”小女孩如同一颗子弹似的重重撞在江扬身上,一把抱住他的腰:“爸爸妈妈都在等你呢!”

    有那么一个瞬间,江扬觉得回忆压过了现实,仿佛眼前的甚至不真实起来。和特克斯接壤的国外,他记得也是这样的情景,那个瞬间,江扬只觉得紧张──他从不知道有个妹妹是这样的感觉,小小的,柔软的一个小宝贝,会紧紧抱住自己,用尽全力,依赖的,信任的。

    江扬俯身抱起江铭,高高举起来转了一个大圈,金发的小姑娘发出了惊呼,随后清脆地笑了。江夫人忽然转过身子去假装咳嗽,江元帅则放松地坐在沙发里,端茶的手,微微发抖。

    “小心你的肩,哥。”江立不知道该怎么迎接这个甚至看起来有点陌生的家伙,只能在父母之前先开口。

    江铭恰到好处地送上装有两块五角的压岁钱,江扬心满意足地收下,把放在门边的大便当盒子拎起来,略带羞赧地微笑:“我和朝宇包了饺子,海鲜蔬菜馅的。”

    江立埋头大吃,江元帅只咬了一口便点头说:“不错,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包饺子。”“是我和朝宇。”江扬将这几个字咬得非常清晰,江夫人听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敦促江铭多吃。

    “他的身体恢复得如何?”江元帅话里有话地问。

    “很好,多谢您关心。”江扬并不吃,他早就和苏朝宇、苏暮宇吃过了年夜饭,此时只是端着红酒看其它人,“他比我好得快些。”

    “就住在家里吧。”江元帅啜了一口酒。

    江扬沉默下去。江立还是大口吃着美味的饺子,大嚼里面整颗整颗的虾肉,却在桌布下狠狠踹了自己哥哥一脚。江铭有感应,瞥了一眼二哥后,便用美丽的大眼睛紧紧盯住了江扬。

    “我不……”

    “没关系。”江元帅淡淡笑着,举杯示意儿子跟他一起喝,“不要勉强自己,在你的职务复原以前,还有几个月玩的时间。”

    “我只是想说,”江扬挺直身体坐好,深深吸气,“明天,我想接苏家兄弟两个过来做客。”

    这个新年,江家的人都聚齐了。江元帅站在楼上看着江扬把江铭介绍给苏家两兄弟,微微一笑。他走进自己办公室处理了一些事情,然后仰头躺在大椅子上晒新年的太阳。

    大儿子回来了。终于。江大元帅从未感到这么放松,这么惬意。但是惬意里又有一点点落寞,是为了那个十几年都没有出口的称呼么?他略带嘲讽地冲落地玻璃倒影里的自己笑了笑,不会这样小肚鸡肠吧,居然和儿子计较这个──但他到底是我的儿子──好在他曾经每天都用那个称呼跟自己说话……江大元帅有点头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和自己辩论下去,干脆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电话响起来,是程亦涵的父亲。

    “我说程非中将,你的宝贝儿子为什么没来我家领压岁钱呢?”江元帅毫无顾忌地跟自己的莫逆之交开玩笑。

    “关于海神殿的报告,我现在传给您一份。”说着,江元帅手边的传真机就开始了全自动运作。

    “这么快?亦涵真是勤奋,我以为要到年后。”

    程中将却丝毫都不开心似的:“我画线的地方,大约您应该注意读读。”

    洁白的a4纸张慢慢地一张张摊在机器里,本想欢喜过新年的江元帅大略看了几眼署名“江扬”但实则为程亦涵撰写的海神殿行动报告,脸色立刻冷下来。

    苏暮宇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喝果汁,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客厅里墙壁上的江家合影。摄影师技术很好,抓住了江家每一个人最灿烂最美丽的样子。“那是四年前,”江立看见江扬正在和苏朝宇一起逗江铭,于是坐到苏暮宇身边,“江铭才不到5岁。”

    苏暮宇简单地笑了笑。

    “我听哥哥说,他听苏朝宇学长说过你。”

    苏暮宇真心实意地笑出来:“直接问我吧,何必兜这一个大圈子。”

    江立为对方加了半杯果汁:“我只是好奇,双胞胎的感觉,是怎样?”

    苏暮宇看看远处的苏朝宇,思索了一会儿便长叹:“双胞胎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他是哥哥,总是照顾我的,这是我的优势。”

    江立点头:“江扬也一样,所以,当他说不回来过年的时候,我觉得战争一触即发了。”

    “你太聪明了。”苏暮宇主动和对方碰杯,“说了这么多话,中心还在自己哥哥身上。”

    想用亲情为筹码感动苏暮宇、顺便借苏暮宇说服苏朝宇、让苏朝宇说服江扬的计划在这个海蓝色眸子一闪一闪的年轻人身上彻底失败。江立看不出,这个看似沈静的年轻人的眼眸里,到底藏了多少故事。

    “江扬?”江元帅站在楼上大声地呵斥。

    客厅里一震一静。

    跟江铭玩空战棋的江扬站起来,冲弟弟使了个眼色,又拍拍苏朝宇的肩膀,便飞快迎出去,边上楼梯边恭敬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处理?”

    江大元帅没有如往常一样直径走进书房,而是一拳砸开书房虚掩着的门,冷冷吼了一句:“进去。”

    苏朝宇局促地站在客厅正中间,苏暮宇放下果汁,离开了他瞩目已久的挂画,冲着江立欠身微笑:“新年快乐,江立,打搅这么久,我们该回去了。”

    “朝宇哥哥?”江铭灿烂地微笑,“没事,爸爸跟哥哥说话向来这样。我们再玩一盘。”

    “不行,他还没去程伯父家拜年呢。”江立略带歉意地看看学长,转而安慰江铭,“住得很近,随时都能来玩,不好么?”

    江铭优雅地点头送客,端着空战棋上楼去。

    苏朝宇和苏暮宇站在门口,听见楼上隐约传来激烈地争吵声。

    “真的……一直这样?”苏暮宇露出半分嘲笑半分不信的表情。

    江立沉沉叹了口气:“有事的话,我会不分时间地打你的电话,学长。招待不周,真是抱歉。”说完,江家的二儿子只能听着书房里碎了什么东西的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挺拔而相似的背影远去。

    江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和程亦涵共同撰写的报告居然掀起如此巨大的浪涛。关于波塞冬的死亡,报告里说是混战中的误伤,但是带回来的尸体却是最要命的不利证据。

    “还不如当时烧掉!”程亦涵在冷气肆意横行的解剖室里咬牙切齿地指给江扬看,那时候的江扬甚至没有痊愈,却被程亦涵强行拉过来,“脊柱骨骼拉脱,窒息而死!谁的手笔?”

    “尸体不回来,江家的事情永远完不了。”江扬皱眉,脸色因为心情和身体都不好而变得非常难看,“瞒。伪装。写假报告。这是我的命令。立刻执行,出事了就全推在我身上。”

    “疯了!”程亦涵用解剖刀在江扬面前比划着,“这个根本瞒不住!要作假,当时必须立刻作!”他吼了两句就冷静下来,搀住站立久了就会显得虚弱的的江扬,“军部的四层、19个军官要审核,七大元帅都要签字才能归档,没法瞒过这么多人,江扬。”

    江扬撑不住房间里的寒冷,一步步往外走,程亦涵扯下解剖服跟出去,听见帝国最年轻的中将声音里带着颤抖:“必须瞒。是苏朝宇干的。”

    而眼前,则是最后一轮审核──传真的报告通过程亦涵的父亲后递交到自己父亲手上,前面六大元帅的签字说明,这个年关,江家必定要过得极辛苦──五个“存疑”,一个“保留意见”,字字清晰如同原件。

    江扬穿着从苏朝宇那里找出来的衬衫和休闲裤,却以军人的姿势站在书桌前听江元帅说话。在自己出发去往海神殿后,程亦涵以小自己三岁的年纪和大无畏的精神扛起了基地的所有事务,在代理司令官没有到来前,承受了来自外部和内部的所有压力,加上他快刀般的性格和一个理工科高才生的细致作风,开罪了军部从上到下的不少人。当海神殿的报告递交上去后,刚刚回到首都、吃完年夜饭的程亦涵就被军事委员会“礼貌地”带走做调查,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程亦涵的父亲是国家里为数不多的佩戴“金鸥”的中将──其它“金鸥”徽章都在如江翰韬这样的元帅或者壮烈牺牲的烈士身上。虽然他军衔不高,但低调处事的个性使得程家在帝国不可被小觑,因此除夕当夜,程亦涵父亲就动用了所有关系,希望跟儿子通话,然而,都失败了。最后,电话只能打到自己的老哥们儿这里来,求助,夹杂着对两个孩子如此玩笑处事的不满。

    江元帅非常恼火,以致于在江扬平静地听完事情发展趋势后回答“哦,这样”的时候,顺手就砸掉了咖啡杯。大儿子只是安静地看着,琥珀色的眸子沈静如宝石。江元帅希望儿子可以将真心的恐惧流露出来一些,好让亲人知道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而只是一个25岁的年轻人──可是,江家长子规规矩矩地站在房间正中央,垂手垂眉想了一阵子,抬头的时候依旧镇定从容:“报告的内容,是真的。波塞冬死于搏斗误伤,仅此而已。对于没能带回活口,下官非常惭愧。”

    江元帅用右手死死掐着左手,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苏朝宇干的,为了他弟弟,是不是?”

    “您高估了他,并且不喜欢,甚至厌恶他,因此才有了这样无端的猜测。下官只能说,不是。”

    一个“下官”,彻底将江元帅的怒火燃到顶点,他多么希望对面这个年轻人能以儿子的方式跟自己谈话,坦然直面自己的无助和错误──身为一个刚刚知道丧子之痛的父亲,身为一个刚刚知道如何爱儿子的父亲,身为一个刚刚发现儿子失而复得的父亲,江元帅气得心脏直疼,自己又怎么会怪罪儿子呢?海神殿那样九死一生、今天不知明天状况的情境下,这些报告的漏洞和过错,甚至刻意隐瞒的初衷,都能被很好地化解。

    连问三次,江扬依旧不松口:“报告是真的,长官。”

    “程亦涵在军事委员会吃苦──当然,没有人敢拷打一个中将的儿子、帝国军事理工科的天才──但你在这里和苏朝宇过年!江扬,我对你很失望。”

    “我希望您能用平常的思维方式来看待这份报告,”江扬不慌不忙地说,“而不是给苏朝宇带上一个‘祸害’的标签后,带着怒气去思考。”

    “江扬!”江元帅拍了桌子,“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这事情我不要管,任凭程亦涵在军事委员会撒谎么?”

    江扬不语。

    “好,既然你不顾你的兄弟,我立刻就签这份报告。”江元帅拧开钢笔,“你知道我笔下的权重。”

    江扬盯着自己的父亲:“您准备批示什么?”

    “若我不是你的父亲,你还敢向一个元帅这么发问么?”

    “我敢。”江扬字字铿锵,“因为事关我最好的副官,最贴心的兄弟,最优秀的机工人才!”

    “果然没有白教你!”江元帅的嗓门也提起来,“我批‘驳回’!”

    江扬愣住了。他知道出自七大元帅之首的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军部将成立海神殿报告审查小组,把参与海神殿事件的所有人员一一隔离审查,甚至不惜斥资远赴特克斯取证。毕典菲特虽然被苏暮宇很好地安抚了,却仍然活着,海神殿的正殿尚在,崩塌的雪壁无可恢复。等到局面变得如此棘手的时候,不要说苏朝宇,就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年轻的帝国中将在帝国元帅面前低下头去,眼前浮现出程亦涵熬得枯黑的眼圈和明显瘦了一圈的身体。他知道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甚至是自己回到基地的日子里,程亦涵几乎没有睡过一个超过6小时的觉,喝咖啡的剂量也成几何级数般狂涨。“请您帮帮亦涵。”江扬的声音微微哽咽,“我始终不会漠视他,为刚才对您的不敬,下官致歉。”

    又是一个“下官”!江元帅恨恨地把他们的报告副本揉了个团:“我只要一句实话,事情是不是苏朝宇做下的?”

    “不,是我。”江扬回答地简明干脆。

    “撒谎!”

    “没有,长官。”江扬的眉尖挑得老高,“是我杀了波塞冬。报告里说得很明白,苏朝宇被击昏,直到战斗结束都没有苏醒。而我为了不承担多余的责任不受到多余的审讯,命令亦涵作了假报告,说波塞冬死于误伤。”

    江大元帅几乎把那个纸团在空气里捏到消失,咬着牙:“出去,不想明白了,就别来找我!”

    “是,长官。”江扬转身就走,恭敬地关了书房门。他确实不想再来找父亲说任何话,于是在“出去”的命令下,不顾江立的追逐和呼喊,直径走出了江家的大门。

    半下午,街道上是来来往往拜年归来的人群,小孩子冻得通红的鼻头和手中鲜艳的节日气球非常匹配,他们口袋里揣着压岁钱从街道上跑过,路面的残冰面成了天然游乐场,有人摔跤有人则自如地滑了过去,哭声笑声一片,嘈嘈杂杂。

    江扬有点冷,他仅仅穿着衬衫和休闲裤就走在温度已经零下的布津帝国首都街道上,引起瞩目一片。程亦涵一再叮嘱,肩胛千万不要受寒,否则就会很麻烦──亦涵……江扬在空旷的街心公园坐下,在寒风里缩紧了身体,对不起,亦涵……

    “谁叫我摊上你这个倒霉的兄长?”在深夜里第一次和程亦涵设计好说辞后,江扬记得自己立刻就躺了下去,再也没力气坐起来。程亦涵认真地为他插好一夜所需的吊瓶,拧了拧旋钮,还不忘记问一句“会不会流速太快了”才翻到旁边的行军床上和衣靠坐。

    “亦涵,辛苦了,这个谎言,没准会在今后让你很为难。”江扬在沈入昏睡前模模糊糊地说。

    程亦涵开一盏书灯,翻开笔记本劈劈啪啪敲着键盘:“少废话,你养好了伤,我就不为难了。”

    几只广场鸽懒洋洋地飞过,似乎都不愿意把爪子沾上雪似的,只是拼命跳啊跳啊,最后站到了没有落雪的长椅上,挑衅似地瞧着江扬,发出咕咕的声音。两对琥珀色的眸子对在一起,在眼睛大小上占了优势的江扬苦笑着站起来,站在空地上用活动腿脚的方式取暖。这是新年么?他随便抬头看了看雪后那干净得不真实的天空,叹笑着低头的瞬间,眼前一黑,忽然有种生疼的感觉,令他几乎流下眼泪来。

    右手捂住了左肩,江扬走了整整半个街区才找到一间开门的商店,店里卖糖果,甜腻的气氛让他觉得舒服很多。

    “苏暮宇。”熟悉的声音说。

    “暮宇,我是江扬。”

    “嗯?”

    “朝宇在么?”

    “他去买吃的了,有事么?”

    “我想……如果我在你家一直住到返回基地之前……可以么?”

    苏暮宇语塞,他并不反感,甚至挺喜欢这个琥珀色头发的同龄人,但是早晨他刚刚见识了对方堪比高级酒店的家,从任何角度来看,江扬都没有借宿的必要──尤其是除夕之夜,苏朝宇连劝带逼把他赶回家里去住以后。“我当然……呃,没问题。”

    “谢谢。”听起来,江扬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在理士道7街的糖果屋,你能过来接我么?”

    苏暮宇再次语塞。

    “带件暖和的大衣给我,可以么?”

    苏暮宇无奈地仰望天花板,根本不知道哥哥的帝国中将情人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年关流浪汉。

    “还有,这通电话的一块六……不不不,一块七。谢谢。”

    苏朝宇站在门框附近无奈地跟苏暮宇耳语:“这是怎么回事?”

    “你上司,我怎么知道?”苏暮宇打开他哥哥刚买回来的橙汁,灌了一大口,“回来就特别自觉地进屋去了,一会儿跟我要柜子钥匙,再看的时候,床铺都收拾好了。”

    苏朝宇使劲揉着自己的头发,走进以前自己和苏暮宇的卧室,关上门。

    “对不起……”江扬坐在窗台上看书,显得有些落寞有些伤心,“我又回来了。”

    “什么话。”苏朝宇凑过去,柔软的唇在江扬的额头上吻住,“这里永远有你的地方,只是,没有你家那么宽敞漂亮。”

    “但是有你。”江扬掐了一片窗台植物的叶子放在书里做书签,回吻过去,“我决定过完了元宵就回基地。”

    “这么早?”苏朝宇担心地看了看门口,“暮宇他……”

    “你可以多留几天,直到我复职再回去。”

    苏朝宇苦笑:“回去容易,你住哪儿?”

    “飞豹团驻地。那是我自己的地盘。我就不该回来,朝宇,每年过年我都不回来,留在驻地做体能训练,自得其乐。今年我想,江扬,你这个固执古板的家伙,你该回去,陪朝宇,也陪自己过个年。于是我就回来了,但是回来有什么意义呢?”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望着窗外,语气略带埋怨,略带气馁,略带伤感和无奈。

    “最近我会处理一些事情,你不用操心,管管我的吃喝就好。”江扬微笑着,“多陪陪暮宇,我知道他的心情始终不好──万飞的事情到底有我一半责任,我又住过来,他却没表示拒绝──替我谢谢他,好么?”

    苏朝宇吃惊地看着一天要看几十次的情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才使得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柔软的话。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想了想便答应了,出去的时候,体贴地关上了门,那个瞬间,他看见自己的情人就坐在窗台上抱着膝盖,若有所思。

    (4)

    江扬就在苏朝宇的首都的家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他只出过一次门,因为勤快的苏朝宇把他记了重要电话唯一通话密码的纸当作废品丢了出去,只穿着睡衣睡裤的江扬愤愤地踏着毛拖鞋冲到单元楼下,在垃圾桶里又把它找了出来。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不修边幅,饭也吃得潦潦草草,经常听见电话铃响起来就神经质似的冲进房间──有时候是江立打来的,苏朝宇很担心自己那个脾气突然增大了一百倍的上司会把他家的玻璃敲碎,当然,用他坚固不摧的手提电话。

    “不想听,说点别的吧……我能处理……你不上班么?哪儿这么多闲工夫?真是要命……快点说,说完挂了,我在等重要电话!”江扬就这么插着腰站在饭桌前大声呵斥小自己8岁、一副高中生长相的弟弟,苏朝宇甚至能想象对方无奈的、忍耐的表情。苏暮宇毫无顾忌地吃着饭菜,并且经常能够恰到好处地把握江扬的脾气的火候,在对方最大声的时候及时放下筷子堵住耳朵。常常的,等江扬坐下重新开始吃的时候,桌上已经没剩什么东西了,他也毫不在乎,只管喂饱自己,又反锁了房间门,继续说着一些说了很多遍的话,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语气──若不是知道他是在打电话,苏朝宇一定会认为自己的上司得了暴躁型的语言强迫症和自闭症。

    所有的话,都是为了程亦涵。江扬豁出自己的所有关系,缜密地梳理利害联系,从源头开始,一一摆平这个棘手的麻烦。他知道,父亲也在运作,只是用了和他不同的路线方针而已。江扬打定主意不要动用父亲赐予他的任何关系,却还是逃脱不了“江元帅长公子”这样一个称呼。程亦涵已经被军事委员会带走整整7天的时候,江扬终于鼓起勇气打通了王后的电话。那个“您比月亮还美丽,能亲我一下吗”的赞美,在时隔十几年后依然波动在王后心里,她仍然没有放弃要把自己十七岁的美丽女儿嫁给江扬的念头,因此对这个琥珀色头发的帝国中将格外热情。

    当天晚上,江扬穿着家常的衣服出去逛了一趟商场,买了价格令兄弟俩咋舌的许多衣服,然后便以王子的步调踏出了普通军官单元楼的门口,走进租来的豪华轿车里,直到深夜才回来。

    不善饮酒的江扬一进门便用可以说是“撕”的动作剥掉了紧身的夜礼服,直径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苏朝宇始终没睡,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江扬却摆摆手说:“没事,让我吐干净。”

    凌晨4点,洗去一身奢华酒香的帝国中将抱着暖水袋蜷在被子里微微发抖:“朝宇,给我一口热水喝。”

    “喝完还吐!过阵子吧,好么?”苏朝宇把胃药数好了摆在桌上,红红绿绿一堆,“拼了命喝,你疯了。”

    “我没办法。”江扬被胃里的刺痛弄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勉强解开睡衣的第一颗扣子,指着颌下一块淡淡的红色吻淤痕说:“嫉妒么?”抬眼看苏朝宇,却满目温柔的凝视。

    “嫉妒得要死。”苏朝宇给江扬换了个更热的热水袋,浅笑,“却不是为这个倒霉的公主,而是程亦涵──我问你,如果被带走的是我,你也这么拼命?”

    “不要这么像,朝宇……”江扬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却因为牵动了痉挛的胃部而大皱眉头,“如果是你……我就不这么担心。”

    “为什么?”苏朝宇把不高兴直接写在脸上。

    “因为我会和你一起进去──军事委员会必须带走‘江扬和苏朝宇’,而绝不单单不是‘苏朝宇’。”

    苏朝宇笑出声来,两人都为这个有些过于甜蜜和矫情的对话而交换了会心的、略带不好意思的眼神。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认真地凑过去仔细鉴赏了一下布津帝国第一公主留下的痕迹,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我要报复”后,就对准那块毫不遮掩的皮肤,狠狠吻了上去。

    第二天一早,苏朝宇就被电话铃吵醒。为了不影响江扬休息,他和苏暮宇挤在另一间房里,于是不理会弟弟的叹气和翻身,立刻接起了分机。“朝宇,我回到家里了。”程亦涵的声音里是深深的疲惫,带着颤抖。苏朝宇睡意全无,终于知道江扬昨晚入睡前的那一句“这就好了”是什么意思。

    “别叫醒江扬,让他睡,替我谢谢他。等我歇两天,会去你家做客,欢迎么?”程亦涵有气无力,一句话喘了好几次。

    “当然欢迎!你到底……”苏朝宇明知道军事委员会的“笔录”绝不轻松,却没想到那个快刀性格的副官连声音都变了调。

    “没事,我很好,只是4天没睡了。”程亦涵的声音低下去,很快就换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跟苏朝宇说话,“对不起,我是程家的私人医生,他需要全面检查。”

    晨光里,苏朝宇听着电话中的嘟嘟声,莫名心酸。他知道这一切都起源于海神殿冲动的一扬手,都起源于自己对苏暮宇那绵长到近乎疯狂的歉疚和想念,源于江扬对自己的保护和爱,源于一个兄弟对兄长的承诺和一个长官对属下竭尽所能的呵护。他深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要如何把这一周来零零总总的事情转述给苏暮宇,并且不产生误会──海神殿事件中,苏暮宇始终是个受害者,始终表达着自己对于既定事实的服从和对死亡的泰然,这让苏朝宇觉得更加揪心。

    他想偷偷看一眼熟睡中的弟弟的面孔,然后列一个谈话提纲──谁知道苏暮宇正蜷在被子里瞪大眼睛看着他,清晰地问:“程亦涵……没事了?”

    “呃……是……”苏朝宇语塞,不知道从何说起。

    “请替我和万飞谢谢他。”苏暮宇认真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他顿了几秒,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去做早饭。”

    江扬在疯狂地睡了24小时后,饭也没吃就冲去了程亦涵家里,隔天方归。“太过分了,”他愤愤地咬着苏暮宇准备的全麦面包,仿佛那是军事委员会那批人的脑袋,“他们就用反复循环提问的心理压迫法,整整审了亦涵三轮,最后一轮四天!”江扬狠狠一刀劈下去,面包和餐桌布都成了两截,“四天不让他闭上眼睛,在静音房间里反复问那几个同样的问题──你没见亦涵什么样子,瘦得吓人,脸上没有血色。”苏朝宇不语,苏暮宇站在阳台上浇花,水都溢出了盆沿儿也没有反应。

    当天下午,江扬准备再次去程亦涵家陪自己的副官熬过最难受的这几天的时候,江立的一个电话,让他立刻火气大冒。毫无意外地,江立还是委婉地劝他回家去住,江扬一眼识破,逼得自己的弟弟最后无奈地说:“哥,求你了,至少回来看看我行么?”

    “你有什么好看?从你出生,我看见你就烦!”江扬跟弟弟发脾气的时候会有一种孩子气的所向无敌。

    “爸爸威胁说,如果你不回来,我也甭想进家门──当天我该劝住你,但是我没有,我错了……我说,哥……”

    “那你就外边住着!江家给你的零花钱,好歹住半年三星酒店还是够的吧,不够的话,哥给你。”江扬冷冷笑道,“他说,我不想清楚就不要找他──我还真没想清楚,是谁送大儿子去送死,是谁在书房揉了中将的报告,是谁坐视莫逆之交的儿子在不见阳光的房间里做笔录!”

    “这话太自负了,哥。”江立静静地听完,一字一顿,“你以为,如果没有七大元帅统一签字,军事委员会怎可能这么轻易地就遵从了王后的意愿呢?你以为你的报告揉成团就算了么?爸爸为了修正它,用掉的废稿都有两篓子!”

    江扬只是质气,头脑里根本不曾把这些问题当作问题考虑过。他以为自己在孤军奋战,听见弟弟这话,干脆扔下一句“这就是我的自负”后,便利索地挂掉电话。

    “我走了,晚饭在亦涵家里吃。”江扬恢复了温柔优雅,冲着正无奈看自己的苏朝宇一笑。他侧身拉开门,死死怔住了。

    “哎呦!”坐在门口沙发上跟贝蒂翻图画书的苏暮宇吓了一跳。

    江立局促地站在门口,握着自己的手机,身后跟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爸爸敢说敢作,你知道的,哥。”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苦笑了。

    苏朝宇的父母留给兄弟俩的唯一遗产就是这套标准大小的两居室,如果一定说它有多好,只能用“器物齐全,安全可靠”来形容。当屋子里的常驻人口达到4个,加上时不时会有凌寒等回首都过年的朋友来往的时候,苏朝宇经常恨不得大吼一声“立正”,让所有家具们都站到墙壁里面去,腾出更多的空间给这些活泼的同龄人。

    江扬对于江立的意外出现没有表示出任何欢迎,甚至代替房间的主人──苏朝宇和苏暮宇──把自己的亲弟弟的皮鞋绝决地堵在门口的擦脚垫以外。“不要以为这种苦肉计就可以骗到我!”江扬咬牙,“我从来就不是会心软的人!当然,都是他逼的。”江立是彻彻底底的弱势群体,夹在江元帅和哥哥之间进退两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远去的背影,然后孤独地坐在楼道里。

    “江扬,你回来!”苏朝宇从厨房窗子里探头大吼,“为什么反锁门!”

    “为了不让你放那个小家伙进门!”25岁的帝国中将在不远处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霸道地离开,留下气极败坏的苏朝宇、抱着玩味心态观战的苏暮宇,和楼道里欲哭无泪的江立。

    事情结束在第二天中午,从程亦涵家里归来的江扬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亲弟弟居然真的像流浪猫一样在楼道里坐了整整一夜,而房间里海蓝色头发的兄弟俩已经两顿没有东西吃,做哥哥的那个,饿得眼冒凶光。

    当天晚上,苏暮宇在宽大的、父母用过的双人床上接待了小自己8岁的江立。洗过热水澡的财政部高级职员红着脸爬上床,只挤在边缘的半米宽度里。苏暮宇颇为玩味地看了对方一眼,揉了揉头发:“你说,为什么要让哥哥和哥哥睡在一起,弟弟和弟弟睡在一起呢?”

    江立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尴尬产生,准备去敲隔壁的门,以便于让苏朝宇换过来的时候,听见里间传来了表示“请勿打扰”细微响动。他的脸更红了,只能又蹭回苏暮宇那边去,搬起枕头翻到了床的另一端躺下。

    苏暮宇毫不客气地踹了对方一脚,笑道:“起来吧,我睡客厅里。明天再叫俩傻哥哥把这件事情好好想清楚。”说着就裹着睡袍轻松踱了出去。江立松了口气,刚刚关灯缩进被子里没过十分锺,门就悄悄地开了。苏暮宇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掀开双人被子的一角,钻进去。

    江立几乎是弹起来:“你要干什么?”黑暗里,翡翠色的眼睛分外明亮。

    “找不到空调遥控器……”苏暮宇的声音打了个寒战,“我冷。”

    于是,俩倒霉的弟弟便裹了同一床被子对坐聊天,从“去年过年没有这么冷”开始,一直说到了愿望、理想,还有正在经历的美妙时光。

    而隔壁,江扬和苏朝宇确实进行着“请勿打扰”的事情。琥珀色眼睛的帝国中将钻进下铺,苏朝宇还是在生气,并且狠狠地把长官从床上踹了下去:“程亦涵家里去睡吧!”说完了却又“唉”了一声,主动让了半床被子出来:“小心着凉,你倒霉的胃。”

    江扬紧紧环住苏朝宇,就那么单纯地环着,讲了许多话。关于程亦涵,关于海神殿,关于苏暮宇,关于他和苏朝宇“荒唐的爱”。苏朝宇安静地听着,始终没有评价任何事情,他的面颊贴在情人温热的胸口,用亲密而唯一的方式诉说自己的感受。他知道,面前的人,不再是挥手间千军万马调转旗头的长官,也不是习惯了奢华美艳的元帅长子,而是一个真真实实在身边、因为亲情冷战而困惑而忧伤着的同龄人。因此,苏朝宇并不想做任何语言上的劝解,只是让感同身受的体会透过皮肤和对方交融,用这种情人的方式表达他最大限度的包容和理解。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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